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贵，音乐人。
他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戴着墨镜，穿着风衣，腰间别一朵玫瑰花，在城市里面巡逻，寻找那些可能发生和没有发生的犯罪。
大家好，我叫蒋先贵，今年23岁，贵州省六盘水人，现居北京，我是一个音乐人，未婚。
每一次自我介绍，我都会提到我的故乡，因为故乡对于我的人格形成以及创作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所以我希望今天的演讲从它先开始。
我的故乡六盘水，它原本是由贵州和云南的三个城市组成：六枝、盘县，还有水城，故称为“六盘水”。起名非常地随便，来源也很老套。
那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美丽祖国建设美丽大西南，开展了一个行动，叫作“三线建设”。在西南“三线建设”的拉动下，贵州政府把这三块地方归纳在了一块儿，因为这三个地方都富有矿产。
但这一切与我长大的环境相距甚远，这些都是我从别人嘴巴里听说的。
现在的六盘水长这个样子，由于城市现代化，它放弃了富有浓烈苏维埃风格的工业，转而想要发展一些旅游业。
▲ 照片由蒋先贵提供
照片的对面是高楼林立的新城，而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城区中间横断着一个山脉，山脉底下有个隧道，那是我每次从新城区喝完酒之后的必经之路。
六盘水的外观就像你们看到的，黑色的煤矿和白色的烟雾，绿色的山，像是坐落在水墨画里的巨型工厂。
我很爱它，但是这种爱并非是空穴来风，毕竟六盘水的石头是不会说话的，这一切得从我高中的时候开始。
那一年是2020年，想必大家印象很深刻，那一年疫情来了，我在准备高考，整个考试的时间都被耽搁了。春节过后，很多学校开始紧张地复工复课，我们学校也不例外，于是我又重新回到学校里面。我们学校采用的是那种封闭式管理。封闭到什么程度呢？每天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七点钟看《新闻联播》。还是文科班尖子生向学校申请的，他们说想看点时事新闻用来考试。我十分讨厌那种特别紧张、高压且封闭的环境，所以一有能请假的机会，我就会跑出去很久很久。有一次因为要准备艺考，我借机从学校里跑了出去，跑到了一个小酒馆里当驻唱。特别巧合，而且很幸运，老板一上来就给我开了最高工资，150块钱一天，只唱六首歌，唱完就走。
那个小酒馆特别小，而且很破，里面都是一些木质的家具，舞台还没有我脚下的这一片地毯大。它的人员构成很复杂，一共有六个主唱，有诗人，有老师，甚至还有个兽医，以及我这个高中生。
有一次我依然早早地到了那，老板正在看投影，投影上正在放一个乐队，我不认识他们。老板突然就转头跟我说，先贵，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有天赋的，你要多思考。
你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这句话，对于一个文艺青年来说含金量有多重吗？我心潮澎湃。
我说，是吗？然后他说，对，你应该多看一些国外的大牌乐队，他们会对你很有帮助。他指着屏幕对我说，他们叫涅槃NIRVANA。屏幕上他们刚演完，三个人在疯狂地砸琴。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接触到一些真正从事文艺工作的朋友，于是我疯狂地开始说话，话变得特别多、特别密。
在学校的生活环境中，我是没有办法跟别人阐述自己的想法的，不管是家人还是老师，他们认为这是胡思乱想。直到我跑出来，有人告诉我：先贵，那种东西叫作思考，你应该多思考。就像是哑巴了19年，突然开口说话一样。
少年乌托邦
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在城里面晃荡，因为我家住在城乡接合部，所以我不能回家，那怎么办呢？我需要一个住的地方，于是我就今天蹭这个朋友，明天蹭那个朋友，后来我认为我需要一个自己的空间。给我蹭最后一个房子的朋友，介绍了一个人给我认识。他说，他是玩说唱的，你和他应该能聊得来。我觉得他应该没有听说过有句话，叫作“音乐鄙视链”。那个人叫万万，小麦色皮肤，黄头发，个子不高，和我一样大，看起来有一点点精壮，长得像《热血高校》里面的人物。
蓝色牛仔裤的是我，旁边戴白帽子的是万万。他很出名，很能打架，高中的时候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有个2V30的传说，所以我也叫他“巷战之神”，后面我住进了他的屋子。屋子里除了我和他以外，还收留了很多像我这样不喜欢上学，叛逆又年轻，一看就是对家庭特别疏远的小孩。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谈天说地，我们喜欢聚集在客厅里。客厅里面有两张沙发，一张紫色，一张蓝色，还有一个破茶几，那是我们最喜欢的一个老物件，上面摆满了各种廉价酒精和碗筷，这些都是我们日日夜夜的碎片。
那种生活环境怎么说呢，像大部分的青春电影一样，少年们通过扯淡跟闲聊的方式，来消磨自己过剩的多巴胺。于是在那儿居住的那段时间，我可以支配自己的时间以及空间，我开始大量写歌。接下来我要演唱第二首歌，是有关于我假想的以六盘水为背景发生的社会现象，它的名字叫作《黔南的哑巴》。
我考上了大学，一个人去了成都读书。但是没过多久，我遇到了一件比高考更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事情，参与了一档名叫「明日创作计划」的综艺节目。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好玩，结果到了节目组之后，我莫名其妙地跑到了最后一轮，跑到最后一轮了之后，我就被我的公司带到了北京去。刚到北京的时候特别不能适应，那是我第一次到北方，我甚至给北京列了三宗罪：太干，难吃，打车贵。我每天都在想怎么逃回六盘水。那段时间特别糟糕，每次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拿出手机，搜索“六盘水”三个字，会得到一个小点点，把这个小点点放大、放大、再放大，会得到六盘水的地图。再打开卫星地图模式，拿手指在上面模仿自己平时喜欢去的地方、走过的路径，以此来安慰自己。因为我当时还没有毕业，也没有什么演出可以演，没有多少收入，自己没有能力支付回家的机票，我就想，等我赚到第一笔钱，我一定要回六盘水。过了大概一两个月，我收到了人生中因为搞音乐获得的第一桶金，立刻就回了六盘水。那是春节前夕，回去后我还是得需要一个像少年乌托邦那样的根据地，不能再蹭了吧，怎么说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巷战之神“帮我找到了我现在在六盘水住的房子。那是一个在老城区里的老房子，很老，非常老，天花板都是木质吊顶，房间里有很多黄澄澄的大柜子，连灶台都是瓷砖砌的。我的房子里有一个书屋，严格来说是一个客房，很小。里面有一个大书柜，书柜里有很多书和一些不知名的纸片。通过这些纸片和书籍，我了解到在我来到这个房子之前，它已经有过三任主人。房间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个电焊工人，我发现他的原因是，我找到了当年他来六盘水的招聘书，上面写着：真心邀请某某某同志来到某某某厂参与建设。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北方人，也许他是房子的第一任主人。第二任主人，是一个想考会计的年轻人，书桌的抽屉里有一些笔记，上面写着他对人生的规划，还有一些他当时会计考试的笔记。房间的第三任主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他们是一对夫妻，是附近小学的老师，我发现他们的原因是一堆信件。那是一堆粉红色的信件，是一群小学生写给他们的，不知道为什么遗落在了那里。上面写着他们即将要毕业了，特别喜欢这两个老师，他们想给老师写一些话。那些话特别真诚、真挚和年幼，让我不禁回想起自己高考前，在少年乌托邦里和那群不良少年接触的日子，他们也是同样的年轻，真挚且真诚。笔架山公园坐落在我客厅的正对面，由三座山峰组成。我的朋友告诉我，在他小的时候笔架山公园还很辉煌，有很多工薪家庭的家长会在周末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游玩。他记得很清楚，山下有个游乐场，山上有个动物园。他说动物园里有一只白色的孔雀，那个孔雀好像是散养的，因为它会出现在山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从很远的地方看过去，你会发现三座山上有一个白色的点，像纸片一样飞舞，这是我对那的第一印象。一次偶然，我发现了公园里我最喜欢的东西，我叫它“神龙”，God Dragon，它藏在山上的树林里面。它是一个龙形状的雕像，严格来说不算是个雕像。
它的嘴巴是一个入口，证明它曾经是一个供人玩乐的游乐设施，后来不再具有价值了，就被人们遗弃在了树林里。我特别喜欢它，因为从它后脚的位置顺着楼梯走上去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它哪怕还有一点点生命在。所以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特地绕路，去跟它打个招呼，每次打招呼都会带一些见面礼，最多的是香烟和火腿肠。
时间长了之后，我逢人就说，你们知道笔架山公园吗？那里面有一只神龙，只要你给神龙供奉一根火腿肠，它就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很灵。
结果没想到，我所有从外地过来的朋友都会央求我带他们去参见神龙。每次他们给神龙上祭品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扫地，假装自己是一个僧人。
除了神龙以外，我在公园里还有另外一个根据地，叫作笔架山公园舞厅，也是我起的名字。我还给它起了一个英文名——Goodbye Last night love，意为「再见，昨晚的爱」。
发现它的契机很神奇，它只在夜晚开放。它的外壳看起来像是一个蓝色的大仓库，不是一个实体，是那种铁片做的样板房。我从来没有在意过它，一直都以为是一个堆放木材的地方。直到有一次我走夜路回家，听到隔了很远有那种很强烈的低频，动次、动次、动次、动动动次。这个县城半夜这么安静，怎么会有音乐声呢？我就顺着音乐声找了过去。然后我就发现，哇，那个大仓库开门了，不仅开门了，里面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还有灯球灯带，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里面跳舞。太神奇了，我想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我特别兴奋地跑了进去，那些叔叔阿姨们在里面跳舞，跳得特别起劲。我就问了旁边一个正在喝水的优雅的阿姨。我说，阿姨，这个地方一直都在吗？她说，这个地方很久以前就在了，但是它是一个新地址，老的舞厅拆除了，大概十年前建立的这个新舞厅。
我那时候突然脑袋发懵，因为我在那待了那么久，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开始怀疑自己，我对这个城市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于是我就开始在自己的屋子里面反思，我觉得我应该做一些事情。作为一个音乐人，我能够做的是什么？那就是为它写一张专辑，我就开始创作这张专辑。这是当时专辑发布的时候做的海报，它的名字叫作《玫瑰花剑客被谋杀》。我在这张专辑里面，以六盘水这个城市为核心，创建了一个魔幻的都市；在这个魔幻的都市里，我又创建了一个带有神秘意境的形象，他叫作玫瑰花剑客。他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戴着墨镜，穿着风衣，腰间别一朵玫瑰花，在城市里面巡逻，寻找那些可能发生和没有发生的犯罪。写这张专辑的时候，为了站在这个角色的角度去思考，我每天也学他，穿着风衣，戴着墨镜，别着玫瑰花，在城里面到处巡逻。我接下来要演唱《金刚不坏大宝剑》，那是收录在这张专辑里的最后一首歌。它是一首儿歌，谢谢大家。但实际上，我的故乡六盘水，它是一个特别贫乏的地方，就像我说的有一个舞厅，我在那里生长了十几年竟然都没发现，所以我极想去为它做些什么。除了专辑以外，我有一次还尝试了一个行为艺术。我找了一堆玫瑰，在玫瑰上面贴上胶带，在城市里到处找这样的雕像，把玫瑰花贴在它们的胸口，在上面写一些文字，类似于“让玫瑰作为你的心脏继续跳动”。但是没有收获，可能工业城市的居民们都不太喜欢花朵这样子容易枯萎的意象，他们可能更喜欢钢铁和石头。但是我没有放弃，我又做了另外一件事情，我在六盘水办了一场音乐会。那是我参加节目的时候就在谋划的，我给它取名“玫瑰花剑客被谋杀音乐会”，办在了当时我高中驻唱的那个酒吧。我还把当时一起驻唱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们都叫回来，帮我一起策划和演奏。
演出那天效果特别好，来了很多人，整个屋子都被挤满了，我们的票全部卖光，大家也看得特别开心，还有人给我们撒花瓣，拉礼炮。演出完我们去参加庆功宴的时候，六盘水唯一一家live house的主理人对我说，先贵，好久没有看到那么多外地来的朋友到六盘水看演出了。我的吉他手跟他说，上一次有这么多人还是在清朝，看行刑。六盘水真的是一个人特别少的地方，特别是在工业落后之后，它想发展旅游业又发展不起来，人员流失很严重，那里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一些被家乡捆绑了的人。办这场音乐会的时候来了很多外地朋友，大家为了想看我眼中的六盘水，特地在那边待了很久，这件事情我现在想起来依然很高兴。最后要说到接到一席的邀请。实际上我不太擅长说话，我讲话很容易磕巴，而且没有什么条理性。在试过几次之后，有一次主编老师问我说，先贵，这回我们希望你讲六盘水的事情，你会不会不高兴？我说，怎么了？她说，你会不会不高兴人们给你贴上“县城青年”的标签呢？我说，没有，因为我太喜欢六盘水了，我实在对它爱得不行不行的。对于这种标签，我的看法也不同。我认为标签就像小广告一样，当小广告的数量一旦叠加得足够多，它就会形成一个壳，而这些壳时间长了之后，你一把就可以把它们全部扯下来，它就会立在那儿。我说，这些标签可能贴多了之后也会像那个壳一样，等标签足够多，我再脱出来，做一个金蝉脱“壳”。对于我来说，不管是蝉还是壳，都是我。我坦然地接受这些。
🌹后记
演讲结束后，蒋先贵决定离开北京回六盘水。他去了笔架山公园，找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神龙，可是神龙被杀了。
▲ 神龙的碎片
狗仔卡
发表于 2023-6-29 10: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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