我记录了这么多故事,这么多人,他们的生命细节,但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坐在外公面前问问他,你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再也没有人告诉我了。
有的雪还在苦苦挣扎
2023.06.24 昆明
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先做个自我介绍。
我叫易小荷,以前我每次介绍的时候都说,自己是一个过气的体育记者。今年在出版了《盐镇》这本书之后,我开始称呼自己是一个作家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作家和媒体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喜欢去观察一些生活中的细节。所以今天一开始,我想跟大家分享2021年我参加的一场葬礼。
我们四川的葬礼是这样的,在逝者家门口当街搭一个灵棚,棚内陈列着花圈、挽联和死者的遗照。棚外一字排开,是一张接一张的桌子。你们猜猜这些桌子是做什么的?是的,是打麻将的。
我们四川人大概是有一种很乐观的精神吧,对待生死大事马马虎虎,打起麻将来则一丝不苟。四川人发明了一种麻将规则叫“血战到底”,它还有个升级版,叫“血流成河”。我那年参加的那个葬礼就是这样,一边我看到一个人死了,他的亲戚在那里伤心。但另一边他的同事、朋友们,都在那里血流成河。
那天让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他在那边好像显得特别焦躁,一直在那里哀叹:“妈哟,人生就是那么无lài。”
他说的并不是“无赖”,而是人生很“无奈”,我们四川人在发“n”这个音的时候是很困难的。然而他感叹的其实并不是这个逝者的人生遭遇,或者是这场突如其來的死亡,而是他已经连着打出去三张八万。
陶渊明的诗句里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但是那一天当我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死亡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死可以这么地卑微,这么地无声无息。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生命体验,也许你觉得是生命中一件特别无足轻重的事情,但是它有可能会引发所谓的蝴蝶效应。
2021年的那场葬礼,它激发和放大了我的记忆。让我想起来其实在我的生命中,曾经有一个跟我关系特别深的亲人,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
我的家庭属于当时很少见的那种没有上一辈人在一起居住的家庭。在我的印象中,全家人的概念就是爸爸妈妈姐姐和我。我从来没有那种跟更长一辈的人一起生活的经验,直到1986年的某一天,一个老头突然从天而降。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天,放学回家,我发现一大群邻居围在我家窗户前面,边笑边议论。我就觉得特别奇怪,我一看,一个陌生的老头坐在我家的桌前吃饭。他的长相一言难尽,但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苦。
我此前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是这样吃饭的,其实那天我妈只是炒了一个青椒土豆丝,他在那吃得狼吞虎咽,后来我想可能邻居就是被他的吃相逗笑的吧。
我那个时候年龄还很小,并不知道这个老头子他是谁,完全不清楚这个人的到来对家里意味着什么。似乎就是饭菜更丰富了,饭桌上多了一个跟我抢菜吃的人。除此之外,就是妈妈的心情好像变得特别好。
但他也给姐姐和我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不许爸爸帮我们剥花生壳,不许帮我们搛菜,碗里不许剩一粒米饭等等,更不许有人反驳他,否则他就有可能随时把他面前的桌子给掀翻。
他显然就是一个特别孤僻的老头,甚至不许我们叫他外公,一叫就会令他勃然大怒,他觉得“外”字意思是说他跟我们很疏远。
那个时候我们家住在大杂院,没有任何隐私和秘密,经常会有邻居想跟他打个招呼或者聊聊天,但是老头子从来都是充耳不闻。以至于邻居们都说他是个聋子,他也似乎完全没有朋友。
他每天都待在家,好像只有去接我放学的时候,他才会偶尔出去一下。那个时候他的视力已经相当不好了,他时常会拿着一个放大镜,像考古一样地对着一本书或者是一张报纸,一看就是一整天。
在我的印象中留下的关于他所有的记忆,就是他那张特别疏远的、冷漠的脸。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提起他带来的那些书,比如说他喜欢的《契诃夫全集》,他订阅的《纵横》杂志,他脸上的线条就会稍微柔和一些。
我记得他送过我一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我经常央求他给我讲里面的故事,那是他唯一对我有求必应的事情。我当时完全被那个童话故事迷住了,我觉得那个书里面的主人公(尼尔斯)可以变成一个小人,还可以跟着一个叫“茅帧”的鹅到处飞翔,太有意思了。
然后我外公特别奇怪,他从来都不会叫我尼尔斯,他总是叫我茅帧。我现在都记得他那时候会跟我说:小荷,你那么喜欢看书,总有一天你会变成茅帧。你就是茅帧,你会飞在世界的上空。
所有这些记忆慢慢地好像都被时间过滤掉了,我也不知道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唯一留下的记忆就是,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床铺空了,连同着他带过来的所有书籍、他的物件、他的衣服都消失了。
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太小了吧,爸爸妈妈从来没给我解释过。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有听过人提起他。我甚至把他想象成凡尔纳《地心游记》走出来的人,只不过又回到了他的地底世界。
外公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语。
2005年我当时已经在美国采访NBA了。有一天早上我的电话狂响,妈妈打过来的,她跟我说,老头子去世了,在重庆乡下一个特别偏远的房间里面。妈妈在电话里痛哭了一场。
其实在此之前一年,妈妈曾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外公。外公住在乡下一个特别破败的房间,里面几乎没什么家具,全是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他吃的是煤油炉子煮的那种苞谷糊糊,穿的鞋是别人送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
所以妈妈就说,爸,要不然过两天我给你洗洗衣服。结果老头子就板起脸说,你不要来得这么殷勤,我没有钱给你。
大概老头子以前跟我爸叨咕过吧,他说他不想变成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就是那个把钱和爱都给了女儿,但是最后却死于孤独的老头。但是借用幺外公有一次和他吵架说的话:“浪个大个女儿在面前,你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别个!”
所以2010年我去了重庆,去探访外公最后离开的那个地方,甚至还去了甘肃酒泉。
因为在母亲的讲述当中,激发了我更早以前的回忆。在他1986年到来又消失之前,妈妈曾经带着我去遥远的甘肃找过他。
那是我更小的时候了,我就记得我们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从自贡出发,仿佛睡了很多觉,摇啊摇,最后到了一个挂着牌子的单位。
等了很久我们被人带进一个办公室,那一群人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方言,指指妈妈又指指我。突然听到门口有人喊了一声什么,妈妈站了起来冲到门口,我也紧紧跟着她。
我发现妈妈满脸通红,嘴唇都在发抖,双手不知道哪儿放的样子。她就哽咽着,突然抱住她面前的这个老头,喊了一声爸爸。那一年妈妈已经三十四岁了,生平第一次见到她的亲生父亲。
▲易小荷随母亲在甘肃住了一段时间,这是唯一一张和外公、妈妈的合影,原来外公的脸上也曾经有过慈祥的笑容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去的那天,天上开始飘雪,那个场景太像电影画面了。更何况我来自于一个从不下雪的南方小城,所以我当时根本顾不上在哭泣的妈妈,满心满眼都是飞扬的雪花。
据说是在外婆去世多年以后,在酒泉的外公给妈妈写了一封所谓的认亲信。但是妈妈说,那厚厚的一包信随着搬家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而当我这么多年以后再次去到甘肃酒泉的时候,在那个老头子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才发现他在那里做了一辈子的小人物。就像当初他来我家时那样,他不擅长也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大家对他的称呼是“那个传达室的老头”“脾气很怪的那个人”。
我遍访家族长辈和曾与外公共事过的同僚,才勉强串成这样一个故事:外公姓魏,名启骏。他出生在重庆的一个大地主家庭,他们家也算是显赫一时吧,据说以前临江门上半城都是魏家的房产。
魏家的三爷爷民国时期曾经担任过重庆商会会长,后来担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沈钧儒还帮过魏家打官司。魏启骏大学毕业以后一度想跟沈钧儒去北京发展,后来因为妈妈的反对才作罢。
外公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年轻的时候是很会享受的公子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一有空的时候就骑着马四处打猎,游山玩水,又喜欢看书、谈古论今,一直到他上大政法大学,喜欢他的女生从来没断过。
1948年重庆解放,有人建议说,你们魏家最好是送一个人去参军吧。家里几个小的年龄不够,最后,魏启骏一个人成功入伍。
这也造成了后来“文革”的时候一个奇怪的现象,外公的妈妈,我称呼为祖祖,上午去开军属的先进会议,下午又以大地主的身份去挨批斗。
在朝鲜的一场战争中,魏启骏被一颗炸弹的冲击波震晕在壕沟中。醒来的时候,身边围绕的根本就不是自己那个作战部队的人。
护士伸出手指头让他辩认,他还没来得及辨认就晕了过去。他并不知道这漆黑的混沌中,远在重庆的家里人已经收到了他的阵亡通知书,提早几十年为他立上了一座坟碑。
那时候妈妈已经在外婆的肚子里了,外婆后来为了活下去,重新嫁了人,他们之间就永远这样错过了。
1956年外公转业回来,其实他是有机会留在重庆的。那一年恰逢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无数的热血青年、知识分子都去了大西北,他也不例外,主动要求去了距离重庆两千公里的甘肃酒泉。在那里一所农校的传达室,度过了他的大半生。
1986年,他退休回到家乡,被爸爸接到我家,住了三个月又不辞而别。之后他去了自己的母亲那里,又去了妹妹那里,住在她家阳台上。后来因为和妹夫发生矛盾,又搬到养老院。
刚住了几天,在里面和一个老头因为一件小事大打出手。之后,他又去了弟弟家,租了其中的一间,每个月租金一百块钱。中间又因为种的花被弟弟剪了,两人发生争执,外公一气之下想回到甘肃酒泉,这时候却发现物是人非。
所以最后当他彻底地定居在这间破落的房子的时候,他已经七十五岁了。我不知道那么多年外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光是给我,可能也给母亲留下了生命中最大的谜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后来在很无意中,我得到了一份外公的档案,那大概是当事人本人也看不到的政治记录。
他的档案中写道,魏启骏称赞《燕山夜话》“学识渊博”,“无限敬佩羡慕”,从此便开始通过写故事,学文说书表达自己。他在1965年写的《山外来了一个人》《语音是什么》两篇文章中,反对人民战争,宣扬“和平共处”。他说“战争是残酷的,不仅破坏人民的和平生活,而且带来极大灾难,大家各乐其业”,通过“和平竞赛”“和平共处”是完全可以达到的。
他因此在五七干校监督劳动改造了七年,档案中的结论是“遵守劳动纪律,从到干校来喂牲口、积肥,分配啥干啥,没有挑拣过,而且都完成的比较好。革众一致反映该魏劳动表现老实,认为该魏有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的机会。”
这篇档案以及我在别的地方搜集到的碎片,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来都不知道的外公,其实这也是所有亲人都不了解的流离的命运。在命运重锤之下幸存的外公,或许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晚年选择了闭口不言,甚至躲过亲人伸过去的手臂,宁可一个人死在那个租来的房子里面。
这么多年过去了,要说我对外公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也许会有点不真实,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太稀少了。我只是很遗憾,为什么没有早点长大,早点去找到他,听他说说他的故事。
我做了那么多年的记者,2002年,我在亚特兰大见证着乔丹的风采时,他正在重庆乡下的房间里摆弄着他的唱针;2004年,我在采访当时如日中天的小皇帝勒布朗·詹姆斯时,他正在为了一棵花花草草和自己的弟弟大打出手;2005年,我在休斯敦,那一年火箭引进了麦格雷迪,姚明也踌躇满志想要开创大场面,而那个时候外公已经进入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了。
我记录了这么多故事,这么多人,他们的生命细节,但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坐在外公面前问问他,你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再也没有人告诉我了。
他的老同事回忆起来,都说他平平无奇。在牛棚里被罚扫厕所,每天累得东倒西歪,但他依然会在墙上画上好看的仕女——而那是他们回忆起来的,他唯一的特别之处。
从酒泉回去之后没多久,我虚构了一个外公的世界,写了一篇小说,名字叫《世界上那个比我还要难过的人》。写完之后我发现,我曾经以为外公就是我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但是我没有想到,他好像留下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他,想起那些谜。如果说绝大多数人的亲人离开了以后,会给他们的家属亲人留下一个所谓的记忆之碑,但是我的外公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2021年,我创业失败。当时并没有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所以我就去了家乡下面的一个镇——仙市古镇,一个特别美的地方。我想去溜达一下,想想自己人生的下一步怎么走。
我记得去的那天是个酷暑,那个镇子当时的情况真的特别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描述的:寂寞的小镇,无数条逼窄的小巷,家家户户的门都洞开着,有一种时光停滞了的潮呼呼的气味。
我看到一个破败的小卖部,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特别无力地靠着一个躺椅。当时就特别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好像几千公里之外的那个传达室跟小卖部,融合在了一起。因为它们都是狭小的、窄窄的,似乎就容纳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记得那一天是2021年7月15号,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留在这个镇上。我想留在这个从来没有被人关注过的角落,我也想去好好打量一下这些从来没有被人打量过的人。
就这样,我在仙市古镇一待就是一年多。这一年多我想努力地成为他们,我希望用他们的眼光去看世界。我跟他们一起吃饭,和他们一起去请仙婆、看他们做道场,参加他们的婚礼坝坝宴。
我努力地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前后采访了一百多个人,最后记录下十二位女性的故事,也记录下她们关于生命、婚姻、家庭的感悟和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