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黑夜更短白昼更长,时间好像变得更多,我们可以做更多喜欢的事情,而热烈过夏天的方式之一,就有「吃夜宵」。
你吃过最美味的夜宵是什么?一起跟着答主们回忆下吧。你吃过最好吃的
| 答主:南行兮
爷爷给最小的叔叔修大屋的时候,有天晚上工人门烧了一个蜂窝,所有人美美吃了一顿。
这个蜂窝,结在二叔的屋顶,有大扎背(一种大背篓)那么大,大家可以想象老式的大彩电,扎扎实实那么一个椭圆大球。
蜂窝是我们看着它长起来的,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喜欢打蜂子图热闹。
那时候我和隔壁的堂哥会捡一些大苦李子,爬到楼上砸它。有一会砸中了,被外面巡视的大蜂子追,我躲在了楼下的房里,用被子把自己盖着,堂哥没来得及,叫蜂子给叮了一口,疼得直打滚儿。
据说母乳可以治疗蜂毒,那时候刚好二婶在哺乳期,堂哥就去讨了一点,涂在头上,但也只是略微缓解。
那种大蜂子,我们称为「七楼蜂」,都传说人被射了七次(连续被蜇七次)就要丧命,虽然是以讹传讹,但是也可以想见其毒性有多大。
长这样:
堂哥挨了这一次,心里就从此怕了。待他痊愈,我再邀请他一起打蜂子,他就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最勇敢的人都如此,我这个靠嘴巴打蜂窝的自然更加敬而远之。
蜂子没了熊孩子的骚扰,发育得更加迅速,那蜂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成长」,到后期,终于长成一个庞然大物,它澄黄黄悬挂在椽头上,人们隔老远都能听到心里发毛的「嗡嗡」声,弹钢片一样。
这一年爷爷将满六十岁。
此前,张老姑爷给爷爷算过命,说他过不了花甲。爷爷对于最小的叔叔的婚事,原是抱着「将就」的态度,最初是计划让他上门,他有四个儿子,三个都是娶,最后一个上个门,也不算丑事。
可能是受张老姑爷的影响吧,六十岁这一年,下定决心再拼老命给小叔叔修一个大屋,让他有依靠,不上门!
憋着这一口气,年初起爷爷就从远近买大木料,筹备新屋,家里那棵最大最高的标志性杉树,也砍倒了。这也是家里工人最多的一年,常年有十几个人帮忙修理木料,在我爸的指挥下,挖孔、解板。
到农历九十月,爷爷快要过生前,屋架子基本齐活。
这应该是村里最后的最大最体面的木房子,都是上好的杉树,梁木全是两头齐。我爸当时一边打线一边开玩笑当幺儿还是享福,自己修了这么多年屋,没见过哪家全用这样的好料子。
立屋的日子定在爷爷生日前四天还是五天,请了我爸的师傅,还请了张老姑爷。立屋之前,有一个收场子的细节,就是所有工人一起,把全部的木屑垃圾归拢一处,打扫干净,等着日子到了大家体体面面把屋立起来。寓意新屋场光明敞亮。
那天打扫完以后,下午工人们就想回家休息了,婆婆把大家留着,说辛苦了这么久,在立屋之前吃顿好的。她做主现杀了一头猪,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杀猪饭。
那年月糖和肉还都算稀罕物,为了犒劳和礼谢,饭桌上炒了一大锅干体力活的人都爱的「糖肉」,大五花肉片子,下了白糖,轰轰烈烈响的炉子火,把肉炒得拉丝,一伙人用糙黄的扣肉碗倒酒,吃得眉开眼笑。
婆婆很高兴,留所有人在家里打牌,晚上还有夜宵,是她用白米做的稀罕的甜酒,还有糯米粑粑。
工人们跟我爸差不多一样的年纪,叫婆婆「麻麻」,就是嬢嬢、阿姨的意思,他们吃惯了她做的饭,也很期待。
那一夜家里亮着通明的灯,灶屋里砌着大方的砖灶,烧着旺盛的煤炭火,噗噗腾腾蓝焰滚滚。像极了欢实的人气。
婆婆用两个方言叫鼓子的大深锅,毫不吝惜将自己做的白米甜酒煮进去,白糖一大勺一大勺的擓,我闻到那热热甜甜的酒香,馋得围着砖灶走圈圈!
婆婆煮甜酒的过程,一群打牌的人不知怎么说起二叔椽头的大蜂窝。他们一拍即合,要把蜂窝打下来,让我婆婆给他们炒蜂子吃。
婆婆说蜂子她倒是会炒,就是七楼蜂太凶了,她不敢让他们干。这里面有一个姓高的点子王,给婆婆打包票,说「麻麻您儿放心,出事了算我的」。婆婆只好答应让他们去烧蜂窝。
那人不像我们以前见过的,举着一包渣滓柴熏蜂子,而是问我爷爷要了一根炸药的火药线。那玩意是炸雷管用来导火的,又粗烟又多。
拿着这个线,他爬上了二叔的椽头,我们一群人在下面围着,只见他点燃火药线,然后把它戳进蜂窝的一个洞里,一股火药烟浓雾一样的罩着,他迅速以大编织袋从下往上一兜,包住了蜂窝,再手起刀落,把它砍了下来,扎紧口子,往下一丢丢进准备好的扎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取回来的蜂窝在开水里烫过,再无半点风险。
我们将蜂窝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一群人围着剥蜂蛹。
七楼蜂不愧是最大的蜂,周身漆黑如铁,翅膀瓦硬,屁股如蒙了一层铁壳,望而生畏。一只比小龙虾还生猛。它的蜂蛹,一个个有成年人小拇指那样粗长,像白白的软玉,散发着浓浓奶香,我们那么多人剥了许久,剥出来老大一盆。
姓高的那位伯伯,坚持让婆婆把老蜂子都跟着炒,说那个最有劲最香,婆婆又忙活半天,把蜂翅剪掉,才开始炒制。
婆婆用大灶大铁锅,烧了半锅猪板油,把焯了水的蜂蛹和老蜂子慢慢分批用小火浸炸,伴随猪油滋儿滋儿响,蜂蛹渐渐被㸆得金黄焦脆,一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异香贯彻屋宇。
那种气味很「新鲜」,好像能通鼻孔一样,当它焦热的阳光大烤虾一样的气味扑散出来,我明显感到我的嗅觉都变得灵敏,鼻孔也张开了,不由自主一下一下的扇,鼻子内壁全是那种焦香甘逸。
锅里的油一直维持着温度,那蜂蛹黄金灿灿,个个沉浮,真是越看好看,越看越新鲜。
眼见得炸透了,婆婆就把筲箕里的干辣椒也放进去,炒上几炒,辣椒炒得油红,辛香逸出,她最后把嫩嫩的秋韭菜放进去,用细盐一冲,锅铲翻几翻,神啊,那烈烈的香辣肥脆滋味,把我魂都夺去了!
满屋的客人都开始夜宵,用大碗舀热乎乎的甜酒,里面煮了一块块糯米粑粑,甜酒甘热,把糯米粑粑煮得更软更糯,清甜醉人。然后一人打一冒碗蜂蛹,还是那糙黄色的扣肉碗,衬托得蜂蛹格外金黄油润,辣椒格外红,韭菜格外绿。
我们那里有个传统,喝甜酒只用一支筷子,于是所有人乱七八糟地坐着,捧着甜酒,用一支筷子一边吹碗一边扒拉糯米粑粑,喝上几口再把筷子放下,用手捡着蜂蛹往嘴里喂,每个人都赞叹,「今儿真是享天福」!
爷爷是一个不图口腹之欲的人,但是当天也连着喝了几碗甜酒,吃了一碗蜂蛹。一边吃一边对婆婆说:老妈子,张先生说我活不过六十岁,这哈要是我死了,老幺也不担心了。
婆婆骂他胡说八道,但其实自己也是半欢喜半忧虑,劝着吃喝,说自己和爷爷一辈子不容易云云。我当时并不懂,那时候,他们其实把这一餐当成了生离死别来庆贺。
全家在立屋的大喜事和「要死」的小悲伤中圆满收官。少不更事的我,一个劲的吃吃喝喝,满脑子都是那仿佛永远不灭的煤炭火,和香得没边的油炸蜂蛹。
那东西实在太补了,我吃完以后晚上一直发烧,没法睡,满屋子跳来跳去。大人们在打牌,爷爷和婆婆收拾干净后,我不经意间看到爷爷偷偷把柱子上挂着的寿衣包取出来,换在身上试了又试。
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能体会到那一幕的意味,我才更加懂得,当时那难以忘怀的一顿宵夜,从现杀的猪起,就还有着其他的馈赠与不舍。
PS:
爷爷活过了六十岁,直到八十四岁才过世。不过他立完屋,的确大病了一场。可能是忙了太久,大事一松,整个人精气神瞬间衰弱了,大病了很久。但好歹还是熬了过去,那一包寿衣和给他准备的棺材都没有用上。
爷爷后来老得不行了还常常给我说,他自己一辈子发的最大的愤,就是六十岁的时候,给小叔叔立起来了大屋。爷爷没读过书,但对于做人有他自己的理解,我还记得他完了这些事,给我说「男儿十五立户之,这个立,是要立一辈子的」。
四五年了,好想爷爷和婆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