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康妈妈的画像又去了村里,一遍一遍地问当地村民:康爸爸不在了,康妈妈走了,康建被判了死刑,真就大快人心吗?你们愿意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被别人拿走吗?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余安医生总是提醒我:“你是我这几年为数不多活着的病人之一,可千万别砸了我的招牌。同时,你也算是我的得力助手,我需要你。”
不可否认,她亦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之一,即便大部分病人在她手里一个接一个地离世。
2020年,我因创伤后应激障碍症(PTSD)一直在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这一年,我见了不少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接触后发现其大多差强人意,有人理论一大堆,盛名之下,却连与患者进行基本的沟通都难以做到,反而加重了我的病情。
我与余安医生的相识亦多有波折。有天,在朋友的多次劝说下,我决定再去一家心理咨询室。朋友说那位心理医生是知名专家,曾在好几个国家研学,绝大多数患者家属对她都是赞不绝口,而且人美心善,随和,很能共情,对待病人颇有耐心。怕我信不过,朋友还让我去看那个医生的资料:“余安真的是很好的医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余安医生的名字,约好时间后,我如约来到她的私人工作室。刚介绍完自己的病情,只听见“啪”的一声,工作室的门突然就被撞开,一个满嘴粗话的男人冲了进来,未及我反应过来,便一把揪住余安的头发,将她摁在办公桌上连扇了几记耳光,然后骂骂咧咧:“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衣服洗了?为什么?!”
我连忙拿出手机拍录,警告男人放手,说自己是律师,等警察来了一定会作证。余安医生挥手制止我:“千万别报警,这是我的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自己能处理好。”而后,她又哀求男人:“算我求你了,有事回家说,别当着我病人面撒气。”男人松了手,一言不发,往桌上重重锤了一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出了办公室。
见余安医生趴在桌上,头发凌乱,连声叹气,我就问她受伤没有,需不需要我送她去医院?她小声说:“不忙,我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我便很识相地说:“我还有事,下次再约吧。”结果我起身正准备出门时,她却又拦住了我,双手遮住半边脸道:“实在对不住了,给我几分钟就好,你受的伤比我重,作为医生,我不想你就这样走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没有等,直接走向电梯口,却发现大厦的电梯正在检修,便站在一旁发愣。过了一会儿,余安医生也走了出来,看着与被打之前一样干净利落,仿佛脸上的红肿是自己不小心印上去的。她面带微笑,指着电梯道:“要等一会儿了,要不去我屋里坐坐?”我点头,之后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就自嘲道:“有些尴尬本来是我的事,反而令你不知所措,可我们不能让伤痛在自个儿身上停留太久,你说对吗?”
因为这句话,我再次走进了余安医生的工作室,然而不到10分钟,我又想走了——余安医生居然推荐我看“羊皮卷系列”。我明知故问:“哦,写在羊皮上的书?”她笑道:“这是世上最伟大的一套励志丛书,文字优美,涤荡心灵,涵盖了所有人生。”
我问余安医生还有什么要推荐的书,她认真地答道:“卡耐基你听过没?”我听完,默默地戴上口罩,掏出手机,这时,余安医生像是灵光一现:“哎,我怎么忘记那两本书——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还有《布鲁克林有棵树》,你看了会流泪。”见我不吭声,她又向我发问:“你知道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10年前,其次呢?”
我看着这个为我劳心费力、但完全不对我胃口的心理医生,有些感动——她正殷切地盼着我回答:“你尽管说出自己的答案,错了没关系,我有正确答案。”
我无奈回答:“其次是‘现在’。”
“很好,好聪明的小伙子,你是有智慧的呢,还是有福的,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她不停地夸赞我,“我推荐的几本书你一定要去看,我相信你能看懂。”
我终于忍不住呛声:“我听说您在好几个国家研学过,想必外语应该不差,文献也没少看。海伦·凯勒是小学生都知道的作家,理应把人家的名字叫全,至于《布鲁克林有棵树》,也是我儿时的读物。您是很好的心理医生,但我现在不是小孩了。”
余安医生并未因我的讥讽而恼怒,她给我剥了个橘子,自己将橘子皮放鼻子下方嗅着:“我听说过你童年不幸,但同时也看得出来,你小时候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以前难过时,就爱闻橘子皮的味道。”
我心里真诚地感谢她想拉我一把,但这些对话让我实在坐不住了,便说自己“该回去吃药了”,起身告辞。
从余安医生的工作室回去的路上,我打定主意,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吃药,不再轻易接触心理医生了,就算呕吐、头晕、发胖,我也认了。我本想减轻痛苦才去接触心理咨询,但几次试错下来,反而令自己情绪更为糟糕,甚至还曾被心理医生删除过,因为觉得我“不听劝”。
刚进家门,朋友就打来电话,说余安医生忘了加我的微信,问我是否愿意将联系方式给她。我回答得很干脆:“不可以,不是所有名医都适合病人的,我不会再去了。”
“那她要是作为当事人想见你呢?”朋友怕我恼怒,小心翼翼问道,“如果是她需要你帮忙,你会不会愿意?”
我说,那没有问题,但是那样的话,得她来我办公室坐坐。
很快,我就又接到了余安医生的电话:“我是想来看看你呀,我自己的事情先放一边,还有病人需要你帮忙。我们得去医院病房谈,具体情况见面说,你能过来吗?”
那时能支撑我动起来的,就只有工作了。我答应了余安医生,约定两天后见。那两天里,她从早到晚,每一个时段都会给我打好几个电话,哪怕我说话语气不耐烦,她也是细声细语:“我想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听到你的声音,我还想一千零一夜都讲故事给你听,之后你就慢慢走。”
两天后,我们在一家医院的病房再次见面。余安医生原本想让我先去她的工作室会合,好提前告知我一些病人的基本情况,而后又打来电话,说医院那边准许我带着核酸报告进入病房。疫情期间,怕防疫政策随时变化,所以她让我赶紧过去。
她亲自来医院大门口接的我,一身白大褂,手机一直在响,忙碌中透着干练。医院的保安和保洁都跟她打招呼,一个保安笑着说:“大家忙得四脚朝天,连觉都睡不好,但余大夫越发容光焕发,真是奇了怪了。”一位年老的主任也跟着开起了余安医生的玩笑:“跟在你身边的是你儿子还是小情人啊?”余安医生挽着我的手道:“我要是有这么好的一个小情人,做梦都笑醒,是我儿子啦。”说着,她哈哈大笑,然后对我说:“老主任人很好的,喜欢开玩笑,你不要介意啊。”
看得出来,余安医生确实是一个很随和的人,短短的一段路,很多人都会停下来与她交谈几句。病房里的病人见到她更是兴奋不已,有个老头当众撒娇:“亲爱的余大夫,都是这鬼疫情害得,这段时间我见的鬼都比见的人多,还好有你在呢。”余安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递给老头:“魏爹爹,你会长命百岁的,可不能危言耸听吓唬自己病友啊。前几天你吵着让我送你一张照片,我打印好了,不能用于商业活动哦,要不然我找律师告你!”然后挨着我道:“这就是我的律师,看你怕不怕。”那个魏老头一把抢过照片:“我下辈子再捧你做大明星咯。”
魏老头刚消停,窗户边那床的帘子又缓缓拉开了:“余医生,你带着律师来了啊?”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家叫她康妈妈,她身子枯瘦,宫颈癌晚期,医生已不建议手术治疗了。不过五十来岁的她,看上去与余安医生像是两代人。她坐在床头不停地咳痰,过了几分钟才跟我打招呼:“你好啊,律师,既然是余医生带来的,我也不说废话了——你敢替杀人犯说几句公道话吗?”
我点头:“该受的惩罚要受,该说的话要说,该留下的命要留,我不怕被骂的。”
“还是你们读书人聪明,人是要受得起骂。我受不起啊,最后害了我儿子。那些人也是可恨,几十年欺负我们一家人,好端端人也被刺激成了神经病了。”康妈妈拉着余安医生的手道,“我儿子是杀了人,可是当妈的知道他心里的苦啊。”
余安医生安慰康妈妈:“做母亲的记挂儿子是没有错的,人想活个明白也是没错的。您要好好接受治疗,做儿子的支撑。既然律师来了,您就将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他去处理。”我也表态:“我会尽力了解您儿子的苦,与他一起在法庭上说出来。”
康妈妈抬头望着我说:“这就定了,律师费多少,你直说。我大不了不买骨灰盒,不葬墓地,骨灰扬了算回事。趁还剩着几根骨头,当妈的总要给儿子一点支撑。”
我说:“我还欠着余医生的咨询费,她不肯收。到时候我帮您申请法律援助,当是还余医生的人情了。”余安医生也爽快地接话:“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魏老头叫嚷道:“放心,我到时候开一个画展,肯定爆满,有艺术家在,不怕没钱!”见余安看着他不说话,他就又撒起了娇:“余大夫的照片我才不拿去卖!”
经过这次医院的会面,我觉得自己之前或许对余安医生有些偏见——她确实是一名好医生,病房里的病人们的态度不会骗人,我确实也没见她在病人面前摆过脸色。
出了病房,我迫不及待地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好像有些敬佩余安医生了。朋友似乎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一开始也纠结,不知道让你找她是否合适。我知道关心则乱,但看着你那么痛苦,想着怎么着也得试一下,至少她心善。”
朋友这才告诉我,余安医生的本职工作是医院的临床医生,后来因个人原因调岗后,才开始兼职做心理咨询方面的工作,“主要还是免费给一些病人做临终关怀”。朋友的奶奶临终前怨天尤人,记恨丈夫曾跟一个“丑八怪”出轨,整日念叨自己吃了一辈子苦,就算死也要将他一并带走,最后是余安医生揭开了老太太的心结:“在男人出轨的那一刻,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就不是夫妻了,各人走各人的路,下辈子再也到不了一块儿了,您揪着不放,他还以为自己很重要呢。只当他是可怜人了,不懂珍惜眼前人的都是可怜人,您吃了那么多苦,以后有大把的好日子过。”
就这样与余安医生聊了几次后,老太太突然就释怀了,说“去他的老头”,最后走得很安详。
听朋友说了我的情况后,余安医生很上心,还做了几页笔记,记下了我从童年到现在的多次应激创伤,列出了会刺激到我的话题以及词汇,用惊叹号标注出来。我知道在这个世上在意我生死的人其实不多,余安医生这样做,着实令我感动。
后来我们变得无话不谈,我也曾揶揄过她,说为啥一见面就给我推荐那些不太高明的心灵鸡汤书,她却是一本正经地说:“病房里的那些病人可喜欢了。”
我说:“我信,人到最后,最在意的是陪伴,因此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开心。”
余安医生马上举手回答:“要是你能陪着我,随便你说什么,我也会开心。”
我问她:“您看起来好年轻,却听说儿子都成年了,您今年到底几岁呢?”
她双手叉腰道:“四十几岁咯,你觉得只有二三十岁,我也会夸你好眼神。”
若非我之前亲眼见到她在办公室挨打,我定会以为她童年幸福,家庭美满,因为她的性格太好了。但她告诉我:“之所以一听到你的经历,我就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你,多少是因为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心理医生也有可能是病人。”
原来,她也是儿时被父母抛下的孩子——因上面都是姐姐,她又体弱多病,所以不到两岁就被送到了亲戚家。后来因她学习出众,父母后悔了,才又花了点钱强行将她接回了身边。那时她已经十岁了,所以她说自己的童年“动荡不安”。即便现在快五十岁了,她仍心有余悸:“我梦见自己越来越年轻,从五十岁到四十岁,再到二十岁,好像很美好的样子,突然就哭醒了,因为到了十岁以前,我化身成了一个肉球被人踢来踢去,最后又变成一只老鼠,左右乱窜,人人喊打。”
谈及自己的丈夫——就是那个在工作室打她的男人——她满是纠结:“我读硕士,读博士,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要不是他全力支持,恐怕完不成学业。”
“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要怪就怪疫情,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从不坑蒙拐骗,也不是经营不善,就因为病毒来了,生意赔个精光才导致性情大变。我给病人做手术时不会有任何犹豫,但面对他,我做不到手起刀落,所以我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至于她现在为何主要做临终关怀,则是:“因为这种看似无用,又没法赚钱的事,没有人去做。那些患有恶性肿瘤的病人,很多都是活活吓死的。好多病人,活得体面,死的时候却是一团糟,还有些病人,生死都没有体面过。”
所以,余安医生再给我灌输心灵鸡汤时,我也总是乐于配合了——因为她在做“没用的事”的嘛。她念:“未来不迎,过往不恋。过好当下,活出一生。”我便脱口而出大喊:“鸟要振翅,人要奋志。”
一顿呼喊发泄后,我内心依旧黯淡,但余安医生在眼前,我就没有那么慌乱。我想,病房里的那些毫无求生希望的孤独患者们也是这么想的吧,有人在,有人在乎他们。
之后,只要我有空,便会以志愿者的身份跟着余安医生去病房。而余安医生不但会在自己的医院给病人做临终关怀,一有时间还会去其他医疗机构做志愿者。
康妈妈的儿子康建,涉嫌故意杀人,一死一伤。当我接手案件时,检察机关已经建议法院判处康建死刑。我告诉康妈妈,法院判其死刑的可能性较大,具体情况要再看。
康妈妈虽然难受得呕吐,却较为开明:“不能人要死了就谁也不管了吧?我死了不能怪医生,我儿子没留住,也怪不了律师。我们娘俩命苦,那就结伴着去那边。”
我不禁有些心疼康妈妈,备受苦厄,却最是明理,她的儿子亦是如此。我初次会见康建时,他一见我就哭了,不停地说话:“我妈妈都那样了,还要记挂着我。希望她一定要好起来,我被判死刑是活该,但我妈妈一辈子都是大好人。”
康建当时19岁,稚气未脱,脸上还长着青春痘,胡须一看就是从未剃过的。会面大概有十几分钟,他都是在谈及自己的母亲:“我妈妈从不得罪人,就算小孩顽皮不小心打破我家窗户,都是先问他们有没有伤着手,连我自己家的狗都没见她骂过……自从我爸爸去世后,我就没见她买过新衣服。我们姐弟给她买的衣服,或者贵一点的水果,都会被她拿去卖掉,说我还没有成家……”
“如果罪有应得才会得病,那我妈妈绝对长命百岁。”康建咬着手指哭了两三分钟才止住,“请您帮我转告医生,一定要给我妈妈用最好的药。还有,现在家里那栋房子也没啥用了,您让我姐帮忙卖了它,给妈妈治病。”
当时已是初冬季节,见康建还穿着单衣,我就问他怎么没通知家里寄衣服和被子。
康建哈了一口气说:“我年轻,阳气重,狱友都搂着我取暖,没事的。现在医术发达,把钱留着给我妈治病,或许还有希望。”
“不麻烦你妈妈,我到时候跟你姐姐说一声,寄几件暖和的衣服,花不了多少钱。”
“真的不用,我有个仓友犯的事不大,很可能是关多久判多久,过几天就开庭了,我俩体型差不多,他说临出去之前会把衣服被子等生活用品给我。我姐也不容易,家庭条件一般,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最小的才两岁,还要去医院照顾我妈。”康建像是哀求一般,“我横竖是要死的人了,不想再影响家人的生活,钱难赚。”
我想,既然康建不嫌弃别人的衣服,刚好我还有几套睡衣,到时候可以让他姐姐寄来,便不再劝他,而是郑重其事纠正他的观点,“在我眼里,没有当事人横竖是要死的。作为律师,我要监督有关部门至审判完成,而不是等到审判完成。救治你妈妈的医生也一样,世上的人都要死的,但病床上没有横竖要死的人。从法律程序上来说,看守所的人更是如此,否则容易产生冤案。”
当然,我不否认他的罪责,同时问道:“你因为几句口角就杀人,现在认罪认罚,后悔吗?”“我当然后悔杀人,不过重来一次,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那边太过分了。”康建又一阵抽泣,“我们不是没有忍耐嘛,也找过村里,可那个女人就要恶语相向。”
其实我来见康建前已经与康妈妈详谈过,大致了解康家与被害人那边多年来的恩怨,却还是想听听康建最真实的想法,这样到时候我也好展开辩护——我确信了,他不像是会隐藏自己的人。
康建与被害人梁满芳是邻居,康建的父亲年轻时与梁满芳的丈夫还是朋友。当年梁满芳丈夫家境不好,几兄弟挤在一间破屋里,二十五岁了都讨不到媳妇,连媒人都不愿意上门。他想盖个房子好说媳妇,无奈自家宅基地太窄,分到他名下的只有不到五十平方米。他盖房都要四处借钱,更别说买宅基地了。再说了,那时农村盖房,还得留出地来建猪圈和茅房,如此一来,他这块宅基地,就算能盖房子,盖出来也是四不像。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康父主动提出,可出借自家的部分菜地给他使用,让他别盖猪圈和茅房了,等以后娶到媳妇,两口子一起努力,赚了钱再去旁边田里盖一个大房子。他大喜过望,主动立下字据,写明自己是借康父的地盖的茅房和厕所,只要康家任何人要,随时可回收。当时康妈妈对于丈夫的善意并未反对,只说帮人可以,但不卖地。
房子盖好没多久,梁满芳便嫁了过来。结婚后前几年,她丈夫每年都会给康家拜年,说自己没赚到钱,又生了小孩,恐怕还得暂时借用康家的地。康家老两口都说没关系,反正小孩还小,暂时也不用盖房,让他不必焦虑,日子慢慢会好的。
约莫十年后,梁满芳的丈夫时来运转,在外面做包工头赚了些钱,真的在对面田里盖了大房子,之前的老房子也没人住了。而此时,康建父亲查出身患癌症,他想着,既然邻居一家人盖了新房,自己又时日无多,就想替儿女们将借出去的地收回来。他以为不过就是通知对方一声,将猪圈和茅房拆了,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哪想梁满芳一听说康父要收地,连夜找来娘家人加固了猪圈和茅房,七八年都没再养过猪的她还买了两头小猪关在里头。而梁满芳丈夫则总是借口“忙”,不露面。
梁满芳装傻充愣:“我不管你们之前的那些破事,反正我嫁过来那天就晓得这猪圈和茅房都是我在用,没听说是跟谁借的,你不能自己得了癌症,还见不得人好。”
康父倒也没跟她计较——当年借地时她确实不在场,要胡搅蛮缠也没法说,反正自己手里有她老公的字据,男人之间商定的事,犯不上与女人争吵,便执意要拖着病体去工地找梁满芳丈夫。康妈妈想陪着一起,丈夫先是不让,最后只有康妈妈答应他“不插嘴、不发脾气”,他才勉强同意,说朋友之间要好聚好散。
工地上,面对虚弱的老邻居,梁满芳丈夫全程没有接茬,只是问:“我知道你需要钱,就说你要多少。”康父说:“我从查出癌症到现在,从没向你开过口,你应该知道不是钱的事,过来跟你说一声,地我拿回去了,你的红砖木料什么的,我不会要,你自己拿回去,做人凭良心,其他我不多说了。”
梁满芳丈夫抽了一根烟,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既然你不要钱,那行吧。”
康家夫妇回家后,限梁满芳三天内拆除猪圈和茅房,说是她丈夫的意思。梁满芳指责康家夫妇撒谎,当众开外放给老公打去电话。手机那边先是“呃,呃……”了几声,随后说:“我的原话是‘你们不要钱,就算了’,没同意拆咱家猪圈茅房。”
尽管如此,康父还是等了梁满芳三天,见对方毫无动静,才叫来挖掘机。梁满芳躺在猪圈前撒泼打滚,又说猪圈和茅房是她用身子换来的:“三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喂猪,突然被一个男人捂住嘴,他在我身上乱摸,我挣脱一看,是姓康的,简直翻天了,当即表示要报警,是他苦苦哀求,说把猪圈和茅房送我们了……”
三年前恰好是南方冰灾,村里人都记得康家夫妇当时在外面做小生意,连过年都没回来。见扯谎没有效果,梁满芳又去村委会撒泼,去镇上闹,村委会和镇上被吵怕了,就和稀泥说,康家让她三尺又何妨?康父认为,若是明事理的人,让就让了,但梁满芳的行为与明抢无异,自家土地登记簿上明确登记着土地权属,还有她丈夫亲笔写的字据,还有村里的证人证词,再说,给了梁满芳三天时间才让挖掘机来,算仁至义尽了。
村委会最后撂下一句话:“既然双方都这么轴,我们管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梁满芳便以此为由,提出两家平分地基:“既然村委会发话了,那我就大度点,一人一半算了,你们别给脸不要脸。”
康家自然不同意,梁满芳便天天在家大喊大叫骂人:“得癌症的坏东西,占人便宜没好下场的病秧子,见色起意的短命鬼。”后来康父卧病在床,说不了话,她便对着自家的鸡鸭指桑骂槐:“发瘟的畜生,浪费粮食,占了我家多少便宜,要死就死,吊着一口气干嘛,是怕没地埋吗?”康父去世那天,梁满芳身穿大红袄,在家门口唱歌打腰鼓,将家里的一只公鸡活活摔死,口中念念有词:“发瘟的,让你叫,报应来了。”
成了寡母的康妈妈含泪忍受着这一切,想着丈夫不在了,女儿也不过15岁,儿子还小,自己不能有事。哪想梁满芳没完没了,后来只要路过康家,就会大骂:“得癌症死的,哈哈,他家的人是得癌症死的,羞不羞?”康妈妈找过村委会,也报过警,村干部和警察对梁满芳也进行过口头教育,但后来他们就不管了,说女人之间有点口角很正常。
康妈妈一直在外面当月嫂,赚的都是辛苦钱,女儿16岁也出门打工了。康建上高中后见母亲和姐姐打工辛苦,自己的成绩一般,便坚决要辍学去打工。康妈妈拗不过儿子,就想着一家人努力打工赚钱,盖个新房过小日子,也算有盼头。可康家盖新房时,梁满芳变本加厉,又出来骂人:“癌症真是个好东西,自从男人得了癌症,女人在外面就好赚钱了。”
房子刚建好没多久,康妈妈就查出来得了宫颈癌。她想着家里只剩几万块钱了,儿子尚未成家,无论如何也不肯办住院手续,说是回家收拾东西,却再不肯出门。康建极力劝说母亲去医院,康妈妈却说,都是命,不浪费钱了。康建又求母亲去住院,康妈妈哭喊着“没用的”,让儿子以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说着说着,母子俩就一起抱头痛哭。
偏偏此时,梁满芳和娘家的一个嫂子出现在了康家门口,梁满芳拍手叫好,大声对她嫂子说:“又一个得癌症死的,这是乱来才会上身的病,禽兽发瘟,是要死一窝的。”
康建听见了,再无法忍受,朝屋外喊:“你有完没完?再不滚我弄死你!”
梁满芳毫无收敛,扭着身子骂人:“小畜生有能耐啊,你妈的癌症不就是你弄出来的?”
我看了那天的监控视频——康建是突然冲出去的,没有说话,四下环顾,梁满芳依旧出言不逊。随后,康建捡起门口的一把铁锤,砸向梁满芳的头,边砸边喊:“癌症,癌症,癌症死的……我让你闭嘴!”他一共砸了三下,见梁满芳倒地,就停止了击打。梁满芳的嫂子曾试图阻止康建,在混乱中被康建一把推开,跌到了旁边的小沟里,手臂骨折。
当康妈妈反应过来跑去门口阻止时,梁满芳和她嫂子已躺在了地上。梁满芳在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梁满芳嫂子经司法鉴定为轻伤。
杀人之后,康建欲拿菜刀自杀,康妈妈求他自首:“是妈妈不对,我该去医院的,我就想给你省点钱,却惹了祸。你不要死,先去自首,就算活不了,我们都要给自己、给别人一个说法。”
康建丢下刀,向母亲跪下磕了几个头:“妈妈,跟你没关系,是我没用,活到成年都没能耐保护你,只会鲁莽行事,你一定要去医院,用了药至少没那么痛。”
说完,康建打电话自首了,被警察带走时,他还对围观的村民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杀人犯,但与我妈妈无关,我希望我的妈妈不要再被人骂了!”
在看守所,康建最关心的除了康妈妈的病情,还反复叮嘱我:“麻烦您帮我打听一下,是否还有很多人在骂她。您到时候一定要说真话,不用担心我的情绪,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要是他们骂我妈,那我写个道歉信会不会好点?”
会见完康建后,我又赶去病房。大概是康妈妈跟病友们也没隐瞒过儿子的状况,病房还能动的病人见我一来,都过来打听康建的情况,让我务必想办法“救”他一命。
康建的姐姐康红也在,看上去疲惫不堪,头发蓬乱,顶着严重的黑眼圈,手机一直在响。她接通后,反复地说着:“妈妈很快就回来。”刚结束通话,手机又响了,挂断后,接着又响起,她不得不接通,忍不住喊:“妈妈也是有妈妈的!”
康妈妈在一旁小声劝说康红:“我知道你辛苦,你们姐弟俩以前也是这么粘人的。”
我过来是想告诉康妈妈一声康建在看守所至少目前情绪稳定,能吃能睡,让她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好好接受治疗,这样就是对康建最大支持。我不确定是否真如康建所说,会有狱友将自己的衣物被褥给他,最终还是跟康红提了一嘴,问康建穿多大码的鞋子和衣服,若是能给他寄点钱,至少能改善一下伙食。
这时,隔壁病房的一位大婶掏出二百块钱递给我:“律师,麻烦你给康建买件衣服。”康红马上挡在中间:“张婶,这里面的病友,谁的日子都不宽裕,大家没有瞧不起我们就算是大恩大德了。”张婶直接将钱塞我手上:“就说是得癌症的张婶想给康建买件棉毛衫。”魏老头也走了过来:“律师,我们加个微信。”当我掏出手机时,他又改口了:“要不你出示个收款码就行了,我也给康建买双棉鞋吧。”
我看着眼前一个个的病人——他们同样是生死未卜,或经过了九死一生,走廊上从来不缺掩面而泣、强颜欢笑的家属——他们此举何尝不是对自身命运的怜惜?
想到这里,我便劝说康妈妈母女俩收下这些好意:“或许这样能带给康建一些力量。”
张婶叹气道:“都是被嫌弃的苦命人,就当是我们外面的叔叔阿姨陪他说会话。”
其实,张婶是我接触时间最短的一个病人。她患的是胰腺癌,经过多次放化疗,虽然身材消瘦,但余安医生说她心态好,治疗的效果不错。我刚见她那会儿,她看上去比其他病人的精神状态要好,她喜欢串门走动,能长时间跟人聊天,也吃得下东西。
可一个月不到,我就接到了余安医生的电话,她说张婶要出院或转安宁疗护区了,还在问康建案子的进展,而且多次提到了我,想必应该有事想向我咨询,好像也是与她儿子有关。
我听了有些惊讶,愣了一下。余安医生以为我没听懂她的意思,解释道:“当病人到了安定关怀期,这就意味着常规治疗对他们没用了,医院会通知TA出院或转安宁疗护区,毕竟临床的床位紧张,其他等着放、化疗的病人要过来。”
我没能与余安医生一起去探望张婶。那一年无论是在我自己身边还是社会上,皆充斥着死亡,或是天灾或是人祸,很多人都不在了。现实告诉我,走了的人就真的回不来了。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踏入沼泽地,越是挣扎越是深陷,最后清醒地沉沦,将自己和世界整个淹没,没有半点痕迹。
后来我得知,张婶的病情突然恶化,是因为突然接到了网贷公司的电话,催债的人语气不好,让她通知她儿子,“还钱!”张婶说自己儿子绝不会去碰什么高利贷(她以为是高利贷),对方便恼羞成怒,出言不逊:“原来一家子都是无赖,不还钱我就公之于众,让他没法做人。一个大男人连六百块钱都要借,借了又还不起,听说还花女人的钱,软饭男!连叫花子都不如,哪来的脸活着?!”
可张婶对自己儿子再清楚不过了,“自尊自爱,从小到大几乎没啥陋习,虽然家境一般,却不占人便宜,不找人借钱”。张婶丈夫爱“买码”,经常找亲戚借钱,从来不还,所以上大学时,儿子还抱着张婶说:“咱娘俩都争一口气,再不找人借钱。”
儿子大学的学费是张婶做家政赚的,儿子没问家里要过一分生活费。儿子大学毕业后,本来是要被保研的,但为了减轻家里负担,选择了就业,还在公司找了个女朋友。那女孩张婶见过,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相当满意。之后张婶生病了,女孩还来医院看过她两次,还说等她好了,就能见证儿子结婚了。儿子每次都是叮嘱张婶安心治疗,钱的事完全不用担心,他有一帮好兄弟帮衬自己,实在缺钱,就是一句话的事;又说单位的同事听说了他家的情况,捐了一万多;还有他女朋友家里条件好,是他最坚强的后盾,她说一定要治好“准婆婆”的病。
张婶将网贷公司的人骂了一通后便挂了电话,愤怒之余还隐隐不安。她想到,儿子这段时间明显比以前忙,每次来医院缴费都是待不了多久就要走,皮肤明显黑了很多,平日有洁癖的一个人,突然就不爱讲究了,身上总是散发一股汗馊味。她决定找儿子问个明白,却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她又拨通了儿子女朋友的电话,对方先是问“哪位?”待张婶表明身份后,女生似乎有些惊讶:“啊?”又支支吾吾道:“我与他早就分手了,也是一言难尽。”
那个女生告诉张婶,她儿子被公司裁了,欠了她和同事的一些钱,“当然,我们也没打算让他还的”。张婶这才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儿子——为了给自己凑医疗费,儿子想尽了办法,发动众筹,能开口借钱的人全问了个遍,依旧不够。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又遭遇裁员,只得去送外卖,无论什么单都接,就算是电梯停电,二十几层的楼梯他照样爬上爬下。
得知真相后,张婶并没有拆穿儿子,只是儿子再来医院时,她总是要拉他的手,摸他的脸,说自己有个好儿子,身体好了很多,想看着他结婚生子,轻轻松松过活。
哪想一个月不到,张婶的情况急剧恶化,肚子鼓得很大,腹部剧痛。意识还清楚时,她断断续续朝着丈夫喊:“我们的儿子在送外卖,你要疼他。万一我有什么情况要好好说,千万不要吓他。骑电动车很危险,我怕到时候他火急火燎的伤了自己。”
张婶还来不及办理出院手续,便离开了。她老伴用她手机给儿子发消息:“儿子,妈妈想你了。”
张婶的儿子当时正在附近送外卖,想着赶忙来见妈妈一面,再将剩下的外卖送完。所以他出现在医院时,外卖服外面还套了件大衣。当他赶到病房时,发现桌上的杯子、饭盒、水果还在,母亲的床却空了,只有余安医生和康妈妈站在那里。
余安医生对他说:“孩子,妈妈在下面,你想哭就哭出来。”张婶儿子望着墙上“禁止喧哗”的标语,摆了摆手,低着头。
在电梯里,这个年轻人还不忘裹紧外套,用手理了理头发,自言自语:“不能让妈妈知道我在送外卖,她会担心。”走出电梯后,他的电话响了,应该是催单的,他接了电话,开始两句还能平静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让您饿肚子了。”然后,人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对不起,我没有妈妈了,我没能见着妈妈最后一面啊……”
张婶生前曾请求过余安医生,说她怕冷,想回家,到时候别将她往冷库里放。所以她的遗体被送至太平间时,也没有进行冷冻。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说摆外面违反规定,不能放太久。此时张婶儿子已经给殡仪馆打过电话——悼念厅满了,就算拉去烧,也要排队。
年轻人求余安医生帮忙,余安医生连忙向工作人员求情:“我们应该给家属一个安放悲伤的地方,这个孩子不烧纸、不祭奠,就想陪会儿妈妈。”在她的担保下,工作人员同意不收死者家属的裹尸费、转运费(太平间收费也确实不便宜),只同意张婶儿子留下来陪母亲两个小时——前提是没有新的遗体送过来。
为了满足张婶“回家”的愿望,余安医生帮着她儿子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太平间——其实就是拿了一套家用的旧被套垫在了担架车上,在临时带来的塑料置物架上摆上了张婶生前喜欢的手撕日历,还有一把早就用不上的梳子和一面小镜子。余安医生伤感地说:“看上去就好像张姐会马上醒来梳洗,再撕下一页昨天的日历。”
之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了,余安医生主动帮张婶儿子讨价还价——不搞“丧葬一条龙服务”,无需寿衣、寿棺,骨灰盒也不要,能省则省。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她:“你这样不怕得罪医院的同事吗?”余安医生回复:“说我在太平间挡了谁的财路,我是认的。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说道说道,问问他到底要发多大的财?就不想想有些病人确实困难?人家托付我的事,我得做到。”说着,她给张婶儿子看了他母亲生前的视频——这正是张婶的意思,她笑着留言:“妈妈痛归痛,却最是心疼你。我治病没省钱,最后不该让儿子为难。”
骨灰盒是张婶托余安医生在网上买的,只需要几百块钱,而殡仪馆差不多样式的骨灰盒动辄几千。余安医生不忌讳这些,她那时当即就答应为张婶签收保管骨灰盒。
张婶的事终了,当余安医生再次回到病房时,脸上又会绽放出微笑,原本死寂的病房,再次有了欢乐。
余安医生说:“病友的离开会对其他人带来很大的心理负担,即便流泪,我还得浇灌这些虽然枯萎、却忍受剧痛滋生勇气想再次盛开的患者们。”她照例还是与他们讲一些平日我瞧不上的心灵鸡汤,诸如:“不要灰心,不要抱怨,我们所承受的苦最终都会化作一粒解药,令我们在淬炼中浴火重生。”她总是不急不躁地倾听每个病人的要求,说那些患者像小孩一样,在经历一场轮回,再次回到了生命的起点,人最初活着就是无忧、任性、吵闹的,那才是可爱的。
我不再替她的言语感到尴尬,因为那些话我听着也觉得越发动人。对于有些人而言,这是人世间的声音,每一次听到都算是奢侈了,它们无需多深刻,还能听到就好。
我也逐渐与这些病人熟络起来。有一个比魏老头还事多的爷爷,一直当自己是“神童”,因此大家都叫他“神童爷爷”,他爱拉着我说话,说“只有你这种‘知识分子'才能和我搭上话”。他爱下象棋,我却从不让着他,只因他太嚣张了,总说什么“人棋合一,所向披靡”。于是每次下棋他都嫌风水不好,换了好几个位置,还是赢不了我。我再来时,他就不下棋了,改考我数学简便方法,神神叨叨,毫无逻辑,见我答不出来,就哈哈大笑,让我做他的“关门弟子”,喊一声“师父”就好。
我忘了他得的是膀胱癌还是尿道癌,反正一问他“身体是什么问题”,他就生气,说自己一表人才,最后被这该死的病折磨得像个小丑。他听说我在做康建的辩护律师,就送了我一把蒲扇,说是诸葛亮传下来的:“羽扇纶巾,诸葛亮就是用的这种蒲扇,你下象棋靠的是风水,打官司得展现实力呐。”我说,“羽扇纶巾”指的事周瑜。“神童爷爷”却突然一脸严肃,“是说周瑜,‘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人也一样,有时候脆弱得风一吹就散了,哪还有罪与罚?”
医院的病友们虽不懂法律,却有着自己朴素的法律观,都争着与我讨论。换作以前,我最多搪塞几句,不争执,更不会予以纠正,而面对他们,我乐于探讨,尽管知道他们给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我也像余安医生一样,与他们认真交谈,并在手机里记下他们的建议,并对他们表示赞扬与感激。
因为我知道,下次我再来,有些病友也许就见不着了。
遗憾的是,我承载着病人们的希望,却还是落得一场空。
我向检察院提交了法律意见书,提出变更罪名——康建虽然造成了被害人死亡的结果,但他没有主观上的故意,他的作案工具是在门口随意捡的,没有预谋杀人的故意和准备,而是在被害人的挑衅、刺激下丧失理智而发生的激情犯罪行为,且其行为有节制,应属于故意伤害致人死亡。
其实,律师向检察机关递交法律意见书,主要是我们对法律的探讨,起到提示、释法的作用,按照目前普遍状况,律师的意见大多不予采纳,个别公检法的工作人员甚至对其不屑一顾,因而多数情况下,不会产生实质的法律效力。尽管如此,我每次都会认真提交,总是想着,万一能给有关部门提供参考意见呢?万一我是对的呢?我和余安医生一样,也许是在做着无用功,一时不会有所收获,但既然接了案子,就应该坚持,那是我们的权利,也是在维护国家的辩护制度。
至于相关证据以及证人证言等,我之前调取了案发现场的监控以及录音,证实了被害人梁满芳确实在康建家门口,对其母子有过辱骂行为,与康建的供述一致。
就在康红带我去村里查看案发现场及搜集证人证言时,她的两位堂兄问我有没有可能救出康建。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他们又问康建是不是会被枪毙。我说不大方便透露案情,但我会尽力争取为其做罪轻辩护。
过后他们又拉着康红问“律师靠不靠谱”,“辩护到底有没有用”,“提梁满芳与康家的旧怨到底是为啥”之类的问题。这两位堂哥之前与康红两姐弟还算亲近,康红便说:“律师和我们一样,是想让弟弟活下来的,我们先争取邻居的证人证言,能进一步证明梁满芳自身的过失,然后再与她丈夫商量一下,作出相应的赔偿,看能否拿到谅解书,尽可能地为我弟弟争取死缓甚至无期徒刑。”
当时我确实拿到了一些邻居的证词,即便我提出要拍下他们的身份证,他们也乐于配合,还说虽然打官司的双方都是邻居,但还是要讲公道话,并承诺开庭时一定会出庭作证。
可我回来后才三天,便接到了其中一个村民的电话,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无端指责我“不会做人,拉老实人垫背,唯恐天下不乱”。我听得云里雾里,问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就扔下一句话:“总之,我们是被你蒙蔽了,人家的事那么好掺和的?”
与此同时,康红也同康妈妈商量,说堂哥们建议更换律师,他们说我把事情搞砸了,惹得梁满芳丈夫大发脾气,扬言一定要让康建以命抵命,决不谅解。只要将我换掉,堂哥们愿意自掏腰包,请有关系有背景的大律师来辩护。
康妈妈当着康红的面给我打来电话:“我这个糟老太婆还没糊涂呢。我要请你这两天抽时间赶紧去会见一次康建,会见的费用我额外付给你,你帮我带几句话进去,这不违规吧?”
我赶去医院,发现康妈妈在纸条上写着:“康建,你记住了,相信蔡律师就是相信妈妈,万一哪天妈妈不在了,你也要相信他。其他任何人给你带话,你都要如实告诉蔡律师,听取他的意见,越是绝望时越要清醒、坚定。”
康妈妈坦言,她一听康红讲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两个侄子是想着,我反正救不活了,康红已经嫁出去了,康建一死,我家里那套房子就归他们了。”怕我对康红有意见,她又解释道:“我的女儿我知道,不坏的,只是没啥心眼。”
我向康妈妈表示,自己可以将纸条带给康建看,但关于堂兄的事,我不多言,在判决书下来之前没必要告诉他这些。对康红我丝毫没有责怪,她很不错。
很快,康红的一个堂兄弟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干脆就挑明了说,我们不至于那么坏,让自己的堂弟去死。我们打听了,梁满芳家里那位可能愿意出具谅解书,但要康建房子的一半来赔偿,康建那套房子是祖传的正屋,我们不能让它落到外人手里。”
我回复说,房子的事自己无权掺和,康妈妈母子的任何决定我都无权干涉。
那个堂兄又不避讳地表示:“康建成了杀人犯,就算拿一套房子出来买命,还是要坐一辈子的牢。换作是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至少不会给家族造成实际损失。”
我问他:“人命是这么算的吗?”
他立即反驳:“杀人犯不该死吗?”
我每次做辩护律师时,都要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尽管我的声音微弱无力,但总是会耗尽所有力气去回答:我们不要轻言杀戮,即便法律要定一个人的生死,必须得慎之又慎。而想保证量刑得当,必须得严格遵循审判程序,不是世人一张嘴,嫌疑人就该死,那与杀人犯无异。如此下去,总会有冤假错案的出现。我总是妄想告诉每一个人,不要以批斗的形式针对某个行业,然而,我总是被骂得狗血淋头,无一例外。
果不其然,我对康建堂兄说的话被他录了音(当然,说话前我已经做好了被录音的准备),有人打来恐吓电话说“你怎么还不去死!”一些本地的营销号,更是骂我“诅咒世人该死,只有杀人犯该活着”,然后上纲上线举报我攻击司法:“狡辩康建的案件属于冤假错案,瞎了狗眼。”还有一些女性抛出言论:“康某与其律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康某杀的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母亲,一个长辈,女人命贱,总是被打被杀被家暴!那个律师因儿时被其母亲虐待过,因而对女性怀有切齿之痛,而乐于做帮凶!”
我想躲到余安医生那里去,特别想听她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心灵鸡汤,她却告诉我,就在这天,康妈妈也转去安宁疗护区了——她想省点钱,再者,她情况也确实不太好。
病房里,康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康建的案子我相信你,我每次做的梦都是好的,他能活。”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了,心里发虚,自然地想将手往回抽。她却紧紧抓住不放:“让我久握一点,下次你再去看康建时,帮我握住他的手,可以吗?”
我感觉一阵胸闷,突然哭了出来,稀里糊涂地问:“或许康建的堂哥真的认识一些相当有能耐的律师,要不要过问一下?或者咱们找更好的律师吧。”
康妈妈放开一只手给我擦眼泪,另一手依然紧握着,同时改了称呼:“我的好崽,你不能放弃。你的事余医生跟我说过,说来你也是在和自己搏斗,定的是自己的生死,不怕的啊,我满身是癌,但我没有放弃自己,不放弃儿子,也不想放弃你。过些天我不在了,你要告诉自己,也告诉康建,那不是放弃,我撑到了最后。”
我问她,若梁满芳的丈夫提出要用康家的房子来作为赔偿,是否答应?她毫不犹豫:“只要是我有的,都愿意舍出去,作为赔偿没问题,不过得康建来定了。自家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就得抢,我们绝不会拱手让人。”
康妈妈最终还是在康建的案子开庭前走了。我后来有时候想,还好她没等到这次开庭。
公诉方对我提出的法律意见予以反驳,他们认为,康建作为成年人,又曾做过泥瓦匠,应当知道铁锤的伤害性大,而且击打的是头部这样的要害部位,还是连锤三下,情节恶劣,与此同时,鉴于他还攻击了试图阻挡其行凶的另一被害人,构成故意杀人罪。
康建愿意认罪认罚,向梁满芳家属道歉,但拒绝以房子的一半产权来换取谅解书。我在开庭前约见了梁满芳的丈夫,见面还算顺利,虽然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什么悲伤,但也没有我以为的刁难,能够正常沟通。
我先是问梁满芳丈夫有何要求,即便是抽康建一顿,或者骂他没有人性,都会代为转达。
“事已至此,做错了事就要承认后果。”梁满芳丈夫兀自抽起了烟,“我犟不过我老婆。”
我本来点醒他一句,是非对错真不该由梁满芳一个人承担,最终还是忍住了,假装无意间提起了一句康建的父亲:“都说他是个很厚道的人。”
梁满芳丈夫不接话,狠吸了两口烟,咳了几声。
我便直言了:“若康建被判了死刑,当然他身上背了人命,也算是罪有应得。不过也可以说,康家三条人命了结恩怨,不欠谁的了。反过来说,康建要能活下来,欠了你这个长辈一条命,这是起码的是非对错。”
梁满芳丈夫没有回答,突然起身离去:“如果在法庭上说这些,就不好了吧。”
数月后,法院一审判处康建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处一定数额的罚金。得知判决结果,我陷入了一种更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恨自己没能让事情恢复成它本来的样子。似乎一场疫情,不但让我们失去了健康,生命,还有理性的思考,务实的精神。
余安医生竭尽所能地安慰我,让我跟她学心理学:“人的伤心是有尽头的,有人懂它的那一刻,便有了快乐。”见我拒绝,她又劝道:“活着本身就在打破虚妄。”
大概是怕我崩溃,余安医生再度开口跟我说起了她自己的事。
她说她喜欢橘子皮,是因从小被人送来送去,大人将她当成包袱一样扔掉,没人在意她在垃圾堆旁边翻江倒海地吐,她想着再上车时跳下去摔死一了百了算了,就在这时,一个捡垃圾的大娘塞给她一块橘子皮,说:“晕车很痛苦,但不是什么大事,吸口气就过去了。”
此事一直温暖着她:“真就一片橘子皮救了我。后来我告诉自己,哪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浑身脏兮兮的,哪怕身上只有一个或许是捡来的橘子,最后只剩下一片橘子皮,只要我们有心去帮助别人,或许就能将人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余安医生给我看了她屋子里一大堆的材料,是有关相关部门增加安宁疗护试点以及殡葬改革建议的。她调侃道:“用这个劲来发论文评职称,说不定成专家了。”
数年来,她跑卫健委,跑民政,劝说社区医院设立安宁疗护病房,忙得脚不沾地,也受够了冷眼。好几次,她被社区的居民团团围住,骂她别有用心,扬言要打断她的腿:“从头到脚都散着晦气的女人,将社区医院变成死人堆放地!”
为了替那些“被健康抛弃,也被健康人抛弃的患者”说话,她不顾个人安危,朝人群喊:“他们不是死人,只是多了一身病痛,到底只是没有我们幸运,睡一觉醒来还能看到明天,但他们的尊严还在,即便剩一秒钟,也该被温柔对待!”
人群里似乎有人被说服了,走过来对她说:“你说得对,谁家都会有老人病人,但是现在我们家没有,所以就不能在我们所在的社区当做‘安宁地’,我支持你去别处。”
余安医生心性乐观,说自己从不委屈,“至少有人不再反对建安宁病房,这就是一点改变”。于是,短短5年时间,本地已经有了近200张床位,医养结合的机构越来越多。
“我们想为社会做点事,彰显个人价值,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自个的事,那就只要遵从内心,一往而无前就好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曲折是常态。若是被误解,被伤害,就当是在给自己消业障。或许我们也曾在不经意间,伤害过一些善良人。”
余安医生说,她丈夫或许就是被她伤害的善良人:“我不肯离婚,是想着他曾经为我、为儿子付出了太多。我怕别人指责我忘恩负义、在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他,所以不肯听取他的诉求,与病毒一起将他逼成了一个酒鬼、一个隔三差五家暴的人。”
说着,她对我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你还愿意做一些人的橘子皮吗?我过几天打算离婚,需要你的帮助;病房里的很多患者说好久没见你,他们并未对康建的案子失望,说不过就是走了一个过程而已;还有个姑娘说有话要亲自对你说。”
我又熬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找余安医生的丈夫谈了,他说他有对自己失望的权利,有离开的权利,不需要同情,就是不爱了,想逃离家庭,一个人蜷缩着。
离婚后的余安医生反而更显年轻漂亮,她说:“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有改变的勇气。”
我鼓起勇气再次会见了康建。一审判决后,我极力劝说他上诉并更换律师,他同意上诉,却没让我推荐的律师接手,说是愿意等等我:“换成别的律师也都一样,您该做的,该说的,都做了说了,我上诉是不想放弃。您的手心传递的是我妈妈的爱,若您不嫌累,那就再陪我走一程,我不想死,但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不怪任何人。”
我见过很多被判死刑的当事人,他们杀了人却不甘心面对死亡,想尽一切办法要活下去,实在没辙后仍愤愤不平,骂遍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人,包括自己律师。所以我没能拒绝康建,在一个人有所悔悟、萌生善意时,我希望他有一双手可以握。
张婶走了,康妈妈不在了,神童爷爷也再没能与我下象棋。他走之前面带微笑,大家都说,他很有可能是在笑余安医生——他的最后一盘棋是余安医生陪他对弈的,余安不大懂得规则,走马的时候要在棋盘上比划日字,卒子尚未过河就横冲直撞。之后几天,神童爷爷总是发笑:“放眼天下,就那个小律师能在风水上胜我一筹,他有天助,没办法。”
那个想和我说话的姑娘叫蕙兰,才20岁,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查出自己患了骨肉瘤,笑称“可能是太专注于高考而误了病情”。我第一次同余安医生去到她的病房时,她已下半身瘫痪了。她是那样年轻,尽管戴口罩,还是会画淡妆,还念叨着“卡粉了”。
蕙兰想找我说话,是一次偶然在走廊上听见我和康妈妈说话,得知我是律师,说是声音很符合她的胃口——她高考后填报的是法学专业。
这个姑娘多才多艺,会拉小提琴,英语特别好,说话时总爱夹杂几个单词。而我则告诉她,我高考没及格,四六级考了好几次。她听了哈哈大笑,说可以教我学英语,“附带着撩妹的技巧”。为了答谢蕙兰,我说要送她一个礼物当做学费,她应下了:“你送我一个沙漏吧,沙漏可以一直轮回,看着流逝的时光倒过来再流一遍。”
她还喜欢话剧,想让我陪她演给病友们看。我说我只演过《无间道》的一个片段,她拍着手说:“是不是梁朝伟爷爷他们在天台上演的那场戏?”
我听得一愣:“梁朝伟爷爷?”
蕙兰摆动脖子:“可不是,我才二十岁哪,他快六十了。”
说着,她低下头:“我还没谈过恋爱,没相过亲,没能穿律师袍。我是一个连仙人掌都会养死的人,早知道自己的二十岁如此与众不同,或许就不拒绝那个小时候流鼻涕长大了满脸青春痘的男孩了。”
我偶尔也会跟她提起康建的案子,说自己对不起康妈妈和那些对我抱有希望的病友。蕙兰又冒出一句我听不懂的英文,我点了点头,装作自己听懂了,她则以师长的口吻对我说:“小蔡,你听懂了个屁。那句话我就不给你翻译了,你没有对不起谁,这就只是你的案子,与病友们没有关系,他们只是想鼓励你,就像你和余安医生鼓励我们一样。至于结果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不必为难自己。”
还有一次,蕙兰突然当着她妈妈的面,让我靠近她的胸口:“你过来听一下我的心跳声,是滴滴答,还是滴答滴,也有可能是滴滴滴,你听了以后就不要忘记了啊。”我有些不好意思,蕙兰妈妈却点头同意,于是我将耳朵贴在蕙兰胸口:“是‘动次打次’的声音。”蕙兰笑着说:“那你要永远记得这‘动次打次’的声音,它好舍不得停止。你要像我一样,永远年轻,永远勇敢。”
蕙兰走的时候,我没有过去医院,在一家架子鼓培训室敲了一天的鼓。余安医生说,蕙兰给我留了话:“你告诉蔡律师,‘我一个人行走,不再孤单’。就这一句,他懂的。”
最不可能走的魏老头,在康建一案二审判决后也走了。
他得的是淋巴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幸福癌,不会死的”。他看着满头白发,其实也才五十几岁,却很乐意别人将他当成“爹爹(爷爷)”辈。
他是美术老师,年轻时因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在四川,便考了过去,之后一直留在四川工作。他说与妻子结婚三十年,从没吵过架,地震那年,妻子不幸遇难,短短几天,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余安医生当时作为心理专家对他进行应激干预,自那以后,他常找余安哭诉,说想念爱妻。在医院,他也曾不无伤感地对我说,“我爱她呀,感觉自己在坐牢,该刑满释放了。”
魏老头的画展还是开成了,是卡通肖像画,就在殡仪馆的悼念厅。他画了张婶,康妈妈,神童爷爷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病友,唯独余安医生的肖像是上了色的。魏老头本来吩咐他女儿,说不能把余安医生的肖像画跟病人们的摆一起,怕不吉利,余安医生却坚持要把自己的肖像画摆在那些患者的中间,“我最不怕的就是晦气”。
魏老头本想让我将那些画带去法庭上,他还写了一张纸条:“兹证明癌症患者不该被歧视,被辱骂。被告人康建心疼母亲大人,情有可原,盼法院从轻判处。”我当然不能将画和纸条作为证据呈上去,却拿着康妈妈的画像又去了村里,一遍一遍地问当地村民:康爸爸不在了,康妈妈走了,康建被判了死刑,真就大快人心吗?你们愿意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被别人拿走吗?
见他们默不作声,我只当人心依旧冷漠,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开。这时一位老者拦住了我的去路,手上拿了一碗甜酒,说:“你都来两次了,喝杯酒再走吧。”
我没好气地说:“你们存心害我是吧?我只要一沾酒,恐怕交警就马上来了吧。”
老者依旧双手端着碗:“小伙子莫说笑了,甜酒没度数的,你喝了陪我聊会儿天酒气就散了,再说谁害人往酒里加鸡蛋的?你放心好了,我写了一封求情信,让人挨家挨户去签字摁手印去了。我这里是穷乡僻壤,但不出刁民,有懂大道理的人。”
我连忙端过碗一口气将甜酒喝了,里面的两个鸡蛋也被我吃得一干二净。老者看着我笑:“小伙子喝酒吃蛋的这个劲,真让人欢喜呐。”
一个小时后,我拿到了村里关于从轻或减轻处罚的请愿书,而梁满芳丈夫的谅解书也被老者送了过来。
康建一案二审开庭时,我在做最后的陈述时也差点哭了。我说:“被告伤害他人性命,是犯罪行为。但俗话说,‘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消’,我们真的能逮住一个人,就往死里攻击吗?人真的可以无所节制地在他人身上释放戾气吗?我推己及人,自己作为律师,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就因为是律师,都会招致一些谩骂,都难以忍受,这是我们尊崇法治精神时想看到的场面吗?”
法院最终在二审进行了改判,以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判处康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这就意味着,只要康建这两年在监狱里好好改造,就不用执行死刑了。
余安医生还与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对着病人说着一些俗套的心灵鸡汤。
我最近一次见她,是病房里一个得癌症的大哥冲自己的妻子扔东西,抱怨说,明明在做化疗,偏要转到安宁病房来等死,他不甘心,说去肿瘤科肯定有新药能治好自己的。
余安医生轻言细语地安慰那个大哥:“一个有风度的男人,无论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自身承受着怎样的不甘,都不应该向自己的女人发脾气,她可是一直陪着你的女人,一辈子没找人借过钱,为了给你治病,找亲戚借了遍,就等着你变好。”
我知道,余安医生那双手一直在握住那些绝望的人,让他们感知人间最后的温度:“安宁病房最后连呻吟声都没有了,没有患者能发出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尽管医护人员早已无能为力,但他们还活着,生死之间最是孤独,希望有人能握他们的手。”
余安医生其实也没能治好我的病,但这个世界需要这么一双手,勇敢而温和。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