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菊斋 Author 张琚良
满江红,一个恣肆的词牌,所谓“声情激越,宜抒豪壮情感和恢张襟抱”是也。南宋豪放一脉词人尤喜这一词牌——借来长歌当哭、一吐胸中块垒正合适,其中流传最广的,便属岳飞“怒发冲冠”一阙。
岳鹏举身后五十年战乱仍频,从政三十余年的吴潜一生填过许多满江红,其中一首曰:
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 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 ——吴潜《满江红·送李御带珙》
元 赵雍 秋林独骑图局部
所谓“济时有策”,是否为明策还需后世定夺,“报国无门”,却是实写。吴潜曾两度为相,位居一人之下,于军事财政皆有良策,亦被奸臣谋害,不得已退居家乡宣城,后又亡于贬谪之地,结局没有岳飞的故事那般痛切,但仍令人唏嘘。
传说一少年家中有道士上门,少年问道士此来何意、会什么法术,道士并不多言,只说自己擅长画画,并让少年取来笔墨。少年与父亲围观道人作画,只见他将半壁墙涂成墨色,取一铜篦子在已然乌黑的墙上划开一道,父子二人大惊:墙内竟另有一重空间,楼阁玲珑,五色祥云环绕,正中殿内围屏上书有金字,恰是少年的名字。少顷异象消失,又化回白墙一堵。这少年便是吴潜,生长于书香气极为浓重的宣州,出身两世讲习理学之家。吴潜少年时代皆在江南山间度过,读书于山水中,竹多于屋、水多于竹,极目一片翠色,他直至晚年与友人唱和时还曾提起。家在敬亭东。老桧苍枫。浮生何必寄萍蓬。得似满庭芳一曲,美酒千钟。万事转头空。聚散匆匆。片帆稳挂晓来风。别后平安真信息,付与飞鸿。传说自是后人附会的,但吴潜确也是少年得志,嘉定十年一举考中进士第一名时,他只有二十二岁,是宋宁宗阅卷后亲点的状元,春风得意,前路浩荡。 中状元之后,吴潜被授予承事郎、镇东军节度判官,后又任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一路升迁,最终从小官升至安抚使,正六品,算是进入了统治集团的中枢。走到这一步,他用了十七年。十七年里吴潜官运亨通,唯有一次,宋蒙联合灭金,金国已灭,理宗提出进兵中原,收复河南故地,吴潜以为以朝廷当前实力及时局,轻易用兵、在边地主动挑起战争反而对内地不利,惜理宗不听,执意用兵,宋军大败,吴潜亦因“违道干誉,任用非类”之罪被人弹劾,连贬两次。但毕竟,人在盛年,从小读的是儒家书,他一颗用世之心未被磨灭。被贬为江西转运副使后,吴潜赴任,登上滕王阁远眺赣江滔滔江水,想的是对十年宦海、半壁江山,无处倾洒的一腔热血。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飘泊。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著。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端平二年秋,吴潜右迁为右文殿修撰、集英殿修撰、枢密都承旨、都督府参谋官兼知太平州,官位不低,无奈朝里朝外均乱作一团,朝臣相互倾轧,中年人身上已不见当年的锐气。既注定无法成事,他便起了去意,接连五次辞官,奈何次次不允。四十二岁这一年,吴潜向魏了翁转呈孟珙所报军情。鹤山先生魏了翁是当时声名在外的理学家,一见吴潜便倾慕其才,直接上奏请求将他留在己处,被允后,吴潜便在魏了翁的幕府落脚,助他参谋军事。朝廷欲授吴潜工部侍郎,他推辞不就。在与魏了翁的唱和中,他说人间成败,犹棋局输赢,区区胜负,不过蚁阵蜗围而已。任渠侬、造物自儿嬉。安能止吾归。有秋来竹径,春时花坞,夏里荷漪。何事东涂西抹,空遣鬓毛稀,矫首看鸿鹄,远举高飞。点检人间今古,部谁为赢局,底是输棋。谩区区成败,蚁阵与蜗围。便掀天卷地勋业,怕山中、拍手笑希夷。如何是,一尊相属,万事休知。是时,距理宗执意出兵收复开封的“端平入洛”之惨败不过两年,宋廷精兵粮草大量流失,元气再未恢复,宋蒙之战也自此挑起,理宗下罪己诏,但自速灭亡之势已然无力扭转。
吴潜在魏了翁幕中任职的时间其实只有月余,但以文臣身份而参军政,情况本不多见,因职务而分析当前军事形势,又得机会直接上书皇帝,他的军事才能便给理宗留下了深刻印象。几年里吴潜一路升迁,淳祐十年升为参政知事,两年后做了右丞相。身居相位的吴潜已近花甲之年,仍欲在纳才与生财上做出一番贡献,无奈一直受到同为宰相的谢方叔排挤,又被诋毁为“论其奸诈十罪,如王安石又过之也”,处处掣肘,又逢水灾,天灾人祸齐至,只一年吴潜便离开了相位。柳带榆钱,又还过、清明寒食。天一笑、满园罗绮,满城箫笛。花树得晴红欲染,远山过雨青如滴。问江南、池馆有谁来,江南客。乌衣巷,今犹昔。乌衣事,今难觅。但年年燕子,晚烟斜日。抖擞一春尘土债,悲凉万古英雄迹。且芳尊、随分趁芳时,休虚掷。罢相后,吴潜选择回到宣州老家,种竹筑堂,闲吟闲咏度日,似与朝堂喧嚣不再相关。宣州知州刘震孙恰是吴潜旧友魏了翁的女婿,与吴潜亦有来往。刘震孙奉召入朝,吴潜亲去饯行,送至城郊,刘震孙深受感动,赠词以谢,词中说,“怕绿野堂边,刘郎去后,谁伴老裴度”,裴度是唐时中兴名臣、一代贤相,曾亲自出镇平定淮西之乱,而罢相的吴潜何尝未有振兴之志呢?时运不济,吴潜亦自知,他曾说:国家之不能无弊,犹人之不能无病。今日之病,不但仓扁望之而惊,庸医亦望之而惊。但病人抛弃了良医,友人又将奔赴他已告别的京城,吴潜此时年近花甲,年月倥偬中更觉触动。吴刘二人分别后,刘震孙前行数十里,竟见吴潜家的仆人驱马追来,递与他吴潜和作与一个包裹,开包而视,内有白银百两,不舍、怅惘、期许,或都混杂其中。 开庆元年,蒙古兵分三路攻宋,情急之下,理宗又想到了曾经的贤相吴潜。吴潜此时身居沿海制置使,授庆元府,相对远离官场,他在地方修路筑桥、兴修水利,所为甚多,日子也过得清闲。庆元府本是吴潜拟定的仕宦生涯最后一站,他几次上书请求辞职回家养老,不料离开相位三年后,又被封为左丞相兼枢密使——人生的大起大落竟在晚年拉开序幕。与吴潜一同拜相的,是后世出名的奸臣贾似道。是时蒙军正准备进攻鄂州,吴潜采纳了监察御史的提议,令贾似道移驻与鄂州有要道相连的黄州,避免蒙军直接南下攻取浙江一带。移阵黄州途中,贾似道遇到蒙军,护送的大将率领七百精兵奋战,战胜了蒙军,一行有惊无险,顺利抵达黄州。但这一遭遇虽然骇人,毕竟是意外,贾似道却将之归罪于吴潜的陷害,吴潜最后的官场生涯也从此埋下祸根。十二年前,曾上到、绣春台顶。双脚健、不烦筇杖,透岩穿岭。老去渐消狂气习,重来依旧佳风景。想牧之、千载尚神游,空山冷。山之下,江流永。江之外,淮山暝。望中原何处,虎狼犹梗。勾蠡规模非浅近,石苻事业真俄顷。问古今、宇宙竟如何,无人省。吴潜之兄吴渊曾任参知政事,行事严苛,又好兴罗织之狱,被称为“蜈蚣”。吴潜拜相后,吴渊又来攀附吴潜。贾似道本就对吴潜怀恨在心,趁机编了歌谣散布到民间,说得是:“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攀附有百尺,若使飞天能食龙。”歌谣把吴潜的挟天子之心说得太明显,传到理宗耳朵里,对吴潜的忌惮不免多了三分。开庆元年八月三十日,蒙军抵达长江北岸,因当地官员连施恶政,百姓本就叫苦不迭,蒙军一到,渔人竟纷纷提供渔舟帮助军队过江。蒙军连夜渡江,理宗惊恐万状,向吴潜询问对策,吴潜担心理宗安危,建议他从临安迁都暂避,理宗又问吴潜自己如何安排,吴潜道:“死守于此”。此言从不再被信任的臣子口中说出,理宗当场便又惊又怒,以为吴潜想效仿当年徽、钦二帝被俘后被金人立为伪帝的张邦昌,又联想起听过的歌谣,贾似道的谣言似全部落实,吴潜的丞相生涯至此已经可以画上句号了。蒙军退兵后,朝廷暂时恢复安定,理宗对群臣道:“吴潜几误朕。”自然吴潜又一次告别了相位,距离开庆元年十月被封相,才过来六个月。
再次告别相位后,吴潜被贬循州,两年后在贬谪之地告别人世,贯穿吴潜一生的官场之路,在大起大落中走完,当年的鸿鹄志,亦随风散去。十五年后,贾似道亦被贬循州,贬谪途中被监押使臣所杀。次年正月,蒙军兵临临安城下,南宋国祚终结。似是在同一年,有人写下题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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