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名之前,元代的两大画家吴镇与盛懋,是邻居,“比门而居”。
他们都是现在浙江嘉兴人,但两人画风迥异:
吴镇是一名乡野画家,主要用湿墨画画山水梅竹;而盛懋,则是一名“专业画家”,在当时被称作“画工”,笔法精致,设色明丽。
趣事上演了。
盛懋宅第前,常年门庭若市,四面八方来的人纷纷掏出重金,为的只是求一幅盛子昭(盛懋)的画作。
而隔壁的吴镇宅第,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每天看到这样的场景,吴镇的妻子就来气,差点笑话丈夫说:人家老盛画画是“绝绝子”,你呢,少了个“绝”字,儿子都要被你饿死了。
此时,吴镇只说了一句:“二十年后不复尔。”
果然,仅过了20年,世风就颠倒了:吴镇咸鱼翻生,大受追捧;隔壁的盛懋却像过气明星,带货都带不动了。
这个故事是晚明大书画家、大收藏家董其昌讲的。
现在有学者考证说,盛懋和吴镇不是邻居,此事纯属虚构。但这并不要紧,关键是,董其昌以书画家的敏感陈述了一个真理:大众审美的转变,只需要20年时间。
你只要够好,够坚持,迟早会惊艳世人。
高高的梧桐树自然能引来凤凰,盛开的花朵自然有蝴蝶降落。把自己修炼好,然后静静等着,就可以了。
吴镇超爱画一种人:渔父。
他生平画作很多,但传世作品有限。在其中,包含有渔父形象的画作占比很大。
画中的渔父,也许就是吴镇理想中的自己:
碧波千顷晚风生,舟泊湖边一叶横。心事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吴镇《洞庭渔隐图》
渔父,自先秦起便被赋予了淡泊磊落、散淡自得的隐逸形象。前有范蠡助越王灭吴后泛舟于五湖,后有严光不贪利禄终生垂钓于浙江桐庐。而吴镇,也同历史上著名的渔隐一般,不时泛舟于太湖之上。
他为什么想成为渔父?
这是既被动,又主动的选择。
吴镇生于1280年,彼时,呱呱坠地的婴儿还对自己生长的这片土地不久前所经历的劫难一无所知——1279年,随着赵昺随陆秀夫及赵宋皇族八百余人跳海自尽,南宋宣告灭亡,元朝实现一统。
这场对南宋汉人而言的浩劫,毫无意外地影响着这个婴儿的一生。
元朝统治后,为巩固政权,将不同民族按照等级进行划分,由高到低分别为蒙古族、色目族、汉人和南人(原南宋境内各族)。这种带有歧视色彩的政策,让汉人成为了最低等的社会阶层。
如果你恰好是一个汉族文人,那就更郁闷了。
过去几百年,曾让无数底层读书人出人头地的科举制,在元政府的统治下,遭到了雪藏,一直到延祐二年(1315年)才重新恢复。汉族文人不受朝廷重视,出人头地,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望。
这是汉族文人吴镇选择隐居一生的客观原因。
但最主要的是,他的骨子里,流着忠宋不仕元的血液。
吴镇的高祖吴渊,是南宋进士,曾官至参知政事,辅佐宰相,期间,还曾任转运使、发运使等职。祖父吴泽,则是南宋抗元猛将,曾参加镇守襄阳的战役。
也是从祖父这一辈开始,嘉兴吴氏一族确立了忠宋不仕元的家族政治观念。
到了父亲吴禾一代,由于元帝国统治日益渗透,吴氏重心逐渐远离朝堂,转而发展航海事业。乘着元帝国征服世界、营建东南沿海港口的东风,吴家的航海事业达到顶峰,积累下不少财富,江湖人称“大船吴”。
元灭南宋后,一度有意招揽一些名气大、有过任职经历的南宋士人效忠新朝廷,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便曾到江南一带搜寻合适的人选。但吴镇的父辈们对此毫无兴趣,无人应招。
吴镇,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世代效忠南宋、累代富庶的家族里。
今人谈论吴镇的一生隐逸,多认为他生活清贫,主要靠教书和卖卜维生,绘画作诗实为兴趣,不作盈利。但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吴镇的清贫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并非被迫之举。
他之所以清贫,大概只是因为他对钱财看得很淡,生活朴素,以至于让世人忽略了他背后丰盈的家业基础。
他的画“贵介求之不与,惟赠贫士”,这既是个人修养,也是自小富养的结果,对钱财无感。
关于吴镇的年少时光,史籍中的记载并不详细,只说他喜好结交豪侠一类人物,学习武术和击剑,后来则与哥哥吴瑱拜于毗陵(今江苏常州)柳天骥门下读书,研究相术。此后,便开始了游戏于山川河海之间,观美景、作墨画、题诗词的隐居生活。
同为江南文士,吴镇却从来没有像黄公望或王蒙一般有过追求入仕的执着,而是一早就做了自己的选择,并从来没有动摇过。
正是在这种极其平静的心态下,他画下一位位山水间的渔父。
在《芦花寒雁图》中,渺渺天地间,远山缥缈,流水空阔,近处的芦苇则随风摇曳,芦雁展翅低飞。一位渔父,坐在船头,仰首观天,仿佛与天地间建立了独一无二的联系,进入极其私密的神思空间。
超尘脱俗的感觉扑面而来。
无端垂钓空潭心。鱼大船轻力不任。忧倾倒,系浮沉。事事从轻不要深。
——吴镇《渔父》
吴镇喜好隐居,无意掺和朝政之事,但是,并不代表他对元人的统治毫无感觉。
若说选择隐居是他面对元朝统治的第一种态度,那么,喜好画竹则是他的第二种态度——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俯仰元无心,曲直知有节。空山木落时,不改霜雪叶。
——吴镇《悬崖竹》
论画竹,吴镇是元代画家中的佼佼者。依他自己所言,画竹50年,已到了可以“戏写”的地步,随心所欲,而得心应手。
其中,野竹又是他的最爱。
吴镇是如何画竹的?除了师法画竹功力深厚的李衎、苏轼、文同,专研其理论和仿作其画。更重要的是,他十分注重人与竹面对面的“交流”。
他常常要仔细观察野竹的生长状态,将它们铭记于心,随后才在画纸上表现各株竹子不一般的姿态:
相对两忘言,只可自怡悦。惜我鄙吝才,幽闲养其拙。
——吴镇《题画三首·其一》
与他人相比,吴镇画的墨竹高明之处在于,寥寥数笔,竹之人格非常突出。
他的墨竹,枝叶疏简遒劲,瘦劲清傲。
同时代一些画家的竹子,一看很有闲雅之气,再细看,是养在福贵人家里的闲雅之气。但吴镇却表现出竹子的天性——山僧道人之气,野逸之气。
他欣赏竹的遒劲姿态,高风亮节,不知不觉中,也会把心中对元朝统治者的不满流露其中:
董宣之烈,严颜之节。斫头不屈,强项风雪。
——吴镇《雪竹》
▲《墨竹谱》之《雪竹图》
当他看到野竹在外,不论风吹雪打也始终不低头,不免想起人在面对现实困难时的模样。
对于那些执着仕进的文人,他心中是有些不屑的。他那个时代所见的文人,就像唐代诗僧灵澈所说:“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吴镇71岁的时候,为别人作《墨竹谱》和《竹谱图》,画下了许许多多的竹子。这大概也算得上是数十年来对竹之体悟的总结。
心中的不屈,始终与竹同在。所以,后人评价他,“为人抗简孤洁,高自标表”。
吴镇自号梅花道人,在自己的居所中,栽种了数百株梅花。
对梅,就跟对竹一样喜爱。
他爱梅的高洁孤峭,也正是这种对孤独的信仰,让他一生始终安宁、平静。
元代不受重用、无法出仕的文人很多,有些人选择借助宴饮社交,以耳目声色之乐来麻痹自己,忘忧消愤。所以,当时文人之间的来来往往,实属平常。
然而,吴镇对各种文人雅集并不热衷。
跟同时代其他文人相比,他的交友圈简单干净。
从吴镇书画的题跋上看,他结交最多的朋友是道士和僧人,譬如松岩和尚、竹叟禅师、古泉老师等。当然,也有文人朋友如危素、黄公望、倪瓒等人。
在维持最低限度的亲友交往之外,他最舒服的状态还是独处。
他的一生,除了把精力投放在诗、书、画以外,剩下的,就是对佛道儒三教思想的参悟了。
他时常独自一人在月下参禅。
月光之下,他独坐林间参禅,直到日升月落,也没有离开。
1354年,他在居所梅花庵中垒砌坟墓,自己写了墓碑:
“生于至元十七年(1280)庚辰七月十六日子时,卒于至正十四年(1354)甲辰九月十五日子时”。
“梅花和尚之塔”。
随后安然死去。
吴镇为人孤高清介,内心平静超然,从而创作出技法创新而沉厚苍郁的画作,这是他得以立足元代画坛的原因。但实际上,他本人对时代是悲观的。
他曾说,自己的画,500年后才能遇到知音。
其实,不用经过500年,就如董其昌所说,只需要20年,吴镇的价值就被世人“发现”了。
这还是吴镇在世的事。
在他死后,他的神秘低调,使他愈加受到追捧。
到了明代,学吴镇画风者极多。
吴镇死后大约100年,“明四家”之首的沈周,宣布自己是吴镇的铁粉:
我爱梅花翁,巨老传心印。
修此水墨缘,种种得苍润。
树石堕笔锋,造化不能吝。
而今橡林下,我愿执扫讯。
吴镇死后大约200年,明代文坛大佬王世贞给元代画家排了座次,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四人被他称为“元四家”。
吴镇死后大约250年,晚明书画家董其昌重新定义“元四家”,用倪瓒取代赵孟頫,吴镇依然榜上有名。
当世人热烈讨论元四家的作品时,人们发现吴镇的人生与另外三人相比,似乎少了一些被奉为“传奇”应有的起伏:
黄公望期盼以吏入仕,追逐半生以失败告终,80岁后凭《富春山居图》成一代宗师;
王蒙时官时隐,始终无大起色,进入明朝后为官,但因“胡惟庸案”死于狱中;
倪瓒富家子弟,性格狷介,参禅学道,最后散资弃家,遁迹江湖;
而吴镇,一生隐居,不善交往,好佛学道,最终安稳圆寂,如此而已。
可是,恰恰是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人生,却是无数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他看得太透了,世事起落,人间冷暖,于他,未曾吹起一丝丝波澜。
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几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邙山土一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
——吴镇《沁园春·题画骷髅》
伟大的作品,不仅要有高超的技法,更要饱含通透的内心。如此,方能惊艳世人,传为不朽。
正如吴镇死后600多年,一位波兰诗人所写的那样: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礼物》(西川/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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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协嘉善县文史委员会编:《嘉善县文史资料第15辑:吴镇研究论文选》,2001年寿勤泽:《丹青圣手:黄公望、王蒙、吴镇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李杰荣:《元四家诗画研究》,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李琪:《吴镇山水画渔父情结研究》,河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