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菊斋 Author 甘棠
他才华卓越,《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记载其“文献、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他不缺流量,因为他是南宋三大家的至交。南宋第一诗人陆游一生引其为知己;南宋第一思想家朱熹彻夜相读其诗集;南宋第一词人辛弃疾频频为他填词贺寿。但是在崇文盛世的宋朝,他竟然没被载入正史,确实稀缺。“统观全集,诗体文格均有欧苏之遗,不在南宋诸人之下,而湮没不传,殆不可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他就是韩元吉(1118-1187),一个正史里走失的大家。北宋两韩氏并盛,一为相州韩氏(韩琦),一为颍川韩氏。颍川韩氏京师门第前多植桐木,故世称“桐木韩氏”。韩元吉就出自桐木韩氏,其五世祖韩亿在仁宗朝官至参知政事。靖康事变后,幼年韩元吉随家族南迁福建。像所有剧本一样,韩元吉起初也不顺利。他连续两次参加进士考试,都落第不取。绍兴十八年(1150),而立之年的他才因门荫顶吏部之选。据《四朝见闻录》记载“韩元吉,虽袭门荫而学问远过于进士。”而《梁溪漫志》卷二也记载着,韩元吉在当时已有很盛的文名,风评极高,他以门荫入仕,后来还入职中书省,连录取者都觉得脸上有光——这类似奥数金牌得主被录入清北,妥妥的双赢。入仕后的前十年,韩元吉在福建做过主簿、县令,在信州入过幕府。此后他靠着资历入都任司农寺主簿、大理少卿,在福建、江西等地作知州,最后累迁至吏部尚书、龙图阁学士,直到淳熙七年(1180)致仕后隐居上饶。除了短期的遭劾外放婺州,韩元吉的仕途像一条平滑上升的曲线,按部就班却不免单调。 隆兴元年(1163),孝宗任命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兼荆襄军马,筹划北伐大业。当时显臣名士如王大宝、胡铨、王十朋、汪应辰等皆是张浚的门人,大家齐声点赞。时任司农寺主簿的韩元吉却有不同看法,他投书张浚分析和、战、守三事,反对轻举冒进,提出“愿朝廷以和为疑之之策,以守为自强之计,以战为后日之图”,深受故园沦陷之苦的韩元吉并不是投降派,他只是个理智主战派而已。入仕不久,他结交了理学家“金华学派”的创始人吕祖谦。两人相交甚厚,以至于韩元吉先后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给吕祖谦。这原本是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吕祖谦出自吕蒙正、吕夷简、吕公著一门,是洛阳百余年来的大族,韩元吉也对此寄予厚望,可惜,天妒良缘。绍兴二十七年(1165)吕祖谦亲迎元吉长女,不幸婚后五年亡故;接着祖谦又娶韩元吉第三女五十一娘为继室,两年后五十一娘又逝去,与长姊同域异穴。这是吕祖谦的不幸,更是韩元吉的终身之痛。淳熙八年(1181)吕祖谦英年早逝,韩元吉闻讯后老泪纵横,亲作挽诗:入仕三十年,韩元吉交际自然颇广。除去吕祖谦,他与虞允文、叶衡、张元干、张孝祥、范成大、王十朋、陈亮等都交往唱和颇多,但是朋友圈里互动最多的还是南宋三大家:陆游、朱熹和辛弃疾。 韩元吉和陆游年龄相仿,两人都因文学入仕,非科举出身,属于性情中人。绍兴末,陆游一直做京官,与韩元吉有三年的交集,况且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的好友王秬(字嘉叟)。临安冬夜,好友持灯来访,地炉烤栗,石鼎烹茶,长夜畅谈,笑语震瓦,知己间的快乐何其简单和纯真!隆兴二年(1164)韩元吉以新鄱阳守的身份赴镇江探母,当时陆游恰好为镇江通判,王秬也从张浚督师过镇江。故友重逢,又逢佳景,大家一起览观江山,举酒属和,“道群居之乐,致离阔之思,念人事之无常,惮吾生之不留。又丁宁相戒以穷达死生毋相忘之意。”这次镇江相聚,从当年闰十一月到第二年正月共六十日,他们唱和的诗合计有三十余篇——四美具、两难并,人生之乐也不过如此吧!彼时江北战云笼罩,金兵分道入淮,已占据楚州、濠州、滁州。置身于三年前宋金采石、瓜州大战的旧战场,国仇家恨近在咫尺,热血燃在每个人心里,豪放也勃发在文字中。韩元吉有《霜天晓角•题采石蛾眉亭》: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天际两蛾凝黛,愁与恨,几时极。 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可惜离别的日子总是更多。此后陆游调任隆兴(南昌)通判,接着贬居山阴四年,后来又于乾道六年(1170)入蜀九年,从此千里之遥,两人再难想见,韩元吉的一腔相思只有诉诸笔端:明月照多景,一话九经年。故人何在,依约蜀道倚青天。豪气如今谁在,剩对岷峨山水,落纸起云烟。应有阳台女,来寿隐中仙。相如赋,王褒颂,子云玄。兰台麟阁,早晚飞诏下甘泉。梦绕神州归路,却趁鸡鸣起舞,余事勒燕然。白首待君老,同泛五湖船。 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韩元吉作为正使出使金国,祝贺金主万春节。路过故都汴梁,重访桐阴旧宅,不胜黍离之叹。他写下了名篇《好事近》: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鸣咽。 远在蜀地的陆游收到书信后也不胜感慨,想八年前一起共图恢复,现在南北议和,韩元吉作为客人出使故土,被迫和北虏一起把酒言欢,愁何以堪!大梁二月杏花开,锦衣公子乘传来。 桐阴满第归不得,金辔玲珑上源驿。 上源驿中捶画鼓,汉使作客胡作主。 舞女不记宣和妆,庐儿尽能女真语。 书来寄我宴时词,归鬓知添几缕丝。 有志未须深感慨,筑城会据拂云祠。 时光只解催人老。淳熙六年(1179)秋,陆游出蜀后被任命为江西常平提举,继而转任福建。此刻距离两人镇江之会已经十五年了,元吉正准备致仕,在《送陆务观福建提仓》诗中,他感叹故人风采依旧,自己却鬓发如雪。好在茗白梅红,冬尽春来,相见总归是喜事。“领略溪山须妙语,小迂旌节上凌风”,这凌风亭是元吉二十年前知福建建安县时所建造,请老友特意走访一遭,致我们一起逝去的青春吧!觥船相对百分空,京口追随似梦中。 落纸云烟君似旧,盈巾霜雪我成翁。 春来茗叶还争白,腊尽梅梢尽放红。 领略溪山须妙语,小迂旌节上凌风。 绍兴十八年朱熹中进士,当年韩元吉因门荫入选,因此两人算半个同年。 因为吕祖谦的关系,朱熹和韩元吉算是学术上的诤友。两人频繁交往始于淳熙元年(1174),当时韩元吉知福建建宁府,和朱熹商量《祭仪》《吕氏乡约》等学术问题。第二年重阳节他寄诗赠酒与朱熹,诗云:平生爱酒陶元亮,曾绕东篱望白衣。 底事秋来犹止酒,重阳须插菊花归。 老大相望寄一州,故人鄙我倦追游。 应知命驾无千里,惆怅山堂暮雨秋。 淳熙三年(1175),韩元吉离建宁入都复为吏部尚书,期间多次会朱熹。 淳熙七年(1180)后,韩元吉致仕退隐上饶,朱熹则常住武夷山,相聚不远,两人的交往更加频繁。期间朱熹路过韩元吉家,后者约了当地的诗人徐衡仲一道陪朱熹游南岩一滴泉,同样赋闲在家的辛弃疾知道后也赶来相会,这便是著名的南岩之会。是日,春禽正喧,梅献残红,危径登高,俯仰飞鸿。韩元吉、朱熹作诗,辛弃疾、徐衡仲填词,欢笑尽日,陆游、吕祖谦也寄书遥相呼应,共同书写一段文坛佳话。淳熙十年(1183),朱熹率门人在武夷山下建武夷精舍,精舍初成之际,请韩元吉作《武夷精舍记》。朱子退隐治学,不是独善其身,而是秉承孔子教化治世的初心。对此朱熹的好友陆游似乎不怎么认可,还吐槽“天下苍生未苏息,忧公遂与世相忘。”夫元晦,儒者也。方以学行其乡,善其徒。非若畸人隐士遁藏山谷,服气茹芝,以慕夫道家者流。然秦汉以来,道之不明久矣。吾夫子所谓志于道,亦何事哉?夫子,圣人也,其步与趋莫不有则。至于登泰山之巅而诵言于舞雩之下,未常不游,胸中盖自有地。而一时弟子鼓瑟锵然,‘春服既成’之咏,乃独为圣人所予。古之君子息焉者,岂以是拘拘乎?第二年,朱熹著名的《武夷櫂歌》 10首一出,韩元吉和辛弃疾又是第一批唱和的。韩朱两人关系铁到朱熹要找元吉……借钱。朱熹与乃父朱松不同,为人正(古)直(板),与名妓严蕊的恩怨故事只是个小插曲,读读他的《戊申封事》,语多切直,甚至面诘君过,尽显豪放率直本色。后世曾国藩在《原鸣堂论文》评论朱熹“憨直殆过于汲黯、魏征,其气节之激昂,则方望溪氏以拟明季杨、左者,庶几近之。”因此,当时文人里能入朱熹青眼的极少。据《鹤林玉露》记载,他独欣赏周必大的文和陆游的诗。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朱熹一日拿到韩元吉的诗文集后,与弟子陈文蔚点香而读,通宵达旦,实在疲倦时还叫弟子读给他听,足见他对韩元吉诗歌的着迷程度。对韩元吉,朱熹曾称赞说“韩无咎文,做著尽和平,有中原之旧,无南方啁晰之音。”韩元吉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不喜"纤艳"的诗和杂以"鄙俚"的歌词。他自编词集一卷, 将自己所作词里“未免于俗者取而焚之”,题为《焦尾集》。陆游评价元吉的诗文也说:“文方日衰,荡为狂澜。组织纤弱,各自谓贤。士睨莫救,公勇而前……诵书鼓琴,志操益坚。落笔天成,不事雕镌。如先秦书,气充力全”。陆游与朱熹对韩元吉诗文的评价,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说,陆游是韩元吉的一生知己,朱熹是韩元吉学术上的同道,那么辛弃疾就是韩元吉晚年的忘年交。韩辛两人都是北方人,韩元吉长辛弃疾二十多岁,且韩元吉与辛弃疾的祖辈辛次膺交往过,算是辛弃疾的长辈。淳熙七年,韩元吉投老倦游归居上饶。两年后,似乎冥冥中有缘,赋闲的辛弃疾也长居上饶。当时,韩元吉住在上饶城南,筑苍筤亭;而辛弃疾的带湖庄园则在上饶城北,庄园最豪华的建筑当为雪楼。某年冬天,韩元吉从城南载酒去带湖与辛弃疾一道在雪楼观雪,辛弃疾有《念奴娇·和韩南涧载酒见过雪楼观楼》一词,词中云:兔园旧赏,怅遗踪、飞鸟千山都绝。缟带银杯江上路,惟有南枝香别。万事新奇,青山一夜,对我头先白。倚岩千树,玉龙飞上琼阙。 莫惜雾鬓风鬟,试教骑鹤,去约尊前月。自与诗翁磨冻砚,看扫幽兰新阕。便拟明年,人间挥汗,留取层冰洁。此君何事,晚来还易腰折。 故园沦陷,国仇难雪,是两位主战忠臣共同的心结。韩元吉是壮志未酬头先白,辛弃疾虽正当壮年,却被迫赋闲。相见恨晚,互诉衷肠、互相怜惜和鼓励是两人唱和词不变的主题。六年间辛弃疾给韩元吉写了五首寿词,还有五首唱和词。最有名的一首寿词作于淳熙十一年(1184):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在辛弃疾眼中,韩元吉是位政坛和文坛的老前辈。在韩元吉的唱和里,他慨叹自己老矣,凌烟阁上已然无分,期望后辈好友能挽救神州陆沉,实现自己未酬的壮志,辛弃疾就是陪伴韩元吉晚年的一枝温暖的烛火。南风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泸声在,宸衷怀旧。卧占湖山、楼横百尺,诗成千首。正菖蒲叶老,芙蕖香嫩,高门瑞、人知否? 凉夜光躔牛斗。梦初回,长庚如昼。明年看取,锋旗南下,六赢西走。功画凌烟,万钉宝带,百壶清酒。便留公剩馥,蟠桃分我,作归来寿。辛弃疾另外一首寿词《水调歌头·庆韩南涧尚书七十》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他在词中戏谑元吉 “快上星辰去,名姓动金瓯。”不想一语成谶,韩元吉是年溘然长逝,这首寿词也许是他收到的最后一件礼物。 韩元吉去世前一年,好友陆游正隐居山阴。或许是读到了韩元吉早年赠他的诗《送陆务观得倅镇江还越》,诗里回忆当年镇江之会,陆游感慨之余,写出了那首名传千古的诗篇: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长寿未必是件幸事,送走一个个好友后,再无好友可以送自己,自己只好孤独地活着,这就是晚年陆游的生活。对于陆游来说,回忆便是最好的伴侣。一日他偶然打开书箧,又看到了元吉的来信,触景生情,脑海里闪过晚年的杜少陵那首《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落魄湘江的少陵,独卧孤村的自己,一样重读着故友的旧书,何其相似!不知不觉中,陆游已泪流满面。老觉人间万事非,幽栖幸已脱尘机。 残年得饱不啻足,旧友半空谁与归? 开眼不妨成一梦,翦翎何至羡群飞。 龙图老子今安在?把卷灯前泪满衣。 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韩元吉虽然在正史没有传记,但却被老朋友们时时惦记着,并写在文字里流传至今,幸免于被世人遗忘,也算是善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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