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十月的一天,建康城南朱雀航,一位文士打扮的官员率一队军士守在浮桥边。这位文士一脸不情愿,他的任务是把朱雀航水门浮桥拆掉,防止侯景叛军从这里入城。该官员懒懒散散地边吃甘蔗,边象征性地吆喝两句,这种粗人干的粗活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干,他也根本不想干。谁知叛军突然杀到,秦淮河对岸飞来无数枝羽箭,其中一枝正好射落文官手上的甘蔗,他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不要命地跑了……叛军顺利地通过浮桥进入建康外城。
这是侯景之乱中一幕颇具黑色幽默的场景,谁也不曾想到,享誉南朝一百三十多年的士族,从这一刻开始,即将接受一场盛大的死刑。
侯景乱梁是一起典型的意外事件,但之前从未有任何一个北朝国家如此深刻地影响过南朝。侯景是东魏北齐的开国功臣,极善用兵,为人狡黠,是高欢帐下一等一的大将。高欢死后,世子高澄镇不住侯景,侯景便在河南发动叛乱,本意是联结西魏共同对付高澄,但因居心不良无法真正与西魏合作,后在东、西魏联手逼迫下连连丧师失地,只剩八百残兵窜入梁境,请求梁武帝的庇护。
南北朝时多有互相招降纳叛,自东晋与北魏对峙时,便有南朝宗王奔北,像晋末宋初的司马楚之、宋之刘昶(宋文帝之子)、齐之萧宝寅(齐明帝之子)、梁之萧综(疑为齐东昏侯遗腹子),也不断有北魏将领、宗室南逃,诸如元颢、元法僧、元彧、贺拔胜、杨忠之类。对南朝而言,之前来降的宗王和将领,大都无甚过人之处,梁朝可以有力地掌控之。侯景的本事超过之前任何一位北朝降将,不太好驾驭。梁朝君臣围绕接不接纳侯景产生了分歧,最终梁武帝的惯性思维压倒一切,决定收下侯景。
《琅琊榜》中的梁帝,以梁武帝为原型。来源/电视剧《琅琊榜》截图
梁武帝自然有他的理由,妄图借侯景之乱夺占东魏河南土地。在侯景与东魏军鏖战之时就派出大军北上进攻彭城,企图重现当年陈庆之白袍军入洛的神话。无奈侯景速败,梁军进至彭城寒山也被东魏军击退,梁朝染指河南的图谋化为泡影,只得到一个破落不堪的败将侯景。
侯景深知梁武帝对他只是利用,进入梁境后利用梁人不备突然袭占寿阳,随即闭城大索人马,得士卒八千,以此为基础挥师南下,以清君侧除佞臣为名,一举攻到建康城下,围城五个月后终于破城,将皇帝、太子及宗室、朝官、后宫等全部俘虏,梁武帝在“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叹恨中去世。
侯景攻陷台城,见到梁武帝。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侯景之乱对梁朝的破坏是灾难性的,梁武帝的威严扫地无遗,梁室诸王开启争夺帝位的大混战,侯景乱军趁乱占据江东,北朝趁火打劫,梁朝尽失江北之地,维持了近五十年和平与繁荣的南朝一夜之间变得残破不堪。反思这场骤然而起的叛乱,倡乱者侯景的实力在偌大的梁帝国面前不堪一击,事实上,后来消灭侯景的只需要王僧辨和陈霸先两路兵马,侯景之乱由小及大竟至于破京擒帝,真实原因是什么?
侯景的军事才能固然极为卓越,南朝少有其敌,所以能在极短时间内杀到建康城下,但这并非主要原因。当年,前秦以倾国之力南侵东晋,兵锋深入江北,孙恩卢循起义时乱军也曾进逼建康,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亦兵临瓜步,然晋宋并未崩溃,何以老大帝国梁朝一夜崩亡呢?尤其是侯景围城的五个月期间,梁朝各地勤王兵马已然云集建康城外,梁朝的反应时间足够多,集结的兵力也足够多,却仍眼睁睁看着叛军破城。
所以说,根本原因不在侯景,而在于应对叛乱的人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梁朝士族群体出了大问题。比如文首提到的那位文士,此人在文学史上大大的有名,姓庾名信字子山,是南北朝著名的文学家,杜甫曾有诗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对庾信极尽推崇。庾信祖籍南阳新野,与颍川庚亮一族并为东晋时两大士族支脉。东晋时王庾桓谢四大士族相继秉政,新野庾氏一脉虽不能与四大士族相提并论,但在齐梁之间也是名实俱佳的大族。谁知到了梁末,竟沦落成不知实务的书呆子,属实可叹。庾信的悲剧,是梁末诸多士族沦丧的缩影。
梁朝应对侯景之乱的失误,从梁武帝决定北伐支持侯景之时就已开始。从战略上看,东魏精兵尽集于河南,梁朝出兵趁虚而入,理论上讲是批亢捣虚的上策。理论毕竟只是理论,应用到错误的战争条件下极有可能吃瘪。
梁武帝北伐彭城失败的原因有两条,一是选错了北伐军主帅,先是萧正德,又是萧会理,最后派了萧渊明,三易其帅,每一个都胆小无能,尤其是萧渊明畏敌如虎,在北伐激战的关键时刻弃军南逃,引发全盘崩溃;二是过高估计了梁军实力,同时过低估计了东魏军的应对能力,东魏居然能一边对付侯景叛军,一边派出主力反击梁军。
梁武帝决心与东魏交战,是重大决策失误。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梁朝决策出现重大偏差,根本原因在于作为议政决策主体之一的士族群体的集体堕落。士族自东晋灭亡后每况愈下,能力不复王庾桓谢时的旧观,但堕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宋齐梁三代,琅邪和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和新野的庾氏、阳夏袁氏、阳翟禇氏等两晋以来的高门,见于《宋书》《南齐书》《梁书》及《南史》者六十余人。其中不乏谢晦等实领兵居方镇的实权派,王昙首等进入核心决策层的人物。谢弘微在宋文帝执政期间参与中枢决策,作用发挥甚重,《宋书》本传称“太祖即位,为黄门侍郎,与王华、王昙首、殷景仁、刘湛等号曰五臣”。宋明帝刘彧朝,时任太傅、扬州刺史王彧,权势之盛,甚至到了让皇帝猜忌的地步,宋明帝临死前,考虑到成年的宗室子弟多已被杀,诸皇子幼弱,恐怕王彧擅权,便下诏诛杀王彧。
高门士族掌重权的情况到齐、梁两朝,特别是梁朝,已大为减少。齐朝尚有王俭、王融、谢抃等能够参与皇帝废立大事的重臣,到梁朝时,在皇帝的刻意打压下,王谢庾袁等高门几乎没有人真正参与到核心决策中来,唯一稍有才具的王亮被梁武帝打压,一度被废为庶人,而空有贤名的袁昂、谢朏却被尊于显位。尚书左丞范缜的一番谏语道破了梁武帝的心机,他说:“司徒谢朏本有虚名,陛下擢之如此,前尚书令王亮颇有治实,陛下弃之如彼,是愚臣所不知。”梁武帝闻之色变,不让范缜继续说。也就是说,到梁武帝朝,王谢等世家大族不仅不复东晋时执掌最高权力的盛况。
士族自身的文学化、务虚化是堕落的另一大原因。论者提及南朝士族堕落的原因,言必举颜之推《颜氏家训》,其中不少片段直接描述了南朝士族腐化堕落的状况,诸如士族失去经济特权、士族生活腐化、畏马如虎等,似落入以果为因的逻辑错误。
比如颜氏所举之例,“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又如男人涂粉、空言诗文等等不胜枚举,但这只是梁朝士族无能、堕落的现状,而不是原因。若论褒衣华服、涂面傅朱、谈玄辨理,两晋名士比梁朝士族不遑多让,然而,两晋名士、高门的战斗力,岂是梁人可比?
真正原因在于,经过宋齐梁三朝的演化,士族在既得利益的温床上越来越不亲于政务和军事。比如瑯琊王氏,南渡之初他们固然依靠经济特权大肆掠夺田产、私占山泽,但以人口数量和家族规模而言,江左顾陆朱张等本地庶族地主的总量并不次于瑯琊王氏。王氏真正压制本地大族,靠的是把持政权与军权,王导、王敦兄弟子侄数辈,都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实务派。陈郡谢氏、颍川庾氏都是后起士族,到江东之后赖之崛起的核心资质就是参与军事、政治,尤其谢氏,起始于谢尚镇豫州,终于谢玄退出北府军,谢氏地位升降的轨迹十分鲜明。
东晋南朝的一大根本命题就是如何以武自存,五个朝代都进行了北伐与反抗北朝南侵的战争,这是东晋南朝特殊历史时代的特殊历史使命,国家、社会的主题之一就是军事,谁更贴近这个历史使命并为之作出贡献,谁必然能够从中得利,小则发迹荣身、光耀门楣,大则化家为国、身登九五。古来书生论史一贯喜好夸夸其谈,把各种因素都列进来,举凡政治、经济、文化、风气等都作为士族荣衰的原因,往往失之于滥。宋齐以后士族渐渐退出军政实务,尤其对军事疏离日甚,失去了参与社会核心命题的能力,这才是他们堕落的主因。
以梁武帝镇压侯景乱军为例。侯景初叛于寿阳时,梁武帝君臣曾制定了一个四路围剿的计划,以梁武帝第六子邵陵王萧纶为总帅,指挥建康、北徐州、司州、合州四路兵马围攻寿阳,希望将侯景灭于寿阳。此战一如北伐彭城之战,战略理论没有错,错的仍是战略设计的基点,四路围攻的缝隙太大,侯景可以钻的空子太多。侯景用了一个简单的声东击西之计,扬声攻合肥城,吸引梁军转移后,调头南下直取历阳,并从那里趁虚渡江杀至建康近畿,轻松破掉梁军计划。
这一漏洞百出的四路围攻计划由梁武帝亲自设计,诸史记载中看不到高官士族参与的迹象。作战计划由皇帝本人提出,并非梁武帝有多英明,他已经八十四岁,年轻时的英明神武在漫长帝王生涯中早已消蚀殆尽,而国初的王茂、吕僧珍、曹景宗、韦睿等谋臣猛将谢世之后,无论是王谢高门还是本地后起士族,子弟之中均没有像样的人才,无人能在战略层面给梁武帝以任何建议,只能老将出马再为冯妇。对比着看,东晋时庾桓谢三家士族均可独任北伐大事,刘宋时动辄有臣子为皇帝出谋划策的局面——哪怕是王玄谟之徒,梁朝士族人才匮乏到了何种程度?
假以时日,梁朝士族终归退出历史舞台,不幸的是,侯景突然杀进来,意外给了士族最后一击,让他们以屈辱的状态退出历史舞台。
丰子恺漫画《旧时王谢堂前燕》。来源/小蝉编著《丰子恺》
侯景初入梁朝,曾向梁武帝请求娶王谢高门女子为妻,梁武帝以门第不合为由拒绝之。侯景大怒,破建康后一腔怨气发泄到士族头上,大肆屠杀建康士人,妇女配给北来军士为妻,散居在江东各地的士族也在这场劫难大受牵连,被杀者无数。或以为这就是侯景之乱带给江南士族的全部戗害,事实并非如此。
若论变乱之剧烈、杀戮之残酷,侯景之乱明显不如北方少数民族南迁,北方士族并未在连绵数十年的大乱中消亡,南迁的且不说,留在北方的崔卢李郑、裴柳韦杨等大族反而活得愈发兴旺。区别就在于,北方豪族保持了强有力的韧性,顶住了民族仇杀也战乱,找出一条自存自立乃至发扬光大之路。反观梁朝士族,长久脱离军政实务,不仅失去了自存自强的能力,连人品气节都变得庸懦猥琐,面对大难只有死路一条,再无崛起之机。
曾被北朝人视为“韦虎”的名将韦睿,其子孙在侯景之乱中丢尽了脸面。韦睿之子韦黯率兵驻守寿阳,哪怕有乃父三成眼光,坚守寿阳不出,以侯景八百残兵无论如何也打不下这座要塞。但韦黯糊涂愚蠢,听信侯景哄骗,怕拒其入城会招致武帝震怒,稀里糊涂开城迎接,转眼就被侯景扣押,一座大城拱手送入侯景手中。韦睿之孙韦粲在建康城下迎战叛军,因不识地理、不明天时,大雾中把营寨扎到叛军眼皮子底下,遭偷袭后全军覆没,宗族子弟数十人皆丧于侯景之手,韦虎成了韦猫。
长期驻扎在西北重镇的将军们,表现也十分不堪。柳仲礼出身河东柳氏,经过数代自我弱化也与其他士族无异,尽管是武将,意志力却极为薄弱。柳仲礼率军与侯景激战,战斗中肩膀受伤,从此变身避战大王,一字不言战。为将者如此,属实丢人。
在侯景之乱中幸存下来的梁朝士族,精神上也都形如被阉之人,全无一点两晋士族的气魄。例如瑯琊王氏子孙王褒,此公与庾信并为南朝文人之首。侯景之乱五年后,西魏大军包围江陵城,梁元帝萧绎派王褒奉太子萧元良到西魏军营投降。作为世代簪缨的琅琊王氏后人、梁朝头号重臣,王褒全无一点气节,手书: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西魏元帅于谨的官爵是柱国大将军、常山公),展现了一副令人作呕的嘴脸。王褒、庾信被俘送长安后,北方文人竞相与其交结,但看重的多是他们的文学才能,至于士族遗风,这两位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影子了。所以北周齐王宇文宪鄙夷地说:“王、庾名重两国,吾视之蔑如。”
侯景之乱给南朝社会带来深远影响,新旧士族的影响力被彻底荡涤干净,南朝社会再无人重视他们。起而反抗侯景叛军并构建南朝新秩序的,是以陈霸先帐下所谓的南川、始兴豪帅为代表的地方豪强势力。陈寅恪总结这一变化指出:“侯景之乱,不仅于南朝政治上为剧变,并江东社会上,亦为一划分时期之大事。其故即在所谓村屯岩穴之豪酋乃乘机此役复兴起,造成南朝民族及社会阶级之变动。”
北来士族最后一位代表人物王僧辩,出身太原王氏,论其志气、才干与武略均称得上佼佼者,但在江南豪帅兴起的大势之下,亦显得苍白无力,被陈霸先施以小小手段送了老命。王僧辩之死奏响了士族的丧钟,新旧士族虽未死绝,但已泯然众人,无足称道。瑯琊王氏最后一位位列朝班的是王质,其人在侯景之乱中也曾率兵抵抗叛军,但也像庾信一样闻风而逃贻笑大方,陈朝请他来做朝官不过是摆一个政治花瓶,至于恢复士族风范云云,不仅时人不寄丝毫希望,大概他们自己也没有丝毫心气了。借用电影《功夫》一句台词:“治好了也是浪费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