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到,饺子就热了。
高着嗓门说吉祥话,风吹得脸一进门就红扑扑,烧了满满当当的热乎菜就等着人齐动筷,多久没见的妯娌牵在一旁絮叨些家常,笑笑嚷嚷间一声调皮的叫喊:“今晚咱包的什么馅儿的饺子嘿!”
这味儿不错啊。/《武林外传》
似乎在年夜饭的锅碗瓢盆里,必得挨着一盘腌好的饺子馅,尤其北方,到谁家都少不了一桌饺子,三鲜馅的、猪肉馅的、茴香馅的挤挤挨挨,饺子饺子那就是取“更岁交子”这层意思。
而往更近了看,中国人的饺子似乎时时刻刻都是热着的。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倒着
有时候,饺子可以消解很多情绪。
院门口一帮妇女坐着擀皮包饺子,大姨的新开张铺子、儿子的不及格考卷、二婶的腰间椎盘突出都揉在湿了水的面粉里,食指拇指一对捏,沉沉的饺子馅拢在白面皮里,圆鼓鼓填满了竹篓,就跟心里的包袱似的,突然话题切断:“不说了,下饺子!”
三下两下,七嘴八舌。/《县委大院》
但更多时候,饺子还是倾向于烘托情绪,就像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因。
电影《大撒把》里葛优敲徐帆的门,掏出一袋面粉,“会和面吗”“我可不会擀皮”“会吃吗?我的意思是,只要你爱吃,咱就算没白忙活”,两人蘸着醋,话里话外试探、暧昧,高脚杯里倒了红酒,照台词说的:“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饺子一上,过年好。/《大撒把》
穷亲戚来了家里,得给他包顿饺子;天冷了嘴里没味儿,是时候下一锅饺子;媳妇娶进门了第一顿,好歹也得弄盘饺子;临了了要上火车,爹妈给塞的饭盒,准是热腾腾几十个饺子。
1993年马三立讲《吃饺子》,什么场合都吃、什么日子都合适,“礼拜天放假了不上班,包饺子这经常事儿么是吧,下雨阴天儿不出门,包饺子,连汤带馅儿连稀的带干的就全有了。”
薄皮大馅的。/《大撒把》
过去一谈到生活水平提高了,就爱拿饺子举例,影视作品里有个什么好事,厨房也总端出一盘饺子做陪衬,老舍曾经对动不动就包饺子的文章腻烦,被逼得不行:“难道不许吃炸酱面么?”
吃得太随时随地了,以至于哪顿要是吃不上饺子就格外难受。
贾志国因为小张病倒了没法包饺子,摇着蒲扇叫外卖也得买那十多块钱一斤的三鲜馅饺子吃:“没了张屠户,咱们也不吃带毛儿的猪。”
就是吃不够。/《我爱我家》
《邪不压正》里姜文撂下一句话:“就是为了这点儿醋,我才包的这顿饺子。”听着是抬举醋,但离了饺子可摆不成席,再好的醋也做不了局。
尤其北方的大年三十,桌子上少盘饺子就是不对味,严歌苓写《第九个寡妇》,盘算着买了八两肉和五斤白面,红薯叶、煮萝卜剁进去,包几百个饺子凑合着过年,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的伙食,都指着这批省俭出来的白面饺子。
热气腾腾。/《舌尖上的东北》
老舍先生的文艺批评归批评,过年也想饺子。他印象中北平的年就得是饺子配点腊八蒜,封在陈醋里的辣蒜,早十二月底就做好,除夕年夜饭,一口饺子一口蒜,年味直冲上来。
就是今天的春晚,小品道具里说不定也要端上一盘饺子。
不吃窝窝头了,改吃饺子!/《吃饺子》
包饺子是门手艺活儿
在吃饺子这件事上,凡中国人都有点讲究。
皮得薄,馅得大,面粉洒了水揉得仔仔细细,能干的媳妇一锅饺子抖搂到滚水里,没有破皮露馅的,这叫好饺子,甭管芹菜馅还是韭菜馅的,首先饺子就不能叫人吃着像是个面疙瘩。
馅儿大。/图虫创意
再一个就是油,撒点葱花捞出来,清汤里泛点油,像李碧华说的“吃进嘴里还一包鲜汁”,麻油香溢到两边腮帮子,非常富足的一口,破落馆子尤其能出这种味道,两三下,大汗淋漓。
也有人不爱吃那油重的,倒是习惯往醋里滴香油,或者蘸蒜汁,北方人干脆掰两瓣大蒜搁碟子里候着,几口蘸咸酱,几口蘸辣酱,叫渴了招呼两瓶啤酒,皱起眉,饺子就得这么呛着吃。
不蘸点什么都觉着不过瘾。/图虫创意
白嘴吃也不妨事,因为光是包什么馅就够挑剔劲儿的了。
北京人隔几顿就想吃茴香馅,山东人靠海,爱吃那鲅鱼馅的,天津人拿豆芽、香干、酱豆腐剁碎了做成素馅饺子,江苏有种蟹黄水饺,虾仁蟹膏压细了包进去,水嫩嫩蒸起来,很灵光。
陕西的酸汤水饺。/图虫创意
《红楼梦》写过一笼“螃蟹馅小饺儿”,和藕粉桂糖糕、松子仁鹅油卷摆在点心盒里,一寸来大,贾母只问了饺子是什么馅的,嫌腻,全给刘姥姥和板儿一样一样吞了,有些猎奇趣致。
寻常家里最多猪肉白菜馅的,紧着刀口密密剁碎了,撒把盐,葱、姜、花椒煮点水淋下去,黏丝丝地揉成团,尾指轻巧挑起一绺肉沫,鼻尖短气而迅速地凑上去嗅两下,加几滴生抽揉进去,蛮够味。
通吃南北的猪肉白菜馅。/图虫创意
小白菜馅的吃撑了,赶明儿换个西葫芦馅,鲜虾拌点胡萝卜茸,猪肉搅黏糊了和着蒜苔一块儿腌,包饺子不比贵气,就比谁调馅调得体己,家里有吃不惯腥膻味的,肉馅儿里还得搁点姜米。
比较难弄的是收口,面粉擀得带劲,捏饺子的人也得识趣。
小面皮袋子托在手里,指头尖尖嘬起来,这只钻进去,那只就得往里顶,拇指中指合力捏过来,小指抽起,利落收缝,就跟翻花绳似的一会儿一只,小的叫麦穗,大的叫元宝,半边褶皱抹平了往外一弯,叫它月牙小饺儿。
饺子如果包得好,也很玲珑的。/图虫创意
总有些面皮会给孩子们搅和废了,好在饺子桌上不怕错,漏了多大的馅都能左补右粘包回去,实在不行就再揪一小掌心的面粉,细细擀皮,剔少点儿馅,总之是活泼严肃,歪瓜裂枣也算数。
热热闹闹的,就图包饺子这气氛
包饺子挺麻烦,但又是个热闹事,于是一种很老式的情分就在擀皮、剁馅、包捏之中涌动着。
《老友记》有一场默契的戏,大家伙聚在客厅里装信,茶几这儿坐着俩叠信纸的,沙发后头那位舌头一舔封了信,饭桌边上吹着口哨就接过来,盖戳、分类、归拢到箱子里,流水线似的,却奇异地觉得窝心。
经典片段。/《老友记》
这种“难得一块儿忙活”的亲热劲落到饺子桌上也是一样的,含蓄的中国人敞开了。
那边转着面皮,麻利地擀出小圆片,这头拨着玉米猪肉馅,手指翻飞地包,“你不爱吃韭菜馅的是吧”“嫌味重”“那单位伙食咋样呢”“忙得都吃不下饭了”……话赶话地,代际之间的沉默和尴尬也能被碎句子填踏实。
你擀皮,我包馅。
它天生有个氛围,大伯大娘那些关心、亲昵、热忱都在里头,扑哧一笑,饺子就都包好了。
萧红有一篇《回忆鲁迅先生》,讲去他家包饺子,站在客厅后边的方桌那儿漫天地聊,许广平是怎样离开家的、怎样到天津读书的、在女师大读书时怎样做了家庭教师的。
她记得蛮清楚,“带了外国酸菜和用绞肉机绞成的牛肉……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女作家为数不多的一生的欢悦。
蛮窝心的。/《我和我的祖国》
捏得闹笑话了也存心要招摇,煞有介事喊起来,引人快乐地骂回去:“这只等会儿你吃!”平日里糟心的、委屈的、不甘心的破事儿就跟这破皮饺子一起,该搁置搁置,该吃饺子吃饺子。
最笨不过郭芙蓉,猪毛、虾壳、土豆皮混在白菜根儿里,棉线一截一截把饺子皮缝实了,大伙陪着尝饺子、吐棉丝,来劲了说是孔子也得把论语改成论饺子,友情么,混过一年是一年。
还是小郭知道心疼人啊。/《武林外传》
而传统饺子里还真有没法往下咽的巧馅,那就是爹妈藏的独一份硬币馅饺子,牙齿突然一硌,“当啷”一声,像迟子建说的:“吐到桌子上时,我们就又长了一岁。”
所以我们总愿意过年弄这么一桌费劲的饺子,热闹地嘘寒问暖,不经意地推心置腹。
除夕又到,饺子管够。/《我爱我家》
史航曾经在一次读书会上讲到除夕,觉得这一晚很《红楼梦》:“别的时候都得按部就班,只有这一夜是有弹性的,这一夜是张爱玲讲的‘中国的日夜’,有仪式感,我们在364天里疏远的感情,都想在这一天保温。”
包饺子这事就是那个热腾腾的仪式,饺子上了,年也就好好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