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舞菩萨,他也特别有共鸣。他说我们要加一个特别大的音响,上面还要放一个拐杖,因为都是老年人在跳。
最近做足球菩萨,我说世界杯刚结束,就做梅西。他说不行,要做更有中国传统特色的,把脸换成高俅(北宋太尉,因善蹴鞠,获宠于宋徽宗)。
2022集美阿尔勒发现奖展览《怪力乱神》现场,一位年轻女生正在拜签证菩萨(照片由杨晓彤提供)
这些菩萨在全国各地展出,大家都特别喜欢,甚至很多年轻人跑去现场拜。95后、00后,很多人正在准备出国读书,都爱拜我做的签证菩萨。
还有像网络游戏菩萨,很多人给它起名叫“躺平菩萨”,引申出很多新的意义,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从这些不寻常的菩萨开始,这些年我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民间木雕、瓷器、陶器、玩偶等等,到现在至少有上万件。
我在北方乡村拍摄的过程中,经常会路过当地的市集或地摊,一些村民们自己创作的东西特别打动我,就源源不断地带回来。它能激发很多想象:这些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东西?它的出发点是什么?
2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一个美术馆似的白盒子空间,被我塞得满满当当,来的人都说像是进了“民间工艺展馆”。
这些东西本身大都是比较老的,在1980、1990年底,或2000年初,被当地的村民自行翻新,他们会觉得太旧了不好看。其中不少和宁波小镇寺庙里的菩萨有异曲同工之妙。最早在福建买到一个神像推着自行车,还有一个如来佛坐在哈雷摩托上,其实是早年华侨的形象。他们先富起来了,被当成一个神像被老家的亲戚供奉起来。
改革开放后出口国外的瓷器,一匹踩着金元宝的腾空飞马,工人给起了名牌车的名字“宝马”。
在福建乡村遇见一座寺庙,里面供着各种类型的解放军,有站岗、读书、炒菜等各种造型。据说是战争时期解放军在当地救了一个小女孩的命,小女孩长大以后自己筹资修了这座庙。
湖南独有的倒立神像(上)四川本地寺庙的抱书小人(下)最近我又找到一批四川本地寺庙的木头小人,有的骑马、有的骑凤凰,胸前都抱着一本书,写着不同的学科。大部分都是语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川这边大家语文成绩很差。
我想,这样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早就已经广泛存在了,只是没有人关注到。
还有民间工艺品,像酒瓶,它其实有一个巨大的网络,在三四线城市流行。我去参加他们一年一度的酒瓶博览会,简直大开眼见。各种奇异形状的酒瓶都有,军舰航母、大哥大手机、玛丽莲梦露……这种特别民间、特别原始的审美、欲望、信仰是特别吸引我的。因为它直接代表了这些人的内心,他们的素养、需求、生存的状态。
这些东西一直是被大家忽略的,或者是被选择性地忽略掉。有的时候我在网上或是市集里淘货,店主听到我要买这些东西都特别高兴。“这么多年终于卖出去了,可以给你便宜点,但是绝对不能退货。”
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个桥梁,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种现实存在的审美的状态。从人口基数上看,其实它们才是主流。这种趣味是最容易融入到生活当中的,也许也是这个时代最为直观的印记。
简单、粗暴、廉价、艳俗,这只是“我们”所定义的民间美学、乡村美学。我的创作,是在这上面,加上我的问题。
童年在老家的张晓
我出生在山东烟台台上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一直都是个乡镇少年。
从小到大,我的身边充斥着“乡村美学”。上初中的时候也穿过大红西装配白裤子,还觉得特别好看。
大学在烟台城里接受教育,毕业去重庆做报社摄影记者,又搬到成都自己做独立创作,去到更多、更大的城市之后,突然就觉得原来的东西土。拼命地去看最新的美术馆、杂志,拼命地想要摆脱,培养所谓当代的审美。
张晓的当代艺术作品在美术馆展览,老家的人看完评论:可惜了,这么多苹果但是过了那样的阶段之后,再回过头去看这种民间美学,它其实一直存在于我心里,有种摆脱不掉的熟悉感、亲切感。
我的作品,很大一部分都是关于民间审美、乡村审美,和大城市的审美之间的这种巨大的差异。为什么差异会这么大?它是怎么来的?
《甜蜜的爱恋》:乡村照相馆师傅的婚纱照模版
沿着乡村集市移动照相馆的线索,将家里亲戚的老照片翻新
在做菩萨之前,我做了很多摄影方面的对比。比如跟乡村照相馆的师傅合作,将家庭旧照片的头像PS到模特或者明星照片上。
这种特别粗糙、艳俗的翻新老照片的方式,在县城里特别流行,每家每户都有,还会互相攀比。在当地人看来,他们真的是觉得特别漂亮,寄托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真实向往。我们这些很当代的东西给他们看,他们反而觉得枯燥、难看。
备受国际瞩目的《海岸线》系列,捕捉中国沿海边缘城镇变迁的景观:“城市化进程持续高速,人们的精神生活缓慢停滞”
所有人都往城市走,经济和物质的发展是飞快的,但是人们的精神生活其实是完全没有进步,甚至缓慢停滞的,所以这种分歧会越来越大。
就比如我老家,这么些年其实变化并不大,看到的东西还和小时候一样,像停在了时间里。我觉得看多了中国的城乡巨变之后,这种不变的状态反而更令人震撼。
这些作品最终指向的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普通人,或者是最底层的人,他们没有办法接触到更多的东西,但他们的生活同样需要一个出口。乡村美学也好,民间信仰也好,提供的正是这样一种出口。
2007年在陕西拍摄社火:在外打工的普通农民,过年提着编织袋回家。一换上传统的社火服装,立刻变成了“神一样的存在”我最新的作品就不是像菩萨系列这样一个委婉叙述的过程,更加直白。记录的都是一些底层老百姓,或是被欺负、被拐卖,或是欠债,或是在多年上访。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故事,又不像城市里的人有心理医生、各种渠道去抒发,只有在每年固定的时间集合起来,进行一些宗教仪式。我觉得他们应该被看到。《四百零三个苹果》:将父母一年里寄来的 403 个苹果逐一拍下“肖像”,“苹果的邮寄成了我跟父母、故乡交流的一条临时通道”
《移Shift》,妈妈和邻居们:利用一次成像的相纸膜移,以拼接方式面对自己与故乡的割裂与隔阂
从最开始作为沿海出生的小孩,花整整4年拍摄中国沿海的每一个县城、乡镇,到后来回到老家,把镜头对准本地的支柱产业——苹果,再到现在,我自己做作品,其实也是在寻找一种出口,去把我跟故乡的关系进行一个修补。
但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其实我已经没有办法在老家再像以前那样生活。我父母也来到了成都,再加上这三年的疫情,回去的机会和理由越来越少。缺乏归属感,或许是我们当代中国人内心里的集体困扰。故乡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哪里是故乡,或者哪里都是故乡。
我觉得它不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位置,而是精神意义上,有认同感的地方——一个更大范围的乡村社会,一个集体的故乡。我希望去把它更加全面地展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