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北方的刘琨,处境不容乐观。 《晋书》记载,刘琨镇守晋阳常被胡骑围攻,城中窘迫无计。
一天夜里,月黑风高,刘琨登楼眺望。城外,胡马嘶啸,旌旗飘扬。城中,断壁残垣,满目荒凉。
孤城陷入胡人兵马的重重包围,援军杳无音讯。此情此景让刘琨悲愤交加,他在高楼上清啸数声,以抒其怀。
城外大军闻此声,皆凄然长叹。
夜半,刘琨吹奏胡笳,这是北方胡人擅长的乐器。
悠扬凄婉的乐声传到敌营,熟悉的乡音勾起城外士兵的怀土之情,他们不禁歔欷流涕。
天明,胡笳声又起,城外大军已然无心再战,竟弃围而走。
山河破碎,民不聊生。黄河以北八州,有七州已被胡人占据,晋朝最初委任的大臣中,也只有刘琨一人仍在坚守。时人认为,胡人顾惮者唯刘琨而已。
刘琨在并州一守就是十年,成为留守北方的“孤勇者”。他也将驰骋北方的石勒视为主要对手,双方屡次交锋,互有胜负。
石勒早年被西晋官员卖为奴隶,与晋朝有着深仇大恨。刘琨却幻想过收服石勒,写下《与石勒书》,劝说石勒脱离前赵,效力晋室。
听说石勒昔日为奴,与其母失散多年后,刘琨甚至派人寻找石勒的母亲及其从子石虎,好生照料,送到石勒营中。但石勒决意与晋为敌,回绝了刘琨的好言相劝,只回赠给刘琨名马、珍宝与书籍。
后来,石勒发展壮大,与前赵政权分道扬镳,成为后赵的开创者。
刘琨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书生意气为他镇守并州的传奇生涯增添了几分文艺气息,但也导致他最后的败亡。
刘琨一曲胡笳曾使胡人思乡流涕而退,但他因为音乐上的爱好,亲信小人徐润,导致徐润日渐骄纵,刘琨的部将令狐盛忠心劝谏,反而被冤杀。
当时,刘琨父母都在晋阳城中。刘琨母亲看到儿子处死手下大将,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子不能经略大业,任用豪杰,怎么能成事!如此,必会牵连我们一起遭难。”
刘母一语成谶。不久,令狐盛之子叛逃匈奴,将并州的情况一一告知,并担任向导,趁刘琨带精兵出城之际袭取晋阳。苦心经营的晋阳城又遭兵燹之祸,刘琨父母双双遇害,只剩下几千残兵败将。
尽管刘琨向鲜卑借兵,后来收复了晋阳,但并州的局势已经急转直下。在最后一次战役中,刘琨军中了石勒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无力回天的他,只好投奔时任幽州刺史的鲜卑段部首领段匹磾。
穷途末路的刘琨,依旧不忘志灭二虏(刘聪、石勒)。东晋建立后,晋元帝司马睿派人到北方赐刘琨宝刀,加封他为太尉。刘琨豪情不减,答复道:“谨当躬自执佩,馘截二虏!”
但历史没有给刘琨第二次机会。
段匹磾起初很敬重他,两人歃血为盟,结为姻亲。刘琨也希望能借助段匹磾的力量反攻赵军,一雪前耻。
可是,其他势力也在拉拢段匹磾。段匹磾的弟弟末波收受石勒贿赂,挑拨离间其兄长与刘琨的关系。另一个弟弟叔军提醒段匹磾说:“吾胡夷人,所以能服晋人者,畏吾众也。今我骨肉构祸,是其良图之日,若有奉琨起,吾族尽矣。”段匹磾一听,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东晋的琅琊王氏权臣王敦素来忌惮刘琨,也暗中派密使唆使段匹磾杀之。
三人成虎,心生猜疑的段匹磾在谗言的围攻中,似乎感觉到刘琨对自己的威胁,最终于太兴元年(318年),假借诏书将其下狱缢杀,刘琨子侄四人同时遇害。
此前,刘琨听说王敦派使者来,就知道自己即将被害,在狱中留下了绝命诗《重赠卢谌》,诗中满怀悲愤: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幽州别驾卢谌是刘琨的外甥,曾为其下属。刘琨以诗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幽愤,也希望卢谌设法营救,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没想到百炼而成的钢铁,竟变为绕指的柔丝,我堂堂七尺硬汉,此刻竟身陷囹圄,任人宰割。
历经挫折的刘琨,最终含冤而死。东晋朝廷为了拉拢段部鲜卑,竟然不敢为刘琨举哀,唯有自称“短弱”的卢谌写信到南方,为刘琨伸冤,东晋朝廷这才下诏追赠刘琨功名。
刘琨被害后,卢谌辗转于北方各地,常对儿子说:“吾身没之后,但称晋司空从事中郎耳。”我至死,都是晋朝刘司空(刘琨)的从事中郎。他们都是身在北方却无家可归的汉人。
祖逖受命北伐的那一年,刘琨得到好消息,写信给亲友说:“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但他无法亲眼见证祖逖北伐的辉煌战绩,也永远不能与好友会师中原了。
祖逖渡江后,手中无寸土寸兵,于是亲率部曲,建起冶铁作坊造兵器,招募两千多名士兵之后,立即沿着淮河挥师北上,进军豫州。
东晋建武元年(317年),祖逖发兵谯城(今安徽亳州),欲收服占据此地的流民首领张平、樊雅。
永嘉之乱时,张平、樊雅聚集数千人,建立坞堡,自号“坞主”,割据一方。
祖逖出任豫州刺史后,派部下殷乂去劝说张平。
张平无意归降晋朝,殷乂也看不起他,二人展开了一场辩论。
殷乂看了张平的房子,讥讽道:“这是养马的屋子。”随后看到张平摆放的大鼎,说:“这可以用来铸造铁器。”
张平大怒,说:“这是帝王用的宝鼎,天下太平时才能用,怎么可能用来炼铁!”
殷乂大胆地说:“你连人头都保不住了,何必爱惜这个铁锅。”
恼怒的张平将殷乂杀死,带兵固守坞堡。祖逖的军队到来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攻破。
此时樊雅的军队还在谯城与祖逖对峙。祖逖久攻不下,请以信义闻名的桓宣前去劝降樊雅。
于是,桓宣单人匹马,只带两个随从,到谯城面见樊雅。桓宣以民族大义相劝,说:“祖将军正准备荡平刘聪、石勒,想仰仗您的大力支援,先前殷乂对张平傲慢无礼,不是他的本意。如果现在和解,您既可以建立功勋,又可保全富贵。如果您还要顽抗到底,北边有强贼窥伺,南边朝廷再派遣猛将进攻,凭着您手下一座危城和一帮乌合之众,恐怕要赔光老底。”
樊雅听后,当即归降东晋。之后,黄河以南各地的坞堡纷纷接受祖逖的指挥调度。
祖逖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尽心尽力安抚新来归附的士民,无论亲疏贵贱都以厚礼相待,并劝课农桑,使战乱后的河南重新焕发生机。
黄河两岸各坞坞主害怕石勒的军威,大都向石勒臣服,但探听到石勒的动向后,常常秘密告知祖逖,助祖逖一臂之力。
后赵的石勒也对祖逖十分忌惮与敬佩。
有一次,祖逖手下的牙门将童建杀死同僚,逃奔后赵,石勒将他斩首,随后把首级送给祖逖,说:“像童建这种小人,是我最憎恶的,也是祖将军最厌恶的。”
石勒听说祖逖在豫州操练士兵、囤积粮草后,下令在范阳的官吏修缮祖逖父祖的坟墓,安置守墓人,并写信给祖逖,请求通使往来,恢复贸易。
祖逖对待石勒的做法也颇有江湖豪气,他没有回信,却放任两边的商人贸易往来,从中获取十倍的利润。
然而,面对后赵的虎狼之师,祖逖势单力薄,缺乏后勤支援,往往只能智取。
东晋大兴三年(320年),祖逖与石勒部将桃豹交战,双方相持了四十多天,粮草消耗殆尽。
祖逖没有更多粮饷支撑,于是命人用布袋装上泥土,伪装成大量米袋,让士兵们担着这些袋子行走在路上。
桃豹看到后,误以为是祖逖的后勤部队,立马带兵追赶。后赵军队到后,祖逖的士兵丢下几个真正装有米的袋子,然后扛着其他泥袋,拔腿就跑。
桃豹的军队抢到米袋后,见里面都是粮食,以为晋军带走的其他袋子也都是粮草,大为恐惧。石勒得知情况后,为了稳定军心,派一千多头驴组成运粮队,前去支援桃豹。
这次轮到祖逖劫掠后赵军,他派兵到汴河一带拦截,等后赵运粮队一到,粮食均为缴获。
祖逖军队得以饱餐一顿,与桃豹再度交战。桃豹军身心俱疲,一战即溃,连夜逃跑,退兵到东燕城(今河南延津)。
不过,从祖逖与桃豹争夺粮食一事可见,东晋朝廷对祖逖北伐的支援可谓寥寥。
东晋建立之初,晋元帝司马睿曾向天下发布征讨诏书,并派遣宗室率领精兵三万人,分水路四路开赴战场,配合祖逖北伐。可没多久,这支军队又接到朝廷命令,返回建康(今江苏南京),祖逖只能继续孤军奋战。
历史上,偏安一隅的南方政权历来缺乏北伐之志,大多数政权只求维持半壁江山。
司马睿统治下的江东亦矛盾重重,他不仅要倚靠门阀士族进行统治,还要调和南北士族之间的矛盾。世家大族出身的权臣王敦位高权重、野心勃勃,晋元帝不得不重用刘隗、刁协、戴渊等士人与之抗衡,以维护皇权,而掌握重兵的王敦对晋元帝步步紧逼,对朝中的至高权力虎视眈眈,也无意助祖逖北伐。
祖逖进驻雍丘(今河南杞县)后,历经几年惨淡经营,基本收复了黄河以南的领土,保护百姓不再遭受胡人残害,使他们得以休养生息。
乡亲父老为之感动,将祖逖当作“再生父母”。有些当地耆老痛哭流涕地说:“我们老了,还能得到祖将军这样的父母官,虽死无憾啊!”
正当祖逖为进军河北做准备时,北伐大业戛然而止。晋元帝派戴渊为都督兖、豫等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将祖逖也归于其指挥之下。
戴渊是南方人,虽有才能和名望,却没有北伐的志向,晋元帝用他节制祖逖,其实也表明了留守南方的态度。祖逖认为,自己剪除荆棘,收复河南,如今却归戴渊管辖,心有不甘。与此同时,王敦与刘隗、刁协等勾心斗角,祖逖预感内乱将至,而石勒势力更盛,已尽有幽、冀、并三州之地,祖逖被架空后不久便积郁成疾。
大兴四年(321年),祖逖深感北伐的前途渺茫,由此忧愤病逝。河南的百姓听闻其去世噩耗,哭之如丧父母,谯、梁一带的百姓皆为他立祠。
祖逖郁郁而终后,后赵军队卷土重来,多次侵犯黄河以南地区,使豫州之地再度陷入动荡不安之中。之后,石勒占据河南诸郡,与东晋以淮水为界,势力达到鼎盛。
昔日,祖逖与刘琨闻鸡起舞,激起豪情壮志,立下约定。
到了晋室南渡之际,他们仍然不忘当年的约定,一南一北,共赴国难,但天下倾颓,即便是英雄盖世,也难以力挽狂澜。
致敬,黑暗时代的孤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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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96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 [宋]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中华书局,2015 阎步克:《波峰与波谷 : 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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