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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为嫌疑人辩护”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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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10: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保护好那位嫌疑犯的母亲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2-03-10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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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替杀人犯辩护?为什么不去坚守正义?

我都是说我就是在坚守正义——

坚守事实清楚,判决得当的正义;

坚守即便我们站在被告席上,仍有说话的权利;

坚守我们犯多大的错,就承担多大后果的正义。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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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请寻找我》剧照


前    言


我做律师近10年,感觉还是刑事案件最累人、最没有成就感,但遇到了还是会接。
涉嫌违法犯罪的当事人在一般人眼里,只要被抓就都是有罪的——“犯罪分子说话就是狡辩,律师为他们做辩护就是助纣为虐,只为钱。”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常见。
这10年,我称自己为“在唾沫里游泳的人”。不过,让我真正感觉到累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辩护。
有时候解释累了,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律师,大家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所有的嫌疑人只要被抓起来,马上踩死,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样一来,正义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当然不是。
犯罪任何时候都要打击,但要依法,而不是依情绪。让嫌疑人说话,让律师对法律作注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保护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金钱,万一身处绝境,只有真相和法律——而这些,往往就够了。
我想通过一些案件告诉大家,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做辩护,他们“坏”在哪里,我们自己又有多“好”。如果同样的际遇,我们会不会比他们冷静,比他们处理得更好?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1


2018年元旦的晚上,南方某小县城的边缘,一户人家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门框上贴了对联,横批是“佳偶天成”。屋外案板上摆着刚宰的大肥猪,几十个人穿梭忙碌,在为第二天的20桌婚宴做准备。
新郎官是这家的二儿子,名叫阳东。他21岁,还未到法定结婚年龄,因女友意外怀孕才急着办婚礼。阳东有个大哥叫阳旭,有点笨拙,不太爱说话,没有任何手艺,32岁还未成家,在当地算是大龄男青年,难找对象。因此,一家人很重视阳东的婚礼,为了撑体面,父母特地向亲戚们借了十几万给阳东买了一辆新车。
这天晚上9点20分,原本满面笑容的女主人接到一个电话,忽然号啕大哭起来。电话是警方打来的,说刚出门没多久的阳东遇害了,此刻正在医院抢救。
祸从天降,众人不知所措,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后来有传言说,“杀人犯”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尖铁棍直插阳东后背,还用高压水枪冲洗身体,警察赶到后,嫌疑人还跺着脚大吼大叫。尽管警察立即将他缉拿归案,但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案发附近的店铺还是纷纷歇业,部分居民甚至选择了搬家。
要知道,凶手和被害人阳东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而阳东婚礼在即,使得这件事更添悲剧性——他家的喜字刚贴好,红包准备了一沓,锅里的肉刚炖出香味,新郎官却生死未卜了。
“这种人就该碎尸万段。”大家都这么说。
就在阳东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第5天,他的未婚妻去了一趟医院,回去后就托人带话:“孩子已经打掉,彩礼如数退回,希望阳东找个更好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地人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大骂女方无情无义:“那‘杀人犯’还给阳东留了一线希望,她倒好,直接把孩子给打掉了,做了第二凶手。”


------
因所有人都同情被害人一家,导致嫌疑人游平良的母亲梁润在当地过得举步维艰——当地人恨她恨得牙痒痒,平时走在路上,只要被人认出来,她就会遭到一顿暴打。至于家里,已经完全不能住人了。
此外,她为儿子请辩护律师时,遭到多次拒绝——律所都害怕被殃及,因为此刻,“民众正需要一个靶子发泄。”
等梁润经人介绍、辗转找到我时,已如惊弓之鸟。我还没开口,她就说:“律师你不接我的案子没关系,请直说,不要再把我和我儿子臭骂一顿,然后拍个视频赶我出去。我知道自己不该找律师对抗法律,我儿子把人害得够惨,百死莫赎。别人可以朝他吐口水,甚至说要扒皮抽筋千刀万割……可我毕竟是当妈的,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说到底要我大义灭亲,也太残忍了。”
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没说什么,保洁阿姨倒先气不过,用抹布指着梁润骂了起来:“你的儿子是儿子,你怎么教的?人家做母亲的不痛了?一个新郎官,一个准父亲,双喜临门的事,被你儿子一搅和,成了大祸事!”
保洁阿姨还凑到我耳边说:“你可不能学坏了!按理说不该我指手画脚,但今天我就是憋不住,还有脸说‘残忍’?你不能什么钱都赚,要多多伸张正义啊。”
梁润叹了一口气,正要出门,被一个叫王璐的实习生拦住了:“保洁阿姨又不是律师,我师父都还没说话。我替他做主了,案子我们接了,费用还给你打点折扣。”
这是我没想到的——王璐22岁,开高档轿车上下班,是家里托关系来实习拿证的。她常无故迟到早退,拒绝打杂,律所同事们心照不宣,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不是王璐鲁莽,如果梁润自己出了门,我可能真不会接这个案子。
这些年我做律师做累了,倒不是工作本身累,而是我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什么——耗费大量的精力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却得不到理解。尤其这种对方占据着绝对同情、不容任何其他声音出现的案子,谁接谁触霉头。
我确实被骂得有点累了。然而,保洁阿姨的话无形之中刺痛了我。她给我们律所服务有3年多了,平时我们之间的交流不算少,有时她还开玩笑说,要去拿自考文凭考司法考试。我心想,连她都不懂依法辩护,其他人就更可想而知。
王璐认真的样子,像极了我刚入行时的状态,她正在认真地“教育”梁润,“辩护律师从来不是为了对抗法律的,而是必要的配合。《刑事诉讼法》规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除自己行使辩护权以外,可以委托一至二人作为辩护人。对于被告人可能判处死刑的人,因经济困难或其他原因没有委托辩护人的,人民法院应当指定承担法律援助义务的律师为其提供辩护,即强制辩护……”
我羞愧于自己执业久了,勇气渐失,于是顺着王璐对梁润说:“你在委托协议上签个字就行了。你儿子的罪行得用证据说话,就算坐实了,我们这也没人歧视你。”



2


双方签完字,意味着愤怒的民众找不到的靶子,这就出现了——嫌疑人是罪魁祸首,却被关在看守所;梁润教子无方,却一直在低头认错;而我们,竟然为嫌疑人说话。
第二天,律所的保洁阿姨就辞了职,说看错了我们。
我不怪她,执业近10年,我被骂了近10年,只要办刑事案件几乎都会挨骂,即便是亲近的人也不例外。久而久之,连身边的朋友也认定我是势利之徒。
案子接下了,就要去办。通常来说,只要不是冤案,刑辩律师一般会劝当事人拿出应有的态度,去争取被害人或其家属的谅解。若能拿到被害方的谅解书,只要情节不算太恶劣,被告很大可能会被轻判。前期的沟通,是非常重要的环节。
更何况,初次见面还是被害人阳东的父亲主动提出来的。为了安全起见,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去,不料打电话时被王璐听到,她一听说我要过去,赶忙出去发动车子,说自己想做实务,“我平时懒是你把我当废物,只让我整理材料。我想出去跑,哪怕被骂、被打我都甘愿受着,我是一个坐不住的人。”
而梁润则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包括一些金银首饰,让我在会见的时候带给阳东的家人。并让我们去看守所带话给她儿子,“做娘的不会放弃你,但你把人害了,我们倾家荡产也得赔人家,所以我一个月只给你存400块钱进来,你要反思,要活着出来赔罪。”
梁润的诚意够了,我想就算谈不拢,也不至于挨打。没想到王璐是个乌鸦嘴,竟一语成谶。
我们来到阳东家的时候,我感到一阵鼻酸。“佳偶天成”还挂在门上,外面的彩灯没来得及撤,屋内却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家禽的粪便。王璐的眼眶也湿了,拿出纸巾擤鼻涕。
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吵闹声,赶来的村民不分青红皂白,就大骂我们是“杀人犯的狗头律师”。起初我还无奈地笑笑,直到他们用石块挡住车子前后的去路,我才有点着急。
我赶忙让王璐回车里,然后赶快给村民们发烟赔不是,说自己也很痛心。可无论我怎么说都没用,很快一群人围上来,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尽管我很想挤出去,却不敢推搡,碰也碰不得。
其中一个老头二话不说,用拐杖砸我的头,“打一顿再讲理,畜生。”
我只能忍着疼痛回道:“希望你们说话算话,教训完我以后,能拿出长者气度讲理。”
其他老人都在吐口水,手指都戳到我眼珠上了,都在喊:“杀人偿命,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就这样,我们硬生生地挨了半小时的打骂。一直等到老人家们累了,要回去吃药了,阳东的父母才露面。



3


阳东母亲是在一群人的搀扶下,哭着向我走来的。我再次向她鞠躬道歉。阳东父亲则径直走到车边,用力拍引擎盖,“车子别想开走了”。
我让他消消气,即刻拿出梁润给的钱和首饰,“当事人和他母亲都很懊悔,让我先行过来替他们道歉,等你们情绪缓和一些,他们会当面致歉。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去弥补。我的当事人也一定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这是我来的目的。”
“这么一点钱就想收买我们。若医院里躺着的是你儿子,你会被一句道歉糊弄?”
是他提出要见面,眼下却根本没有要协商的意思,我不想纠缠了:“理解你们的心情,我是律师,有些气不该受也受了,作为旁人给一点建议,你们想要游平良被重判未尝不可,可以先不拿这个钱,到时候提起刑事附带民事的诉讼是一样的。”
说完,我把钱和首饰收进了包里,准备上车走人,却发现背包被人拉住。我下意识地扯住包带,没来得及回头,左手就又挨了一棍。定睛一看,是阳东父亲动的手。
他趁我跌倒之际,一把抢过背包,骂道:“别说包,今天连你自个的命都带不走。”
车里的王璐连忙报警,又跳下车挡在我前面:“你们对来解决问题的人喊打喊杀算什么本事?有种非要报仇,就去看守所把嫌疑人给砍了,搞得好像谁都欠你们似的。”
那些人正愁没机会动手,捡起石头就往王璐身上砸,王璐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即便如此,她还在不停地喊:“我今天被打是作为律师的担当,你们却做了几十年睁眼瞎,只晓得耍横。”
我真的怒了,从车里拿出灭火器,谁挡路就砸谁,好不容易冲到王璐身边,摁住她的额头,拉着她就往卫生室冲。那些人也跟了过来,试图阻止医生给王璐缝合伤口,言语恶毒:“他们是杀人犯的帮凶,就跟性口一样,死了都嫌脏地方。你是本村的医生,不要给畜生治伤。”
医生也生气了:“我就是在医院被你们这种人打,才回来的。你们当真把务实干活的人都给赶跑了,拿什么来保障自己的小命和权益?古人还知道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来啊,你们干脆进来把我的卫生室也给砸了,逼我上山去采草药治病吧。”
医生在当地有钱有威望,村民们没有再闹事,只在门口冷嘲热讽,咒我们快点死。 
警察赶了过来,询问之后,让阳东父亲将背包还我。阳东父亲说:“我儿子还在医院,这是他们给的医药费。”
听到这话,我建议民警以抢夺罪立案调查。一位年长的民警把我拉到一边劝说:“那些打你的老人家,我们会适当教育处理。被害人家属有情绪,你得多理解,毕竟人家儿子还躺在医院生死不明。”
我气不过,但想起阳东家门口的那副场景,突然就心软了,说自己可以不追究阳东父亲抢夺一事,只要他把钱物如数给我就行。至于王璐被打,得走司法程序。
医生也说话了,让王璐不要有顾虑,“我是所有人的医生,必要时会出面作证。”
民警这才带走阳东父亲。


------
刚到派出所,阳东母亲突然跪在我们面前,给我们看她手机里阳东躺在医院的照片,“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女人,我独木难支,不要给我们家雪上加霜了,谁都有冲动的时候,如果我儿子只是缝了几针,我感恩戴德。”
我拉着王璐出门,她却挣开,红着眼眶扶起了阳东母亲,说自己不追究了,医药费都不用对方出,马上签字和解,临了还给了他们200块钱,说是她的一点心意。
没想到第二天,当地的自媒体就发布了各种吸眼球的标题,“无良律师逼被害人母亲下跪”。字里行间全是谴责——“杀人犯的两个黑律师竟上门闹事!设下圈套让老实人钻……”文章末尾还公布了梁润的照片和电话,“此娼妇教子无方产下祸害,罪不容诛。”
之后,梁润家开始经常收到花圈、寿衣之类的东西。她的电话早就被打爆了,短信响个不停,全是污言秽语。就连梁润的家人和亲戚都被攻击了,她的情绪几近崩溃:“蔡律师请你带我去看守所,我一刀砍了游平良,再自杀,拿这条贱命给他们一个交代好了。”
我只得对梁润说,没有哪条命是贱的,生命是最不该成为筹码的东西。而且做刑辩律师总是吃力不讨好的,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人在坚持,就是因生命贵重,不该被蹂躏,即便他有过错。
梁润听后,似懂非懂。



4


受伤后,王璐就回家休养了,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
一周后,她父亲亲自送她来律所,我心生愧疚,向她父亲道歉。他却压根没提女儿被打的事,反而说:“小璐子你跟师父好好学,别任性。我有事,你们去忙。”
我很受鼓舞,当即给梁润打去电话,说这个案子我们会跟到底,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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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与游平良的数次会见、以及查阅相关案卷之后,我们大致了解了案发的全部经过。
案发当天,恰逢游平良17岁的生日。他打工的汽车修理店老板说,如果游平良愿意值班洗车,这一天的收入就归他个人所有,算是老板给员工的一份生日礼物。
游平良求之不得,他一心想要给母亲买个银首饰,因而干劲十足,一刻也没停歇。到了晚上8点15分,他洗完了店里的最后一辆车,看了一下收款记录,800多块,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游平良熄了灯,满意地拉下卷帘门,提起预定好的小蛋糕,打算回出租屋自己庆祝一下。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停在店门口,车主正是阳东,醉气熏熏。
半小时前,他还在陪朋友们喝酒,席间一位女性友人提出有事要先走,阳东不顾劝阻,执意要开车送她回家。路上,女友人因喝多了吐在车里,阳东送完人便来到修理店,想要洗车。
游平良解释道:“8点多了,我刚好下班了,要不你明天来,或去其他地方看看?”
阳东掏出50块钱,放在引擎盖上,“洗车只要30块,剩下的不要找了,就这样。”
游平良晃动手中的蛋糕盒对阳东说:“今天我生日,真不好意思,你明天过来,我给你打8折。累了一天,实在干不动了,洗车房的电也被我断了。”
阳东没说话,拾起引擎盖上的50块钱,进入驾驶室,发动车子,打开车灯。游平良以为他要走了,提着蛋糕哼了几句曲子准备回家。阳东却突然走了下来,拦住他的去路,将揉成一团的50块钱扔在蛋糕盒上,“你不给我面子就算了,这是在示威吗?一个小洗车工竟然如此嚣张,就半个钟的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游平良将50块钱摊开,双手递给阳东,“不是面子的问题,是我真的要回去了。”
阳东把钱扔地上,揪住游平良的衣领:“别给脸不要脸,耽误了我明天的大事,这小店我喊砸就砸了。我一来你就关门,今天你要么把车洗干净,要么把车舔干净。”
游平良打不过五大三粗的阳东,只能自认倒霉。“我很害怕,从小到大都不敢惹是生非,只能自认倒霉,开门给他洗车。”洗完车,游平良弯腰下去捡地上的钱。
可阳东却就着酒劲儿一脚踢了上去:“你妈的,天生的贱骨头,给脸不要脸,你还敢要钱?”
游平良把钱递给阳东示好:“钱我可以不要,就当我送你一次洗车好了,但你不能骂娘,尤其是骂我的娘,你给我道个歉,我们就算两清了,以后你随时来洗车。”
阳东朝游平良吐口水:“你妈的,我还要你一个洗车工施舍?我看你们就是一窝子贱骨头。你妈更贱,才生出你这么个贱骨头,让我道歉,你有那么……”
话还没说完,阳东人已经倒了下去。此刻的游平良已经被骂到失去理智,他打开了洗车行的高压水枪——“关我妈啥事!”
游平良的喊叫声引来了旁边店主,他们见地上的血水冲了一摊又一摊,连忙让喊游平良住手:“人家没再骂你妈了,你就不要再犯傻,看看人还活着没。”
游平良这才一脸茫然地扔掉水枪,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麻烦你们报一下警……”



5


梁润告诉我们,游平良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从小到大几乎从不惹事,他老家人也证实了梁润的这一说法。
“虽然游平良是梁润18岁生下的私生子,一出生父亲就跑了,可他很懂事,知道他妈一个人拉扯他不容易,从小就知道帮着家里干活,洗衣做饭都会。”
35岁的梁润长相出众,身边仍有追求者,但她一直拒绝再嫁,母子俩相依为命。每次我去看守所会见游平良,一见他那张略带青涩的脸,便忍不住叹息。人一旦被情绪奴役,就如同开了保险的枪,巴不得子弹上膛,一股脑儿轰出去,伤人伤己。
游平良一直都是一脸恍惚的样子:“我到现在都不愿相信自己杀了人,真的就几分钟的事。我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架,这是第一次,我一直想的是让我妈过上最好的生活……”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游平良一定要面对法律的制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作为他的辩护律师,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他有自首情节,是未成年人,以及被害人也有过错。
辩护律师绝不是为杀人犯开脱,而是监督相关部门的程序是否合法,证据是否属实,有无冤屈,法院的量刑是否得当,以及保障嫌疑人应有的法律权利——说得悲观一点,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嫌疑人,因此辩护律师的职责,就是不希望我们任何一个人被无辜定罪。


------
我递交了法律意见书,并在庭前会议提出,被害人阳东涉嫌醉驾,强迫交易,寻衅滋事等犯罪行为。而嫌疑人游平良就算不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至少也属于激情杀人,被害人存在严重过错,应该从轻判处,这都是有视听证据支撑的事实。
尽管这个意见有理有据,好像也没什么失当之处,但不知道是谁将我的意见泄露了出去,继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无论是自媒体还是当地民众,都对我口诛笔伐,说我是“黑律师”,“被害人刚脱离危险,还瘫痪在床,妻离子散,全家人都在受辱。狗律师没人性,竟无耻地给被害人罗列罪名,他都瘫痪了,就算有罪也免了,咄咄逼人是想他死。” 
那些人还打出了“保卫弱者联盟”之类的横幅,说要和黑恶势力做斗争。刚开始,他们只是抹黑我,诅咒我的家人,我认为没有必要出面反驳。直到后来,事情愈演愈烈,他们开始大言不惭地攻击《未成年保护法》,说它是“保护畜生的法律,应该取缔。”
我这才发声痛斥——得在怎样愚昧无知的环境下,才喊着要解除对未成年的保护啊。即便他们想说要降低刑事责任年龄,也和《未成年保护法》无关,那是《刑法》的规定。
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不过是一起简单的故意伤害案件,却没想到处理起来如此举步维艰。那些人的情绪比阳东的冲动还要可怕,所到之处,只有不明真相的愤怒与杀伐。
开庭的前一周,在当地的电线杆上,还能见到我和王璐被丑化了的照片,上面写着:“猪狗不如”。
后来,阳东父亲打来电话,问我们是否还需要谅解书。我语气冷淡,说可以。他开出了条件:“你们若把先前开过来的那辆车留下,我马上写谅解书。”
我直接挂了电话,他又打来,换了一种口吻:“我们先前为了给小儿子娶媳妇,盖房、买车欠了不少外债。老大太过老实,虽不是什么缺点,却没人给他做介绍。他人很靠谱的,要不你问一下身边那个年轻律师要不要找对象,万一她早看上了呢。只要他们俩谈成了,我向你保证,不再追究杀人犯的任何责任,坐牢都不用。”
我笑出了声,让他多去医院看看儿子,等待开庭,法律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6


开庭前3天,梁润告诉我,说她已经拿到了谅解书。我问对方开出了什么条件,她说对方要求赔偿,法院判多少赔偿多少。我有些不信,再问,梁润还是同样的说法。
法庭当场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认定被害人阳东自身存在过错,而游平良有自首情节,且未满18岁,应从轻处罚。因此,法院以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判处阳东有期徒刑5年。对于近30多万的赔偿,梁润当庭表示自己砸锅卖铁也要承担下来。
我建议梁润上诉,法院可能受了舆论的影响,对于阳东的处罚过重。反正不是检察院抗诉,上诉不加刑。
梁润拒绝了:“做人要将心比心,我要努力打工还债了。”
也好,于我和王璐而言,事情总算结束了,针对我们的那些谩骂很快就会消散,有些人又会因为其他事情而群情激奋。
那段时间,梁润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在本地很难找工作,店老板人人自危,都对其退避三舍。梁润想去广东打工,又怕探望儿子不便,最终还是王璐出面,托关系在游平良服刑的城市,给梁润找了一份临时环卫工的差事。
于是,梁润每天早上4点起床,下午6点下班,晚上再出门去摆摆地摊,风雨无阻。日夜辛劳,每月赚到的钱也不超过5000块,其中3500块都给了阳东父母。
在梁润看来,这是他们母子欠下的债,“就算再艰难都得还,毕竟人家的儿子瘫痪了,站不起不来了。我儿子改造好4年后就能出来,我知足,再难听的话都受得住。”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债,都是甘愿。她以此来救赎自己和儿子,也是她的选择。


------
4个月后,我和王璐去梁润所在的城市出差,王璐说想去看看梁润的生活状态。从业这么多年以来,案件结束后,我很少会联系当事人。对他们来说,和我打交道的那段日子通常都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王璐给梁润打电话,发现她关机了,同事说她离职两个月了,去向不明,她的住处也换了新租客。
我们只得想办法会见了游平良。
游平良说,母亲之前都是半个月来看他一次,最近有一个多月没来了,他因担心母亲而整夜做噩梦。情急之下,我们只能找当地公安的朋友帮忙,看看她最后几天上班的情况。
好在公共道路的监控记录还在。在监控里,我们发现梁润戴着口罩,身边跟着两名男子,正是阳东父亲和他的大儿子阳旭。他们走到一个拐角处,阳东父亲亮出一把锉刀,指着梁润骂骂咧咧,阳旭则对梁润推推搡搡。之后,他们进了监控盲区,再往后,梁润的身影就消失了。
我们料定梁润遭到了挟持。
拿到相关证据后,我们托人找到了阳旭父子在此地的住处。本想直接报警,但怕情况不明,可能会妨害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给自己带来麻烦,便决定先过去找阳东父子了解了解情况。鉴于之前吃过亏,我们先去劳务市场找了几个民工大哥跟我们作伴。
那天,我们正常敲门,开门的是阳旭。他发现我和王璐,还没等我们开口,转身就拿了一把菜刀冲了出来。梁润果然在房间里,阳东父亲见我们来,一把掐住梁润的后颈,将其按在桌上。我和民工大哥们都吓坏了,赶忙往楼下退。
听说有人持刀伤人,警方很快出警。他们家一直敞着门,阳旭的刀还架在梁润的脖子上,我们躲在楼梯里,只能听见阳旭紧促的呼吸声从屋里传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一刀割下去。
民警堵在门口,问阳旭有什么要求,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要把这个女人弄出孩子为止,否则她别想走。”
民警立刻举枪警戒,又问阳旭有什么要求,他没再开口。阳东父亲则抓住梁润的头反问:“你是不是该赔我一个儿子,你儿子做的事你认不认?”
梁润吓哭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梁润点头,阳旭放下了刀,转身来给民警发烟:“没事了,是我们的家事,一场误会……刚才我以为律师要私闯民宅,没控制住脾气,过激了,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几位民警立即扑上去,给他们父子俩戴上手铐,父子俩竟然还在说:“梁润你说句公道话……”
梁润蹲楼梯间大哭不止,我们这才看清楚,她的头发被剃了,脑袋上有很多红肿疙瘩,原本漂亮的眼睛下吊着两个大眼袋。她驼着背,身上时不时散发出阵阵异味。当我们所有人都赶到派出所录口供时,我才知道她裙子底下没有内裤——
警方的笔录显示,在被非法拘禁期间,阳旭父子多次对其进行性侵,并恬不知耻地说:“我家老二是不得行了,你不管怀上了谁的孩子,都是我家的种,只是叫爸爸还是爷爷的问题。”



7


阳旭父子被抓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我以为再蛮横的人这下也总该分得清是非了,却没想到有些人能一直刷新我的底线。
阳东母亲非但不生气,反而推着轮椅上的阳东,四处喊冤,说我们是想她家里人死绝才设的套:“多大点事儿,还让公安局抓人。”
公安机关的审讯得知,阳东父亲几经权衡,认为二儿子差不多是废了,大儿子本就傻里傻气难成家,如此一来,家里迟早断了香火,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于是私下约见梁润,以出具谅解书为由,提出让梁润“侍奉”他儿子3个月,并立了字据。
梁润以为是要她照顾阳东,她本就心里有愧,想为儿子赎罪、给他争取早日出狱,便答应了。并听了他的话,对我和王璐守口如瓶。后来她才得知,阳东父亲在自作聪明地玩文字游戏——所谓的“侍奉”,是让她陪阳旭睡觉,直至怀孕为止。
之所以从头至尾一直瞒着我们,梁润说是因为自己不敢有任何闪失,怕告诉我们,谅解书会被对方撤回,“能让儿子早一天出来,他就少受一天的罪……(我以为)当娘的遭了罪,他就好过一点。” 
开始,只是阳旭每天对梁润进行性侵。一个月后见梁润未怀孕,他父亲开始怀疑阳旭的身体有问题,便也对梁润进行性侵。之后,就是父子俩轮流泄愤。
那段时间,梁润被非法拘禁,手机被没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被他们两父子轮流监视。如果不是王璐提出要见梁润,她不知还要忍受多少折磨。
阳旭父子被批捕后,阳东母亲又推着阳东来找我们,求梁润出具谅解书。此时,梁润已经不敢面对他们,她躲了出去,嘴里还不断重复着说:“对不起,我以为警察是不会保护杀人犯母亲的,我只是想让他们不要弄我了。你们想,如果我真给他们生了小孩,那叫什么……”
我建议梁润先不要出具谅解书,先看一下他们的态度。果然,阳东母亲听说我没带来谅解书,就恶狠狠地看着我:“当时你像一条哈巴狗来求我们的样子,我还记得。怎么现在换我们了,你却摆出另外一副架子了?”
我说:“谅解的前提,是得意识到恶的发生,并且诚心悔改,可你们的所作所为令人恶心。即便你们受伤害在先,对另一个女性来说,却实在太过恶毒和残暴了。”
这次开庭,我和王璐搀扶着梁润,让她不要怕,今天法庭上的所有人都站在她这边,我一遍又一遍轻柔地对她说:“无论你是勇敢的,还是懦弱的,无论你儿子在服刑,还是在外面,你都应该被这个社会的法律保护着,谁也不能欺负你。”
在法庭上,阳东母亲还在叫嚣:“我们是第一被害人家属,她最多算是第二被害人家属,何况我一个人照顾不来一个瘫痪病人,要求轻判,让一个人顶罪就行了。”
法槌落下,审判长宣布阳旭和其父犯非法拘禁罪、强奸罪,数罪并罚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走出法庭,我抱了抱梁润,再次告诉她,“放心,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你。”



尾声


梁润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在王璐父亲的安排下,在一家工厂做了仓管员。我担心她的精神问题,她反而安慰我,说她不可以有事:“我儿子出来后得看到妈妈,吃上热菜热饭,还要过生日,娶妻生子……”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替杀人犯辩护?为什么不去坚守正义?
我说我就是在坚守正义,坚守事实清楚,判决得当的正义;坚守即便我们站在被告席上,仍有说话的权利;坚守我们犯多大的错,就承担多大后果的正义。如此而已。
“痛打落水狗”是痛快,但谁敢保证自己能一直置身事外,不是那条狗呢?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刘畅


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楼主| 发表于 2022-12-6 10: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和被“拐卖”的女孩,决定为“人贩子”辩护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2-07-06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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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得识时务,魏明祥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踩了就踩了。人家姚家家大业大势力大,干嘛去得罪?就算作证,不过是救了一个劳改犯,我们犯得着惹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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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盲山》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1


2014年,姚鹏程、彭美娟夫妇终于见到了失散16年的亲生女儿。面对女儿,他们声嘶力竭,哭得令人生怜:“我们找了她16年,熬了16年,没能睡过一次安心觉。若不是存得一线希望,幻想有天能见到苦命的女儿,恐怕早往阴曹地府去了。”

在场的一些女人跟着抹眼泪,女孩的样子令人心疼:1米6几的个子,明显营养不良,瘦得跟竹竿似的。脸色蜡黄,头发毛躁,穿着起球的毛衣和严重变形、扭成麻花一样的牛仔裤,脚下的鞋子却是新的,显得极不相称。

女孩名叫魏盼盼——这个名字是人贩子取的。

她本不该受苦的。姚鹏程曾是政府工作人员,后下海经商,算是成功人士;彭美娟在邮局上班,过50岁的人了看着却像40岁出头,涂着口红,戴细长白金耳环,穿着高跟鞋。夫妇俩在县城有房,还有2辆20多万的车。现场有人感叹:“女孩本是大小姐的命,却阴差阳错活得像叫花子。”

光凭相貌,就能断定盼盼是彭美娟的女儿——母女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家都给盼盼说:“你的苦日子到头了,还不赶紧喊爸妈。”盼盼一脸茫然,盯着父母看了又看,却一言不发。彭美娟过去要抱她,她好似有些惊恐,双手抱在胸前躲开了。

彭美娟早已哭得不成人形,被丈夫搀扶着打开后备厢,里面堆满了给盼盼买的衣服鞋子:“有些你不能穿了,妈妈从你1岁开始,该置办的衣服就没少过你的。”盼盼眼睛扫过后备箱,流下几滴泪,依旧不说话。有人出来打圆场:“都被吓成啥样了……毕竟是16年的折磨,谁知道发生过什么,该死的人贩子!”

姚鹏程从包里拿出纸巾给盼盼擦眼泪:“人贩子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追究。爸爸现在带你回家,你的房间在来之前就布置好了的,个人生活用品齐全。等寒假结束就给你转学,上县城最好的高中。我现在的视线完全不能离开你,担心再失去你。”

“爸爸,我们总要回家的。”盼盼终于开口了,一声“爸爸”叫得很自然,然后就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车。

当天晚上,我接到盼盼打的电话,她既焦急又兴奋:“哥哥,这个家条件不错,应该‘有关系’。这几天会有很多亲戚过来,我还能收到不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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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我和盼盼是9年前认识的。那年,我在省城工地上打暑期工,她跟着爸爸魏明祥一起住在工地上,我们做活的时候,她就独自在一旁玩耍。尽管盼盼当年不过是一个7岁的小女孩,却十分懂事,见我的水杯空了,会主动去帮忙加水。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偶尔也会和几个工友回工地去看看盼盼。听说我学的是法律,她便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其实我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是祥老头(魏明祥)的亲女儿,你们大人以为能守住秘密,小孩却总笑话我。”

盼盼一直思念着自己的父母:“我无数次想象过他们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梦到他们,只是样貌很模糊,后来看电视。见有人穿婚纱结婚。我就想,我的爸妈肯定也是这般甜蜜才生下的我。他们把我弄丢了我当然生气,但他们应该也着急吧……”

她不敢和别人说这些:“我怕祥老头和他的朋友生气,他们生气可是会打人的,工地上经常打架。有次我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祥老头‘妈妈在哪里’,他就砸东西,骂我畜生,什么臭婊子……其他方面还好,他就是听不得我提自己爸妈。”

盼盼说,之所以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因为之前有一天,她刚好看到我在工地午睡时哭了。当时她还拉着我的手安慰我:“你不要看我小,我知道你想爸爸了,想爸妈的孩子很可怜,也很善良的,所以我决定把你当好朋友,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等到我大学毕业那年,盼盼就拜托我:“你给我找找爸妈吧,我真想看看他们的样子。”



2


魏明祥2014年时已经69岁了,脸上没有任何慈祥的神色,再调皮的小孩见到他不自觉地躲开。瘦小精干的他留着八字胡,孩子们背后都说他一副“奸贼”的模样。

成年的女人们似乎也同样对魏明祥深恶痛绝:“他就是地痞流氓,年轻时无恶不作,抢劫、赌钱、打架,睡女人,没脸没皮的。坐牢比我们回娘家还勤快,嘴上笑嘻嘻的。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拉出去枪毙。”当地有些妇女还说他:“老而不死,竟做了断子绝孙的人贩子。”边说边往地上吐口水。

了解魏明祥过去的人都说:“随便从人堆里挑两个人出来做盼盼的父母,都比祥老头强。哪怕从混蛋堆里找,他也是最不配做爹的那一个,是混蛋中的大混蛋。”

结合他的过去,大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我只和与魏明祥一起在工地上共事了几个月,就对他那些不堪的过往多有耳闻,确定他曾有2次服刑及多次被行政拘留的记录,知道他常在工地“捡”废弃材料拿去卖。传闻魏明祥年轻时是个飞天大盗,两三层的楼房说上去就上去,只要听说谁家有值钱的东西,没他找不到的。他是惯偷,不偷就手痒,出去一趟,实在没什么可顺的,就去地里偷点菜。后来觉得偷不过瘾,干脆就去抢。

魏明祥因为抢劫坐过一次牢,工地上的人私下里给我说:“那个家伙(抢劫案的被害人)也是倒霉,不但老婆被魏明祥睡了,还要挨打,刚领的工钱被抢得一分不剩,到现在还一瘸一拐的,在家吃低保。至于他老婆,早跑了,听说现在还与魏明祥这个野男人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再往前数,魏明祥在80年代初就因“流氓罪”服刑过5年。从那以后,亲戚朋友全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妈就为了生这么一个丢脸货而成了‘难产鬼’(因难产去世),他老爹在他被抓后没多久就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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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姚鹏程、彭美娟找上门来,魏明祥又被抓了。听说警察很快就把人带走了,当地人无不拍手称快,有的还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

针对这起拐骗儿童案,警方雷厉风行,很快就发布了警情通报,检察院提前介入,不到半个月,魏明祥就被正式批捕了。与此同时,姚鹏程、彭美娟还多次在各种公共场合发声,去中小学助学捐款,联系其他家长助威呐喊,说“为天下父母讨公道”。

鉴于魏明祥劣迹斑斑,彭美娟怕女儿这些年曾遭受过非人待遇,特地给盼盼安排了一次全身检查。结果出来后,他们对盼盼说没事,转头就把魏明祥的老房子的墙给砸了。

事情越是隐晦,好事者越爱凑一块嚼舌根,风言风语一经传播传就变成了:“盼盼曾忍受着人贩子长达5年的性侵,并曾多次流产的记录,人贩子得多吃几颗子弹才解恨。”

面对警方的审讯,魏明祥甘愿认罪伏法。

“除了强奸,别的什么都认,我罪有应得。”至于律师,他则说不必请了,“就算满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的事,不麻烦别人。”



3


我是在魏明祥被抓几天后才得知了消息。曾经的工友们打电话给我,拜托我给他送几件衣服过去:“这样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他不是好人,也没那么坏。”

以前在工地上,魏明祥对我也颇有照顾。当时我到省城没多久,想亲眼看看飞机长啥样,其他工友都笑我不安分,只有他乐呵呵地耽误一天工,特意带我挤公交去了机场。

在看守所给魏明祥寄衣服时,我又额外给他存了500块钱,得知他已认罪认罚,我自知能做的有限,也没有要见他的想法。刚走出看守所的招待大厅,我就看到不远处有个红色身影提着一袋子东西向我招手,走近才认出是盼盼。她不说话,将袋子递给我,我翻了翻,袋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糖果,还有个信封,里面是现金。

我以为这些东西是给魏明祥的,因为她刚认了亲生父母,不好明说,才让我去办,于是摸了摸她的头:“你能来,我很高兴。不是替祥老头感到欣慰,他那个老不死的,死有余辜。你能来,就证明你没有受到很大的伤害,传言是假的。”

盼盼却耸着肩大哭起来,将塑料袋里的糖一把一把地往我口袋里塞:“哥哥,我问了那些叔叔伯伯,他们说你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吃甜食。还说我的话你会听。这些钱是那两个人(亲生父母)给的,他们抓了爸爸,就欠我更多了,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我把这些钱当做律师费,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们。我这辈子只亏欠祥老头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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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了盼盼的钱和糖果,答应她做魏明祥的辩护律师,不过在后续的委托程序上却遇到了问题——我联系了看守所的民警,他们向我转达了魏明祥的意愿:“他明确说了不找任何律师。”

魏明祥不接受我作为他的律师,自己也不会申请法律援助;盼盼是未成年人,无法签委托协议;而其他亲戚一听说要签字给魏明祥请律师,甚至都不让我进门,还骂盼盼猪油蒙了心。最后我只得举起信封,告诉他们里面有3000块钱,谁肯签字让我去教训魏明祥,钱就归谁。我承诺见到魏明祥后,委托书立即作废,若他求我做辩护律师,则让他自己签字。如此,魏明祥的一个亲戚才骂骂咧咧地签了字——“你去狠狠教训他。”

魏明祥见到我后,笨拙地扭起脖子甩着头:“你看我还帅气么?我一直不敢服老,现在反而不怕了,这几天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糟老头,原本还想吃人参死犟几年的。”

我连问了他三遍:“当年盼盼是怎么回事?”

魏明祥却装聋作哑,似乎还在自言自语:“我这辈子太混了,还总不服……我姑娘的爸爸原来是当干部的,妈妈是单位上的,她上大学本就不用愁,以后还要嫁人。我家姑娘配谁都是绰绰有余,我不能连累她。现在姑娘不愁了,我养老的地方也找好了……你小子也光鲜,皆大欢喜,不要多事。”

除此以外,魏明祥甚至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他前半生坐牢的经历:“其他的事我都认,但我不是臭流氓。好色没的说,男人的天性我不否认,但我从来没做过伤害女人的事情……”

第一次因“流氓罪”被判5年,他自认是没赶上开放时代:“若以当时的标准而论,你们现在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臭流氓。随便去酒店查个房,很多人进去了出不来。”他认为自己只是“赶错了时髦,辜负了浪漫”,当年和一个二婚女人相亲,感觉还行,便给了女方300块钱彩礼,“见她接了钱,我心欢喜,便嘬了她一口,后来女人变卦不想退钱,反而诬陷我耍流氓”。公安机关很快就将魏明祥五花大绑押到一个看台,和十几个犯罪分子一起,“快速念完我们的罪行,整个过程就问我一句话‘认不认罪’,不认就加重处罚,谁敢不认?”

服刑出来,魏明祥都40岁出头了,在村里算是大龄光棍,父母早亡,没有积蓄,又被扣上一顶“臭流氓”的帽子,他自知想成家是难于上青天。但他说自己确实没有改造好,“个个戳我脊梁骨,骂我流氓,可我真正连女人都没碰过”。

魏明祥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出来后又见很多男人打骂妻子,他更是觉得暴殄天物,“他们把自家老婆打得断手断脚,屁事没有。我想好好疼一个人反而被抓”。只要男人不在家,魏明祥便想方设法勾搭那些不被善待的女人,“被打惨了的女人,只要我嘘寒问暖,没有不哭的。最初她们骂我臭流氓,骂着骂着就跟我好了……”

说到那次抢劫,魏明祥丝毫不后悔,“他打老婆就算了,还逼着老婆靠身体赚钱,这个那些人怎么不说?就没一个出来主持公道的,女人都病的要死了,也不管……”

第一次会面,就在这些啰啰嗦嗦的叙旧中结束了。魏明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



4


我会见魏明祥后第二天晚上10点,一辆警车停在我入住的宾馆楼下。警灯亮着,还有几声鸣笛。我才开门,就有民警让我出示身份证,然后回头看他领导,小声问:“要不要上手铐?”

领导瞪他,脸色似乎很难看:“有人报警,我们出警而已。”

我打开录音笔问:“莫非你们掌握了什么犯罪证据,来抓人?”

领导接过民警手里我的身份证,递还给我:“你别误会,我们接到举报怀疑宾馆有人从事非法活动。”

接着他让民警去其他房间查看,对我说:“既然碰面了,我私下跟你说——魏明祥翻供了。这样我们很难办,我们又没刑讯逼供,视频还在那里呢,你一走,他就翻供了。”

会见时,魏明祥完全没表达过想要翻供的意愿,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便拿出魏明祥签字的会见笔录给民警看:“我一共说了不到10句话,问的都是具体事实。”

民警点了点头,又问:“你给他看的那张纸条,确定上面没有违规的内容?”

我又将纸条拿了出来,上面是盼盼写的两行字:

“爸爸,女儿不要你这样子。莫让我一辈子悔恨,最后成为一个废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也会把我丢下。”

民警没有看纸条,只是说:“这些人都搞些什么事出来!就知道让上头压我们……”

我想既然魏明祥愿意配合我们探明真相了,那我等周末一过,就正式去派出所和检察院走相关法律程序,这个案子,显然有诸多疑点和不合乎司法程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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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地舆论再次炸开了锅——盼盼竟先我一步出手了。

大冷天的,她又换上了那件旧毛衣,站在乡镇政府那栋旧楼的楼顶边缘,手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农民工的女儿,请把爸爸还给我。”她已经冻烂了的耳朵上还挂着一个“小蜜蜂”扩音器,在哆哆嗦嗦地说着他们父女俩的点滴。

彭美娟闻讯而来,想去阻止盼盼。盼盼身子往外倾:“我不是你们女儿,在法律上我是魏明祥的女儿。我都求你们了,让你们放过我爸爸。你们还上瘾了,虚伪!”

当我赶到楼顶的时候,盼盼嗓子都哑了,双腿打着颤,不管谁劝就是不肯往安全地带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装作生气的样子:“我麻烦大了,警察肯定以为是我教唆未成年,盼盼一旦有什么事,我也完蛋了,也不知道判几年。完了,我的书白读了……”

盼盼愣了几秒,然后扛着牌子一瘸一拐地来扶我:“不是你教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爸爸为了给我交学费,就是这样背着我的书包,跑到工地的30层要工资的,为此还被关了十来天。你们工地上又不止一个人这么做过,我还学不会?”

我接过牌子,对盼盼说:“你还是个孩子,这些是我们大人的事,交给我来办。我收了你的钱,就该干活的。你可以命令我去跑腿、做事,只要一通电话就行了。”

“你不知道,他们威胁我,如果我乱说话,还为人贩子求情,(他们)就让警察找你麻烦。他们说昨晚差点就把你抓走了,()我不要连累你。我再小,也知道怎么做好一个女儿。”盼盼望向姚鹏程、彭美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我那天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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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盼盼跟我讲了那天她被亲生父母接回去后的事:“总的来说,我就是他们的鸡肋。”

盼盼说,回到家后,姚鹏程和彭美娟对盼盼就没有那么亲切了,更没有在外面表现出来的那般心疼。反而不断地警告她:“我们问过律师,若你继续认贼作父,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你。”

盼盼不在乎,几次向他们求情:“说来祥老头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们不感激就算了,反而为了自个名声欺负老实人。真心拿我当女儿,就不要为难我在乎的人。”

彭美娟在听到盼盼的这一番话后,脸色立马沉下来:“你真心拿我们当父母,就该和那个该死的人贩子彻底断绝往来。是他害得我们一家人不安宁的,你太伤人了!”

那天半夜盼盼醒来,听到姚鹏程在客厅对彭美娟说:“……接她回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不能妥协,事情必须做得滴水不漏,魏明祥不坐牢,大家心里不安。”

盼盼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5


我又去看守所见了魏明祥。

听说盼盼欲跳楼表明心意,魏明祥拉扯手铐大喊:“姑娘怎样了,人没事吧?这一点是我没教好。我是一个极端的人,给她做了坏榜样,告诉她,我不离开!我需要你打官司,你详叔我混迹江湖几十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放心,有我在。”

接下来,他才给我讲了当年抱养盼盼的事。

“16年前的早上,实在太冷了,屋檐上的冰溜子一排排的,掉下来的话能砸死人。我推开门,就看见篮子里躺着一个婴儿,那眼睛亮的哟,见到我竟然不哭……”

魏明祥说自己捡到婴儿时,其实是害怕的,以为自己得罪了人,别人搞的什么恶作剧。他将篮子提到屋前的菜地里喊:“谁送来的孽种,把我惹急了,我一脚踩死她!”

见没人回应,他转身回到家里,把门拴了,躺在床上,像平常一样打算睡一觉,“醒来百事无忧,这是老单身汉的秘诀”。可是那天,他怎么也睡不着,“竟鬼使神差地起来熬米糊糊”。“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不怎么会,熬了好几锅才像那么一回事”。

然后魏明祥开门去菜地查看情况,发现婴儿还在,“那么冷的天在外面还能睡着,跟我一样命硬”。他将婴儿抱回了家,然后敲锣大喊:“谁家孩子,三天不来认领就是我的了啊!我女儿可不能轻易送人的,到时候再来闹事,别怪我不客气——”

还是没人回应。

回到家,他发现篮子里留了一张纸条,记着女婴的生辰八字,还有一袋奶粉和1000块钱。一个月后,果然没人来领,魏明祥便托人给婴儿上了户口,他说自己有了盼头,便给婴儿取名盼盼。

自从有了女儿,魏明祥觉得自己心态变了,不再耍狠好斗,“当然还是一样的无赖,没办法,姑娘要吃奶,我又没得”。为此,他经常去那些带婴儿的妇女门口蹲守,“我选的都是那种老公不在家的,我以前不怕打,现在怕了,不能伤着姑娘”。只要见人家得空,他就腆着个脸凑过去,“要不给我家姑娘喂一顿吧”。若对方不答应,他就赖着不走。“喂了的话,我就挑时间帮她家把重活给干了”。

从前,魏明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实在没得吃,就去地里偷人家的红薯萝卜吃,反正饿不死。可自从有了盼盼,他不这么想了,便去求人学做泥瓦匠,怕别人顾及他的过去,毕恭毕敬地端茶拜师:“干重活可以,钱不能少,我要养女儿。”

等盼盼一断奶,魏明祥就带着她去外面租房住。盼盼听话,一般情况下不哭,给个玩具能自顾自玩一整天,除非实在饿了才哭几声。就这样长到了我在工地看到她的模样,7岁的小姑娘,整天围着我们唱歌:“池塘边,柳树下,有只迷路的小花鸭,嘎嘎嘎嘎……”

再后来,魏明祥也不干重活了,能偷懒就偷懒,“我得学会细水长流,多陪陪姑娘,前面几十年打打杀杀都过来了,就没怕过死。现在我怕啊,有些乳臭未干的娃娃,指着我的额头骂娘,换作以前看我不拧断他的脑袋,现在我更怕他们一刀捅了我……”

只要下完工,他没事就躺床上,说要保存体力。以前他吃喝嫖赌样样来,但后来的他已经滴酒不沾了,连烟都戒了,烟花柳巷再也没去过,“我有女儿的,像什么话”。

为了增加收入,魏明祥会将工地上的一些废弃材料顺手“捡”到床底下,他说自己只捡剩下的,知道太过分了就会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平时总是一副笑脸巴结着包工头。听说我是大学生后,对我更是和善,只希望我能给盼盼辅导辅导作业,多教她一些课外知识。

这么多年,魏明祥对盼盼很少说重话。但有一次他大发雷霆,是因为盼盼学他的样,捡了工地上的几截钢筋去卖。魏明祥当着我们的面,跪着给她磕头:“我让你偷,做了半世的贼还不够,还要祸害下一代……我的姑娘以后是读书人,是大学生,是电视里会说英语的那种人。我该死,我手脚不干净,连累了她……”

我们好言相劝,他却谁的面子都不给:“做贼偷瓜起啊!”直到盼盼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做小偷小摸的事了,他才停下来,破涕为笑地抱着盼盼说:“你不能学我一丁点。”



6


盼盼知道魏明祥对他好,也知道自己是抱来的。

“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出于血缘本来的联络,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爸妈长什么样,当然也憧憬在他们怀里瞎胡闹的感觉。面对祥老头,说实话我从没有那种亲切感,就是小心翼翼的。”

12岁那年,突然有一个姐姐说跟盼盼“有眼缘”,经常来学校看她,给她带零食,她感到很温暖。“我怀疑过她是我亲姐姐,被她否认了以后,我多少有点失落。从那以后我就更加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或许他们有什么苦衷,或许祥老头真的是坏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盼盼也经历了叛逆期,逃学,和一些男生厮混,有次还被他们带到KTV灌酒。若不是魏明祥带着工友提着酒瓶子打了进去,后果不堪设想。事后他也只是问盼盼是否受惊了。但从那天起,魏明祥开始早上开始跑步、练拳,还是那句话:“要撑一撑。”

15岁那年,盼盼第一次见到姚鹏程、彭美娟夫妇,“都不用说话,就知道那是生我的人,差点就喊爸爸妈妈了,但他们当时只承认自己是那个姐姐的爸妈,说那个姐姐因车祸去世了,他们听说姐姐生前跟我很要好,才替女儿来看看我这个小妹妹”。

当然,这个事她一直瞒着魏明祥。

也因为这事,盼盼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魏明祥,“那时他们支支吾吾的,连电话都不愿意留一个,我却经常忍不住悄悄跑到他们家后面,希望他们发现我,带我进去”。就在盼盼心灰意懒,认定自己唯一的亲人只有魏明祥时。这俩人却在一年后又大张旗鼓地出现在盼盼面前,逼她做最残忍的选择,“我恨不得把血放干了还他们”。

他们认亲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女儿车祸去世,而比盼盼小1岁的儿子患有癫痫,身体一直不好。两人多方了解,看盼盼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上重点大学完全没有问题,才决定不择手段要抢回女儿。

这也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

经过盼盼在天台那么一闹,姚鹏程和彭美娟不再打亲情牌,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要让魏明祥的案子早点判下来。他们知道我是拦路虎,为此特地约我见了一面,想给钱让我“退出”,说是为了盼盼:“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了。魏明祥本来就不是东西,在里面待个十年八年,盼盼长大了自然会权衡利弊。”

我拒绝了,说其实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我对你们大女儿的离开表示遗憾,但盼盼是你们扔掉的,二者不能等同。但凡你们对她是出于对子女真心的爱护,魏明祥就打算认栽了的。但你们做事太过了,反倒让盼盼认清了人心。”

见盼盼和我心意已决,接下来,姚鹏程和彭美娟甚至连盼盼的名声都不顾了,开始四处散播消息,说盼盼从小就被魏明祥洗脑了,带她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就说她精神有问题。后来还明确说,“盼盼受过非人的刺激”,而我自然成了“人贩子的帮凶”。

那段时间,他们到处喊:“我们不是为了自己,人贩子就该一律死刑,他和律师都是无父无母的人,自然不理解父母的感受,是刽子手。”

很快,我就接到了各种恐吓电话,还有人将印着我这个“人贩子”残忍对待孩童的图片丢在我房门口。那些伪造的劣质图片里,有的孩子被打断手脚在街边乞讨,有的孩子在黑窑被迫做着苦力。还有人当面质问我:“你怎么狠了心要往黑道走?不维护正义,惩奸除恶,却给小偷、抢劫犯、杀人犯辩护。你的祖辈当中好像也没杀人放火的,你却还要和人贩子一伙,心里到底是有多邪恶,才会像搅屎棍一样热衷于制造各种社会矛盾?”

我都习惯了,刑辩律师好像少有被善待过,无论是在有关部门那里,还是民众这边。面对威胁,要说不怕倒也未必是,可我总觉得,人一辈子不能被“害怕”给困住了。我想,有一天如果自己走不动了,至少还能对自己说:“我往前冲过,有些孤单,但总比蠢死在一堆人里好。”



7


就魏明祥拐骗儿童一案,我向公安机关和检察院提出了自己的法律意见——事实如何暂且不论,拐骗儿童罪的追诉期是10年,盼盼已满16岁,早已过了追诉期;就犯罪证据而言,不过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和魏明祥的口供,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他们给我的说法是:“本案符合不受追诉期限制的条件。”理由是16年前,姚鹏程曾就此事向警方立案。对于这一点,我当即反驳——在姚鹏程的户籍资料中以及他以往的个人简历中,盼盼完全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丢掉女儿这一行为既贪婪又冷血。

我让警方出示当年的立案材料,他们却言辞含糊:“案子好像是立了,当年的办案民警病退了,说有点印象,不过案卷也确实找不到了,我们一直在跟进调查。”

最终,检察院做出不予起诉的决定。

只是魏明祥从看守所出来还没两天,又被派出所治安拘留了。因为他气冲冲地跑去打了姚鹏程一顿:“让你污蔑我女儿清白,枉我护着你——”

他打了人以后就开始骂自己:“我想不通你当年为什么要让人把孩子送到我门口?你是想要我姑娘死啊?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坐牢、偷窃、打架斗殴、酗酒,那么烂的名声,你就放心?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变好了,撑过来了,你说我容易吗?……”

那几天他似乎总是愤怒,只要听到有人说盼盼不孝,他就出手打,打不过也耍无赖躺下喊:“你们可以骂我老贼,绝不能说我姑娘半点不好,不然有你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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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后,我问当地村民,为什么要极尽可能地去攻讦魏明祥?他们不痛不痒地说:“做人得识时务,魏明祥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踩了就踩了。人家姚家家大业大势力大,干嘛去得罪?就算作证,不过是救了一个劳改犯,我们犯得着惹麻烦吗?”

直到最后,魏明祥都没有对任何人公布自己手里那段关于姚鹏程的“关键证据”——就是所谓的“护着他”的东西。为此,他还专门对我说:“还好你没让我出马,不然会伤到姑娘。”

所谓的“关键证据”,是一段录在老式磁带里的录音。魏明祥当时省吃俭用买的,“原本是想录下姑娘的哭笑以及奶声奶气喊爸爸的声音,就用那种可以放口袋里的小型收录机”。

其实,魏明祥在盼盼周岁不到时就查到了她亲生父母。姚鹏程的老家与魏明祥家相距不过20里,很多事一打听就能知道大概。那张纸条魏明祥一直留着,1000块的旧钞票也一分没动,“那是姑娘爸妈留给她的东西,我没权利动,可得给她保管好了”。

盼盼5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魏明祥不得已,想到去找姚鹏程夫妇帮忙,他兜里揣着录音机,本来是想着给盼盼录下一段美好的记忆——证明她亲生爸妈还是在乎她的——没想到却录下了令人心寒的一段话。

那时的姚鹏程如临大敌,只扔了几百钱就让魏明祥赶紧走:“谁让你找到这来了,你要知道我整你只要一个眼神就行!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烂肚里,你的女儿需要的是你……”

那次回来之后,魏明祥倒是很高兴,他回去就把自家的地卖了给盼盼治病,“做父亲的,每一步都想着自己女儿,做外人的才每一步都只想着自己,这样蛮好的,意味着姑娘真就是我老魏家的了,我真有幸能成为盼盼的爸爸,老天到底是没有亏待我的”。

后来,盼盼考上了大学,请我去她和魏明祥的出租屋吃饭。我问她和“那边”是否还有联系,盼盼说:“自家生活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操心别家的事,生命得靠自己活出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丨黎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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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6 10: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制造假药的父亲,大义灭亲的女儿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2-11-08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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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一些残忍的杀人犯,他们捅死一个是一个,捅死两个就是两个,你这不是吃人血馒头,是活取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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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我是监护人》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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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曾经的当事人李姐领着一个女生来找我。我们握手时,李姐迟迟不肯松开,任由眼泪从脸颊滑落,“你帮帮这个孩子。”

当年李姐自己官司缠身,焦头烂额,我也没见她哭过,这会儿她的情绪却一时难以自控,“赵安这个孩子可怜,早年妈妈生病去世,后来自己又患癌,往阎王殿走一遭还没缓过神来,她爸爸又被抓了。”

如果不是事先知情,仅从外貌上来看,很难立刻辨别赵安的性别。她身高接近一米七,穿墨绿色条纹宽松衬衣,配黑色牛仔裤,体型消瘦,脸色发黑,因化疗而掉落的头发还没长好,时不时当着我的面,将骨节嶙峋的双手伸到后背抓挠。

“本来我的病经过一番治疗后,差不多好了,现在我爸无故被带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他是个苦命的老实人,没什么心眼,大半辈子都在被人嘲笑。”赵安将身子往李姐身上靠,“阿姨,不要哭了,这些年我的眼泪都流干了,好累。”

李姐搂住赵安,安慰道:“不用怕,你爸爸心地善良,这几十年大家有目共睹,或许是警察只是将他带回去协助调查,一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他清白的。”

李姐说自己是赵安母亲的闺蜜,这些年来与他们一家多有来往。说到赵安的父亲赵诚意,更是夸赞不已,“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们家条件不差,父母是退休工人,有个姐姐嫁到外地去了,他自己开了家粉面店。老人家希望他多子多孙,但赵安妈妈身体不好,他有了赵安后便执意不生了。”

“看来我爸的决定是错误的,他这辈子就毁在我们娘俩身上了。”赵安闭上眼睛,不停地摩擦双手,“或许我就该跟着我妈一起走,我爸就轻松了……”

李姐轻拍她的后背,“说什么傻话,家人之间不存在拖累,就算明知是来这个世上品苦,只要是家人相约,那也是甘愿的,这些年来你爸爸可从没有过一句抱怨。”

看着赵安如此责备自己,我也顺着李姐的话安慰她,“我会尽心尽力去办好你父亲的案子,如果手头紧,你可以缓些时日支付律师费,我尽可能给你折扣。但现在得调整好情绪,告诉我警方是以何罪名将你爸爸带走的,我回去好为会见做准备。”

“我不知道,他是昨天被警方带走的。当时我不在,去公安局问,他们让我回家等《刑事拘留通知书》,并建议我尽快找律师。听风声像是非法经营之类的,我这两年光顾着生病去了,没有过问他的任何事。”赵安说,父亲赵诚意名下并没有公司,也没有经营场所,也没有从事过进出口生意,更不熟悉股票证券等其他资金结算业务。这两年为了女儿,跑得最多的就是医院,每次交钱不管多难他都会筹来,“我唯一能发现的是他一天一天地变老了”。

我有些不解,赵安说不清她父亲所涉嫌的罪名,却对非法经营罪的相关情况了解得相当清楚,或许她只是查了相关法条吧。

随后我补充道:“既然你对非法经营比较了解,那应该这就是个小案件。其实我们对非法经营的当事人是抱有同情的,这个罪也一言难尽。但就算往最坏的地步想,你父亲确实触犯了法律,只要数额不是特别巨大,量刑基本上就是在5年以下,若认罪态度好,主动上缴赃款,积极配合调查,从轻判处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具体情况还得我去会见后才能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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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我们签了协议。下午,赵安母亲那边的亲戚得知消息后一一与我通电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尽快“救出”赵诚意,“我们所有人都即刻联合签字请愿。”

在亲戚们的眼中,赵诚意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当年,他妻子生赵安时难产,痛了一天一夜,他看着心疼,于是此后坚决不肯再要孩子了。

仅隔了一天的时间,我就拿到了一封几千字的请愿信,上面大概有百来人的签字,有的是赵诚意的亲朋好友,有的是赵安和她母亲的病友。还有一些病友特意录了视频夸赵诚意,他们说:“救人如救火,蔡律师你赶紧把这份材料报上去,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垮。”

在众多视频当中,有一段视频是赵诚意的妻子在生前拍的,虽然她当时饱受癌症的折磨,已瘦得不成人形了,气息不足,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我这辈子不幸也幸,最感谢也最愧对我先生赵诚意。若没他的救助,可能我五年前就没了。生病的这些日子,我把房子车子都给败没了,他没一句怨言,还要笑着给我端屎端尿。我让他别管了,可他却总是说我们结婚时发过誓的,无论生老病死都甘愿相守,那不过是司仪教我们的一句套话……”

病友家属们都说,自己最佩服的就是赵诚意。照顾病人劳心劳力又很压抑,一般人难免会有抱怨,但在给妻子治病期间,大家从未见过赵诚意摆脸色。妻子不吃饭他就变着花样哄,唱歌、跳舞、说情话,实在没办法了就用嘴巴喂食,说是馋她的亲吻。后来,妻子连流食都喝不下了,他就一个人躲去楼梯间呜咽。

赵诚意一直都觉得妻子是痛死的,走到生命的尾声,她只会说“痛”这个字,打了止痛针也无济于事。妻子死后,赵诚意在她身上贴了好多创可贴,哭成了泪人。

无奈苦痛无休无止,才送走妻子,女儿又被查出癌症,所有人都说最苦最累的还是这个健康的男人,大高个子硬生生被折磨成了瘦竹竿,被命运无休无止地为难。

赵安患癌后,有人问他生了这么一个累赘,还不能传宗接代,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败光了,到底值不值?他就大发脾气,骂那些人是冷血动物,动不动就要给孩子估值。

赵安自己也说:“我去上个洗手间,爸爸都会在门外喊,让我一定要给他一个留住我的机会。就算倾家荡产了,他还有110多斤的肉,近一米八的人瘦成那样,还在说顶得住,让我别怕。”

作为一名律师,我自认为在工作中是一个较为理性的人,会尽全力为当事人据理力争,甚至在法庭上与公诉人针锋相对,也一直不赞同在诉讼时“打感情牌”——人心是最善于藏污纳垢的,我在职业生涯中也见识过不少的伪善者——可当我第一时间看到那么多为赵诚意求情的材料时,还是有所触动,至少我相信那几张纸上的人心不是作假的。

虽然赵诚意妻子的这段视频跟案件没多大关系,但我还是破例将其放入材料里。我接手过太多婚姻家庭的案件,深知大多数人结婚都是趁喜庆的日子说几句好听的话而已,过了就忘。最后闹得鸡飞狗跳,连“至少不伤害”都做不到,何况践行最初的承诺。如此看来,赵诚意对妻子的真心,是真的难得。



2


正因为赵诚意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在他的亲戚眼里,“好人是不会犯罪的,就算犯错,也定是事出有因,法不外乎人情。”他们火急火燎地催促我尽快捞人。

我当然想尽快弄清事情的原委,但警方兴师动众地抓了人,或多或少是掌握了一些情况的。第二天,我给负责赵诚意案子的警官打去电话,说了赵安的病情,眼下她还在接受化疗,若赵诚意的问题不算严重,看能否考虑一下给他变更强制措施。

警官的语气不大好:“我在出差,具体情况等我回来再说。不过我善意提醒你,有些事不该管的就不要管,不要被人利用了。他女儿不是小孩,能应付得过来的。”

我当然不能要求警官在电话里与我沟通案情,更何况他在出差,又是周末。我打算第二天直接会见赵诚意,先听听他的说法,再去向警方和检察院了解相关案情。

周一早上8点,我便赶到看守所排队。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算是我执业以来最快的一次会见——我以前去那里,他们总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多次预约才能勉强见到当事人,而这次他们签字审批都很快,即便我的会见时间过长也未见人来催促——当时,我还以为是看守所那边同情赵诚意的处境,所以才没有怎么为难他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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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的赵诚意才45岁,看上去却很显老,他头发稀疏,颧骨高耸,挂着两个大眼袋,嘴唇不知是干裂还是咬破的,渗出了血。他见到我时,情绪尚好,不像有些当事人喋喋不休地抱怨,只是看上去有些累,哈欠连连。即便主动提及女儿赵安,也未见他情绪有多大起伏,“她自己都那样了,还会张罗着给我找律师?”

接着,赵诚意问我年纪多大了,是否有经验,“从我被审讯时,我就想这个案子尚有操作空间,不是乌七八糟的暗箱操作,从法律层面看,很难办成铁案,你不会先入为主吧?”

我有自己的职业操守,这些年接触的当事人不乏凶神恶煞的杀人犯或影响极坏的强奸犯,但我很少言语攻击,最多只是劝他们对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

可当我得知赵诚意涉嫌的罪名并非“非法经营罪”,而是“生产、销售假药罪”时,我的胃就像被人从中间揪住了一样紧绷,有极度的不适感,憋了很久才能正常地与他对话。

赵诚意交代,他在老家有一家小型加工厂,“开了一条生产线,压片机、包衣机都有,都是一些几经转手的旧设备。除此以外,成本最高的就是外面的包装譬如盒子,一些英文标识,抗癌药物说明书,以及一些我们胡乱对付的防伪标志……”

他说话依然温吞,还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而是我在不停地按压腹部。恍惚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高墙内不安的囚徒,对面的赵诚意则冷静得像是一名业务水准颇高的律师。

为了从这种压抑的情绪里跳出来,我打断了他的话,“有个问题或许不该我问,但它又与案件相关,我相信公诉方和审判员都会问的——你妻子死于癌症,你女儿也是被癌症折磨的病人,都说你最疼爱、呵护她们,你为何要去生产、销售假药呢?”

“就是为了她们才去做的,跟在医院一样,一开始是为了妻子,后来为了女儿。”赵诚意承认自己也曾是假药的受害者,“为了给我老婆治病,我也试图找人去买过便宜的进口特效药,后来才知道是假药。它们非但不能治病,还让她的病情急剧下降,我当然痛恨制造假药的人,但有些事真是一言难尽,所以我该怎么说呢……”

赵诚意说,妻子在没有生病之前确实是一个体贴的女人,就算治疗的那段时间也是明事理的,一直说没必要为了她花销那么大,“后期她反而变得很怕死,疑神疑鬼,说我们个个想害她,不给她治疗。在医生建议放弃治疗时,她整天骂各种恶毒的话,连女儿都诅咒。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无菌仓将近一万块一天,服用正规的靶向药一个月开支3万起,譬如格列卫一盒一万多——关键是靶向药对她没用了。”

就在赵诚意一筹莫展之际,妻子开始骂家里所有人都是“杀人犯”,无奈之下,赵诚意跟那些假药贩子挑明了,“我托人牵线,直接说要假药,让他们给个实价。他们倒也爽快,说假药成本可能就跟一个棒棒糖差不多,但他们还担着坐牢的风险。”

当熟悉的“药物”再次出现在妻子面前,她的情绪逐渐趋于缓和,也慢慢恢复了理智,“她说自己是魔怔了,不受控,极度害怕被放弃治疗的感觉。像一个一直流血的人被扔在旷野里,觉得只要把伤口封住,还能过几十年好日子的那种。”

“我痛恨假药,当时发誓等我老婆的事情过去后,我要去和他们接触,取得他们的信任,把那些人都揪出来,一定要将其绳之以法,假药到底是害人啊!”讲到这里,赵诚意咬牙切齿,唾沫横飞,像一个恨极了假药贩子的受害者。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是啊,没多久,我女儿又病了,我的房子车子工作都没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3


得知19岁的女儿查出了淋巴癌时,赵诚意说自己有种被当众扒光衣服的感觉,“即便让我变狗求人,给人舔屁股都不在意了。尤其是女儿像她妈一样对着我喊痛时,所有的底线都被击垮了,想着只要能救她,我能做什么就做。”

赵诚意决定冒险生产利润超高的假药,他购买设备的钱大部分来自网贷、高利贷,还有一些爱心人士给赵安的捐款,“一个没有后路的人哪还会有良知?我劝说自己,赚了钱要把捐款还给人家。”

后来,我看了赵诚意的作坊照片,水泥内墙,屋顶都没有粉刷,地上到处都是垃圾,机器上堆满了粉尘。所谓的包衣机是用以保护药物的有效成分的,但他生产的“药品”里,最有效的成分是面粉、番茄红素、青花素之类的东西。

“配药”的地方则在一个隐蔽的厕所里。混合粉末压片上色,再贴上印度或其他国家的抗癌药牌子,一盒打完折还能卖几千块钱的药就制成了,至于外文标识和说明书,不用担心,因为基本上很少有人能看懂。

人到了那地步都怕死,少有从容看淡的。为了活,为了钱,买药的卖药的都疯狂。就算是有钱人,有时也得托赵诚意买药,因为有些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就是这么个环境,所以才有灰色地带。关键是这个药的成本虽然只有一两块,但不能卖得太便宜,不然反而没人买。这种药毒不死人,至于药效,在癌症病人身上都能糊弄过去。”

起初,赵诚意会内疚,他半夜惊醒,失眠,捶打自己,一次次跪着发誓,只要赚够给赵安治病的钱就收手不干,然后将上线下线一锅端,“我真是这么想的,后来发现身边很多人都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哪有底线?连有些小地方的医生都私下表示愿意跟我合作,还有些连个医生执照都没有的江湖郎中,摇身一变就成了整形专家。”

渐渐地,赵诚意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他赚钱后非但没收敛,反而“扩大业务”,相继制造了减肥药、美容产品、壮阳药等。但凡是那种带有神奇色彩的药,他都制造,甚至连已经去世的妻子都可以搬出来利用,“我说我老婆靠这个药延续了10年性命,走之前没有痛苦,有人马上喊我‘专家’、‘大师’。我至少有大专学历,有些同行连小学都没毕业,一个药方照抄都不会,还敢派头十足地去坐诊,还得是重金邀请。”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给赵诚意留情面了,反问他:“照你这么说,你还是名副其实的高学历专家了?人家想要抓救命稻草,你们递一把软刀子过去,让人用救命的钱求一个早死早超生,到了还要给你发锦旗,对吗?我见过一些残忍的杀人犯,他们捅死一个是一个,捅死两个就是两个,你这不是吃人血馒头,是活取器官。”

“不管你们怎么骂我,我救了自己女儿。她化疗、用高价药,我都能负担得起,但有多少干净高尚的人因无能而失去至亲,事后痛切心扉,却没人同情他们。这个社会弱肉强食,才不管你是如何变得强大,又是怎么变得弱小的。”

经赵诚意这么一说,我反而冷静了下来。这个社会从来不缺强盗逻辑,在有些人的眼里,就是金钱当道,利己主义涵盖一切。庆幸的是,还有很多人对自己有要求,他们忍受着各种困苦无助,有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离世,却坚决不肯去做伤害他人的事。这些人不是无能,而是他们懂得身为一个人,最后该有几分自重。

“我自己可以不为自己,但为了家人,那就得遇神杀神。”赵诚意的语调忽然变得高昂起来,并用食指指向我。不过由于戴着手铐,他的姿势并不那么好看。

我不与赵诚意讨论对错,只谈他目前的处境,“弱小的人在外面自由呼吸,强大的你却坐在我对面。”

之后,经得赵诚意的同意,我决定做罪轻辩护。尽管赵诚意行为可恶,我还是向他保证,自己会认真阅卷,若相关证据有瑕疵,会依法提出异议,这是他应有的权利。

会见结束的那一刻,赵诚意突然对我说:“跟你接触后,我倒是有点紧张了。”



4


10天后,赵诚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我阅卷时才发现,他的口供与会见当天讲述的完全是两回事,气得我差点摔手机。要知道,当事人自以为是地跟律师耍心眼,其实对自己没好处。

赵诚意在第一次审讯时认罪认罚,后来不知为何,又突然翻供,否认自己销售假药,并控诉警方疲劳审讯加诱供,以至于让他稀里糊涂地认了罪——而这些情况,我一无所知。

他辩称,自己这两年一直在做公益,免费帮一些家属照看病人,后来那些癌症晚期的病人很信任他。于是,他学着做一些类似于“临终关怀”的疗法,至于那些“药品”,他说不过是道具而已,“从一开始,我就和病人家属挑明了的,没收他们钱”。

赵诚意的这个说法,得到了一些病人家属的认可:“他乐观热心,见有些病人需要去做检查,家属一个人扶不动,他都会主动帮忙,有时候自己累得不行了,还要逗病人开心,他说有些癌症病人是在医院被活活吓死的——氛围太压抑了。”

刚从检察院出来,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看守所,批评赵诚意自以为是,“(警方查到了)作坊、你未来得及清理的药物和相关单据,还有你存入银行的百万现金,除了证人,证据链基本固定了。我猜想,人证也是有的,你东窗事发应该是有群众举报,不然你经营了三四年都要收手了,怎么被警方盯上呢?很多人就是这样,看了几集电视剧就以为能骗过警方,实则害人害己,连轻判的机会可能都没了。”

赵诚意不以为然,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谁说老百姓的卡里就不能存一百万了,别人赠予我的不可以吗?那个小作坊一年前就关停了,我的上线没有,下线也没看到,工人都没抓一个,能严重到哪里去?律师可不能去举报我。”

我再次跟赵诚意确认,既然他不认可我的辩护意见,现在是否要更改辩护思路,按照他的口供来做无罪辩护。只要当事人自己执意要冒这个险,我当然无话可说。

赵诚意不假思索道:“我尊重你的专业,会适当认罪的,你还是做罪轻辩护吧。”

我对赵诚意几乎丧失信任了,反复确认他是否认罪,并写进会见笔录,他签字表示无异议。其实做罪轻辩护,我心里都没底,赵诚意恶意对抗审讯,供述反复无常,唯一的能够求情的点就是他自己坚持认为的,是为了女儿铤而走险。

可我不愿将赵安扯进来,她才22岁,有着大好年华,不该将一些肮脏压在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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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差不多快要开庭的时候,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李姐焦急地打来电话,说警察到她家楼下了。我赶去公安局一打听才知道,她被人举报与赵诚意的案子有牵扯。

过了将近4个小时,李姐才被批准与我见面,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我是喜欢赵诚意,世上靠谱的男人真不多,他算一个,虽说是朋友的丈夫,但久而久之,两个受苦的人自然而然就相依为命了。可他开小作坊的事,我一无所知,更别说分钱了。赵安生病,我出钱出力,哪想到会惹火上身?!”

我让李姐不要多想,“若赵诚意真犯法了,警方理应追查非法所得,当然从他亲近的人入手。”

李姐甩开手,看着我说:“我跟赵诚意的事连你都不知道,只有一次我们拥抱时,被赵安撞见过。还有,我怎么没见警方传唤赵安?她才是直系亲属。”

为了探明情况,我给赵安发去了消息,她没回。打电话,语音提示关机。她失联了。

我只得又一次跑看守所会见赵诚意,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我现在被你弄得很被动,赵安对你的事是否知情?李姐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在下怎样一盘棋?”

赵诚意努力将双手合十,“蔡律师,我发誓不会害身边的人,女儿、小李,还包括你。事已至此,我还是那句话,做我能做的。你按程序走,就是给我最大的帮助。”



5


开庭前,赵诚意主动要求见我,说自己认罪认罚,让我跟他对一下辩护方案。因此,我给检察院递交的法律意见书也是希望法院能从轻判处。

可就当我在法庭上说他“积极悔过”时,赵诚意突然说警方的证据是孤证,机器上并没有提取到他的指纹,没弄清楚销售渠道,所以他决定要给自己做无罪辩护。

审判长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不得已,我只得提出“独立辩护权”,说自己是基于事实和法律,不受他人或者法外因素的影响,包括当事人的意志,坚持做罪轻辩护。赵诚意却大声喊道:“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无罪,我要进行自辩,律师当助理。”

我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强的应变能力,无法按照当事人的要求当即改为无罪辩护,只能说:“首先表示遗憾,是我的水平问题,为了维护被告的利益,我建议双方解除委托协议。”

赵诚意却与我杠上了,“我不同意解除协议,我依法享有辩护权,如果辩护律师单方面毁约,我将对贵所、乃至整个律师行业表示失望与抗议,并追究相关责任。”

我一时语塞,不得不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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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庭审,赵诚意一直答非所问。公诉人问赵诚意为什么要生产、销售假药。他答道:“每个癌症家庭都要花50万到100万买自费药,除了标靶治疗药物,还要算免疫性高蛋白,止吐剂等昂贵药材,及家属辞职照顾癌症患者的成本。”

当他的说辞被检方用证据击破时,赵诚意又改变策略,说其行为是紧急避险,“虽说金钱乃万恶之源,但当妻儿受到疾病威胁时,你只能不管不顾地想办法消灭疾病。”

对于赵诚意的诡辩,审判长和公诉人几次打断他的话,脸色更是铁青。可双方没解除委托,赵诚意就是我的当事人,我不得不出来打圆场,“被告人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为了金钱触犯了法律,但在他看来,给妻儿治病就相当于紧急避险,无奈却又必须,他想表达赚钱救治亲人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他赚钱的方式。”

对于我的意见,赵诚意完全不予理会,“不对,我说的就是紧急避险。你们不要当圣人,当一个人处于饥饿、疾病的状态,那么世间的法律与规则就对他毫无意义。”

“被告,法庭充分尊重了你发言的权利,但要知道饥饿、疾病、贫困、失意、从来不能构成紧急避险,你要如实陈述事实,不要混淆概念。”停顿了几秒后,审判长抬头看着我,“辩方律师,你是否认可被告的说法。”

我如实作答,“一个人如果没有法律边界,一般会造成铤而走险而非紧急避险,这句话仅作为我对审判长所提问题的回答,与被告无关。被告也在认真回答问题,不过在经历丧妻、女儿重病等应激障碍后,难免会有情绪失控、逻辑不通的地方。”

法官没有再接话,这时公诉方问赵诚意,生产、销售假药的非法所得为多少?我提出抗议,“公诉人诱导式的发问不符合无罪推定的基本原则。”

赵诚意却回答:“就是你们冻结的那一百万,没有转账记录,我存进去的,除此以外再没有了。”

我打算放弃对赵诚意的有效辩护,就按他的思路应付庭审,所以接下来,我尽量能不发问就不发问。然而,公诉方的一个意外之举,又让我打起了精神——他们在质证环节,向审判长申请关键证人出庭作证。

一般来说,这种小案件都是公诉方宣读一下证人证言,然后交给法官,再进行质证。我个人办理同类型的案件时,就算到了开庭阶段,除了相关鉴定人员,很少会见到控方证人,他们通常都会以各种不方便的理由申请不出庭。

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6


当赵安作为控方证人出现在法庭上时,我脑子里一阵抽搐,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却又一时无法完全想清楚。

赵安上下打量着赵诚意,我故意死死盯着赵安看,她却不看我。这时,坐在旁听席上的李姐突然站起来冲赵安大发脾气,“在你眼里,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害你是吧?包括你爸妈、我,还有蔡律师,都是你的眼中钉对吧?就算你爸该碎尸万段,也不该你提刀吧。”

法官对李姐进行了警告。见她余怒未消,我摆手示意,小声提醒她不要让我为难。向赵安发问之前,我先向审判长确认了一个问题,“我国虽未明确规定律师刑事责任豁免权,但对于我履行职责所发表的有关言论,我不希望被无端攻击。”

审判长点头,说《律师法》规定,律师在法庭上发表的代理、辩护意见不受法律追究,但是发表危害国家安全、恶意诽谤他人、严重扰乱法庭秩序的言论除外。接着我向赵安发问:“作为被告的亲生女儿,你是自愿作证,还是遭到一些人的威胁?”

公诉方当即抗议,“辩方律师存在捏造事实、攻击控方品行的行为。”

我抢先回答:“我并非此意,就如律师去看守所会见当事人,有必要排除当事人是否遭到警方的刑讯逼供,是律师的职责所在,希望控方不要刻意解读。我从不赞同亲属出庭指证嫌疑人,并希望以后嫌疑人的亲属享有拒绝出庭作证的权利。”

见法官和公诉方没有打断我,我继续表述观点,“我一向不赞同法律大肆宣扬‘大义灭亲’,尤其是配偶之间、直系血亲之间的相互告密。因为基于血缘关系的原因,彼此之间过于熟悉,各方面的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亲属之间的翻脸,因情绪使然,反而有违客观事实,有损法律公正。除非嫌疑人伤害到亲属,或是他的案件与亲属有利害关系,否则法律的正义不一定要牺牲伦理道德。”

我的话刚落音,赵安的话筒就开始砰砰作响,“我是自愿出庭作证的,被告的犯罪事实是我向公安机关检举的,他伤害到了我,我的母亲就曾被假药贩子骗过,他作为受害者的丈夫,非但不配合公安机关打击他们,反而以身试法。如果我的死亡能唤醒他的良知,我宁愿自己癌细胞扩散全身,也不希望罪恶生长在自己的父亲身上,那些病人的救命钱多是倾家荡产凑出来的,他骗走的其实是一条条人命。”

在我准备问第二个问题时,赵诚意突然举手,“我对不起患者,我认罪。此后我将协助公安机关追根溯源,彻查我所知的假药产销全链条,不求戴罪立功。我还想说,一般药品批文号可以在国家药监局官网查询得到,查不到就可能是假药。还有就是,我觉得自己该被重判,因为我翻过《刑法》,就算是真的药品,利润都是巨大的,何况假药,我研究过这一行,还是处罚力度不大,判刑一般都不重。”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法院作出了一审判决,虽未有被害人出面指证被告造成他人伤害或延误诊治,但生产、销售的假药并不要求发生实际的严重危害后果,只要它具有造成危害人体健康的可能性。相关证据表明,赵诚意已构成生产、销售假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零3个月,没收非法所得,并处罚金。他当庭表示不上诉。

在赵诚意被法警押送出门时,赵安冲着外面连喊了三声“爸爸”,赵诚意没理会。

后来我才听说,赵安是在赵诚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的第二天,向公安机关举报了自己的父亲。而赵诚意被批捕,至少表明公安机关那边的证据足够他被公诉了。

至于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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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的工作已结束,但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看守所。

我见到的赵诚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精神,“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人在正绝望时,生存才是正道,我可以死,但拼了命也要保护好自己的亲人。人都是命运的棋子,总有被利用的时候,做父亲的一定要为女儿打算,要替她未来的生活、名声打算。蔡律师,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吃醋整了这么多事,也怪我贪心,没有把摊子丢掉。”

我想他还是想要误导我,就说自己听不懂他模棱两可的话,只问了一句:“你是否真心喜欢李姐?”

赵诚意低头,“当然喜欢的,小李是个好人,但是我更爱自己的女儿,我理解她的担忧。”

2020年7月,我在医院的地下车库偶遇赵安,她开着一辆奔驰轿车,穿着打扮和以前判若两人。她也一眼认出了我,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蔡律师,谢谢你啊。”

我直接上了车,对她说:“你大义灭亲,所有人都为你鼓掌,你不再是假药贩子的女儿了,你是一个坚强抗癌,三观很正的女性,过上好日子也是正常的。”

发动车子之前,我当着赵安的面,给李姐打了个电话,“至少,你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我依法为嫌疑人辩护也没问题,但是人心深渊,总归是不能一眼望穿的。”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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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6 10: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用命抵债的女人,转身走进了火场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2-12-06 06: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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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识他于微时,而后风雨与共,一个男人就算事业乃至人生跌入谷底,身边还有着不离不弃的人,他还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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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阳光普照》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 |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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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2号,我的当事人夏福顺涉嫌绑架一名10岁小孩。接到警方通知后,我匆匆赶往派出所。

夏福顺的家人正配合警方调查,他们反复陈述着一件事——“我爸在家几乎不与我们沟通,在外面才话多……我们能想起的藏身地,全部都说了。”

监控显示夏福顺作案时身穿保安制服,腰间挂有手铐,对在外面玩闹的一个小孩呵斥了几句,而后两个人有一番对话,小孩左顾右盼,最终迟疑地上了车。约莫40分钟,车辆进入监控盲区,暂时失去画面。

此时,距案发时间过去12小时。警方已对夏福顺之前的行车轨迹以及住处进行了搜寻,暂无所获。家属的情绪已失控,小孩的母亲喻冰清之前与我打过交道,在派出所直接将矛头指向我,冲上来撕扯我的口罩,“你个做贼心虚的东西,我们戴口罩是因为疫情,你却是见不得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虽说我不认识夏福顺,但我知道他愚蠢懦弱,没胆干出那种事。最坏就是你这个当律师的,冷血无情,杀人不见血。谁会狠心追到病房问一个癌症病人要账的,还扬言要起诉,才把人活活逼死。”然后,又拿出手机对我一顿拍,并撂下狠话,“但凡我儿子擦破一点皮,我分分钟搞死你,铲平你们律所。亲戚朋友们,若我们有个三长两短,就认清他就是凶手。”

我不想与她理论,转头对民警说,“你们要是怀疑我是同案犯,请你们直接羁押,按法律规定对我进行审讯。我不想三番五次地被请到这里来,无故面对谩骂和诬陷。”

民警劝解道:“在儿子失踪的情况下,家属有情绪可以理解。我们暂且没有证据表明你与此案有牵连。你得知道,警察不是神,破案需要信息、技术等方方面面的支持,尤其是未成年失踪案件,分秒必争,多掌握一丝线索,就多一分希望。”

见我不说话,民警勒令喻冰清删除视频,“这里不能拍照摄像。人家是我们请来协助破案的,不是嫌犯。你无端纠缠,就算人家知道线索,怕惹祸上身也不敢说。”

我说人命关天,自己不会计较,知道的都会说出来,“夏福顺的作案动机大概是因与喻冰清的债务纠纷。他的妻子刚去世没多久,心中难免郁结,因而失去理智。”

然后,我才转过去看着喻冰清——“都这个时候了,他都家破人亡了,你还说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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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听了后,马上叫夏福顺的两个女儿进来,“你母亲是在哪里去世的?不是问墓地,那里有人看守,现在特殊时期,他不预约进不去,等下打电话询问一下就行。”

得知地点后,民警决定去夏福顺妻子去世的地方,路上问我,“夏福顺绑架小孩后,却未给家属打电话,没提任何要求。依你的判断,孩子是否还活着?”

“大概率还在,有些人做好人没定力,做坏事又瞻前顾后,认死理,夏福顺还不至于坏到拿小孩动手的地步,不过碰面了,我们要顺着他的思路附和。”我推测道。

大约5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了那座满是灰烬和黑木桩的山下,烧焦的余味与扑面而来的热浪夹杂在一起,呛得我忍不住咳嗽,49天前,夏福顺妻子就死在这儿。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时,夏福顺的大女儿忍不住哭了出来,“妈妈,我苦命的妈妈……”我旁边的民警突然举起手枪,开了保险,让我后退——

夏福顺果真到了这儿,孩子也在,手脚被绑,蜷缩在一个圆圈里,没有动静,我心头一紧,连忙细看地上有无血迹。夏福顺手持柴刀,跪在一旁,见我们来了,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一手提起柴刀,一手将孩子搂在面前:“你们怎么才来,给我几分钟把话说完,不然我做得出来的。”

就在此刻,孩子醒了,极力忍住哭声,“警察叔叔,我爸妈错了,夏叔叔是好人,他只是捆住我,给我讲道理,还给我喝可乐吃饼干,君子在小人面前是吃亏的……”

持枪的民警满脸汗水,却不敢擦拭,“孩子没事,都能谈。既然你对孩子那么好,我们相信你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就现在这架势,吓着孩子,不是你的本意。”

“你折腾得还不够吗?”夏福顺的小女儿往前走了一大步,一脸不耐烦。

民警见状打断了她,继续朝夏福顺喊话,“我们听你的律师说,事情根源在于债务纠纷,他还特意为此过来。我们相信你出此下策,是为了解决问题,而非制造事端。”

“我相信你心里是有大爱的,怎会伤害孩子,不过是想教他讲道理,不想他被爸妈影响,担心他以后长歪。若我猜得不对,或你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来,我理解你,就算你迫于无奈做错了事情,我愿意做你的辩护人,将事情捋清楚。”我猜想小孩口中的那番话,一定是夏福顺逼他这么说,听民警提到我,我也说话了。

“就这样归元了,欠我的钱得还,其他没有了。我不想弄成敲诈勒索,为表诚意,我先放人。”夏福顺丢了柴刀,朝我们走来。持枪民警放下枪,关了保险,其他民警冲过去将夏福顺按在地上。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很快雨水成片砸了下来,夏福顺哭着喊起来:“老天爷,你为什么早不下雨?老婆——我的老婆,这世上你最可怜……”



2


当日,夏福顺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警方刑拘,经警方调查,在转移小孩的过程中,其还有4名同伙,均在几天后相继落网,他们是在工地上做事的工人,都没有任何前科。我也履行当天的诺言,成为夏福顺的辩护律师。

几天后,我去看守所会见他。由于此前对案情有所了解,此行也就是问问他在里面的情况,看他需要些什么,聊会儿天。

夏福顺见我来了,双手作揖,“蔡老弟,麻烦你了。律师费我女儿她们怎么给的?之前的钱你就没要,现在又要为我瞎忙活,如果他们没给,我欠着一定不耍赖。”

我说:“既然你决定要做好人,就不该再想那60万的。好人难做,是因为要付出代价;做坏人上瘾,不过是想获利。有时候顾好自己,取中间,不拖不欠,也总比后来走极端好。事已至此,你失去了那么多,如果能得到一个教训也是好的。”

夏福顺沉默了一会后,问我有没有烟,“就目前而言,一根烟都比那60万要重要。我在乎的不是钱,而是我那么信任他,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却一直算计我。”

夏福顺口中的“他”就是那个被绑架孩子的父亲曹邦群,一家小公司的老板,经常承揽一些工程来分包下去。过去,夏福顺从他那里找活干,还曾称他是“自己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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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夏福顺的妻子阳冬花找我咨询,拿了一张欠条的照片,上面写道:“本人欠夏福顺、阳冬花夫妇装修款陆拾万元整,半年内结清,如若违约,本人愿承担相关法律责任。”落款人为曹邦群,时间为2017年1月2号。

阳冬花问我能否追回这笔债务,律师费是多少。我仔细看了欠条,说若欠条属实,打赢官司问题不大,关键是债务人是否偿还得起这笔钱,若无财产可执行,就算起诉最多也只能暂时将其列为失信人员。并且,就算一时半会要不回钱,但律师费要照收。

阳冬花摊开双手:“是这样的,我不想再掏钱出来,只要你帮我追回这笔债,到手后你拿8%作为律师费,看你意下如何?至于曹老板,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他家大业大,有公司,还有别墅、车子什么的,60万对他来说就是零花钱。”

我随后也查询了有关曹邦群及其公司的相关情况,发现有数10条诉讼信息,不过没有大额的债务纠纷,但风险还是存在。我提出做风险代理的话,除去差旅费,得收取标的额的12%作为律师费,阳东花满口答应,“还有个问题,能瞒着我老公起诉吗?”

我告诉阳冬花,这笔钱属于夫妻共同债权,她个人可以起诉,要瞒她老公不大可能,我问她是不是夫妻之间感情出了问题。阳冬花连忙摇头,“他人还是不错的。”

很多人提起夏福顺,都说他“忠厚老实,为人仗义,只是不善言辞而已”。在遇到曹邦群之前,他在工地上做大理石干挂、贴地面瓷砖之类的活。由于做事踏实,只要是他干的活儿,从来不用返工,因而曹邦群很看重他,便让他分包一部分室内装修。

阳冬花说夏福顺刚出来打工时,家里条件很差,“我们是2000年结的婚,当时他刚好给了我们家2000元彩礼。婚后我想买张一米八的床,想了想还是算了,我看重的是他的人。以前他对我很好,百依百顺的,洗衣做饭,好吃的都留给我。”

为了改善生活,新婚不久的阳冬花也跟着丈夫一起在工地上做事,“那七八年虽然干活很苦,我觉得日子很好过。后来遇到了曹邦群,虽说我们条件好了,买了房,有了车,我反而觉得自己心累,不快活。老夏的想法也多了,事情一大堆。”

自从“老夏”成为“夏老板”后,开始爱呼朋唤友起来,时不时带一些工人回来吃饭。阳冬花每次都得提前在家准备老半天,待他们吃饱喝足、个个烂醉如泥后,还要一个人强打精神收拾到后半夜。一次,阳冬花忍不住说了几句,夏福顺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你不把别人当人看,人家怎么会给你干活?他们看得起才来我家,现在谁还没个饭吃。以前我只是一个农民工,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了,得有点‘格局’。”

夏福顺的格局确实给他带来了好人缘,只要是他承包的工地,就没有请不到人的时候;他很少拖欠工人的工资,谁家有困难,或小孩要上学,他还会给予适当的支援,就算年底曹邦群没有来得及结账,他自己垫钱也会先把工人们的工资给结清。对于曹邦群,夏福顺更是将其当成大哥,干活时尽心尽力,结账时从不催促;两家也经常走动,还让各自的小孩互称对方“干爹”。算起来,两家交往也近1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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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曹邦群倒也不会让夏福顺为难,虽然工程款偶尔会拖些时日,但总会一次性结清。然而,也就这四五年,阳冬花越发觉得不对劲了,夏福顺拿回来的都是欠条。

曹邦群总说过段时间结清,却拖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欠了将近60万,“说白了都是工人们的工资,以前我们还能垫付,但这几年他给我们的价格太低,我们没能赚到钱,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自己借钱垫付了30万进去,现在找你起诉也是没办法了。”

我向阳冬花提议,反正走诉讼程序,夏福顺是一定会知道的,既然她下定决心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与夏福顺谈谈,这样就算以后有啥冲突,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



3


在我见夏福顺之前,阳冬花提醒我,“他倒是最听外人的话,你帮我好好劝劝,他好面子,不想撕破脸,总是说情义值千金,但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出了力的。”

夏福顺倒是没有排斥见我,挑了一家高档饭店,还请人作了陪。

当我问他怎么看待阳冬花的决定时,他顾左右而言他,“很高兴认识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我也想读书的,可家里没条件,以后我有法律方面的事还得找你,我老婆当然也是有她的想法。”

我说:“就当你同意了。”

他没说话,只顾着喝酒,到似醉非醉时,他摇头晃脑地问我:“难不成我老婆一个人也能起诉?要不得哦,我不同意,你们能折腾出啥?”

我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找服务员要来了纸笔,当场起草了一份债权转让协议,将他们夫妻的共同债权转为阳冬花一人,并交给一旁作陪的人,旁人对夏福顺说:“就是把那笔钱转到你老婆那里。”

夏福顺低着头,将纸张高高扬起看了一眼后,说:“我签,什么都是我老婆的,咱没什么文化,字写得很难看,你们莫笑话我。”

期间,阳冬花打来电话,“我本想跟着一起来的,老夏说男人之间的事,没必要让女人掺和,不知道他听你的劝么?”

我当着夏福顺的面回答道:“他不管这事,我们可以试着去处理。”夏福顺没吭声,一杯白酒下肚,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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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向法院提起诉讼,立案后通知了夏福顺,他说下次请我喝酒。阳冬花也收到了短信,哽咽着问我:“但愿是一个好的开始,要结束了吧?”我让她放心,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何况证据确凿,就算没有律师,也大概率能赢。

可一个月后,阳冬花忽然打电话来大哭:“蔡律师,钱我不要了,我要离婚,他当那么多人的面骂我贱货,还打了我……”就在阳冬花哭诉时,夏福顺也一直在打我电话。

当我赶到他们家时,看见地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碎碗片和剩菜,阳冬花坐在角落抽泣,夏福顺的手在滴血,手里还握着一块碎玻璃使劲捏,我让他丢掉玻璃,他反而加大力气,“我太难了!我老婆今天受了委屈,娘家那边要知道我打了她,该有多心疼。但是老婆,你得给我点面子,人家来我家吃饭,是看得起我,你不该全程摆脸色。就说曹邦群,我们还没撕破脸,以后我还要在他那里找事做的,何况那么多工人要养家糊口,他们都要吃饭,你要钱也不该在大伙儿喝酒的兴头上。”

阳冬花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拿起扫把收拾屋子,也不看夏福顺,“我知道你勤劳、体贴、有担当,我生了两个女儿,别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你却很知足,说两个千金加上我就能过上三生三世了,有这样的男人我还图什么呢?所以我告诉自己,你爱交朋友,喜欢热闹,我就帮你搭场子,光给你酿酒一年就得好几百斤……”

夏福顺终于松了手,自个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去抢阳冬花的扫把:“老婆,你去歇着,让我来……”

阳冬花没有搭理,夏福顺又从背后抱住她,“我都认错了。”

阳冬花却突然丢掉扫把,一连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又用力抓头发,“你说曹邦群是你老板,是你兄弟,你讲情义,怕撕破脸,你可知两个孩子的学费都是我去借的?别人都说我当了老板娘就不在工地做了,没钱去做什么,每次我去娘家借钱,都是说你铺的摊子大,资金周转不过来,事实就是有时候我连卫生巾都要省着用了……”

从阳冬花的哭诉中,我才知道,夏福顺这几年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还自以为阳冬花管着他的所有家当,有时自己缺钱了,还得找阳冬花要。两个女儿,大的快要读大学了,小的在上初中,为了维持家庭开支,阳冬花有时不得不去外面打零工。

所谓在城里的这套房,还是曹邦群之前因着欠了夏福顺几十万,就将一套地段很偏、完全卖不掉的房子抵给他的,而同样的价钱,夏福顺夫妇完全可以选择一套更好地段的房子。

说到后来,阳冬花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苦笑道:“你在曹邦群眼里连个小跟班都不如,我看着都心疼,还不如我们两个人自己在工地上踏踏实实做事,做一天有一天的钱。就算赚不到钱,我们把房子卖了,回老家种田也好,实在没钱就挖红薯吃。”

不到半个小时,阳冬花便将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去卧室梳妆了一番,再出来时,仿佛一切完好如初。

“你老婆不是不懂事的人,我没回娘家是心里还有你,自己的烂摊子能收拾好,说离婚是气话,那笔债还得拜托蔡律师帮忙。”

我实在羡慕夏福顺,甚至感觉自己该走了。有人识他于微时,而后风雨与共,一个男人就算事业乃至人生跌入谷底,身边还有着不离不弃的人,他还求什么呢?

进电梯时,夏福顺追上来对我说:“蔡律师,我听说你也是农村里出来的。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却改变了一些固化的东西,同样是人,为什么到我却阻力重重。”

我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电梯下行时,突然能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哭声,应该是他。



4


接到法院的应诉通知后,曹邦群向阳冬花承诺,只要她撤诉,3天内会将60万连本带利结清,为了表示诚意,他先给夏福顺转去5万。阳冬花问我的意思,我说开庭还要些时日,法院还会先行调解,我们可以等他付清剩下的55万再撤诉。

之后,阳冬花再给曹邦群打电话,就无人接听了,发消息也不回。

几天后,夏福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劈头盖脸将他一顿臭骂,“你曹哥都快被你逼死了,现在在医院躺着,你个白眼狼,那么多年的情意,不来探望就算了,就知道逼债,畜生不如!”

这次,阳冬花也犹豫了,“再怎么说人家得了肝癌,我们再纠缠不清,无异于落井下石,确实太不讲人情了,我们决定撤诉。”

我则倾向于一次性将事情了结,“都要开庭了,干脆等法院判了再说,到时候你们要讲情义,再把钱借给他治病就是。情是情,理是理,他耍赖在先,生病在后,今生不欠来世债,何况他有钱。”

出于维护当事人利益的目的,我还提到了委托协议:“按照协议,你们若未经得我同意,私自撤诉,那我们约定的律师费还是得支付的,我是不必讲什么情义的。”

夏福顺则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你这么说,我确实够为难的。这样吧,我们准备这两天去医院看望曹哥,你能不能跟我们一块去,让他知道我们现在也是骑虎难下。”

出发前我提醒夏福顺,“我知道你们想要回这笔钱,又不想被人指责冷血,我是你们的律师,担骂名不在乎,但你们要答应我一点,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乱说话。”

夏福顺含糊不清地回答,“七八万的律师费不是小数,我们确实有点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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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医院,我得知曹邦群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

曹邦群果然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见我来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因为身体原因,我向法院申请延期了。不是我故意要拖那笔钱,我们各种三角债转来转去,老夏是自己人,自然就放在后面了,哪想到阎王爷也来插一脚。”

我不接他的茬,“老夏是个重情的人,得知你生病,他说自己以后给你干活不要钱都没事,但那60万不是他的,是工人们的,实打实的血汗钱,别人追得紧。”

曹邦群没理我,费力地拿起桌上的收费单给夏福顺看,“化疗什么的费钱呐!现在我吃什么吐什么,三天瘦了好几斤,上有老,下有小,治病都不安心。本想着年底还有一个大工程要介绍给你,不用垫资,应该能赚个几百万,可眼下……唉!”

见曹邦群打算下床,夏福顺赶忙去扶,“老哥,你不要和你弟媳计较,女人做事容易情绪化。你我都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曹邦群这才站起来跟我握手,“你的律师费由我来付,我现在就打欠条,以后尽管找我,没必要再去麻烦我兄弟,想当年我们在工地上挥斥方遒,怀念那段日子。”

夏福顺没有作声,我望向阳冬花,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今天我们就是来看看曹哥,这个时候聊别的不是太恰当,至于我们与蔡律师之间的往来,当然由我来谈。”

说话间,曹邦群已写好了欠条。我没有接,说:“我们之间不存在委托关系,我不可能收你的条子。其他的事,自然是由当事人来决定,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出门后,阳冬花追了上来,我对她说:“如果你们没打算要回那个钱,我可以修改协议,不算风险代理,给我5000块就行,我虽然不近人情,还是讲道理的。”

阳冬花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是自己得了癌症,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顾忌了。”

几个小时后,我收到了阳冬花转过来的6000块钱。我没马上收,想了一下,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让她再慎重考虑,“我得到消息,曹邦群打算注销公司,正准备做清算,账面上还有几百万,他拖欠的其实是工资,你们就当和公司结算。”

阳冬花过了十几秒才回复,“公司是他的,这和逼他个人没啥区别,我考虑一下。”

我没再说什么,那6000块钱也没收,想着等他们撤诉了再说吧。



5


一周后,我被主任叫去办公室,说我被人投诉了,对方匿名举报我“私自接受委托、不按律师服务收费管理办法收费,以及恐吓威胁对方当事人”。

我说:“夏福顺的案件我是在律所签的约,至于收费,不存在违规,何况还没收到过钱。”主任瞪了我一眼,“人家没举报你多收费,是说你以明显低于成本的收费进行不正当竞争,谁让你只收5000块。”

由于我不存在其他违规行为,自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是“逼迫癌症患者,比套路贷还狠的催收方式”一类的流言蜚语蔓延开来,不知曹邦群几时偷拍了我在病房的图片,还评价说我“板着个脸,阴险毒辣,是带着证件的祸害百姓的流氓渣滓”。

我打电话质问阳冬花,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我们是撤诉了,曹邦群说就算死,也会先把我们的债给清了,老夏信他。我发誓,其他事情不是我们搞出来的。”

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你们对得起自己就行了,我这边没事,钱等你们收回再说。”


------

2020年元月,阳冬花给我打来电话,说曹邦群死了,但是钱还是一分未给,问我怎么办?我只得告诉她,要再次起诉的话,只能起诉曹邦群的遗产继承人,问题是不知他是否有遗产,有没有人愿意继承,否则的话,我也想不出好办法了。

阳冬花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他有财产的,有三套房,还有一家公司、两台车,加起来有几千万的资产,一个零头就能还清我们的钱,他家人会理解的,毕竟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没有哪里对不起曹邦群,他走了以后我们还送了最后一程。”

“若真是这样,那还是一个很简单的案件,问题是现在曹邦群也算是尸骨未寒。”其实我真正担忧的不是这个,只是不免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怕曹邦群是处心积虑想赖账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夏福顺接过电话说道,“他真的是死不足惜,一次次骗我。”

令夏福顺绝望的是,经过我们查证得知,曹邦群早在6年前就离婚了,他的前妻与其没有任何经济往来;曹邦群的女儿也明确表示,她不会继承他的任何遗产;曹邦群对外宣称的三套房,其中两套登记在女友喻冰清名下,另一套说是他姐姐自己出钱买的,有银行流水记录,且购房时间是在曹邦群没有任何债务纠纷的时候,两台车也办理了抵押。

说起来,他还真不算是“恶意转移财产”,是后来才负债的。公司清算剩下200万现金,加上其他办公设备总共有300万,但之前起诉的人正在等着法院执行,那笔钱还不够偿还曹邦群过去的债务。我说从法律层面上,已是无能为力了。

大家都清楚,曹邦群的钱基本上都转移到了喻冰清的名下,她没有工作,却住着别墅,还有一些产业,她给曹邦群生了一个儿子,上的是当地的国际学校。可令人苦恼的是,我们没有任何曹邦群与喻冰清同居的证据,别墅的水电物业费都是由她一个人交的。

夏福顺还对喻冰清抱有一丝希望,反复念叨着他之前和曹邦群的“兄弟情”,但喻冰清反而说自己受害者,“我被他骗得生了孩子,啥名分都没有,为了不让孩子被人瞧不起,被骂野种,我都是去夜总会上班,陪大老板喝酒赚的钱。”

阳冬花哭着给喻冰清跪下,求她给自己一条生路,喻冰清这才承诺每月还两千。

我想着等过完年,无论如何都要试着将喻冰清以及曹邦群所有的继承人都告上法庭,至于真相如何,就等法院的调查结果,但愿能给夏福顺和阳冬花一个交代。

谁也没料到,就在过年前几天,新冠疫情暴发了。



6


那段时间,我生病无法工作,只得把手上所有案件都做了退费处理,有部分还按合同支付了违约金。等清明那天,却突然收到阳冬花发给我的一条消息,“小蔡,你的病好点了吗?能活着是最好的事,只是好人不得好活,你以后只要对自己好一点就行,不要哭。”

当时我状态不好,只是回复了一句“谢谢阳姐”之后,就没再联系了。

一直到月底,我恢复上班,才给阳冬花打去电话,提示手机关机。我联系夏福顺,他哽咽道:“我老婆到盒子里了,怕影响你情绪,我们没有告诉你,同样是人,差距实在太大了。”

夏福顺给我讲了阳冬花最后几个月的遭遇——因疫情原因,借钱给他们的一些朋友也因生意不景气急需用钱,加上工人们没事做,所有人都逼着夏福顺卖房还钱。

阳冬花愧疚不已,寝食难安。不是他们不肯卖房,而是房子一时的确难以出手,只要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便无地自容,“等疫情好转,复工了,我们出去赚一分就还一分。只要市场恢复了,我一定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欠钱不还就是忘恩负义。”

夏福顺有时会劝阳冬花:“在这个社会,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们不是不还,遇到困难了一时半会儿还不起,朋友之间还是有交情的,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如果有的话,就先还一点给他们做生活费,不算逼债。”

阳冬花却始终无法心安,“交情总是毁在钱财上面,人家没说难听的话,我们就更要识趣。我现在每吃一口饭,每喝一口水,都觉得应该省下来,先紧着别人才是对的。”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有人愿意出7万块钱买夏福顺的车位,他的车子也找到了买家,能卖个4、5万,等钱到账了,就能暂时缓解那些朋友和工人们的生活,“剩下的钱我们总会还的,学谁也不能学曹邦群,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死活不安心。”

清明节前一天,阳冬花突然对夏福顺说,想回家给奶奶扫墓,她从小就跟奶奶亲。本来夏福顺打算一起的,但阳冬花说省点路费,“我回去山上烧柱香就回来。”

第二天,夏福顺打阳冬花的电话,一直未接。下午,老家传来消息,说阳冬花放鞭炮时,不小心把周边的茅草烧着了,火势蔓延,很快失去控制。她的手机和外套就丢在山脚下的路边,可自己却又折回去走进了火场。

她生前录下了最后一段视频,通红着脸,挂着流不尽的眼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想死的,谁料闯了这么大的祸,不知道怎么办……这么一大片山,被我烧了,10万块都不够赔的。我答应了朋友,卖车位和车子的钱要还债。我一直想安心过日子,借我钱的朋友都是好人,是这场大火不给我活路,这里的债我就用命来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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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好阳冬花后,夏福顺带着妻子的遗照找喻冰清要钱,喻冰清说自己出于对女人的同情,答应给1万块钱,“至于债务,谁欠的去找谁,我跟他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

在看守所,夏福顺再次提及面子:“我一直想改变一些事,我爸爸在我们那里是一个名声不好的人,小气,尖酸刻薄,还有些小偷小摸。虽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但我一直想成为和他不一样的人,希望自己有很多朋友,赢得别人的尊重。固化的阶层需要打破,只是我没能像你一样成功,我到底还是没能越过我的阶层。”

我笑他天真,“这个社会,没有哪一个人真正能改变什么阶层,都在苟活,只是有些人用金钱装饰抬高自己,看着光鲜一点而已,要真正过好日子,一样的为难。”

检察院认为夏福顺属于绑架和非法拘禁的想象竞合(编者注:想象竞合,是指行为人以一个主观故意实施一种犯罪行为,触犯两个以上罪名,以主观故意犯罪从重处罚),应以绑架勒索罪论处。

我选择罪轻辩护,认为他只是涉嫌非法拘禁,绑架罪的主观动机是勒索财物或其他非法利益,并伴随着侮辱暴力行为,夏福顺并无此意——他确实非法限制了他人人身自由,起因为他与被害人父母存在债务纠纷,捆绑的目的只是为了拘禁被害人。

法院一审判决,夏福顺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8个月,夏福顺当庭表示不上诉,却心有不甘:“为什么我一心向善,却成了犯人,而有些人却能逍遥法外?”

我告诉他,当一个人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善良的能力的时候,首要还是要选择对自己好一点,对家人好一点。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关键是在于我们能不能认清自己。最后是迷失,还是回归。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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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3 05: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脱下恶女的假面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10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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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关乎生死,越是过不去的事,就越要让它过去。不管受过多大的伤,一个人还是得先自己接受自己,才能怀着最大的善意,领着自己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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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绝叫》剧照


前    言


我做律师近10年,感觉还是刑事案件最累人、最没有成就感,但遇到了还是会接。

涉嫌违法犯罪的当事人在一般人眼里,只要被抓就都是有罪的——“犯罪分子说话就是狡辩,律师为他们做辩护就是助纣为虐,只为钱。”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常见。

这10年,我称自己为“在唾沫里游泳的人”。不过,让我真正感觉到累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辩护。

有时候解释累了,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律师,大家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所有的嫌疑人只要被抓起来,马上踩死,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样一来,正义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当然不是。

犯罪任何时候都要打击,但要依法,而不是依情绪。让嫌疑人说话,让律师对法律作注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保护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金钱,万一身处绝境,只有真相和法律——而这些,往往就够了。

我想通过一些案件告诉大家,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做辩护,他们“坏”在哪里,我们自己又有多“好”。如果同样的际遇,我们会不会比他们冷静,比他们处理得更好?


为嫌疑人辩护 |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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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看守所,易攀依旧忍不住撩着头发:“你觉得我今天好看吗?”我礼貌性地报以微笑。她却咬破嘴唇内侧,将渗出的血涂抹在嘴唇上:“你不用担心,就当涂个烂番茄色口红。我不化妆都不敢见人了……只有小姑娘的素颜才会好看吧?”

我提醒易攀:“在见我的时候自残,非但对你不好,还会给我的工作带来麻烦。”

易攀眨眨眼,似乎不死心,挺起背继续刚才的话题:“女人爱美而已,不要这么大惊小怪。”

我盯着易攀看了几秒:“你现在比以前要好看些,不是化妆不好,而是你要面对自己。”

“以前,你说哪个以前?”易攀闭上眼睛,“我没想过大富大贵,更没想去伤天害理,就想做个正常的女人,靠劳动养活自己,服侍好爸妈,找个喜欢的人过平凡的生活。但老天爷想方设法为难一个姑娘,在天上尽想着看笑话……”

易攀的眼泪滴到了手铐上,我掏出纸巾,又怕违反规定只能紧紧攥着。易攀不想让我为难,连忙说:“谢谢你,这些年我都不哭了,哭没有用,还挨了不少打。”

我知道易攀说的是哪件事:“你要原谅我,作为辩护律师能做的有限,没法带一支你喜欢的口红给你,不能帮你擦去眼泪,甚至没法为你开脱罪名,你可能还会被重判,这是客观事实。你可以将你的遭遇讲出来,告诉大家一个人在犯错之前经历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滋生了罪恶,嫌疑人有开口说话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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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攀离24岁还差几个月,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从前的她总戴着蓬乱的假发,化浓妆,贴着粗长的假睫毛,看不出实际年龄。眼下的易攀卸妆后看上去很清秀,小脸,有黑眼圈,却遮不住明亮的眼睛。

我第一次见易攀是在4年前,她经人介绍找到我,咨询离婚的事。得知她当时还未满20周岁,不过是在男方老家办了结婚酒,男方也基本上没给彩礼,且无其他开销,我便告诉她:“你们没领证,不存在婚姻关系,你是自由的,彼此好好地说声再见,这段缘分就算了结了。”

易攀似乎心有不甘:“就这么简单?为什么在我心里纠结了无数次的事,在你们男人嘴里永远是一句话就给解决了?合着真的是我在自作多情,想离婚都没资格。”

我不解地看着易攀:“你到底是想分开还是不甘心?或是经历了难以启齿的事?”

易攀双手交叉,说话神情冷峻:“谢谢您,原来真是我多事了。”

那时我工作忙,就没再过多交谈,连她的电话号码都没存,以至于一个多月后,再次接到她的电话时,我一下都没想起她是谁。当她说想请我吃饭时,我先是拒绝了,说一件小事,没必要放在心上。她哀求我不要挂电话:“出了家门后,我没怎么遇到过好人,我确定你不是那种打我主意的人,这么说你不要生气……”话还没说完,她又在电话里哭了起来:“我是无药可救了,但有些话,我想找个人说出来。”

再次见面,易攀依旧浓妆艳抹,还戴了一顶大红的圆毡帽。她主动说到了她想“离婚”的缘由:“我有他出轨的证据,在拆穿他之前,我设想过各种场景——他先是百般开脱,面对铁证痛哭流涕,请求我原谅。我不原谅,坚决要‘离婚’。然而等真的摊牌时,他竟然开口大笑,说‘那又怎样?’然后倒打一耙,让我照照镜子。”

“可我哪敢照镜子?先前连化妆都是对着电视机,对着那张看不清楚的脸……”



2


后来在看守所,易攀再次提及那段所谓的婚姻,说:“受过伤的人找对象,无非是想被治愈,我没遇到那个人,更讨厌自己,没法进行自我疗愈,所以就进了大牢里。”

那年易攀17岁,用她自己的话说,“没有原生家庭的伤害,爸爸是老实人,妈妈慈爱,家里老人从不重男轻女,弟弟妹妹有的我都有。没考上大学,爸妈没责备,打算借钱让我复读。我也有理想,当一名律师或医生,在我们镇上就好。我喜欢那里,春夏的早上在鸟叫声中醒来,晚上在蛙声里入眠,冬天下雪大家都很开心”。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易攀打算先出去打几个月工,再考虑是否回来继续学业。领她出去的是一个亲戚,刚出火车站就接到消息——家里老人过世了,只得折回。易攀心疼车费,想着自己毕竟是高中生,有同学早早地在外面打工,便决定独自留下找工作。在找旅馆的路上,她看到有个女人举着一块招工的牌子,凑过去打听,“怎么也想不到,就那么几步路,不到3分钟,我将自己引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光天化日之下,易攀被几个人推上面包车,挨了几耳光,手脚被绑,嘴上被缠了几层胶带,“我想求他们,说好话,试着喊‘哥哥、姐姐’却只听到自己的‘呜呜’声,车子一直开,外面越来越荒凉,黑夜压了下来,那3个男人却在唱歌、大笑。”

午夜时分,车子在一座偏僻的村庄停了下来,易攀被两个男人拖进了房间,“就是那种普通的屋子,窗户被焊成了一个井字,能看到外面的人影。我被绑在一台坏了的机器上,他们去吃饭了,期间,那个女人进来过一次,我以为她良心发现……”

女人却望着封死的窗户对她说:“小妹子,对不住,我欠他们钱,总算等到他们玩厌了这一天,我身上都病了。他们说只要我找个替代品,就放过我。我不敢报警,家庭住址以及小孩的学校他们都知道,希望你自求多福,让他们早点厌烦你。”说完,女人往床底扔了几只软膏、一瓶喷雾剂和避孕药,在叹息声中走了。

关于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易攀偶尔隐晦地提了一嘴,说的时候不知是哭还是笑,声音很大:“呵,连蜜蜂都没有蛰过的花骨朵儿,被强行掰开,揉碎,又摊开,嚼烂,掉在脏兮兮的泥地里踩,最后没有痛感,只剩下麻木,被折断丢弃都算幸运……”

几个星期后,易攀的心里已经不存在愿不愿意的问题了,“我希望进来的是那个胖男人,他没有那么变态,不打人,有次还带了个小风扇过来,风吹过来时,我竟有些感激。时间久了,我能在乎的都是一些小事,譬如想吃点辣的,不想自己的内裤总是烂了要打结,希望自己身上早点消肿,不要那么痒,怕软膏不够用……”

易攀的手机被收走,只有家里打电话来时,才能说话,“两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我只能说自己在厂里过得好,经常要加班。当爸妈说想读书就回来时,我想哭,迫于胁迫只敢默默流眼泪,挂完电话还要挨打,流泪擤鼻涕都不行,怕(被他们以为)是传暗号”。

易攀每次反抗都会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床上躺好几天才能动,至于逃跑更是难如登天,外面经常有人影晃过,没有谁会在意她的求救,即便是她血书的“救命”二字,到头来还是会被那几个男人捡了回来,并将那块布钉在墙面上,“满是嘲讽”。

后来她再喊救命的时候,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为了让自己过得稍微舒服一点,我迎合他们,变着花样让他们以为我被驯服了”。



3


易攀说,那段时间,她从未放弃过逃跑的念头,一直想方设法找机会:“我只有一条命,也就可能只能有一次逃生的机会,一旦失败了,弄不好就得和我的家人告别了,我舍不得。”

大概一两个月后,男人们不再捆绑易攀,偶尔放松监视,试探易攀。但易攀认为,“只要不是自己创造的机会,就不能信。刚来的时候,我跑过3次,每次都被抓了回来,被打得面目全非,就给了我一瓶红花油。我就因天真才被抓来这里,在生死抉择面前,容不得天真”。

后来有好几次看似难得的机会,易攀足不出户,不和外面的人搭话,反而开始收拾起那间“地狱一般的屋子”,“就像是要安心过日子一般”。

那天,是其中一个男人生日,见他们买了酒,易攀在脑海反复演练——等他们喝醉了,拿起酒瓶砸死他们,在他们饭菜里下药……杀人还是不行,而且哪里来的药呢?

下午,从外面来庆生的2个陌生男人对易攀进行了侵犯,“我没反抗,他们5个人很满意,晚上喝酒聊天时,还让我上了桌,但为了防着我,他们让胖男人少喝”。

其他几个到底喝醉了,鼾声四起。胖男人喝了一点酒,似醉非醉,“不知是谁教他的,最近他总爱掐我喉咙,怕被他掐死,我在枕头下备了一点洗衣粉。在关键时刻,装作身体发抖,口吐白沫,他胆小,连忙去叫人,我趁着那点空当抱起衣服使劲跑。也不敢往后看,不知过了多久,我进了一片荔枝林,再跑不动了”。

易攀在荔枝林里趴了一夜,她听到过外面男人的声音,不敢轻举妄动,又随时做好狂奔的准备。即便四周寂静无声,也不敢睡死,生怕一醒来发现自己又被捆在那间屋子里,“还好荔枝林大,到了第二天,我想着再不走,就走不动了”。

就在易攀起身的时刻,一个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易攀看清他的模样后,松了一口气——他不是那一伙人里面的,而是个流浪汉,身上衣不蔽体,头发脏得打结,跟易攀一般瘦,眼神空洞。易攀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走了几步后,那个男人开口说话了:“你是被人追的女人,我身子难受,只要你跟我睡一次,我就不说。”

易攀说:“那一刻,我真有杀人的冲动,我环顾四周,看有没有石块玻璃之类的碎片,或者尖锐的树枝也行,我想拼死一搏了,我握紧拳头,脑袋充血。但是几分钟后,我躺下了。我还要留着力气回家呢,我让他说话算话,他连忙脱衣点头。”

流浪汉因身体原因,未能如愿,在易攀身上胡乱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将易攀的内衣卷起放怀里,说自己说话算话,并告诉她往哪边走多久能到大路上。易攀说,“尽管闻着流浪汉身上的臭味想吐,但他真的算是好了的,我怕再次陡生变故,继续不要命了跑,他还在后面强调,说有人追,他就替我拦着”。

易攀在马路上招手,没有车子停下,而每经过一辆面包车,她就得躲,生怕是那伙人来了,最后没辙了,她就站在马路中间,“那会儿我就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就算被撞死,警察总归是会把我的骨灰带回家的,一堆白灰总不会被人蹂躏了”。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声音,一辆货车停了下来。易攀二话不说,往驾驶室上爬。听说易攀要去城里,司机说不是不行,“你给100块钱油费,或者别的什么也行……”

“到了派出所门口,我见进进出出的都是男民警,心里发怵,不敢报案,生怕又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直到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察出现,我抓住她的手就不放了。”



4


半个月后,那几个男人全部落网。他们承认非法拘禁,却狡辩说易攀是自愿发生关系的,还出示了相关视听证据,易攀说,“反正我觉得他们被轻判了,最重的才判了7年”。

回到家的易攀一直惊悸、失眠,经常在半夜大喊大叫。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找神婆过来驱邪,就是欲盖弥彰,逢人便解释说我在外面没有被糟蹋”。令易攀难过的是,开庭那天,她父亲在场,当被告方出示易攀为了自保而迎合他们而说的话时,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全程没抬头,“或许他也不知道为何从小乖巧懂事的女儿,怎么变得那么不堪,那种写在他脸上的羞愧,让我很不好受”。

易攀试着重返校园,但很快就退学了,“在学校看到那一张张青涩的面孔,真会无地自容,我总是想着自己是一个有着严重妇科病的人。尽管她们也恋爱,不用说,那就是美好,有些东西与之相比,就只有肮脏、恐惧、以及回不去的难堪”。

回到家,身边也少不了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有次,易攀看着母亲费劲地跟别人解释:“我女儿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没让我们操心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求你们留点口德,说我偷人做贼都行,不要把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架在火上烤,她还要嫁人。”

那时的易攀已经开始厌恶自己了,她厌恶那个让父亲抬不起头、让原本话少的母亲变得喋喋不休的自己——“我觉得把自己嫁出去或许能让他们宽慰,因为那是一般女子的归处。”

媒人来说亲的时候,易攀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女儿被人看不起,还特意给了对方一个红包,让她多多包涵,但易攀还是一个电话打给男方,说自己就是这样了,但不亏人。

男方说爱了,自然就要保护好自己的女人。

人总是容易被好听的话打动,易攀被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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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说:“投其所好就是为了牵着你的鼻子走。受伤的人都想被治愈,忍不住希望的诱惑。”

但当时的我与易攀不过是点头之交,她甚至都算不上是我当事人,在听了她的非人遭遇后,我没有能力去开导,只是让她去看看医生,以后要保护好自己,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没想到4年后,易攀依旧没能解开心结,还阴差阳错成了一桩故意杀人案的从犯。我们也因此又见了面。



5


易攀说,在被男人往伤口撒了盐以后,自己再不相信任何东西了,每天都化着很浓的妆,“我想把自己抽离出来,像是一个偶然遇见‘易攀’然后寄生在她身上的灵魂。我不过是支配她的身体,我告诉她,这个世界笑贫不笑娼,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脏,但有了钱以后,别人就觉得你亮丽”。

易攀认定,只要能够“抽离”自我,再豁出去,接下来做什么事情都容易了,还不会受伤。于是,当高中同学以“抚慰”为借口,骗她进传销组织时,她虽心如明镜,却还是很干脆地跟着去了。她早就做了调查,“南派”传销,不限制人身自由,刚进去有所谓的“导师”上课,还有一个个号称“家人”的成员领着她四处参观,说哪个项目是要给他们的。

在曾经经历过非人遭遇之后,易攀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却不排斥和那些人一起呐喊、瞎想。虽然她也说,“别字连篇的人还当什么狗屁导师?说是‘家人’,大伙儿饭都吃不饱,每天就是清水菜叶或者土豆丝,窝窝囊囊还想暴富,不过是挖空心思到处骗钱。我恨那个同学,我都那样了,她还把我当成猎物靠近我”。

那个同学进传销组织只比易攀早几个月,只因哥哥生病才想出来挣钱的,一开始未被完全洗脑,不骗家人,只对同学朋友下手。易攀看出同学的心思,“我就对她说什么‘家人是成功的基石’之类的话,创业要有自己人帮扶,心软成不了事,等成功了有钱了,再展现菩萨心肠,回馈家人们”。

在易攀的劝说下,同学将她母亲、嫂子、堂哥、表姐都骗进了传销组织,同学母亲40多岁了,在传销组织里有了外遇,嫂子将她哥也将自己本就不多的救命钱搭了进去。结果就是,只有同学沉浸在发财梦里,她哥最终病死,父亲成了一个酒鬼,成天疯疯癫癫的。

对此,易攀毫不避讳自己的恶:“她心术不正,我一点都不同情,还有些快感。我当年那么无辜,却落得个不人不鬼。人是虚伪的,总以为自己区别于动物,从不承认彼此间的厮杀。然而动物还会耳鬓厮磨,但人很少关心外人的死活,当然嘴上说得都是有爱……有时候,保护自己是要做一些恶的,不丢人。”

之后,她还掰着手指细数被她骗过的人——

一个48岁的中年男人,以为自己撞上了大运,财色兼收,为了易攀,卖了深圳两套房,“最后没了派头,窝窝囊囊的,没个人样”。易攀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这种男人有点闲钱,想玩小姑娘,落在我手里活该”。

还有一个大学生,在网上跟易攀聊了2个月,带着18万彩礼过去说要娶她。易攀说有那么几秒,自己动了恻隐之心,问男生在大学学什么,大学美不美。男生说,“混日子,没什么特别,无聊。”易攀便觉得这种人就是“暴殄天物,就该被教训”。

没两年,易攀就凭着惊人的“业绩”,成了当地传销组织的“领导”。见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谈及对别人的伤害,我忍不住想探个究竟:“你怎么能为自己找到那么多借口,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似乎所有的恶果都由别人触发,夜深人静时不进行自我反思吗?”

易攀回答得很干脆:“你说得对,因为我眼里完全只有自己,也可以说完全没了自己,人是趋利避害的,有好处都想得,为了逐利啥都豁得出去,摇身一变,就成功了。”

易攀在传销组织的非法所得最初并未得到惩罚,相反,她“全身而退”了。那些被她骗过的人一直没有醒悟,还继续着发财梦,以为她的退出是给他们机会,少了竞争者。

说到曾经有两三百万的存款时,易攀有些得意:“我一直当它们是对自己的赔偿,也想过要‘洗白’做点正经生意。其实想想,那时我才二十出头,起点算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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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自从易攀在家建了房子、供弟弟上大学后,老家那边似乎完全“忘了”她曾经的遭遇,偶尔有人提及,易攀的母亲也不再上前耐心解释了,上去就是一耳光,对方一声也不敢出。

甚至还有人将易攀视为榜样,教育自家孩子:“你要像攀姐一样,趁着年轻多捞些钱,风风光光,盖村里最高的楼,让别人仰望,活得窝囊才会被人看不起,才不光彩。”

即便易攀因涉嫌故意杀人被刑拘,还有人亲口对我说:“她赚的钱够了,就算被判个十几年,老家的房也不会没收,弟弟混出来了,这些都是收不走的。那么作为女儿,算是很争气了的,死了也值,毕竟一个没背景的农村女人能扑腾个啥……”

在看守所里,我问易攀:“你是否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人的‘赞誉’,认为自己是一个‘榜样’了?”

“怎么可能,”易攀不假思索,盯着手铐,“我想说的是,成人的世界就是如此,虚伪而盲目,没有所谓的单纯美好,有些坏人装成好人的样子,比好人过得好多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易攀将话题继续下去,她是受害人,也是施暴者。

就在我想她还会找什么样的借口时,她忽然低头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抬起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你挺瞧不上我的吧?刚坐下时,你说话几温柔,现在冷冰冰的,很嫌弃。我不想你这个样子看我,我又想化浓妆了,一层一层地涂抹。”

我说:“受伤了,就要治。化妆能遮瑕,但当我们卸妆时,还是要爱本来的自己。”

易攀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你不知道,我洗澡时,总会把皮搓破,连流出的血都觉得是脏的。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改邪归正吗?我后来甚至想过要自考大学。我之所以被关在这里,不是因为做了恶,反而是因为良心发现,痛心那个时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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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看守所会面之前,我只知道,易攀涉嫌杀害一名30多岁的男子。案发时,她是主犯宁志升的情人。宁志升的杀人动机,是因被害人多次对他进行敲诈勒索,他不堪其扰,终于有一天,找了一伙人去教训被害人,易攀也去了,混乱之中,其中一个人将被害人当场砍死。

宁志升是当地某个部门的一个小领导,曾在一所中学当过老师,名声不错。宁志升故意杀人案传开后,很多人不敢相信,便将矛头对准易攀这个“祸水”。



6


易攀说,自己真的是一步步被逼得走投无路的。

她从传销组织出来后,本计划与亲戚合伙开一个小厂,“好不容易想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创业,靠自己做出一点成绩,甚至想着,若是赚了钱,还要回馈社会,尽可能地帮助那些被家暴的女人……”

然而,创业之初,她只是在厂房边付了一点定金,就有各种人跑来“暗示”,光打点就花去好几万。当局面僵在那里时,她的亲戚脱口而出:“你出去跟人家吃个饭、唱个歌吧,那是你的能力。在小地方不示好寸步难行,但打通了就会畅通无阻。”

易攀差点没控制住脾气:“想打人,却不知道打谁。欺负我的人都已经进监狱了,那些表面对我客客气气的人,也不过是看在钱的面子上,骨子里是瞧不上我的。”

为了争一口气,易攀宁愿继续熬着。费了很大力气,工厂才终于开了工。前期亏损严重,时不时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闹事,合伙的亲戚扛不住压力要退出,撤走全部的资金不说,还要她一个人填所有的亏损。亲戚嘴上说的是,以前是冲着她有“靠山”才做的,没想到连流氓地痞都搞不定。更令她焦头烂额的是,她好心收留、赔钱放工资的一些妇女,在上班期间摔倒了,明明是小伤,就是赖着不肯出院,非讹着让易攀“顺手”治疗自己的一大堆病。

没几个月,厂子便名存实亡了。

易攀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宁志升的:“那时,我就想去打听一下成人高考的事,却在办公室外碰到前来找朋友叙旧的宁志升。起初,他夸我志存高远之类的。一来二去熟识了,就说那种考试没用,不如跟着他,他会做我事业的靠山。”

在宁志升的斡旋之下,易攀的厂子又起死回生了,之前那些前来找麻烦的人再不敢嚣张,见了易攀都是赔笑脸,“有些东西,还真不是金钱所能抗衡的”。

尽管宁志升是有夫之妇,有个女儿,但在易攀看来,他对自己算不错了:“我自己阅人无数,有些男人的话我是完全不信的,但宁志升抱着我,说对我一见钟情,说他之前从未找过情人时,我想了想还是信了。他对妻子也很好,即便从我这里回去时,还要顺便买点他妻子爱吃的糕点,我当他只是多爱了一个……”

见我皱着眉头,易攀侧着脸“呸”了一声:“不对,我又在粉饰一些东西了。我就是看上了他的权力,那种所谓的有钱人在他面前就跟孙子似的,光卖他的烟酒我一个月就能赚上万块。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我们可能就是各取所需,然后各走各的。”

易攀说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靠一个人的努力做成过任何一件事情”,包括面对自我、接受自我,“看着光鲜的脸上,其实都是抹了粉的,有铜臭”。



7


案件到公诉阶段时,我与宁志升的辩护律师发生了激烈争吵。只因他向检察院递交了意见书——认为易攀才是主犯,宁志升是被她唆使的。我直言他是无稽之谈,是为了保住自己当事人的名声罔顾基本事实。

对方律师在当地颇有声望,向外面放话:“撇开我当事人的贪污受贿,就故意杀人而言,若连主从犯都认定不清的话,我决不罢休。”相比之下,我担心自己工作有疏漏,当即向看守所申请会见易攀,怕她被人诱导,随便签字。因为易攀曾对我提过一嘴:“那起杀人案本可以避免的。”

在笔录中,易攀与宁志升的供述并无多大差别:

被害人的妻子曾与宁志升有染,而后那女人为了求宁志升办事,又逼迫仅15岁的侄女在大晚上的陪宁志升“唱歌”。被害人的哥哥早亡,嫂子改嫁,侄女从小跟他生活,跟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被害人得知情况后,提着菜刀去找宁志升算账,向衣不蔽体的侄女保证:“天理昭昭,一定要讨个说法。”

然而10天后,在宁志升的威逼利诱下,被害人同意和解。宁志升当时说的是:“你老婆与侄女的事打包解决,一次性补偿你50万,之后绝不姑息。”

2个月后,被害人打电话给宁志升,提出再要30万,不然让宁志升的妻女不好过。当时宁志升正好在易攀那里,听到被害人威胁家人,连忙找人说要教训对方,他还在找人的电话里说了一句:“带两把刀,让他长点记性,不要以为我是好惹的。”

宁志升挂了电话后,易攀对他说:“我也过去,他们下手没轻重,我帮忙看着点。”

宁志升叫去的人到了之后才发现,被害人也是有备而来——茶馆里坐了五六个人,手持钢管。起初双方并未引发冲突,只是在叫嚣,比谁的声音大,一般这种情况,只要没人动手,他们一帮人吼累了自然就骂骂咧咧散了的——直至易攀冲上去往被害人脸上泼了一杯水,让他“识相点”,才真的引发了冲突。之后,被害人被捅3刀,当场死亡。

案发后,宁志升被立案调查,被警方认定为主犯,易攀和另外3位打手为从犯。宁志升的辩护律师接手案件后,查到案发前一周易攀曾与被害人联系过,并有他们见面的监控视频,以此推断,整个案件是易攀一手策划的,宁志升被利用了。

当然,定罪不能只凭推断。易攀说,自己与被害人会面的原因是:“被害人想让我给宁志升戴绿帽子,被我拒绝了,仅此而已。我告诉他,祸不及家人,他心有不甘的话,可以去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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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案情复杂,开庭前半个月,征得易攀的同意,我退出辩护,由律所另外一位老律师接手。

最终法院判决:宁志升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因犯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决定对其执行死刑。易攀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

法院认定易攀与被害人的会面与被害人被杀没多大关联,让同伙带刀教训被害人的是宁志升,杀人动机明显,没有证据显示易攀教唆杀人,就算当时和人起了冲突,也是因宁志升而起。

因此,最后一次会见易攀时,我也试着做了自己的推测:“或许最开始,就是你通风报信告诉XX(被害人)他侄女当时的处境的。因为你觉得被害人和宁志升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小女孩的惊慌、屈辱、痛苦,最终都能被钱摆平,多难过……”

易攀笑我太离谱:“你怎么不说,我是拿着他老婆和宁志升的露骨的照片去找的他?听说老婆出轨了是一回事,看到老婆怎么出轨的又是另一回事了吧?再或许我没那么好,比所有人都愤怒、自私、吃醋,说是想过普通的生活,却不想跟普通的男人过日子,看不上工厂的汗水和工资,害怕拥有的东西会再次失去……”

当然,我们不该用嘴巴制造事实,要用证据摆出真相,想象再合理也不能定论。

我不置可否。临走前,易攀再次问我:“你觉得我没化妆的这时候好看吗?”

我点头,对她说:“你并不是没有做成一件事,你曾凭着一己之力逃出了魔窟。”

看着易攀,我想,善恶关乎生死,越是过不去的事,就越要让它过去。不管受过多大的伤,一个人还是得先自己接受自己,才能怀着最大的善意,领着自己往前走。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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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3 01: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妻子给的爱,我受不起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3-03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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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君是个好女孩,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这种好没有成就一个更好的我,反而让我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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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1


得知检察院对当事人郭文强的量刑建议为“死刑立即执行”时,我照例打算写一份法律意见书,希望法院到时候能留他一命。然而,不过短短几百字的法律意见书,竟让我抓耳挠腮,无从下手,耗时一周,仍未定稿——这是我从业多年从未有过的事。

恰逢此时,我听说被害人贺旺君的追悼会即将举行,干脆合上电脑,决定再去会见一次郭文强,看他能否说明案情。此前,我已会见过其三四次了,每次他都拒绝沟通,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就是这个命,早就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都结束了。”之后无论我再怎么劝说,他就只是重复说“结束了”。

这次会见,我假装不经意提及贺旺君将被火化的事,“三十几岁的年纪,不知她是否甘心,可能到死还牵挂一些人。”郭文强听罢突然开始大喊大叫,眼珠凸出,试图站起来,身子却几次重重砸在椅子上,最后侧着身子,双手颤抖地指戳着我。幸而我们中间还隔着一道护栏。

转眼,他却又做出磕头作揖的手势,继而一声恸哭穿过我的耳膜,“求你,替我去送她……”

看守所民警立刻过来警告郭文强,若情绪失控就结束会见,郭文强连忙摆手,敲打胸部以求得平静,“我就好,我还有话要对律师说,现在能控制好情绪了。”

“只要你替我去了,无论我下场如何,都不再怪你。替我带一个花圈,上面写——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不应语……”眼下的郭文强情意绵绵,声音柔和,像极了老师在教导自己的学生,“第一个雨,是下雨的雨;后一个语,是语言的语……”

我即刻回道,“这话恐怕不搭。”我本想说“不配”,却碍于身份,“我们还得考虑被害人家属的感受,事已至此,不要再自以为是,去毁掉一些美好的东西。”

郭文强沉默了一会,继而点了点头,“那替我带一瓶护手霜过去吧,不要买太贵的,十几块钱的那种就行,她一向节俭,再带点艾草和姜粉之类的,她喜欢……”

“我答应你会过去看看。”见郭文强还沉浸在自以为的深情里无法自拔,我提醒他,“你在看守所的生活还适应吧?检察院那边的意思是要从重处罚,能做的我都会去做。”

郭文强愣住了,“哦,还行的,就是眼镜被人弄坏了,那是我老婆领我去配的。”

我没接他的话:“你坦诚地告诉我,让我参加贺旺君的追悼仪式,是不是想让对方出具谅解书?是的话,大可不必打以前的感情牌。人都没了,我们能做的就是认罪认罚。”其实说白了,能得到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对郭文强的量刑很重要,只是这一次,我想明说,“去送一程就去送,不要掺杂其他东西,若为了谅解书,我不想在死者面前演戏。”

郭文强没有明确回答我,反而岔开了话题,“虽然你是法律援助律师,但我还是相信你的。其他我没有别的要求了,你替我再看看她,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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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我要去参加贺旺君的追悼会,同事们都很担心,说不合适,建议我等法院的判决结果下来后再去她墓前吊唁。

“我们都听说了,她是个好女子,不会怪你的。就怕其他人动手,一般人奉行的是朴素道德观,情绪上来了,行为难免过激。”

我何尝不害怕,只是既然接了这个案子,就该去承担一些误解。以前我不理解为何自己总是挨骂,后来有点明白了——有时民众的正义也是一种情绪,需要宣泄。我只当大家的情绪只针对罪恶,宣泄完后或许就能冷静下来思考一下程序的正义。



2


在联系贺旺君父亲之前,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任谁都能理解一个父亲的悲恸,即便他拒绝,我也会去外面献一束花,与工作无关,就是单纯的对生命逝去的痛惜。

我最初联系的是当地村支书,村支书的态度让我稍稍宽了心,他说:“老贺从来都是一个讲大道理的人,你私下过来吊唁,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对你横加指责。”当天下午,村支书又给我打来电话,“老贺正好有话要对你说,他心里乱成一团麻了”。

几天后,我和同事李欣以个人名义,去当地殡仪馆参加了贺旺君的遗体告别仪式。李欣和我一样,同是郭文强的法律援助律师,才24岁。一开始了解案情后,她气得横眉竖眼:“我就不顾职业操守了,为什么要拿这种人来恶心我?!女人真可怜。”那天,我们一起送了花篮,并给贺旺君写了一副挽联——“谁料痴心竟成妄想,早知薄幸终负佳人”。

贺旺君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寿被,嘴巴微微张开。灵堂里挤了很多人,有人惋惜,有人痛骂凶手不得好死,还有人小声说:“她的伤口在肚子上面,女人只有生孩子时,肚子才挨刀。”

当听到一位女士说自己是贺旺君的同事时,我凑过去问她:“贺旺君的手是不是也受了伤?不过尸检报告上没有提到。”

那位女士立刻伸出自己的双手给我看:“就是这样的,小贺从17岁开始做足浴,能有一双好手吗?都是为了那个谁,连觉都睡不好,上次她还对我说,想生一场病,好好睡上几天,没想到……”那位女士的手指严重变形,关节处长了肉坨,我这才明白郭文强为什么说要买护手霜。我转头跟李欣说起,她一脸不屑:“人都被他弄死了,还来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

骂归骂,李欣让我把车钥匙给她,说有事要出去一趟。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她带回来一支护手霜,摆在我们送的花篮里,说:“我自己要给她买的,跟那个人渣没关系。”

就在这时,贺旺君父亲在儿子的搀扶下向我走来,喉咙嘶哑,还没说话,眼泪就顺着干瘪的脸往下落:“你是蔡律师吧?既然来了,我就当你们是君君的朋友。她生前好客,喜欢热闹,我不会让她为难。改天你再来找我,我有事要麻烦你的。”贺旺君的哥哥沉默寡言,在他父亲和我说话时,只是望向妹妹的遗体默默流泪。

从灵堂出来后,李欣说想不通:“难道你不恨郭文强吗?杀人放火的人我们见多了,就算对变态连环杀人犯我也没那么大怨气。面对他,我就是没法把自己当律师,无缘无故将对自己那么好的爱人给杀了,都不想骂他神经病,骂了就是开罪。”

“我自然不会喜欢郭文强,但我信因果,讲逻辑,无缘无故杀人,我是不信的。就好比警察办案,如果真相在粪坑里,他们就忍着恶心往粪坑深处打捞。人心有时候比粪坑干净不到哪里去,我们律师也得忍着恶心,往人心更深处打捞真相。虽说我们是嫌疑人的辩护律师,但其实是从另一面,也是在确认刑罚的必要性,以此告慰亡灵。”

李欣若有所思地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人最难修的果然是内心,我也是个凡夫俗子,难免有情绪。但就一个法律意见书,你随便写写就是,何必纠结?”

我很清楚,这个意见书之所以难写,就是因为真相不明。杀人的事实是存在的,但真相并不只是包含结果的,譬如有些杀人案件,是由家庭纠纷引发的。

可在这个案子里,贺旺君到死都爱着郭文强,两人没有明面上的矛盾;关于杀人动机,郭文强面对警方审讯又三缄其口,只说自己认罪该死,连前因后果都不愿说清楚,算不上是悔过,自首情节能不能认定还两说。这的确让我很为难。



3


接下来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我都没去会见郭文强,后来他拜托民警带话给我,说要见律师,我便让李欣去。李欣回来后怒气冲冲:“我听到他问‘贺旺君最后走得还好吗?’就恨不得唾他一脸,东扯西扯就是不说正事儿,嘴里还说自己‘一直没自由’。”

我几次想打电话给贺旺君父亲约时间见面,却一直纠结退缩,生怕会对一个父亲造成二次伤害。后来,还是贺旺君父亲主动打来电话,说之前约好要谈谈的。

一见面,我就向贺旺君父亲道歉:“我或许不该接这个案子,一时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总归我在做他的辩护律师时,多少有愧意,没有以前工作时那般有底气。”

贺旺君的父亲六十多岁,清瘦,背微驼,胡子拉碴,说话很慢:“我要想找个人出气,犯不着再来为难你,直接就冲文……郭文强他妈去了,将他家砸个稀巴烂,大不了我也进去,将他捅死算一回事,那就没有说法了。他做了恶事,自有政府收拾他,法院给他安排了律师,自然是怕冤枉了他。到这地步了,我就想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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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郭文强,贺旺君父亲和他的亲戚多次表示不解,“是不是被鬼缠身了?”

郭文强的家与贺旺君家里只隔了差不多一公里的路程,郭文强算是贺旺君父亲看着长大的。

“小时候就乖巧懂事,知道自己家庭条件不好,经常帮父母干农活,成绩也好。反而是君君被我们惯坏了,衣服都不让她洗的,成绩也就那样子。”

由于贺旺君的父母一直认为郭文强不错,所以他们得知,女儿在初中就情窦初开,跟郭文强有恋爱的苗头时,并未横加干涉,“我们还让君君要努力配得上人家”。

后来郭文强考上了一所本科院校,而贺旺君则落榜了。

郭文强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每月都要买药,只能在家做一些相对轻松的农活,母亲则在外打工,能勉强维持家庭开支;贺旺君家虽说不算富裕,但父亲是个不错的木工,哥哥也在外打工,如果她想要复读,家里还是负担得起的。贺旺君却说自己高考三百多分,就算复读一年也没希望上本科。她执意要外出打工,家人劝不住,她却说赚钱一分钱就有一分的用处。

“君君在家是连碗都不洗的孩子,撂下筷子就往自己房间跑,喊她做点事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可会撒娇了。得知郭文强录取通知书来了,却二话不说,联系亲戚,收拾行李,提着箱子就去广东了,在外从未向我们诉过半句苦。”

贺旺君一开始进的是制衣厂,工资一个月只有几百块,她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说,“爸妈,你们晓得的,我是大懒虫,在外面赚的钱只能勉强够用,以后再孝顺你们。”

事实上,只要厂里需要加班,贺旺君都争着上,还让厂里的老乡瞒着家里,后来老乡打电话回家,不小心说漏了嘴,才传出来。

“自家女儿谁不心疼,我们知道后,死活不让她待那边了,都敞开说了,郭文强读书的开支我们会负担一部分。君君听我们提到郭文强,当时就急了,怪我们冤枉人,只说是她自己开销大,不够用。”

后来还是郭文强出面劝说,贺旺君这才回了家。



4


由于没有学历,贺旺君找了一圈工作,最后还是总说“钱不够用”。最后经人介绍,找了一份足浴技师的工作,照样瞒着家里,说是在一家服装店做销售。

“我们见君君手上长了坨,要带她看医生,她死活不肯,跟我们吵了一架……之后就有人传她仗着自己漂亮,在外面做那种不干净的事。”

无论别人说什么闲言碎语,贺旺君一概不理。老贺两口子又气又急,他们相信自家女儿不会做伤风败俗的事,却又因她确实在做足浴而有口难辩,“碗都不洗的姑娘去给人洗脚,说出来我们确实没面子。情急之下,也只能把郭文强叫回来,我们笃定若不是为了他,君君不会那样做,没别的办法,我们想看看郭文强的态度。”

当地人回忆道,“那时的郭文强,看上去有点瘦弱,倒是条汉子,只是不知道后来怎么发疯了。”

那时候,郭文强将全部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君君是为了我才去打工的,没偷没抢没做出格的事,做足浴除了有些辛苦,要熬夜,没什么不好,我只有心疼。现在我是没有能力,等毕业了就回来娶她,等我发达了,我会让她比所有女人都幸福。”

郭文强的一番话堵住了众人的嘴,在他们当地,大学生屈指可数,读书出去的不是当官就是发了财,“既然高材生都发话了,别人不好、也不敢再说三道四,甚至还有人夸贺旺君命好,吃苦在先,享福在后,以后指不定就是一个官太太的命。”

从此以后,郭文强在贺旺君家人眼里,就是准女婿的身份了。他也知恩图报,一回家就帮着干活,读书期间拒绝了女同学的表白,一毕业就跟贺旺君领了证,只是没办婚礼,结婚的钱也是贺旺君家里垫的,因为郭文强父亲的肝病加重,经常往医院跑。

婚后小两口基本上不吵架,每次回来都是出双入对的。郭文强处处让着妻子,还十分孝顺双方父母。

当地人都说,那时的郭文强每次跟贺旺君说话时,都轻声细语的,看着像个小男人,却在有人诋毁妻子时,再次拿出了自己的担当——结婚头几年,贺旺君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又引发一些人的猜测。

一次,有个男人说贺旺君就是因为之前的工作导致堕胎太多,才一直怀不上。郭文强当时也在场,并没有多言,即便那个男人比他高大,他依旧揪住对方的衣领一连扇了两个耳光,打了一架后,又砸了对方家里的玻璃,并撂下狠话,“下次再乱说,砸你家神龛。”

在别人眼里,直到出事前一天,都觉得他们是最登对的,“两口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家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换做其他人难免会因为不顺心,朝对方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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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郭文强的好,贺旺君父亲原本紧握的拳头又松了。

“他要是个混蛋就好了,我们就及时接回女儿……可是,家里盖房子他出力,田里插秧收割他也来帮忙。我儿子在外打工,平常家里的大事小事,连我们生病,都是他和君君跑来跑去的。老实说,只要他不把君君给弄没了,我什么都能原谅他。两年前,我老伴车祸身亡,别人都说跟他有很大关系,就那件事而言,我到现在都没怪过他,让家里亲戚莫说他。”

要说那时郭文强唯一的“不好”,就是工作。

他毕业后在一家政府单位做临时工,工资不高,但因为还年轻,也确实为家庭所累,大家都以为他的失意是暂时的,迟早有一天会飞黄腾达。贺旺君也为顾及郭文强的面子,从足浴店辞了职,在家照顾公婆。

尽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贺旺君有时还会来娘家借钱,但贺家这边从未表现出对郭文强的不满,“新年或者节日,他来了都是安排上座,我们主要看重他的人品。”

起初郭文强也是雄心壮志,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虽说我家庭条件不好,但由于成绩优异,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就是夸赞,也如愿考上了大学,我不可能失败。”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他说自己“忙碌却蹉跎”,努力工作,却因编外人员的身份无法升职加薪;学习用功,每次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考试,笔试都能进,最终却始终无法上岸,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是笔试第一名,以为胜券在握,却在面试前一天,家里传来噩耗,父亲因患肝癌去世。

第二天,郭文强没有去参加面试,安葬父亲后,随便一算,家里负债近 30万。随后,他辞了职,通过大学同学的关系进入一家公司做了销售。



5


经过走访调查,我基本确定郭文强无其他不良嗜好,无出轨行为,与妻子贺旺君不存在明显的矛盾冲突。面对公安机关的审讯,郭文强承认杀人,认罪认罚,却唯独对于自己的杀人动机含糊其辞,一会说“是没睡好,冲动”,一会说“脑子一片空白”,公安机关却认为是他不满自己的现状,因而迁怒于妻子,愤而杀人。

再次会见郭文强时,我和李欣一起。我告诉郭文强:“我见了贺旺君的父亲,他有怨念,更多的是不解,不知道你为何要那么做。开庭时间就快定下来了,实话告诉你,辩护词我都不知道怎么写,到时候横竖就说你是激情杀人,但贺旺君又没惹你。”

李欣依旧一脸鄙夷:“无论你是死是活,总要把话说清楚,不能让死了的、活着的都稀里糊涂。贺旺君哪里对不住你,你说出来。你对她有何不满,也说出来。”

“我真是该早点说的呵……或许早点说出来,最多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而已……”郭文强总算愿意披露心声了,“警官说得对,也不对;你们骂得对,也不对。没回头路了,我说不说毫无意义,反而会招来嘲讽,反正都是要被骂,狡辩什么呢。”

我说:“也不尽然,律师会见当事人不是来拉家常、听八卦的,是基于法理的考虑。法律赋予每个嫌疑人说话的权利,我们要重视自己的权利,才能保护好自己。嫌疑人不等于是罪人,总有带着冤屈的。即便有犯罪事实,我也希望当事人说出最真实的想法,哪怕是大恶,见光了总比深不见底好。追根溯源,便能对症下药。”

“冤屈没有,委屈总有的。”郭文强认可了我的说法,“君君是个好女孩,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这种好没有成就一个更好的我,反而让我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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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有人诋毁君君,我从学校跑去当众说要娶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要给她一辈子的幸福,不是一时冲动,不过话说大了,成了紧箍咒。”郭文强说,自己是真心爱着贺旺君,当年上大学,本是不想让贺旺君资助的,“那样会让我们的感情变得不纯粹。当年我自己也做兼职,无奈家里还有个病号。君君的钱是寄回去给我老爹治病了,我说了要还的,没想到后来又添新债,一直欠着她。”

经历考公务员受挫,父亲的去世,以及沉重的债务,郭文强终于不再要所谓的面子,踏踏实实做起了销售,贺旺君也重新去了足浴店。

“在别人看来,我们的工作或许不那么体面,但我们着实存了钱,比之前好太多,两个人相互扶持,日子是自己在过,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就想早点把债还完,到时候买一套小房子。”

的确,不到两年时间,他们就偿还了大部分的债务,考虑到郭文强的工作需要东奔西跑,贺旺君怕他辛苦,提出先分期买辆车,郭文强考虑再三,才买了一辆本田飞度。

之前郭文强为了全心全意考公务员,加上父亲生病,两人便一直没要小孩。就在郭文强做销售的第5年,他们终于还清了债务,还凑够了一套小两房的首付,生活暂时稳定了下来,此时两人结婚已8年,贺旺君眼看着就30岁了,两人这才开始积极备孕。

但半年过去,贺旺君却一直未能成功受孕,去医院做了检查后,才发现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排卵功能障碍,从而导致受孕难。

医生特意叮嘱他们,多囊卵巢综合征并非不治之症,只要积极治疗,平日进行调理、勤加锻炼、注意饮食,是可以自然受孕的,就算不成功,以后还能做试管婴儿。贺旺君却因此背负了心理压力,在治疗调养身体期间,情绪不稳,时常胡思乱想,有次不知是神情恍惚还是有意为之,还从老家的二楼摔了下去,断了2根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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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照顾贺旺君,郭文强毅然从公司辞职,“同样不是冲动,跟第一次一样,就是在乎她。钱是挣不完的,工作没了可再找,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过不去的。”

在郭文强的悉心陪伴下,贺旺君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心情也好了不少,她还在社交平台上说:“在这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苦都是值得的,遇良人,不枉此生。”配的图是郭文强与贺旺君的合照,贺旺君的头贴在郭文强的胸口上,闭着双眼。

后来有人跟我提起这段话,“当时就觉得怪怪的,事发后才恍然大悟,无论文字还是配图,都不吉利,若当时警惕一下,找个大师看一下,或许就没后来的事了。”我信因果,却不相事后这种狗血淋头的说法,只觉得贺旺君当时一定是很开心的。

郭文强也说出了自己当时的困境:“就好比电视里看到的耗尽功力去救一个人,对方得救了,我却虚弱了下来,成了废人。辞职后半年,我心里发虚,骤然发现人很重要,钱也一样重要,好不容易生活稳定了,又坐吃山空起来。去外面旅游,君君乐不可支,我却愁绪如麻,还要强颜欢笑,这种滋味不好受,我越发感觉自己力不从心。”



6


就这么过了一年半,贺旺君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满怀希望地继续去足浴店上班。轮到郭文强找工作时,他却发现自己几乎被淘汰了。

三十几岁的年纪,郭文强以为自己还算年轻,凭着努力就能实现梦想,却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早已被定义为失败者,“我仿佛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一茬接一茬的年轻人跃跃欲试,我错失了年轻的机会,没能杀出一条血路,到了中年,社会阶层以及各个圈子差不多已确立封闭,我连大学同学的圈子都融不进去了,就连拍个照,我和他们中间都像隔着楚河汉界。有同学甚至嘲讽我,让君君在足浴店给我谋一份差事,就是这么恶毒。”

在郭文强看来,他从来不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气,“但几次破釜沉舟后,我没有绝地反击的机会,只能裸泳,让人看笑话。家庭、事业、爱情,我没能挑起任何一项。”

那时候,郭文强、贺旺君的几个高中同学似乎混得风生水起,还特意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专门给郭文强和贺旺君下请帖,说他们是班上独有的浪漫,一定要到。然而,当他们赶过去后,那边一伙人故意挑衅,说当年很多人暗恋贺旺君。冷嘲热讽,说贺旺君“没眼光又有眼光”,挑了班上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男同学。还说就算只是作为老同学,也没脸让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去给人洗脚,“改天我给你们安排个体面的工作”。

郭文强脸上挂不住,却没了从前的底气:“那时我太渴望一份工作了,即便是我曾经瞧不上的人,但他们成功了。我想着至少不去得罪人,才忍辱负重没发作。”

贺旺君却站了起来,把杯子往桌上一推,“有些人是不是真的有几个钱还两说,但到底是我从来没看上的人,原本想着同学少年多不贱,却不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说完就拉着郭文强出了那个包间,并安慰郭文强,“他们就是嫉妒,见不得别人好。”

然而,自那次起,郭文强却再无斗志,变得郁郁寡欢,不敢出门,整天沉迷于游戏,用他的话来说,“每一秒的堕落我都一清二楚,就像针扎在身上,但我就是打不起精神来。”

对于郭文强的这些变化,贺旺君似乎不大在意,只是说怀孕了她就辞职。可郭文强连这件事都退缩了:“自从我看到床头柜里有很多的验孕棒后,就连夫妻生活都有压力,后来完全没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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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至此,郭文强看了一眼李欣,再次扭过头问我:“蔡律师,我有个问题。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生活中夫妻吵架的,或者说你办过的离婚案中,有多少是因为吵架散的?”

我说:“夫妻间吵架很正常,有时自己都讨厌自己,何况两个有着不同思维的人。”

郭文强点头:“我甚至很羡慕那些大吵大闹的夫妻,一度将吵架当成了自救的方式。因为我太压抑了,而君君又不跟我吵,还劝说我别轻贱了自己和我们的感情。”

有一回,郭文强又见贺旺君一脸失望地从洗手间出来,他终于忍不住捡起验孕棒往自己脸上戳,“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为什么还要一再期盼、试探?我不可能成功的,我们分开吧,我觉得这个世界处处在为难我,包括娶你,都像极了一场阴谋。”

面对郭文强的歇斯底里,贺旺君没有一丝恼怒,反而安慰他,“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离开。再说你要跟我离婚,别人会怎么看你?离婚这个事只能由我来提的。”

郭文强听到这句话后,一阵苦笑,“是哦,我欠你那么多,青春,金钱,汗水,眼泪……各种算不清还不起的烂账,好在我还有贱命一条,人死了就不用负责了,要不我现在将那些烂账了了吧。”郭文强说自己不自觉地拿起了水果刀对着自己。

贺旺君急了,朝郭文强喊话,“过几天就是我爸的生日,我们最后吃一次团圆饭,不要搅得他老人家连生日都过不安宁,到时候由我来提离婚,一定成全你。”

郭文强放下刀,朝贺旺君跪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谢谢你。”



7


两天后,贺旺君母亲打来电话,说那段时间自己胸闷得厉害,想去省城大医院看看,问贺旺君他们能不能接送。贺旺君说最近她和郭文强走不开,“只能让哥哥回来”。郭文强一把接过电话,说他有时间,开车也方便,既然是胸闷,就得趁早去检查。

第二天中午,郭文强开车载着贺旺君父母去医院的途中,在国道上,一辆超速逆行的轿车撞翻了郭文强的车,郭文强与贺旺君父亲受轻伤,贺旺君母亲当场死亡。尽管交警认定肇事司机全责,贺旺君父亲也替郭文强澄清,说他开车稳当,但还是有一些亲戚说丈母娘是在郭文强车上死的,“反正就是有责任,严重亏欠这个家”。

贺旺君更没有怪郭文强。甚至在悲痛之余,依然不忘在母亲的灵前拉着郭文强的手说,“人不能胡乱出气,只要我老公还在这个家里一天,我就不许任何人糟践他,要怪就怪我让他送。”

郭文强撕毁了之前准备好的离婚协议,“出了这个事,我这辈子都没资格提离婚了,不然就真的没法做人了。可能人在失意的时候容易多想,我当初只觉得君君表面上是在维护我,实际上是带了威胁的——只要我不在这个家了,可能就得清账。”

之后大半年时间,贺旺君都未再提离婚的事,郭文强坚定自己“被绑架了”。

他苦笑道:“我也是可怜,就连头发长长了,她让我去剪,我一分钟都不敢耽搁。出门去哪里,和谁聊天都要给她汇报。只要稍微不如她的意,就会哭着喊‘妈妈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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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那天,郭文强上午出去面试工作,被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人事主管各种嫌弃。他想找人送礼回原单位继续做个合同工,那个领导明明在搓麻将,却说忙不过来。

郭文强回去后,躺床上看着自己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发呆。恰好那天贺旺君休假在家,喊郭文强起来喝汤。郭文强说没胃口,贺旺君一把抢过他的证件,又开始哭诉起来,“你变成现在这副德行,说到底是我宠坏的,以前的你不是这番模样的。”

“她终于开始跟我盘算恩情了,说当初怎么不容易,一个人过两个人甚至五六个人的日子,现在连对我的好都被嫌弃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她明确说自己后悔了。”

郭文强说自己头昏脑涨,“我就感觉从小到大,谁都可以跑过来找我要债,问题是我每次都还不起。”他气急败坏地跑去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脖子,看着贺旺君说,“我欠你们家的就还,你一次拿走好了,不要给我凌迟煎熬。”

贺旺君过去抱住郭文强,说:“这样还债是还不掉,也还不清的,命谁都有一条,你死了,我也可以死,你到底还是欠着我的。不管谁欠谁,好好过日子就是还债……”

即便在法庭上,郭文强也说不清自己那一刀是怎么捅在贺望君身上的,“我就知道自己用了不到5分钟的时间,杀了陪伴了我十几年的爱人,就这件事‘成功’了……”

过了差不多6个小时,郭文强才打电话给他母亲,说贺旺君没了,让她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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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辩护意见还是希望法院能从轻判处,但是实际为郭文强开脱的话很少,更多的是对“生命权”以及“个体”的解读,希望少出现“人人得而诛之”的呼喊。

法院一审认为郭文强犯故意杀人罪,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郭文强放弃上诉,而后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其死刑。

郭文强最后对我说的话是“恩情难偿”。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黎欧



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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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18 01: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临终病房里的母亲,只想救下入狱的儿子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4-18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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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康妈妈的画像又去了村里,一遍一遍地问当地村民:康爸爸不在了,康妈妈走了,康建被判了死刑,真就大快人心吗?你们愿意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被别人拿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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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星空下的仁医》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余安医生总是提醒我:“你是我这几年为数不多活着的病人之一,可千万别砸了我的招牌。同时,你也算是我的得力助手,我需要你。”

不可否认,她亦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之一,即便大部分病人在她手里一个接一个地离世。



1


2020年,我因创伤后应激障碍症(PTSD)一直在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这一年,我见了不少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接触后发现其大多差强人意,有人理论一大堆,盛名之下,却连与患者进行基本的沟通都难以做到,反而加重了我的病情。

我与余安医生的相识亦多有波折。有天,在朋友的多次劝说下,我决定再去一家心理咨询室。朋友说那位心理医生是知名专家,曾在好几个国家研学,绝大多数患者家属对她都是赞不绝口,而且人美心善,随和,很能共情,对待病人颇有耐心。怕我信不过,朋友还让我去看那个医生的资料:“余安真的是很好的医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余安医生的名字,约好时间后,我如约来到她的私人工作室。刚介绍完自己的病情,只听见“啪”的一声,工作室的门突然就被撞开,一个满嘴粗话的男人冲了进来,未及我反应过来,便一把揪住余安的头发,将她摁在办公桌上连扇了几记耳光,然后骂骂咧咧:“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衣服洗了?为什么?!”

我连忙拿出手机拍录,警告男人放手,说自己是律师,等警察来了一定会作证。余安医生挥手制止我:“千万别报警,这是我的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自己能处理好。”而后,她又哀求男人:“算我求你了,有事回家说,别当着我病人面撒气。”男人松了手,一言不发,往桌上重重锤了一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出了办公室。

见余安医生趴在桌上,头发凌乱,连声叹气,我就问她受伤没有,需不需要我送她去医院?她小声说:“不忙,我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我便很识相地说:“我还有事,下次再约吧。”结果我起身正准备出门时,她却又拦住了我,双手遮住半边脸道:“实在对不住了,给我几分钟就好,你受的伤比我重,作为医生,我不想你就这样走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没有等,直接走向电梯口,却发现大厦的电梯正在检修,便站在一旁发愣。过了一会儿,余安医生也走了出来,看着与被打之前一样干净利落,仿佛脸上的红肿是自己不小心印上去的。她面带微笑,指着电梯道:“要等一会儿了,要不去我屋里坐坐?”我点头,之后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就自嘲道:“有些尴尬本来是我的事,反而令你不知所措,可我们不能让伤痛在自个儿身上停留太久,你说对吗?”

因为这句话,我再次走进了余安医生的工作室,然而不到10分钟,我又想走了——余安医生居然推荐我看“羊皮卷系列”。我明知故问:“哦,写在羊皮上的书?”她笑道:“这是世上最伟大的一套励志丛书,文字优美,涤荡心灵,涵盖了所有人生。”

我问余安医生还有什么要推荐的书,她认真地答道:“卡耐基你听过没?”我听完,默默地戴上口罩,掏出手机,这时,余安医生像是灵光一现:“哎,我怎么忘记那两本书——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还有《布鲁克林有棵树》,你看了会流泪。”见我不吭声,她又向我发问:“你知道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10年前,其次呢?”

我看着这个为我劳心费力、但完全不对我胃口的心理医生,有些感动——她正殷切地盼着我回答:“你尽管说出自己的答案,错了没关系,我有正确答案。”

我无奈回答:“其次是‘现在’。”

“很好,好聪明的小伙子,你是有智慧的呢,还是有福的,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她不停地夸赞我,“我推荐的几本书你一定要去看,我相信你能看懂。”

我终于忍不住呛声:“我听说您在好几个国家研学过,想必外语应该不差,文献也没少看。海伦·凯勒是小学生都知道的作家,理应把人家的名字叫全,至于《布鲁克林有棵树》,也是我儿时的读物。您是很好的心理医生,但我现在不是小孩了。”

余安医生并未因我的讥讽而恼怒,她给我剥了个橘子,自己将橘子皮放鼻子下方嗅着:“我听说过你童年不幸,但同时也看得出来,你小时候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以前难过时,就爱闻橘子皮的味道。”

我心里真诚地感谢她想拉我一把,但这些对话让我实在坐不住了,便说自己“该回去吃药了”,起身告辞。



2


从余安医生的工作室回去的路上,我打定主意,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吃药,不再轻易接触心理医生了,就算呕吐、头晕、发胖,我也认了。我本想减轻痛苦才去接触心理咨询,但几次试错下来,反而令自己情绪更为糟糕,甚至还曾被心理医生删除过,因为觉得我“不听劝”。

刚进家门,朋友就打来电话,说余安医生忘了加我的微信,问我是否愿意将联系方式给她。我回答得很干脆:“不可以,不是所有名医都适合病人的,我不会再去了。”

“那她要是作为当事人想见你呢?”朋友怕我恼怒,小心翼翼问道,“如果是她需要你帮忙,你会不会愿意?”

我说,那没有问题,但是那样的话,得她来我办公室坐坐。

很快,我就又接到了余安医生的电话:“我是想来看看你呀,我自己的事情先放一边,还有病人需要你帮忙。我们得去医院病房谈,具体情况见面说,你能过来吗?”

那时能支撑我动起来的,就只有工作了。我答应了余安医生,约定两天后见。那两天里,她从早到晚,每一个时段都会给我打好几个电话,哪怕我说话语气不耐烦,她也是细声细语:“我想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听到你的声音,我还想一千零一夜都讲故事给你听,之后你就慢慢走。”

两天后,我们在一家医院的病房再次见面。余安医生原本想让我先去她的工作室会合,好提前告知我一些病人的基本情况,而后又打来电话,说医院那边准许我带着核酸报告进入病房。疫情期间,怕防疫政策随时变化,所以她让我赶紧过去。

她亲自来医院大门口接的我,一身白大褂,手机一直在响,忙碌中透着干练。医院的保安和保洁都跟她打招呼,一个保安笑着说:“大家忙得四脚朝天,连觉都睡不好,但余大夫越发容光焕发,真是奇了怪了。”一位年老的主任也跟着开起了余安医生的玩笑:“跟在你身边的是你儿子还是小情人啊?”余安医生挽着我的手道:“我要是有这么好的一个小情人,做梦都笑醒,是我儿子啦。”说着,她哈哈大笑,然后对我说:“老主任人很好的,喜欢开玩笑,你不要介意啊。”

看得出来,余安医生确实是一个很随和的人,短短的一段路,很多人都会停下来与她交谈几句。病房里的病人见到她更是兴奋不已,有个老头当众撒娇:“亲爱的余大夫,都是这鬼疫情害得,这段时间我见的鬼都比见的人多,还好有你在呢。”余安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递给老头:“魏爹爹,你会长命百岁的,可不能危言耸听吓唬自己病友啊。前几天你吵着让我送你一张照片,我打印好了,不能用于商业活动哦,要不然我找律师告你!”然后挨着我道:“这就是我的律师,看你怕不怕。”那个魏老头一把抢过照片:“我下辈子再捧你做大明星咯。”

魏老头刚消停,窗户边那床的帘子又缓缓拉开了:“余医生,你带着律师来了啊?”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家叫她康妈妈,她身子枯瘦,宫颈癌晚期,医生已不建议手术治疗了。不过五十来岁的她,看上去与余安医生像是两代人。她坐在床头不停地咳痰,过了几分钟才跟我打招呼:“你好啊,律师,既然是余医生带来的,我也不说废话了——你敢替杀人犯说几句公道话吗?”

我点头:“该受的惩罚要受,该说的话要说,该留下的命要留,我不怕被骂的。”

“还是你们读书人聪明,人是要受得起骂。我受不起啊,最后害了我儿子。那些人也是可恨,几十年欺负我们一家人,好端端人也被刺激成了神经病了。”康妈妈拉着余安医生的手道,“我儿子是杀了人,可是当妈的知道他心里的苦啊。”

余安医生安慰康妈妈:“做母亲的记挂儿子是没有错的,人想活个明白也是没错的。您要好好接受治疗,做儿子的支撑。既然律师来了,您就将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他去处理。”我也表态:“我会尽力了解您儿子的苦,与他一起在法庭上说出来。”

康妈妈抬头望着我说:“这就定了,律师费多少,你直说。我大不了不买骨灰盒,不葬墓地,骨灰扬了算回事。趁还剩着几根骨头,当妈的总要给儿子一点支撑。”

我说:“我还欠着余医生的咨询费,她不肯收。到时候我帮您申请法律援助,当是还余医生的人情了。”余安医生也爽快地接话:“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魏老头叫嚷道:“放心,我到时候开一个画展,肯定爆满,有艺术家在,不怕没钱!”见余安看着他不说话,他就又撒起了娇:“余大夫的照片我才不拿去卖!”



3


经过这次医院的会面,我觉得自己之前或许对余安医生有些偏见——她确实是一名好医生,病房里的病人们的态度不会骗人,我确实也没见她在病人面前摆过脸色。

出了病房,我迫不及待地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好像有些敬佩余安医生了。朋友似乎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一开始也纠结,不知道让你找她是否合适。我知道关心则乱,但看着你那么痛苦,想着怎么着也得试一下,至少她心善。”

朋友这才告诉我,余安医生的本职工作是医院的临床医生,后来因个人原因调岗后,才开始兼职做心理咨询方面的工作,“主要还是免费给一些病人做临终关怀”。朋友的奶奶临终前怨天尤人,记恨丈夫曾跟一个“丑八怪”出轨,整日念叨自己吃了一辈子苦,就算死也要将他一并带走,最后是余安医生揭开了老太太的心结:“在男人出轨的那一刻,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就不是夫妻了,各人走各人的路,下辈子再也到不了一块儿了,您揪着不放,他还以为自己很重要呢。只当他是可怜人了,不懂珍惜眼前人的都是可怜人,您吃了那么多苦,以后有大把的好日子过。”

就这样与余安医生聊了几次后,老太太突然就释怀了,说“去他的老头”,最后走得很安详。

听朋友说了我的情况后,余安医生很上心,还做了几页笔记,记下了我从童年到现在的多次应激创伤,列出了会刺激到我的话题以及词汇,用惊叹号标注出来。我知道在这个世上在意我生死的人其实不多,余安医生这样做,着实令我感动。

后来我们变得无话不谈,我也曾揶揄过她,说为啥一见面就给我推荐那些不太高明的心灵鸡汤书,她却是一本正经地说:“病房里的那些病人可喜欢了。”

我说:“我信,人到最后,最在意的是陪伴,因此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开心。”

余安医生马上举手回答:“要是你能陪着我,随便你说什么,我也会开心。”

我问她:“您看起来好年轻,却听说儿子都成年了,您今年到底几岁呢?”

她双手叉腰道:“四十几岁咯,你觉得只有二三十岁,我也会夸你好眼神。”

若非我之前亲眼见到她在办公室挨打,我定会以为她童年幸福,家庭美满,因为她的性格太好了。但她告诉我:“之所以一听到你的经历,我就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你,多少是因为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心理医生也有可能是病人。”

原来,她也是儿时被父母抛下的孩子——因上面都是姐姐,她又体弱多病,所以不到两岁就被送到了亲戚家。后来因她学习出众,父母后悔了,才又花了点钱强行将她接回了身边。那时她已经十岁了,所以她说自己的童年“动荡不安”。即便现在快五十岁了,她仍心有余悸:“我梦见自己越来越年轻,从五十岁到四十岁,再到二十岁,好像很美好的样子,突然就哭醒了,因为到了十岁以前,我化身成了一个肉球被人踢来踢去,最后又变成一只老鼠,左右乱窜,人人喊打。”

谈及自己的丈夫——就是那个在工作室打她的男人——她满是纠结:“我读硕士,读博士,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要不是他全力支持,恐怕完不成学业。”

“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要怪就怪疫情,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从不坑蒙拐骗,也不是经营不善,就因为病毒来了,生意赔个精光才导致性情大变。我给病人做手术时不会有任何犹豫,但面对他,我做不到手起刀落,所以我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至于她现在为何主要做临终关怀,则是:“因为这种看似无用,又没法赚钱的事,没有人去做。那些患有恶性肿瘤的病人,很多都是活活吓死的。好多病人,活得体面,死的时候却是一团糟,还有些病人,生死都没有体面过。”

所以,余安医生再给我灌输心灵鸡汤时,我也总是乐于配合了——因为她在做“没用的事”的嘛。她念:“未来不迎,过往不恋。过好当下,活出一生。”我便脱口而出大喊:“鸟要振翅,人要奋志。”

一顿呼喊发泄后,我内心依旧黯淡,但余安医生在眼前,我就没有那么慌乱。我想,病房里的那些毫无求生希望的孤独患者们也是这么想的吧,有人在,有人在乎他们。

之后,只要我有空,便会以志愿者的身份跟着余安医生去病房。而余安医生不但会在自己的医院给病人做临终关怀,一有时间还会去其他医疗机构做志愿者。



4


康妈妈的儿子康建,涉嫌故意杀人,一死一伤。当我接手案件时,检察机关已经建议法院判处康建死刑。我告诉康妈妈,法院判其死刑的可能性较大,具体情况要再看。

康妈妈虽然难受得呕吐,却较为开明:“不能人要死了就谁也不管了吧?我死了不能怪医生,我儿子没留住,也怪不了律师。我们娘俩命苦,那就结伴着去那边。”

我不禁有些心疼康妈妈,备受苦厄,却最是明理,她的儿子亦是如此。我初次会见康建时,他一见我就哭了,不停地说话:“我妈妈都那样了,还要记挂着我。希望她一定要好起来,我被判死刑是活该,但我妈妈一辈子都是大好人。”

康建当时19岁,稚气未脱,脸上还长着青春痘,胡须一看就是从未剃过的。会面大概有十几分钟,他都是在谈及自己的母亲:“我妈妈从不得罪人,就算小孩顽皮不小心打破我家窗户,都是先问他们有没有伤着手,连我自己家的狗都没见她骂过……自从我爸爸去世后,我就没见她买过新衣服。我们姐弟给她买的衣服,或者贵一点的水果,都会被她拿去卖掉,说我还没有成家……”

“如果罪有应得才会得病,那我妈妈绝对长命百岁。”康建咬着手指哭了两三分钟才止住,“请您帮我转告医生,一定要给我妈妈用最好的药。还有,现在家里那栋房子也没啥用了,您让我姐帮忙卖了它,给妈妈治病。”

当时已是初冬季节,见康建还穿着单衣,我就问他怎么没通知家里寄衣服和被子。

康建哈了一口气说:“我年轻,阳气重,狱友都搂着我取暖,没事的。现在医术发达,把钱留着给我妈治病,或许还有希望。”

“不麻烦你妈妈,我到时候跟你姐姐说一声,寄几件暖和的衣服,花不了多少钱。”

“真的不用,我有个仓友犯的事不大,很可能是关多久判多久,过几天就开庭了,我俩体型差不多,他说临出去之前会把衣服被子等生活用品给我。我姐也不容易,家庭条件一般,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最小的才两岁,还要去医院照顾我妈。”康建像是哀求一般,“我横竖是要死的人了,不想再影响家人的生活,钱难赚。”

我想,既然康建不嫌弃别人的衣服,刚好我还有几套睡衣,到时候可以让他姐姐寄来,便不再劝他,而是郑重其事纠正他的观点,“在我眼里,没有当事人横竖是要死的。作为律师,我要监督有关部门至审判完成,而不是等到审判完成。救治你妈妈的医生也一样,世上的人都要死的,但病床上没有横竖要死的人。从法律程序上来说,看守所的人更是如此,否则容易产生冤案。”

当然,我不否认他的罪责,同时问道“你因为几句口角就杀人,现在认罪认罚,后悔吗?

“我当然后悔杀人,不过重来一次,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那边太过分了。”康建又一阵抽泣,“我们不是没有忍耐嘛,也找过村里,可那个女人就要恶语相向。”

其实我来见康建前已经与康妈妈详谈过,大致了解康家与被害人那边多年来的恩怨,却还是想听听康建最真实的想法,这样到时候我也好展开辩护——我确信了,他不像是会隐藏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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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建与被害人梁满芳是邻居,康建的父亲年轻时与梁满芳的丈夫还是朋友。当年梁满芳丈夫家境不好,几兄弟挤在一间破屋里,二十五岁了都讨不到媳妇,连媒人都不愿意上门。他想盖个房子好说媳妇,无奈自家宅基地太窄,分到他名下的只有不到五十平方米。他盖房都要四处借钱,更别说买宅基地了。再说了,那时农村盖房,还得留出地来建猪圈和茅房,如此一来,他这块宅基地,就算能盖房子,盖出来也是四不像。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康父主动提出,可出借自家的部分菜地给他使用,让他别盖猪圈和茅房了,等以后娶到媳妇,两口子一起努力,赚了钱再去旁边田里盖一个大房子。他大喜过望,主动立下字据,写明自己是借康父的地盖的茅房和厕所,只要康家任何人要,随时可回收。当时康妈妈对于丈夫的善意并未反对,只说帮人可以,但不卖地。

房子盖好没多久,梁满芳便嫁了过来。结婚后前几年,她丈夫每年都会给康家拜年,说自己没赚到钱,又生了小孩,恐怕还得暂时借用康家的地。康家老两口都说没关系,反正小孩还小,暂时也不用盖房,让他不必焦虑,日子慢慢会好的。

约莫十年后,梁满芳的丈夫时来运转,在外面做包工头赚了些钱,真的在对面田里盖了大房子,之前的老房子也没人住了。而此时,康建父亲查出身患癌症,他想着,既然邻居一家人盖了新房,自己又时日无多,就想替儿女们将借出去的地收回来。他以为不过就是通知对方一声,将猪圈和茅房拆了,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哪想梁满芳一听说康父要收地,连夜找来娘家人加固了猪圈和茅房,七八年都没再养过猪的她还买了两头小猪关在里头。而梁满芳丈夫则总是借口“忙”,不露面。

梁满芳装傻充愣:“我不管你们之前的那些破事,反正我嫁过来那天就晓得这猪圈和茅房都是我在用,没听说是跟谁借的,你不能自己得了癌症,还见不得人好。”

康父倒也没跟她计较——当年借地时她确实不在场,要胡搅蛮缠也没法说,反正自己手里有她老公的字据,男人之间商定的事,犯不上与女人争吵,便执意要拖着病体去工地找梁满芳丈夫。康妈妈想陪着一起,丈夫先是不让,最后只有康妈妈答应他“不插嘴、不发脾气”,他才勉强同意,说朋友之间要好聚好散。

工地上,面对虚弱的老邻居,梁满芳丈夫全程没有接茬,只是问:“我知道你需要钱,就说你要多少。”康父说:“我从查出癌症到现在,从没向你开过口,你应该知道不是钱的事,过来跟你说一声,地我拿回去了,你的红砖木料什么的,我不会要,你自己拿回去,做人凭良心,其他我不多说了。”

梁满芳丈夫抽了一根烟,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既然你不要钱,那行吧。”



5


康家夫妇回家后,限梁满芳三天内拆除猪圈和茅房,说是她丈夫的意思。梁满芳指责康家夫妇撒谎,当众开外放给老公打去电话。手机那边先是“呃,呃……”了几声,随后说:“我的原话是‘你们不要钱,就算了’,没同意拆咱家猪圈茅房。”

尽管如此,康父还是等了梁满芳三天,见对方毫无动静,才叫来挖掘机。梁满芳躺在猪圈前撒泼打滚,又说猪圈和茅房是她用身子换来的:“三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喂猪,突然被一个男人捂住嘴,他在我身上乱摸,我挣脱一看,是姓康的,简直翻天了,当即表示要报警,是他苦苦哀求,说把猪圈和茅房送我们了……”

三年前恰好是南方冰灾,村里人都记得康家夫妇当时在外面做小生意,连过年都没回来。见扯谎没有效果,梁满芳又去村委会撒泼,去镇上闹,村委会和镇上被吵怕了,就和稀泥说,康家让她三尺又何妨?康父认为,若是明事理的人,让就让了,但梁满芳的行为与明抢无异,自家土地登记簿上明确登记着土地权属,还有她丈夫亲笔写的字据,还有村里的证人证词,再说,给了梁满芳三天时间才让挖掘机来,算仁至义尽了。

村委会最后撂下一句话:“既然双方都这么轴,我们管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梁满芳便以此为由,提出两家平分地基:“既然村委会发话了,那我就大度点,一人一半算了,你们别给脸不要脸。”

康家自然不同意,梁满芳便天天在家大喊大叫骂人:“得癌症的坏东西,占人便宜没好下场的病秧子,见色起意的短命鬼。”后来康父卧病在床,说不了话,她便对着自家的鸡鸭指桑骂槐:“发瘟的畜生,浪费粮食,占了我家多少便宜,要死就死,吊着一口气干嘛,是怕没地埋吗?”康父去世那天,梁满芳身穿大红袄,在家门口唱歌打腰鼓,将家里的一只公鸡活活摔死,口中念念有词:“发瘟的,让你叫,报应来了。”

成了寡母的康妈妈含泪忍受着这一切,想着丈夫不在了,女儿也不过15岁,儿子还小,自己不能有事。哪想梁满芳没完没了,后来只要路过康家,就会大骂:“得癌症死的,哈哈,他家的人是得癌症死的,羞不羞?”康妈妈找过村委会,也报过警,村干部和警察对梁满芳也进行过口头教育,但后来他们就不管了,说女人之间有点口角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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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妈妈一直在外面当月嫂,赚的都是辛苦钱,女儿16岁也出门打工了。康建上高中后见母亲和姐姐打工辛苦,自己的成绩一般,便坚决要辍学去打工。康妈妈拗不过儿子,就想着一家人努力打工赚钱,盖个新房过小日子,也算有盼头。可康家盖新房时,梁满芳变本加厉,又出来骂人:“癌症真是个好东西,自从男人得了癌症,女人在外面就好赚钱了。”

房子刚建好没多久,康妈妈就查出来得了宫颈癌。她想着家里只剩几万块钱了,儿子尚未成家,无论如何也不肯办住院手续,说是回家收拾东西,却再不肯出门。康建极力劝说母亲去医院,康妈妈却说,都是命,不浪费钱了。康建又求母亲去住院,康妈妈哭喊着“没用的”,让儿子以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说着说着,母子俩就一起抱头痛哭。

偏偏此时,梁满芳和娘家的一个嫂子出现在了康家门口,梁满芳拍手叫好,大声对她嫂子说:“又一个得癌症死的,这是乱来才会上身的病,禽兽发瘟,是要死一窝的。”

康建听见了,再无法忍受,朝屋外喊:“你有完没完?再不滚我弄死你!”

梁满芳毫无收敛,扭着身子骂人:“小畜生有能耐啊,你妈的癌症不就是你弄出来的?”

我看了那天的监控视频——康建是突然冲出去的,没有说话,四下环顾,梁满芳依旧出言不逊。随后,康建捡起门口的一把铁锤,砸向梁满芳的头,边砸边喊:“癌症,癌症,癌症死的……我让你闭嘴!”他一共砸了三下,见梁满芳倒地,就停止了击打。梁满芳的嫂子曾试图阻止康建,在混乱中被康建一把推开,跌到了旁边的小沟里,手臂骨折。

当康妈妈反应过来跑去门口阻止时,梁满芳和她嫂子已躺在了地上。梁满芳在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梁满芳嫂子经司法鉴定为轻伤。

杀人之后,康建欲拿菜刀自杀,康妈妈求他自首:“是妈妈不对,我该去医院的,我就想给你省点钱,却惹了祸。你不要死,先去自首,就算活不了,我们都要给自己、给别人一个说法。”

康建丢下刀,向母亲跪下磕了几个头:“妈妈,跟你没关系,是我没用,活到成年都没能耐保护你,只会鲁莽行事,你一定要去医院,用了药至少没那么痛。”

说完,康建打电话自首了,被警察带走时,他还对围观的村民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杀人犯,但与我妈妈无关,我希望我的妈妈不要再被人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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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守所,康建最关心的除了康妈妈的病情,还反复叮嘱我:“麻烦您帮我打听一下,是否还有很多人在骂她。您到时候一定要说真话,不用担心我的情绪,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要是他们骂我妈,那我写个道歉信会不会好点?”

会见完康建后,我又赶去病房。大概是康妈妈跟病友们也没隐瞒过儿子的状况,病房还能动的病人见我一来,都过来打听康建的情况,让我务必想办法“救”他一命。

康建的姐姐康红也在,看上去疲惫不堪,头发蓬乱,顶着严重的黑眼圈,手机一直在响。她接通后,反复地说着:“妈妈很快就回来。”刚结束通话,手机又响了,挂断后,接着又响起,她不得不接通,忍不住喊:“妈妈也是有妈妈的!”

康妈妈在一旁小声劝说康红:“我知道你辛苦,你们姐弟俩以前也是这么粘人的。”

我过来是想告诉康妈妈一声康建在看守所至少目前情绪稳定,能吃能睡,让她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好好接受治疗,这样就是对康建最大支持。我不确定是否真如康建所说,会有狱友将自己的衣物被褥给他,最终还是跟康红提了一嘴,问康建穿多大码的鞋子和衣服,若是能给他寄点钱,至少能改善一下伙食。

这时,隔壁病房的一位大婶掏出二百块钱递给我:“律师,麻烦你给康建买件衣服。”康红马上挡在中间:“张婶,这里面的病友,谁的日子都不宽裕,大家没有瞧不起我们就算是大恩大德了。”张婶直接将钱塞我手上:“就说是得癌症的张婶想给康建买件棉毛衫。”魏老头也走了过来:“律师,我们加个微信。”当我掏出手机时,他又改口了:“要不你出示个收款码就行了,我也给康建买双棉鞋吧。”

我看着眼前一个个的病人——他们同样是生死未卜,或经过了九死一生,走廊上从来不缺掩面而泣、强颜欢笑的家属——他们此举何尝不是对自身命运的怜惜?

想到这里,我便劝说康妈妈母女俩收下这些好意:“或许这样能带给康建一些力量。”

张婶叹气道:“都是被嫌弃的苦命人,就当是我们外面的叔叔阿姨陪他说会话。”



6


其实,张婶是我接触时间最短的一个病人。她患的是胰腺癌,经过多次放化疗,虽然身材消瘦,但余安医生说她心态好,治疗的效果不错。我刚见她那会儿,她看上去比其他病人的精神状态要好,她喜欢串门走动,能长时间跟人聊天,也吃得下东西。

可一个月不到,我就接到了余安医生的电话,她说张婶要出院或转安宁疗护区了,还在问康建案子的进展,而且多次提到了我,想必应该有事想向我咨询,好像也是与她儿子有关。

我听了有些惊讶,愣了一下。余安医生以为我没听懂她的意思,解释道:“当病人到了安定关怀期,这就意味着常规治疗对他们没用了,医院会通知TA出院或转安宁疗护区,毕竟临床的床位紧张,其他等着放、化疗的病人要过来。”

我没能与余安医生一起去探望张婶。那一年无论是在我自己身边还是社会上,皆充斥着死亡,或是天灾或是人祸,很多人都不在了。现实告诉我,走了的人就真的回不来了。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踏入沼泽地,越是挣扎越是深陷,最后清醒地沉沦,将自己和世界整个淹没,没有半点痕迹。

后来我得知,张婶的病情突然恶化,是因为突然接到了网贷公司的电话,催债的人语气不好,让她通知她儿子,“还钱!”张婶说自己儿子绝不会去碰什么高利贷(她以为是高利贷),对方便恼羞成怒,出言不逊:“原来一家子都是无赖,不还钱我就公之于众,让他没法做人。一个大男人连六百块钱都要借,借了又还不起,听说还花女人的钱,软饭男!连叫花子都不如,哪来的脸活着?!”

可张婶对自己儿子再清楚不过了,“自尊自爱,从小到大几乎没啥陋习,虽然家境一般,却不占人便宜,不找人借钱”。张婶丈夫爱“买码”,经常找亲戚借钱,从来不还,所以上大学时,儿子还抱着张婶说:“咱娘俩都争一口气,再不找人借钱。”

儿子大学的学费是张婶做家政赚的,儿子没问家里要过一分生活费。儿子大学毕业后,本来是要被保研的,但为了减轻家里负担,选择了就业,还在公司找了个女朋友。那女孩张婶见过,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相当满意。之后张婶生病了,女孩还来医院看过她两次,还说等她好了,就能见证儿子结婚了。儿子每次都是叮嘱张婶安心治疗,钱的事完全不用担心,他有一帮好兄弟帮衬自己,实在缺钱,就是一句话的事;又说单位的同事听说了他家的情况,捐了一万多;还有他女朋友家里条件好,是他最坚强的后盾,她说一定要治好“准婆婆”的病。

张婶将网贷公司的人骂了一通后便挂了电话,愤怒之余还隐隐不安。她想到,儿子这段时间明显比以前忙,每次来医院缴费都是待不了多久就要走,皮肤明显黑了很多,平日有洁癖的一个人,突然就不爱讲究了,身上总是散发一股汗馊味。她决定找儿子问个明白,却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她又拨通了儿子女朋友的电话,对方先是问“哪位?”待张婶表明身份后,女生似乎有些惊讶:“啊?”又支支吾吾道:“我与他早就分手了,也是一言难尽。”

那个女生告诉张婶,她儿子被公司裁了,欠了她和同事的一些钱,“当然,我们也没打算让他还的”。张婶这才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儿子——为了给自己凑医疗费,儿子想尽了办法,发动众筹,能开口借钱的人全问了个遍,依旧不够。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又遭遇裁员,只得去送外卖,无论什么单都接,就算是电梯停电,二十几层的楼梯他照样爬上爬下。

得知真相后,张婶并没有拆穿儿子,只是儿子再来医院时,她总是要拉他的手,摸他的脸,说自己有个好儿子,身体好了很多,想看着他结婚生子,轻轻松松过活。



7


哪想一个月不到,张婶的情况急剧恶化,肚子鼓得很大,腹部剧痛。意识还清楚时,她断断续续朝着丈夫喊:“我们的儿子在送外卖,你要疼他。万一我有什么情况要好好说,千万不要吓他。骑电动车很危险,我怕到时候他火急火燎的伤了自己。”

张婶还来不及办理出院手续,便离开了。她老伴用她手机给儿子发消息:“儿子,妈妈想你了。”

张婶的儿子当时正在附近送外卖,想着赶忙来见妈妈一面,再将剩下的外卖送完。所以他出现在医院时,外卖服外面还套了件大衣。当他赶到病房时,发现桌上的杯子、饭盒、水果还在,母亲的床却空了,只有余安医生和康妈妈站在那里。

余安医生对他说:“孩子,妈妈在下面,你想哭就哭出来。”张婶儿子望着墙上“禁止喧哗”的标语,摆了摆手,低着头。

在电梯里,这个年轻人还不忘裹紧外套,用手理了理头发,自言自语:“不能让妈妈知道我在送外卖,她会担心。”走出电梯后,他的电话响了,应该是催单的,他接了电话,开始两句还能平静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让您饿肚子了。”然后,人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对不起,我没有妈妈了,我没能见着妈妈最后一面啊……”

张婶生前曾请求过余安医生,说她怕冷,想回家,到时候别将她往冷库里放。所以她的遗体被送至太平间时,也没有进行冷冻。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说摆外面违反规定,不能放太久。此时张婶儿子已经给殡仪馆打过电话——悼念厅满了,就算拉去烧,也要排队。

年轻人求余安医生帮忙,余安医生连忙向工作人员求情:“我们应该给家属一个安放悲伤的地方,这个孩子不烧纸、不祭奠,就想陪会儿妈妈。”在她的担保下,工作人员同意不收死者家属的裹尸费、转运费(太平间收费也确实不便宜),只同意张婶儿子留下来陪母亲两个小时——前提是没有新的遗体送过来。

为了满足张婶“回家”的愿望,余安医生帮着她儿子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太平间——其实就是拿了一套家用的旧被套垫在了担架车上,在临时带来的塑料置物架上摆上了张婶生前喜欢的手撕日历,还有一把早就用不上的梳子和一面小镜子。余安医生伤感地说:“看上去就好像张姐会马上醒来梳洗,再撕下一页昨天的日历。”

之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了,余安医生主动帮张婶儿子讨价还价——不搞“丧葬一条龙服务”,无需寿衣、寿棺,骨灰盒也不要,能省则省。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她:“你这样不怕得罪医院的同事吗?”余安医生回复:“说我在太平间挡了谁的财路,我是认的。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说道说道,问问他到底要发多大的财?就不想想有些病人确实困难?人家托付我的事,我得做到。”说着,她给张婶儿子看了他母亲生前的视频——这正是张婶的意思,她笑着留言:“妈妈痛归痛,却最是心疼你。我治病没省钱,最后不该让儿子为难。”

骨灰盒是张婶托余安医生在网上买的,只需要几百块钱,而殡仪馆差不多样式的骨灰盒动辄几千。余安医生不忌讳这些,她那时当即就答应为张婶签收保管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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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婶的事终了,当余安医生再次回到病房时,脸上又会绽放出微笑,原本死寂的病房,再次有了欢乐。

余安医生说:“病友的离开会对其他人带来很大的心理负担,即便流泪,我还得浇灌这些虽然枯萎、却忍受剧痛滋生勇气想再次盛开的患者们。”她照例还是与他们讲一些平日我瞧不上的心灵鸡汤,诸如:“不要灰心,不要抱怨,我们所承受的苦最终都会化作一粒解药,令我们在淬炼中浴火重生。”她总是不急不躁地倾听每个病人的要求,说那些患者像小孩一样,在经历一场轮回,再次回到了生命的起点,人最初活着就是无忧、任性、吵闹的,那才是可爱的。

我不再替她的言语感到尴尬,因为那些话我听着也觉得越发动人。对于有些人而言,这是人世间的声音,每一次听到都算是奢侈了,它们无需多深刻,还能听到就好。

我也逐渐与这些病人熟络起来。有一个比魏老头还事多的爷爷,一直当自己是“神童”,因此大家都叫他“神童爷爷”,他爱拉着我说话,说“只有你这种‘知识分子'才能和我搭上话”。他爱下象棋,我却从不让着他,只因他太嚣张了,总说什么“人棋合一,所向披靡”。于是每次下棋他都嫌风水不好,换了好几个位置,还是赢不了我。我再来时,他就不下棋了,改考我数学简便方法,神神叨叨,毫无逻辑,见我答不出来,就哈哈大笑,让我做他的“关门弟子”,喊一声“师父”就好。

我忘了他得的是膀胱癌还是尿道癌,反正一问他“身体是什么问题”,他就生气,说自己一表人才,最后被这该死的病折磨得像个小丑。他听说我在做康建的辩护律师,就送了我一把蒲扇,说是诸葛亮传下来的:“羽扇纶巾,诸葛亮就是用的这种蒲扇,你下象棋靠的是风水,打官司得展现实力呐。”我说,“羽扇纶巾”指的事周瑜。“神童爷爷”却突然一脸严肃,“是说周瑜,‘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人也一样,有时候脆弱得风一吹就散了,哪还有罪与罚?”

我说:“断人生死,罪与罚一定要分清楚。”

医院的病友们虽不懂法律,却有着自己朴素的法律观,都争着与我讨论。换作以前,我最多搪塞几句,不争执,更不会予以纠正,而面对他们,我乐于探讨,尽管知道他们给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我也像余安医生一样,与他们认真交谈,并在手机里记下他们的建议,并对他们表示赞扬与感激。

因为我知道,下次我再来,有些病友也许就见不着了。



8


遗憾的是,我承载着病人们的希望,却还是落得一场空。

我向检察院提交了法律意见书,提出变更罪名——康建虽然造成了被害人死亡的结果,但他没有主观上的故意,他的作案工具是在门口随意捡的,没有预谋杀人的故意和准备,而是在被害人的挑衅、刺激下丧失理智而发生的激情犯罪行为,且其行为有节制,应属于故意伤害致人死亡。

其实,律师向检察机关递交法律意见书,主要是我们对法律的探讨,起到提示、释法的作用,按照目前普遍状况,律师的意见大多不予采纳,个别公检法的工作人员甚至对其不屑一顾,因而多数情况下,不会产生实质的法律效力。尽管如此,我每次都会认真提交,总是想着,万一能给有关部门提供参考意见呢?万一我是对的呢?我和余安医生一样,也许是在做着无用功,一时不会有所收获,但既然接了案子,就应该坚持,那是我们的权利,也是在维护国家的辩护制度。

至于相关证据以及证人证言等,我之前调取了案发现场的监控以及录音,证实了被害人梁满芳确实在康建家门口,对其母子有过辱骂行为,与康建的供述一致。

就在康红带我去村里查看案发现场及搜集证人证言时,她的两位堂兄问我有没有可能救出康建。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他们又问康建是不是会被枪毙。我说不大方便透露案情,但我会尽力争取为其做罪轻辩护。

过后他们又拉着康红问“律师靠不靠谱”,“辩护到底有没有用”,“提梁满芳与康家的旧怨到底是为啥”之类的问题。这两位堂哥之前与康红两姐弟还算亲近,康红便说:“律师和我们一样,是想让弟弟活下来的,我们先争取邻居的证人证言,能进一步证明梁满芳自身的过失,然后再与她丈夫商量一下,作出相应的赔偿,看能否拿到谅解书,尽可能地为我弟弟争取死缓甚至无期徒刑。”

当时我确实拿到了一些邻居的证词,即便我提出要拍下他们的身份证,他们也乐于配合,还说虽然打官司的双方都是邻居,但还是要讲公道话,并承诺开庭时一定会出庭作证。

可我回来后才三天,便接到了其中一个村民的电话,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无端指责我“不会做人,拉老实人垫背,唯恐天下不乱”。我听得云里雾里,问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就扔下一句话:“总之,我们是被你蒙蔽了,人家的事那么好掺和的?”

与此同时,康红也同康妈妈商量,说堂哥们建议更换律师,他们说我把事情搞砸了,惹得梁满芳丈夫大发脾气,扬言一定要让康建以命抵命,决不谅解。只要将我换掉,堂哥们愿意自掏腰包,请有关系有背景的大律师来辩护。

康妈妈当着康红的面给我打来电话:“我这个糟老太婆还没糊涂呢。我要请你这两天抽时间赶紧去会见一次康建,会见的费用我额外付给你,你帮我带几句话进去,这不违规吧?”

我赶去医院,发现康妈妈在纸条上写着:“康建,你记住了,相信蔡律师就是相信妈妈,万一哪天妈妈不在了,你也要相信他。其他任何人给你带话,你都要如实告诉蔡律师,听取他的意见,越是绝望时越要清醒、坚定。”

康妈妈坦言,她一听康红讲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两个侄子是想着,我反正救不活了,康红已经嫁出去了,康建一死,我家里那套房子就归他们了。”怕我对康红有意见,她又解释道:“我的女儿我知道,不坏的,只是没啥心眼。”

我向康妈妈表示,自己可以将纸条带给康建看,但关于堂兄的事,我不多言,在判决书下来之前没必要告诉他这些。对康红我丝毫没有责怪,她很不错。

很快,康红的一个堂兄弟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干脆就挑明了说,我们不至于那么坏,让自己的堂弟去死。我们打听了,梁满芳家里那位可能愿意出具谅解书,但要康建房子的一半来赔偿,康建那套房子是祖传的正屋,我们不能让它落到外人手里。”

我回复说,房子的事自己无权掺和,康妈妈母子的任何决定我都无权干涉。

那个堂兄又不避讳地表示:“康建成了杀人犯,就算拿一套房子出来买命,还是要坐一辈子的牢。换作是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至少不会给家族造成实际损失。”

我问他:“人命是这么算的吗?”

他立即反驳:“杀人犯不该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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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做辩护律师时,都要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尽管我的声音微弱无力,但总是会耗尽所有力气去回答:我们不要轻言杀戮,即便法律要定一个人的生死,必须得慎之又慎。而想保证量刑得当,必须得严格遵循审判程序,不是世人一张嘴,嫌疑人就该死,那与杀人犯无异。如此下去,总会有冤假错案的出现。我总是妄想告诉每一个人,不要以批斗的形式针对某个行业,然而,我总是被骂得狗血淋头,无一例外。

果不其然,我对康建堂兄说的话被他录了音(当然,说话前我已经做好了被录音的准备),有人打来恐吓电话说“你怎么还不去死!”一些本地的营销号,更是骂我“诅咒世人该死,只有杀人犯该活着”,然后上纲上线举报我攻击司法:“狡辩康建的案件属于冤假错案,瞎了狗眼。”还有一些女性抛出言论:“康某与其律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康某杀的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母亲,一个长辈,女人命贱,总是被打被杀被家暴!那个律师因儿时被其母亲虐待过,因而对女性怀有切齿之痛,而乐于做帮凶!”

我想躲到余安医生那里去,特别想听她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心灵鸡汤,她却告诉我,就在这天,康妈妈也转去安宁疗护区了——她想省点钱,再者,她情况也确实不太好。

病房里,康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康建的案子我相信你,我每次做的梦都是好的,他能活。”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了,心里发虚,自然地想将手往回抽。她却紧紧抓住不放:“让我久握一点,下次你再去看康建时,帮我握住他的手,可以吗?”

我感觉一阵胸闷,突然哭了出来,稀里糊涂地问:“或许康建的堂哥真的认识一些相当有能耐的律师,要不要过问一下?或者咱们找更好的律师吧。”

康妈妈放开一只手给我擦眼泪,另一手依然紧握着,同时改了称呼:“我的好崽,你不能放弃。你的事余医生跟我说过,说来你也是在和自己搏斗,定的是自己的生死,不怕的啊,我满身是癌,但我没有放弃自己,不放弃儿子,也不想放弃你。过些天我不在了,你要告诉自己,也告诉康建,那不是放弃,我撑到了最后。”

我问她,若梁满芳的丈夫提出要用康家的房子来作为赔偿,是否答应?她毫不犹豫:“只要是我有的,都愿意舍出去,作为赔偿没问题,不过得康建来定了。自家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就得抢,我们绝不会拱手让人。”



9


康妈妈最终还是在康建的案子开庭前走了。我后来有时候想,还好她没等到这次开庭。

公诉方对我提出的法律意见予以反驳,他们认为,康建作为成年人,又曾做过泥瓦匠,应当知道铁锤的伤害性大,而且击打的是头部这样的要害部位,还是连锤三下,情节恶劣,与此同时,鉴于他还攻击了试图阻挡其行凶的另一被害人,构成故意杀人罪。

康建愿意认罪认罚,向梁满芳家属道歉,但拒绝以房子的一半产权来换取谅解书。我在开庭前约见了梁满芳的丈夫,见面还算顺利,虽然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什么悲伤,但也没有我以为的刁难,能够正常沟通。

我先是问梁满芳丈夫有何要求,即便是抽康建一顿,或者骂他没有人性,都会代为转达。

“事已至此,做错了事就要承认后果。”梁满芳丈夫兀自抽起了烟,“我犟不过我老婆。”

我本来点醒他一句,是非对错真不该由梁满芳一个人承担,最终还是忍住了,假装无意间提起了一句康建的父亲:“都说他是个很厚道的人。”

梁满芳丈夫不接话,狠吸了两口烟,咳了几声。

我便直言了:“若康建被判了死刑,当然他身上背了人命,也算是罪有应得。不过也可以说,康家三条人命了结恩怨,不欠谁的了。反过来说,康建要能活下来,欠了你这个长辈一条命,这是起码的是非对错。”

梁满芳丈夫没有回答,突然起身离去:“如果在法庭上说这些,就不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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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法院一审判处康建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处一定数额的罚金。得知判决结果,我陷入了一种更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恨自己没能让事情恢复成它本来的样子。似乎一场疫情,不但让我们失去了健康,生命,还有理性的思考,务实的精神。

余安医生竭尽所能地安慰我,让我跟她学心理学:“人的伤心是有尽头的,有人懂它的那一刻,便有了快乐。”见我拒绝,她又劝道:“活着本身就在打破虚妄。”

大概是怕我崩溃,余安医生再度开口跟我说起了她自己的事。

她说她喜欢橘子皮,是因从小被人送来送去,大人将她当成包袱一样扔掉,没人在意她在垃圾堆旁边翻江倒海地吐,她想着再上车时跳下去摔死一了百了算了,就在这时,一个捡垃圾的大娘塞给她一块橘子皮,说:“晕车很痛苦,但不是什么大事,吸口气就过去了。”

此事一直温暖着她:“真就一片橘子皮救了我。后来我告诉自己,哪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浑身脏兮兮的,哪怕身上只有一个或许是捡来的橘子,最后只剩下一片橘子皮,只要我们有心去帮助别人,或许就能将人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余安医生给我看了她屋子里一大堆的材料,是有关相关部门增加安宁疗护试点以及殡葬改革建议的。她调侃道:“用这个劲来发论文评职称,说不定成专家了。”

数年来,她跑卫健委,跑民政,劝说社区医院设立安宁疗护病房,忙得脚不沾地,也受够了冷眼。好几次,她被社区的居民团团围住,骂她别有用心,扬言要打断她的腿:“从头到脚都散着晦气的女人,将社区医院变成死人堆放地!”

为了替那些“被健康抛弃,也被健康人抛弃的患者”说话,她不顾个人安危,朝人群喊:“他们不是死人,只是多了一身病痛,到底只是没有我们幸运,睡一觉醒来还能看到明天,但他们的尊严还在,即便剩一秒钟,也该被温柔对待!”

人群里似乎有人被说服了,走过来对她说:“你说得对,谁家都会有老人病人,但是现在我们家没有,所以就不能在我们所在的社区当做‘安宁地’,我支持你去别处。”

余安医生心性乐观,说自己从不委屈,“至少有人不再反对建安宁病房,这就是一点改变”。于是,短短5年时间,本地已经有了近200张床位,医养结合的机构越来越多。

“我们想为社会做点事,彰显个人价值,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自个的事,那就只要遵从内心,一往而无前就好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曲折是常态。若是被误解,被伤害,就当是在给自己消业障。或许我们也曾在不经意间,伤害过一些善良人。”

余安医生说,她丈夫或许就是被她伤害的善良人:“我不肯离婚,是想着他曾经为我、为儿子付出了太多。我怕别人指责我忘恩负义、在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他,所以不肯听取他的诉求,与病毒一起将他逼成了一个酒鬼、一个隔三差五家暴的人。”

说着,她对我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你还愿意做一些人的橘子皮吗?我过几天打算离婚,需要你的帮助;病房里的很多患者说好久没见你,他们并未对康建的案子失望,说不过就是走了一个过程而已;还有个姑娘说有话要亲自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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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熬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找余安医生的丈夫谈了,他说他有对自己失望的权利,有离开的权利,不需要同情,就是不爱了,想逃离家庭,一个人蜷缩着。

离婚后的余安医生反而更显年轻漂亮,她说:“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有改变的勇气。”

我鼓起勇气再次会见了康建。一审判决后,我极力劝说他上诉并更换律师,他同意上诉,却没让我推荐的律师接手,说是愿意等等我:“换成别的律师也都一样,您该做的,该说的,都做了说了,我上诉是不想放弃。您的手心传递的是我妈妈的爱,若您不嫌累,那就再陪我走一程,我不想死,但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不怪任何人。”

我见过很多被判死刑的当事人,他们杀了人却不甘心面对死亡,想尽一切办法要活下去,实在没辙后仍愤愤不平,骂遍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人,包括自己律师。所以我没能拒绝康建,在一个人有所悔悟、萌生善意时,我希望他有一双手可以握。



10


张婶走了,康妈妈不在了,神童爷爷也再没能与我下象棋。他走之前面带微笑,大家都说,他很有可能是在笑余安医生——他的最后一盘棋是余安医生陪他对弈的,余安不大懂得规则,走马的时候要在棋盘上比划日字,卒子尚未过河就横冲直撞。之后几天,神童爷爷总是发笑:“放眼天下,就那个小律师能在风水上胜我一筹,他有天助,没办法。”

那个想和我说话的姑娘叫蕙兰,才20岁,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查出自己患了骨肉瘤,笑称“可能是太专注于高考而误了病情”。我第一次同余安医生去到她的病房时,她已下半身瘫痪了。她是那样年轻,尽管戴口罩,还是会画淡妆,还念叨着“卡粉了”。

蕙兰想找我说话,是一次偶然在走廊上听见我和康妈妈说话,得知我是律师,说是声音很符合她的胃口——她高考后填报的是法学专业。

这个姑娘多才多艺,会拉小提琴,英语特别好,说话时总爱夹杂几个单词。而我则告诉她,我高考没及格,四六级考了好几次。她听了哈哈大笑,说可以教我学英语,“附带着撩妹的技巧”。为了答谢蕙兰,我说要送她一个礼物当做学费,她应下了:“你送我一个沙漏吧,沙漏可以一直轮回,看着流逝的时光倒过来再流一遍。”

她还喜欢话剧,想让我陪她演给病友们看。我说我只演过《无间道》的一个片段,她拍着手说:“是不是梁朝伟爷爷他们在天台上演的那场戏?”

我听得一愣:“梁朝伟爷爷?”

蕙兰摆动脖子:“可不是,我才二十岁哪,他快六十了。”

说着,她低下头:“我还没谈过恋爱,没相过亲,没能穿律师袍。我是一个连仙人掌都会养死的人,早知道自己的二十岁如此与众不同,或许就不拒绝那个小时候流鼻涕长大了满脸青春痘的男孩了。”

我偶尔也会跟她提起康建的案子,说自己对不起康妈妈和那些对我抱有希望的病友。蕙兰又冒出一句我听不懂的英文,我点了点头,装作自己听懂了,她则以师长的口吻对我说:“小蔡,你听懂了个屁。那句话我就不给你翻译了,你没有对不起谁,这就只是你的案子,与病友们没有关系,他们只是想鼓励你,就像你和余安医生鼓励我们一样。至于结果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不必为难自己。”

还有一次,蕙兰突然当着她妈妈的面,让我靠近她的胸口:“你过来听一下我的心跳声,是滴滴答,还是滴答滴,也有可能是滴滴滴,你听了以后就不要忘记了啊。”我有些不好意思,蕙兰妈妈却点头同意,于是我将耳朵贴在蕙兰胸口:“是‘动次打次’的声音。”蕙兰笑着说:“那你要永远记得这‘动次打次’的声音,它好舍不得停止。你要像我一样,永远年轻,永远勇敢。”

蕙兰走的时候,我没有过去医院,在一家架子鼓培训室敲了一天的鼓。余安医生说,蕙兰给我留了话:“你告诉蔡律师,‘我一个人行走,不再孤单’。就这一句,他懂的。”


------

最不可能走的魏老头,在康建一案二审判决后也走了。

他得的是淋巴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幸福癌,不会死的”。他看着满头白发,其实也才五十几岁,却很乐意别人将他当成“爹爹(爷爷)”辈。

他是美术老师,年轻时因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在四川,便考了过去,之后一直留在四川工作。他说与妻子结婚三十年,从没吵过架,地震那年,妻子不幸遇难,短短几天,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余安医生当时作为心理专家对他进行应激干预,自那以后,他常找余安哭诉,说想念爱妻。在医院,他也曾不无伤感地对我说,“我爱她呀,感觉自己在坐牢,该刑满释放了。”

魏老头的画展还是开成了,是卡通肖像画,就在殡仪馆的悼念厅。他画了张婶,康妈妈,神童爷爷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病友,唯独余安医生的肖像是上了色的。魏老头本来吩咐他女儿,说不能把余安医生的肖像画跟病人们的摆一起,怕不吉利,余安医生却坚持要把自己的肖像画摆在那些患者的中间,“我最不怕的就是晦气”。

魏老头本想让我将那些画带去法庭上,他还写了一张纸条:“兹证明癌症患者不该被歧视,被辱骂。被告人康建心疼母亲大人,情有可原,盼法院从轻判处。”我当然不能将画和纸条作为证据呈上去,却拿着康妈妈的画像又去了村里,一遍一遍地问当地村民:康爸爸不在了,康妈妈走了,康建被判了死刑,真就大快人心吗?你们愿意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被别人拿走吗?

见他们默不作声,我只当人心依旧冷漠,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开。这时一位老者拦住了我的去路,手上拿了一碗甜酒,说:“你都来两次了,喝杯酒再走吧。”

我没好气地说:“你们存心害我是吧?我只要一沾酒,恐怕交警就马上来了吧。”

老者依旧双手端着碗:“小伙子莫说笑了,甜酒没度数的,你喝了陪我聊会儿天酒气就散了,再说谁害人往酒里加鸡蛋的?你放心好了,我写了一封求情信,让人挨家挨户去签字摁手印去了。我这里是穷乡僻壤,但不出刁民,有懂大道理的人。”

我连忙端过碗一口气将甜酒喝了,里面的两个鸡蛋也被我吃得一干二净。老者看着我笑:“小伙子喝酒吃蛋的这个劲,真让人欢喜呐。”

一个小时后,我拿到了村里关于从轻或减轻处罚的请愿书,而梁满芳丈夫的谅解书也被老者送了过来。


------

康建一案二审开庭时,我在做最后的陈述时也差点哭了。我说:“被告伤害他人性命,是犯罪行为。但俗话说,‘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消’,我们真的能逮住一个人,就往死里攻击吗?人真的可以无所节制地在他人身上释放戾气吗?我推己及人,自己作为律师,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就因为是律师,都会招致一些谩骂,都难以忍受,这是我们尊崇法治精神时想看到的场面吗?”

法院最终在二审进行了改判,以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判处康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这就意味着,只要康建这两年在监狱里好好改造,就不用执行死刑了。




尾声


余安医生还与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对着病人说着一些俗套的心灵鸡汤。

我最近一次见她,是病房里一个得癌症的大哥冲自己的妻子扔东西,抱怨说,明明在做化疗,偏要转到安宁病房来等死,他不甘心,说去肿瘤科肯定有新药能治好自己的。

余安医生轻言细语地安慰那个大哥:“一个有风度的男人,无论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自身承受着怎样的不甘,都不应该向自己的女人发脾气,她可是一直陪着你的女人,一辈子没找人借过钱,为了给你治病,找亲戚借了遍,就等着你变好。”

我知道,余安医生那双手一直在握住那些绝望的人,让他们感知人间最后的温度:“安宁病房最后连呻吟声都没有了,没有患者能发出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尽管医护人员早已无能为力,但他们还活着,生死之间最是孤独,希望有人能握他们的手。”

余安医生其实也没能治好我的病,但这个世界需要这么一双手,勇敢而温和。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皓雪



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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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 05: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认钱不认人的女主播,用母亲的死换前程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6-01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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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用自以为无比正确的方式破坏了社会的公平,还要让其他人觉得你们是对的,让人追捧。你声色犬马,却嘲讽恪守本分的女性,试图将钱色交易、权色交易合理化,这才是最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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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受益人》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


1


2020年12月,胡顺良找到我,说他前妻高丽英因涉嫌故意杀人、保险诈骗罪被公安机关刑拘,让我为其辩护,他一再强调高丽英是个很好的女人。

高丽英是否杀人我不妄下定论,但我之前跟她打过几次交道,作为旁观者,对其印象却不太好。

一年前,两人的离婚案件是我办理的。那时高丽英已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我是胡顺良的代理律师,他对高丽英还有感情,希望我能拖则拖,“最好重归于好。实在要离,我想尽力争取小孩的抚养权。”他们有一个儿子,5岁差几个月。

我第一次见高丽英,她化着浓妆,贴着很粗的假睫毛,趾高气昂的好不神气。得知我是骑共享单车过去的,便极尽嘲讽:“做律师的不配一辆豪车?怎么能让大老板相信你们。你很缺案源吗?不然怎么连这种没格局的案子也接,再说胡顺良兜里有几个钱我还能不知道。言归正传,我的时间宝贵,婚铁定要离的,而且我告诉你们,小孩的抚养权必须归我。”

高丽英不时从名牌包里翻出各种所谓的风云人物的名片跟我炫耀,我没有理会她,只是如实转达了胡顺良的意思。

话还没讲完,高丽英就开始数落胡顺良:“他就一乡巴佬,没上进心,门不当户不对,有啥资格跟我谈?你问问他,拿着五六千块钱的工资能养活谁?法院见就对了。法律我懂,谁条件好,法院就将小孩判给谁。我有两套房,赚钱的能力更不用说,比他强哪里去了。孩子跟我以后读国际双语学校,费用一个月上万。以后孩子的同学非富即贵,再大一点我就安排他出国。这个世界很残酷,不好好培养,世代都是韭菜命。如果你帮我劝说他放弃抚养费,我可以额外给你一点报酬。”

我忍不住提醒口若悬河的她:“你现在跟我炫耀的那些动产或者不动产,如果是合法私人财产,只要是在婚姻存续期间,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们一人一半。同样的话,胡顺良也可以说。什么叫‘世代都是韭菜命’?我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两个人好聚好散便可,不必说那么难听的话来恶心人。”

起先高丽英只是不屑,把玩着她的指甲,听到我提到她受过高等教育时,她立时暴跳如雷,用手机指着我,“上过大学怎么了,就得憋屈着,被当成活靶子不说话?动不动就是你一个上过大学的要怎样,过得不好要被嘲笑,过得好又有风言风语。我还不能说几句现实的话了,就非得虚伪地死要面子活受罪来维持形象吗?”

高丽英突然大发脾气,让我没了沟通的意愿,不欢而散后,我建议胡顺良不必委曲求全,可以主动向法院申请财产调查并做财产保全,以免高丽英恶意转移资产。

胡顺良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的提议,“那样就彻底和她撕破脸了,我没想分她的财产,之所以要小孩抚养权,是想着孩子跟着我生活会稳定一点,她心里有孩子,偶尔还会回来看看。她现在在做啥我都不知情,让她带着,就真的找不着他们了。”

说罢,他还一直念叨,“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同甘共苦过,之前她真的是很好的人。”

既然胡顺良做了决定,我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那就只能等对方诉讼的进展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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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个多月,我接到法院通知,安排双方调解,可高丽英却突然失联了,打她电话关机,发消息也没回。胡顺良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他担心高丽英出事,心急如焚,就想去派出所报警,却又担心不到24小时不能立案。

我告诉胡顺良,妇女、儿童涉嫌被拐卖或是侵害,警方立案并无时间限制,但如果只是暂时没有回复消息就让警方马上就立案也不现实,他们忙不过来。出于职业敏感,我感觉高丽英突然失联有点不对劲,便主动提出可帮忙找人打探情况,看能否尽快立案。胡顺良同意了,说兵分两路,他再回一趟老家找找看。

不过很快,我就有了高丽英的消息——她因涉嫌卖淫被警方行政拘留了。

再次见到高丽英,她使劲求我帮她瞒住消息,“我跟警察说,我是个5岁孩子的妈妈,让他们将拘留通知书发到我公司,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在农村,消息一传开,我爸妈和孩子以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警察念我是第一次犯错,他们说愿意通融这一次。”

我领着高丽英出拘留所时,她还反复解释:“我真的就约了这么一次,虽然收了一点钱,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说来倒霉,那个男人因职务犯罪被抓才连累了我。”

我告诉高丽英,我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律师,一码归一码,让她准备好开庭。高丽英还是不放心,让我跟她去附近的银行,说要取5000元现金给我做封口费。

我说这个钱我是不能拿的,“你丈夫担心你的安全,让我帮着打探情况。当然你的行为是不对的,该接受惩罚。既然受罚了,就归于你个人隐私。我拿这件事作为诉讼筹码当然很有可能胜诉,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不想着拿人家的私德来做文章,从道德上把人搞臭在我看来也不是那么体面,我打官司就想法律归法律。”

我建议高丽英给胡顺良打个电话报平安,高丽英同意了。她说自己和人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在派出所做了个笔录而已。胡顺良没有多问,说人没事就好,让她有事就找我。



2


几天后,高丽英主动提出和解,“一定要离婚,不过我给你面子,何况我跟他是有感情的,没必要闹上法庭,我打算撤诉,小孩名义上抚养权归他,由我来培养。”

胡顺良还在犹豫,我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一个人若是铁了心要离开,是留不住的,再强留会被看轻的,连从前那些美好的感情都显得轻贱了,不如好聚好散。至少小孩的抚养权她愿意给你了,如果哪天高丽英后悔了,官司打下去,可就难说了。”

考虑了一段时间后,胡顺良最终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两人去民政部门领了离婚证。

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忍不住对高丽英说:“给孩子最好的物质条件是没错的,除此以外还要注重孩子的精神培养,并不是读贵族学校或者出国就高人一等。有些孩子虽然条件好,却因顶着父母的污名而性格扭曲,容易陷入虚无的物质主义之中。”

高丽英听罢,只是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再说吧,这个社会的很多东西说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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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才过了短短一年时间,高丽英却被传残忍地杀害自己的母亲,并企图进行骗保。

我去看守所会见高丽英,她知道是胡顺良找的我,还没等我说话,她便连声发问:“他掺和进来干嘛?你赶紧跟他讲,让他带好孩子,我妈的葬礼都没必要去,不然我死都不放过他!更何况我们离婚了,他没权力掺和,你现在就去帮我传话。”

我将材料递给她,上面显示是她娘家所在的村委会委托的我,“你爸和你哥还在气头上,可能一时还无法接受现实,所以他们都拒绝签字,我想让你重新签一份委托书。”

“我知道了,让你费心了。”高丽英耷拉着脑袋,“你说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才会天下太平?为啥我跟警察说了,我妈是自己从山坡上摔死的,还不放我。作为女儿难道我不难过吗?连自己妈妈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我说警方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才会抓人的,让高丽英跟我说实话,“至少你目前不应该对我有所隐瞒。”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甚至搬出了相关法律,“哪怕你对警方有所隐瞒,但请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律师。律师的会见笔录通常是无需给警方看的,原则上我们有免除在诉讼中提出证明被告有罪或罪重的证明义务,只要你没有正在实施犯罪行为。”

高丽英思索了几十秒,望着我说:“我相信你,你为我好,做无罪辩护就行了。我有苦衷,但我真的不可能去杀害自己的亲娘,她那么可怜,算是被我害惨了……”

我顺着她的话追问:“什么叫被你害惨了?如果她是自杀,是不是因为你?若非自杀,那是否因你过失致人死亡,还是你招惹了什么人,导致了你母亲的死亡?”

高丽英突然朝我大吼:“你到底是律师还是警察,难道是来索命的,真的要把我逼死在这里面才甘心?我不死,所有人都不安心吧。我就不信我没杀人,谁还能给我安一个杀人犯的罪名!我看到我妈倒在地上了,之前给她买过意外险,不能打保险公司电话还是怎么的,他们不想赔钱就算了,还要把我送进来,什么世道?”

见高丽英情绪激动,我知道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便与她商量:“要不我们就暂时结束会见,你哪天想跟我说了,或者有需要我的地方,再让看守所民警联系我。”

我刚起身,高丽英又叫住了我,语气变得相当平和:“我有我的苦衷,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你容我再想几天。请一定相信,我虽然罪有应得,但不至于故意杀人。万一我在这里出不去,等孩子大一点,还得拜托你帮忙找移民律师,小孩前途要紧。”



3


结束了与高丽英的会见之后,我与负责此案的民警进行了沟通。

民警批评高丽英不配合审讯,冥顽不灵,“既不认罪认罚,也不如实供述,说什么自己有权保持沉默。人命关天,就算零口供,我们也会走程序进行侦办的,不可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你劝她最好如实交代,我们多少掌握了一些情况,对她进行羁押完全合法。”

毕竟案件发生还没两天,真相有待调查。我个人倾向于暂时相信高丽英,认为她故意杀人的可能性不大。从专业角度而言,也应该先做无罪推定,当证据证明她有罪时,我再去质证,看证据链是否合法、完整。

不过民警的话倒是点醒了我,与其等高丽英开口,不如像侦查机关一样,各自进行调查,弄清楚高丽英所谓的“苦衷”。

随后,我去高丽英的娘家,见了她父兄,以及其他村里人。当我问及被害人生前是否与人结怨时,在场的人全部否认,他们说高丽英的母亲“是最软和的人,对人很好,兔子都会主动往她怀里蹦”,也说“想来也是最可怜的人,这一辈子光吃苦,没怎么享福”。

高丽英的母亲比她父亲小了20多岁,“他结婚时都40了,她差不多是他当年以很便宜的价格从山里‘买’来的老婆,因为女方那边子女多,实在没吃的了,他才捡了个便宜,不然成不了家。老头年轻时身体不好,有哮喘,完全干不了重活的”。

当年,高丽英母亲嫁过来没多久,就有人劝她跑掉,或离婚再嫁个条件好的,她都拒绝了。她说自己不是被卖的,“人要讲良心,人家拿砸锅卖铁的钱接济我娘家,我不能拿了彩礼就抬屁股走人。”村里人都说,她一直勤恳踏实,将那个原本“猪圈一样的家”拾掇得有模有样,还生了一儿一女,“从没听她抱怨过那个家的任何”。

说起对待子女,他们更是为高丽英母亲抱不平,“在我们村,没挨过打的小孩就只有他们兄妹俩。高丽英她哥还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她却是没有的。别人都重男轻女,她妈虽然没文化,却想得开,说她作为女人见过的不体面多了,要给女儿遮着点。”

高丽英母亲的遗像摆在堂屋里,面目慈祥,眼神柔和。高丽英父亲蜷缩在一旁,任谁也拉不开,鼻涕口水挂在他花白稀疏的胡子上。见我过去鞠躬,他木然地看着我道:“父母辛苦供她上学,你们书读多了,不但学会了拿笔,怎么还学会杀人了。我家这个苦命的,被五步蛇咬没死,牛马都没踩死她,哪想被自己的崽子害了……”

见他老泪纵横,周围的人也忍不住落泪,继而纷纷骂高丽英狠辣,让我放弃为她辩护,“被警察拷走的人,指定就是坏人了,哪用得着你来调查。你要是还有是非观,就不该多管闲事,说一千道一万,对她就是一粒花生米(子弹)的事。”

我感动于大家有热血有良知,且从未经受过冤枉,但涉及到专业知识,我总想跟他们多说几句,毕竟道德无法代替法律。“就算她是嫌疑人,我国刑法当中规定了四百多项罪名,就算犯罪了,还有故意犯罪和过失犯罪的区别,以及法定、酌定量刑情节。胡乱给人定罪,甚至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因为法律是保护所有民众的。”

如往常一样,又有人开始骂我:“人都死了,净说些没用的鬼话,读书读傻了,讼棍。”高丽英的哥哥却明白过来了,他说:“万一人不是她杀的,就便宜了真正的杀人犯了,那样妈妈和妹妹都会伤心。就算是她杀的,在枪毙她之前,我也想问她为什么。”

见高丽英哥哥有意开口,我赶忙问他,案发前几天高丽英有无异常,是否与被害人有过争吵之类的。高丽英哥哥回答道:“这些警察也都找我问过了,没啥异常。她与我妈从没起过冲突,就在昨天,我们还收到了她在朋友那给我妈买的阿胶糕。”

我知道高丽英有很多事情瞒着家里人,在外面具体做什么工作也从未向他们透露,甚至连前夫胡顺良都不知情。考虑到她的朋友知道一些情况,我便记下了快递单上的电话号码。



4


在高丽英的娘家,我听到的传言是说,高丽英母亲疑似被高丽英从后山推下后身亡,尸体多处骨折,眼球破裂,面部损毁严重。而往前半年,高丽英刚给父母买了保额高达百万的意外险。

当日的案发现场只有高丽英一个人和被害人的尸体。高丽英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保险公司,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报的警。警方经过调查后,当即决定将高丽英带走调查。

由于高丽英在朋友圈晒过几张打麻将的照片,便有传言说她好赌,输了很多钱,欠了不少网贷,是在外面被追债才躲回了娘家。得知自己母亲几天前因头晕去了医院,病历上有医生的诊断,这才打主意到自己的亲娘身上,制造成意外身亡的假象进行骗保。

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我按照快递单上的号码给高丽英的朋友打去电话。对方听说了高丽英的事情后,爽快地答应与我面谈。她毫不避讳地说她们曾是同事,在一家直播工作室上班,后来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就走了,而高丽英则一直是工作室的红人,“流量高,好多大哥捧着……至于杀人骗保那不至于,她对家人很好的。”

我又找到那家直播公司,公司负责人告诉我,高丽英与工作室其实并未签订正式合同,只能算合作关系,“她好像很怕别人知道,很少告诉别人在我们这儿上班。”

负责人否认高丽英有赌博行为,“扑克牌、字牌一概不会,‘斗牛’不会算点,有阵子学过打麻将,也不过是半桶水。”至于说高丽英欠网贷或者高利贷,他也说绝无可能,“上个月,有个大哥给她转了28万……”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又马上转移话题,“对了,她前段时间还拿了些钱出来,让我们帮着给一些需要资金的人周转,当然是要收利息的。”

我追着问,那个打赏28万的大哥最近是否与高丽英有纠纷,或者是其他人?负责人不自然地咳嗽,“怎么说呢,肯定有一些人看直播上头,不管不顾地刷礼物,只为当榜一大哥,事后却后悔让平台退钱。有些大哥不但线上刷礼物,私下也接触主播……”

我大概知道了案件发生的原因了,高丽英涉案没错了,但具体情况我希望她自己能开口。

紧接着我就又去会见了高丽英,并告诉她事已至此,即便她不说,案件也会水落石出,“人命关天,不是你一声不吭就能糊弄过去的,警方那边也绝不会因此停止调查。”

得知我去了直播公司,高丽英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我家好像没装摄像头吧,不是说了37天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就会把我放出去吗?我真没有杀人。”

见高丽英还心存侥幸,我决定激她一下,“一个叫刘金江的人多次去你们公司闹过,应该还去过别的地方。现在这人失联了,连我都能查到这个份上,就算你再袒护包庇,警方也会注意到的,说不定已经在摸排布控抓人了,你怎么能跟他合谋呢?”

高丽英的面部一阵抽搐,但情绪尚可,她平静地看着我说:“知道了,我没与他合谋,你下次再来看我。”

我不想刺激她,起身离去。临走前,我告诉她小孩没事,胡顺良给他转学了,让她不用担心其他问题,“小孩现在除了想妈妈,其他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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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得到消息,检察院提前介入案件引导侦查,同时警方也发布通缉令了,不到一周,案件的另一嫌疑人刘金江——就是那个给高丽英打赏28万的“大哥”——自首了。高丽英的罪名变更为包庇罪,保险诈骗罪。

刘金江36岁,离异,是一位汽车修理工。他承认是自己一时失手导致被害人从山坡上坠亡,高丽英并未参与动手。

得知刘金江全部交代了以后,高丽英特意找我,“我恨透他了,也怪我贪心不足,毁了两个家庭,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我为啥还要他的打赏。我对不起胡顺良,不过就算重新选择一次,我也不一定能跟他过下去。现实太残酷了,人心即深渊,到了这步田地,什么都保不住了。我最后悔自己上了大学,我很累……”

对于高丽英的这番话,我不以为然,我也出身于农村,知道农村家庭要供出一个大学生有多不易,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女生。

“你先听我讲完。”高丽英提高了声音,“你不要像村里的那些人一样妄下定义。”说着她就哭了,“我妈和我哥都是对我最好的,所以我才想让他们比别人过得好。”



5


高丽英说,自己上学的那些年,成绩虽然不差,但也不算拔尖,于是总有人来家里说三道四,“一个女孩,赔钱货,没必要读那么多书。”在他们眼里,高丽英父亲是个“老废物”,她母亲一人忙里忙外,还要供两个小孩读书,“有孝心的早就去打工了”。

一开始,高丽英还不畏人言,“我妈从未被那些人说动过,只是让我给自己争口气。”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并未得到多少祝福,反而遭遇各种冷嘲热讽:“我们村终于出女大学生了,要不是你,我还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学校。”“看来她妈以后老享福了,我们这儿要出个女亿万富翁了。”

从小学到大学,高丽英认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让那些人闭嘴,告诉他们大学生就是值钱,读了书就是会比他们过得好很多。”在她看来,只要能吃苦就能混出头,因而当同样出身农村、能吃苦的胡顺良追求她时,她没考虑太多就跟他在一起了。

那时,他们的工资加起来只有四五千一个月,租着没有空调的安置房住,挤公交上下班,买平价衣服,用几十块钱的护肤品,逛街也不买东西。胡顺良总觉得对不起高丽英,她却宽慰他说:“生活就该慢慢过。”

高丽英说自己那时很容易满足,“我们攒了钱,装了空调,洗衣机是滚筒的,热水器是牌子的,一米五的床换成一米八的,满是希望,我觉得日子真的在慢慢变好。”

直到有一天,高丽英去初中同学家里玩,一切就都变了。

“我们年纪差不多,她初中没毕业,长相还不如我,又是个单亲妈妈,但人家就是过得比我好。住的房子是自己的,家里有月嫂,护肤品都是大牌,奶粉是进口的,上万元的现金就那么随便地扔在茶几上。”

高丽英这才发现,她对自己如此寒碜的生活是那么不自知,“我们以前真的过的是‘小日子’,买个东西要思索再三,就是小气的,逼仄的日子。我突然发现身边的男人也有些拿不出手,苦了怀里的孩子,他跟我以前一样,就知道傻乐呵,殊不知别人在看笑话。”尤其是再想起自己每次回老家,旁人那一句句“大学生”叫得分外刺耳,“像针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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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清了“现实”后,高丽英毫不犹豫地找了一家直播工作室做起了主播。与那些刚出社会还有所顾及的年轻女生不同,高丽英目标明确,“懂情调,放得开”。不到半年,就成了工作室的红人,累积了不少粉丝。每次直播光打赏就是好几万,遇见大方的,就更多了。

高丽英说,她几个月就赚了和胡顺良在一起一辈子都可能赚不到的钱,“彻底地和过去说了再见,说话做事突然就有了底气,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就要不顾一切地去得到。”

更重要的是,她说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绝不陷入感情之中。在她眼里,只要对方打赏够多,就是好“大哥”。她讲情话哄着他们,一直打赏就一直哄,把戏做足。哪怕对方是送外卖的、工地小工、厨师,赚点钱不容易,她都来者不拒。

高丽英觉得自己“吃透”他们了——“那些人圈子比较小,平时在生活中被女性瞧不起,突然有年轻漂亮的女生在荧幕里对他们柔情蜜意,不可能不沦陷。他们平时可能省吃俭用,却会在这一刻将自己当成了王者。”

在高丽英看来,他们一掷千金是不想永远成为失败者,想要温存,“有一个在工厂上班的小伙子,手被机器压断,赔了几十万。他去相亲,愿意给20万彩礼,对方是离异妇女,有三个小孩,却对他嗤之以鼻。在我这里,我从不歧视他,还会给他拥抱与亲吻,让他感觉如沐春风,他一股脑儿将钱全部打赏给了直播平台。”

当然,这种温存只是暂时的,一旦对方腰包掏空,高丽英就不再给他们尊重与温柔,即刻变脸,“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哪有空闲陪空壳子。” 

刘金江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6


据刘金江供述,他确实是因自己打赏给高丽英28万,事后反悔,向高丽英公司及其本人索要未果后,一气之下失手将高丽英母亲撞下了山坡,导致其死亡。

他也在法庭上供述称,在自己打赏之后,高丽英的确也和他有过线下接触。在陪他的那几天里,他还是觉得值当的。但事后仔细一想,自己花了28万,留下的却只有空虚和痛苦,“如果她愿意跟我在一起,生个小孩,那一切都好说”。

由于不堪其扰,高丽英选择暂时回老家躲避。只是没料到,刘金江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天偶然看到她在网上给家里买东西,已经悄悄将高丽英老家的地址记在了手机中。

高丽英与自己失联后,刘金江独自一人来到高丽英的老家,在村里的山路上找人问路,恰好遇上了在田里摘菜的高丽英母亲。他一时激动,拉住老人不停地辱骂,扬言要将高丽英一家人都杀了。高丽英的家就在山坳中,独门独户。高丽英母亲担心女儿的安全,便从刘金江手上挣脱,朝山坡下的家里直喊“救命”,想让高丽英躲开。

那天正好村里有人办喜酒,高丽英父亲和附近的邻居都出去了,只有高丽英听见了母亲喊叫声。她一出门便看见刘金江在后山追逐她的母亲,很快母亲就再次被拽住,但刘金江一个没站稳,绊了一跤,将她母亲撞下了山坡。


------

高丽英母亲的死刘金江要负很大责任,高丽英本应对他恨之入骨才对。但令人不解的是,她非但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反而包庇刘金江,并拨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

之前,高丽英一直对此事的前因后果三缄其口,直到刘金江自首,她才知道瞒不住了。

原来,刘金江打赏她的那28万,是他卖掉房子、准备给儿子治病用的钱,“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老婆早几年前就跑了,儿子又得了大病,医生说还不一定能治好,就选择看直播解压。”

后来刘金江的儿子因无钱治疗,只能出院,没多久就病死了。

高丽英说,若刘金江在与她发生关系之前说明情况,她是愿意退还自己所得的那部分的,“我真没料到他儿子后来因为没钱治疗,走了。关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愧疚。所以案发时,刘金江对我说,我妈是自己跌下去的,我们之间就两清了,不然他还会找我儿子算账。我就想着,这事情传开了对我确实很不利,我还有大好前程……”

我忍不住打断高丽英,“你所说的‘大好前程’是指赚钱的机会吧?”

高丽英没有否认,“我当然要给自己和儿子留点名声,有些人一听说他儿子的救命钱打赏给了我,自然会对我口诛笔伐。你知道吗?上层圈子的人是会权衡利弊的。我妈说起来确实是属于意外吧,我之前给他们买意外险并非处心积虑,人都已经死了。”

高丽英的话反倒令我有些头皮发麻,便毫不客气地对她说了句:“你现在真的令我不舒服,反胃。”

高丽英却问我:“在我印象里,你好像不是那种爱指责的人,就说当时我涉嫌那个啥被派出所拘留了,你都没这么说我,是不是觉得我伤了你自尊?”

我说:“众所周知,卖淫是违法的,所以没有人会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成功的失足女’。你后来的行为更可恶,是因你们用自以为无比正确的方式破坏了社会的公平,还要让其他人觉得你们是对的,让人追捧。你声色犬马,却嘲讽恪守本分的女性,试图将钱色交易、权色交易合理化,这才是最坏的。有人觉得自己吃一个包子就是幸福,那是他们辛苦所得,你却拿着一碗交易得来的燕窝去诱惑他们。”

高丽英反而笑我天真,“那是你理想中的世界。时代变了,没跟你打招呼而已。很多人就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且上位成功后就会被人追捧,让你无话可说。”

我确实没想到,还没开庭,我和高丽英的辩论就已经开始了。我不是一个爱进行道德批判的人,但那一刻,我想赢她——不能仗着自己“目标明确”,就无所顾忌。人有欲望正常,但欲望之中还应该存有良知,起到一个“刹车”的作用。


------

很快,法院进行了判决,高丽英犯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至于保险诈骗,法院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高丽英主观上并未存在骗取保险金的故意,被害人的死亡与其无关,我个人认为即便案件发生后,保险公司按照条款仍有赔偿的义务。

判决下来后,我去见了高丽英,她说我们算是赢了官司,“你是一个不错的律师,就是欠缺了一点成熟,有点天真。”

我还是忍不住对她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告诉一些人,我就想天真地赢。或许这个世界还没被你们给糟蹋掉,大家在阳光下安居乐业,虽然过得辛苦,总是有擦不干的汗水,却能看到公平与希望。”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王智畅



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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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6 01: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60岁的她,杀夫“救子”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7-06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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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好笑,我那天其实准备了两杯农药,想亲眼看着他喝了,我再喝,同归于尽。没想到他喝完,嫌我没加蜂蜜,起身抽我耳光,又将我手里的杯子打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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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黑暗荣耀 第二季》




为嫌疑人辩护


1


我接手案件时,律所张副主任给我的材料显示:当事人谭春梅,六十岁,因涉嫌故意杀人(投毒)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有自首情节,被害人尚在医院救治中。

但当我第一次会见谭春梅时,竟然莫名有种见家中亲近长辈的感觉——她微胖,却脸无横肉,长相端庄,头发一丝不乱,衣着整洁,不知她在看守所内是如何打理的。

对于我的到来,谭春梅并未表现得激动,说话不紧不慢,如拉家常一般:“你来了啊,看你满头大汗的,小心中暑了。做律师还应付得过来吗?吃过中饭了没有?”

这些年来,在生活之余我很少听到类似关切的问候,一时恍惚,便如实作答:“之前在大厅排队时,空调在检修,所有来会见的律师都像是被闷在高压锅里,但没人说要出去。其实申请一次会见挺不容易的,就算困难再大,我都要尽力应对。”谭春梅望着我微笑不说话,我又补充道:“会见完就去吃中饭,多谢您的关心。”

谭春梅说,若是在外面,她定要下厨做顿饭给我吃,又问我是否已成家、家里有几兄弟。我终于反应过来,此时该是由我来发问,便拿出纸笔,定了定神:“你因涉嫌故意杀人而被刑拘,我受你家属的委托,做你的辩护律师,你若有异议,可以现在提出来。案发的初步情况,我已大致了解,你是否需要补充?如有,还望如实告知我,以便我去公安机关及检察院了解案情时能对案件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律师阅卷是对司法机关的程序监督,是法律赋予的权利,请你务必要重视。”

谭春梅抬头看了我一眼:“嗯,这下有‘精英’的味道了。”

我让谭春梅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骂人,我只是强调一下辩护律师的职责与作用,没想刻意标榜自己。谭春梅说她只是感慨一下:“精英说话听着总是很有道理,你知道吗?还有很多人无论经历了什么,都只能默默承受,承受不了就鱼死网破,他们不知道说话的。我现在想问你的是——有人甘愿被欺负、被打压,只因他生来便遭遇不公,未曾被善待过,以为是自己命里该承受的,那么,对他施暴的人,就真的能无罪逍遥吗?”

“一般公诉案件,包括公益诉讼,被告所侵犯的不仅仅是被害人的权益,还涉及公共利益和社会秩序,比如侵害生命权等,即便受害人个人或家属不予追究,但国家法制不容侵犯。至于生活中来自他人的精神控制,则需自我觉醒。”

谭春梅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是老三委托你来的?”

谭春梅口中的“老三”即她的小儿子徐承希。我确实只见到了徐承希,见面前,我对他就早有所耳闻,有风言风语说,他是徐家几兄弟中“最不光鲜的人”,若不是因他拖了后腿,徐家在当地可以称得上是“光耀之家”。

怕谭春梅不信任她这个儿子,我便补充道:“徐承希无论之前做过什么,其作为家属是有权为你委托律师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当然,他大哥、大姐都和我们张副主任打过招呼了。不过于我而言,无论是谁委托的,都会尽职尽责,没有任何区别。”

谭春梅摇头,问委托书上是否有徐承希的签字,让我给她看一眼。我出示了证件以及相关文书,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问我是否还有格式合同:“我对律师没意见,但委托协议我不想让徐承希来签。老大、老二签都行,老三就算了。他一个高中都没读完的人,懂什么?还有前科,徐家一大家子能人,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出头。请你转告他,少掺和我的事。”

我解释道:“就算徐承希有过前科,法律也未剥夺他作为儿子的权利与义务。委托人身份并不影响司法机关办案,法院只会依据法律与事实进行判决。”

可谭春梅坚持要将徐承希“除名”,我认为她是在没事找事:“按理说,给你一份合同重新签个字,就几分钟的事。但我忍不住想问,你作为母亲,就这么看不上自己的儿子?就因他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连给自己母亲委托辩护人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谭春梅回答干脆,“谁让他没给家里挣面子,没给父母攒下吹牛的资本!”

我本想质问谭春梅:难道你被关押在这里,就给儿女挣了什么吗?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该着相——争执于案件无益。我刚执业时,有过几次“材料不齐”的经历,后来便谨慎行事,所以还真就能从包里拿出合同:“就依你的,重签一次。”

谭春梅心情大好:“这就对了嘛,你相信阿姨,我不会害你的。还有,()说话要慢一点,这还没上法庭呢就急了,法官可不一定有我这样的耐心,听你气呼呼地说话。”

见我不搭理她,谭春梅自顾说道:“老大、老二他们风风光光地忙,不一定有空儿来签这个字。我自己做的事,还得我自己来处理,不要牵扯到任何人了。至于这个费用嘛……”

我没好气地说:“律师费是所里收的,票都开了,得去和老板说了。”

“费用我再给你加一万——你不用担心我没钱,等下我就让管教替我打电话回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小事——嗯,还有,无论案件如何进展,你不能自作主张,辩护思路、方式都得征得我同意,中途不得撂挑子,有任何怀疑都不能当叛徒、打小报告。若你违约,不但要退回律师费,还要进行双倍赔偿,并且我一定会投诉你。”

我问谭春梅什么小事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相关法律规定,律师对在执业活动中知悉的委托人和其他人不愿泄露的有关情况和信息,应予以保密。我们拥有一定的豁免权——对方准备或正在实施危害国家安全、公共安全等犯罪行为除外。”

谭春梅面带笑意:“你放心,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恶人。那我就正式告知:加一万块,是让你在这一个月内,多会见我几次,因为我想让你每周去医院探望一下你口中的‘被害人’,如果他不待见你,那也无妨,看一下他是死是活就好了。”

若被害人能活下来,谭春梅的罪责当然就会轻一些,否则就有被判死刑的可能。我想谭春梅心里到底还是怕死的,只是嘴硬。很少有不后悔的杀人犯,何况去探视被害人也不算过分的要求,我便与她补签了一份委托协议,并将相关内容加了进去。

我刚签完字,谭春梅的脸就拉了下来,横眉竖眼:“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帮我回去盯着——那谁,死了没!”

我没听出所以然,安慰道:“医院会尽全力救助的。”

只见谭春梅目露凶光:“请你务必记住了,若他死了的话,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他活,我死;他死,我笑。”见我愣在那里,她语气又瞬间缓和:“回去吧,我今天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去外面透透气,就算再热也往太阳底下走,祛除晦气。阿姨刚才不是针对你,还有啊,你可能是饿了,说话的时候都打颤,要爱惜自己。”

我胡乱收拾材料,疾步离开,外面赤日炎炎,夏树苍翠。



2


谭春梅在看守所的异常表现,让我对案件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以我的经验判断,她应该无精神类疾病(后来鉴定报告也证实了我的猜想)——一般杀人犯,就算与被害人有着深仇大恨,但若施暴未果被抓,多少会有所悔恨,少有二次犯罪的。而谭春梅即便深陷囵圄,仍明里暗里想让谋杀继续,仿佛手铐也锁不住她的屠刀,要将被害人大卸八块,令其永不超生才好。她一直盯着那个人,只要对方得死,甚至可以无视人伦、法律,无惧审判、死亡,此般仇恨,难免让我惊讶。甚至,她还想将我——她的辩护律师——发展成她的“帮凶”,让我的眼睛替她盯着被害人死亡。

我从来不想成为任何人手中的“刀”,所以,就想弄清原委。

据我所知,谭春梅与被害人徐天青系夫妻关系,二人并无深仇大恨。案发之前,谭春梅一直在照顾生病的徐天青。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又是如何引来杀身之祸的?当时案子还处于侦查阶段,我还未能阅卷,无法查看谭春梅在公安机关的笔录,但也听到消息说她已认罪,而杀人动机就是“伺候病人烦了,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照她这个解释,这就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平日里经常磕磕碰碰的夫妻?但我不接受这个说法。公安机关依照程序办案,嫌疑人主动交代案情,证据确凿,移送检察机关,对此我无异议,但谭春梅自作聪明,想将我卷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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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刑事辩护有时与刑侦人员办案的思路差不多,若无法破局,便顺其自然,等着时间推移,出现更多的证据或指向,再抽丝剥茧找出真相。因此,我依照谭春梅的“吩咐”,前往医院探望她的老伴徐天青,此举符合情理,亦无风险。

听闻他们夫妻俩的大儿子是本地有名的生意人,大女儿是公务员,婆家有好几个当官的,还有个小女儿在国外。平日徐家门庭若市,逢年过节前来攀附的人一拨接一拨。之前接手该案的张副主任是省内的刑辩专家,有人打趣说,这些年张副主任就没接过费用低于五十万的案子。现在徐天青已从抢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估计去看望的人不会少,我不想赶趟,同时也担心律师突然出现在人群里会坏了他人的兴致,就特地挑了个工作日给徐承希打去电话,问什么时候方便我单独过去了解情况。

徐承希回复:“随时可以过来。”

我上去后,才发现病房里只有徐承希夫妻在忙前忙后,并没有人群簇拥的景象。躺在病床上的徐天青精神尚可,正气喘吁吁地对着儿子儿媳指手画脚,他脾气不小,还将水杯直接砸地上:“我说了好几遍,想喝冰水,你个猪脑壳不晓得去商店买一瓶吗?从小到大没一点用,看着直戳眼珠!”

徐承希看到我来了,就吩咐妻子看好老父亲,说他去买冰水,我便跟着他一同前往。电梯里大多是手上拿着片子、面无表情、疲惫不堪的病人家属,出了电梯,徐承希才焦急地握着我的手问:“蔡律师,我妈她还好吧?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告诉我。做儿子也是真没用,顾得上这里,疏忽了那边,我老婆也都几夜没睡觉了。”

我问徐承希:“你爸妈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闹到这个地步?”

徐承希也是摸不着头脑:“我们也没弄明白,他们两口子没啥深仇大恨。我妈平时又是一个比较软弱、不多话的人,人又特别好,就算对我这种没出息的人,也从不指责。要说夫妻之间吵闹很正常,但他俩这几年少有争执,我妈还说过,‘一把年纪了,想开了’。”

我接着问徐承希:“是不是你爸生病,你妈照顾得烦了,才情绪失控往水里投放百草枯?”徐承希依旧不解:“可是我妈一辈子很少发脾气,我想不通为什么这样。”

这时,徐承希电话响了,是他大哥打来的。徐承希提到父亲想转院,对方语气很冲:“都这个年纪了,还有基础病,喝了百草枯等同于被活埋,到哪个医院都是往他身上填土,有什么好折腾的?”

徐承希不悦:“你怎么这么说老爸。”

对方呛声:“他要喝冰水,你就让他喝,两块钱一瓶的水你买不起?”

徐承希解释道:“我这不是在买了嘛!对了,老妈的律师……”话没说完,那边已挂断电话。

“什么态度……”徐承希还没来得及抱怨,他二姐又打来电话:“你怎么回事?老爷子都那样了,想喝口水,你们还一番糊弄?”

徐承希委屈地用手机敲自个脑袋:“对,我们两口子几天几夜守着,就为了渴死自己的爹,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徐承希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紧握手机,在墙上靠了不到五秒钟,晃了晃头,做了两个扩胸运动,“唉”了一声,向小超市走去:“蔡律师,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把水买了,不然老头子等久了,会为难我老婆。”

我说反正自己没事,一起走走。

超市老板说大桶水现在搞活动,有折扣。徐承希在冰柜里看了看,说道:“就拿这个最贵的吧,我总是不能如我爹的意。蔡律师,我妈在里头怕是有钱也没啥可挑?”



3


徐承希回到病房,徐天青果然破口大骂:“死人头,让你买瓶水,又不是打个井,半个小时了才要死不活地上来。”

徐承希的妻子赶忙赔笑脸:“我也想训他一顿替爹爹出气,您刚才打电话跟哥哥姐姐告状,不就是我帮着拨的号嘛。说起来呢,我们两口子这几天也没着家,等其他人得空来接替了,回去后,我关起门来骂徐承希。不过在医院这样的公共场合,我总得给自己男人稍微留点面子,您说对吗?”

徐承希拧开瓶盖倒了水,然后才对妻子说:“律师来了,你去隔壁空床休息一会儿。”

徐天青得知我是律师后,边喝水边喊:“唉哟,我都被那贱货害死了。”然后又放下水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是哪边的律师?”

我不想激怒他,委婉道:“我算是徐家兄弟姊妹共同请来解决相关问题的,只要您的要求合乎情理,我尽力而为。”

“合理,当然合理。我大儿子是企业家,大女儿更不用说,小女儿在国外。三个孩子都是在我的教育下成长壮大,我们家从不干仗势欺人的事。既是老大、老二吩咐你来的,那就能成事。”说话时,徐天青全然没有看徐承希夫妇一眼,仿佛他俩是请来的护工,“噢,还有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要和律师说,是重大的事情。”

我明确表态,不愿单独在病房与病人接触,本想着医护人员应该也在场的,但因涉及隐私问题,我提出至少要有一个家属陪同。

于是,徐天青就对徐承希挥手:“你还不赶紧出去!留下你老婆端茶倒水,我们这是高端对话,你尖着耳朵也听不出个名堂。”

徐承希过来与我握手:“您放心,不要有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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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徐承希出去后,徐天青让我俯下身去,大概还是防着儿媳。我有意避免与徐天青有近距离接触,便将自己兜里的耳机递给他儿媳,并告诉徐天青,耳机里有音乐,戴上后就听不见了,让他但说无妨。

徐天青虽身体虚弱,却利索地拔掉鼻导管,快速起身后,左顾右盼:“谭春梅那个贱货,算是活到头了,死罪活罪都不可免。我是受害者,情况你也看到了,请你出面替我向法院申请,将她尽快枪决——对了,你要打报告,千万别用注射死刑啊,怕药物污染,执行当天就能将她的器官移植给我,我本来万分嫌弃,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我顿时觉得医院比看守所还要冷,转头问徐承希妻子,是否能将空调调高几度,却发现她正捂嘴落泪,直摇头。她反应过来后,对徐天青说:“爹爹,我调一下温度啊。”

徐天青没搭理她,继续说道:“那谁是犯罪分子,死不足惜,都没必要审,连夜枪毙她,子弹钱我来出,多买几颗也行。”见我未搭话,他又压低声音:“有机会你找我家老大、老二商量,他们有门路,事成之后,我命令他们找关系提拔你。”

我说:“我暂时不能提拔了,再提,老板就没地搁了,我倒是想让他立正听我训话。”

徐天青笑了:“没有什么不可能。”

我便顺着他的话问:“那您宽宏大量,出具谅解书,争取对您孩子的妈从轻处罚也是可能的吧?”

徐天青仰头:“当然可能——怎么不可能?我从来大度,等那谁的器官到了我身上,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自然也就谅解了。到时候她去阎王殿,我敢保证她不用下十八层地狱、不用下油锅。”

仇雠难解,我认为没必要再与徐天青谈下去了,以免惹得病人情绪激动没法收场,于是说了几句场面话,让他配合治疗,相信法律的公正,便借口有事出了病房。

出去之后,我去医生的办公室了解徐天青的病情。医生说情况还算可控,但也不容乐观,他喝下的百草枯剂量不算大,但因他本身有肾病,所以活到现在也算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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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我大致向徐承希说了一下我的想法:既然悲剧已发生,那么,在医院的就尽力救治,在看守所的就要争取轻判。作为律师,我会尽全力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我说,现在有三种情况:第一,徐天青脱离危险,就算他不谅解,谭春梅不会被判死刑;二则是徐天青没能熬过这一关,若拿到他的谅解书,谭春梅被判死刑的可能性不大;还有便是徐天青不幸离世、又未曾出具谅解书,那就只能由子女出面向法院求情。作为谭春梅的辩护律师,我会以家庭纠纷、被告人积极认罪等事实进行辩护,但问题是,关于家庭纠纷的部分,我没有有效证据,连最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而且,谭春梅有心事,不愿意配合。

此前,我一直困惑于谭春梅真正的杀人动机,但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大致判断。我询问徐承希:“都说你妈妈平时性情软弱,但案发之后似乎也不能那么说了。她在婚姻生活中,是否一直处于被欺压的状态,还是另有隐情?即便涉及家丑,但若与案件有关,且能证明你爸爸有严重过错的,请务必事无巨细告知。”

徐承希挠了挠头,不像是在撒谎:“要说我爹也不是什么坏人,对我说话是重了点,但那只是恨铁不成钢。他听哥哥姐姐的话,要不我打个电话过去,你跟他俩聊一下,让他们劝劝老人家,一定有用的。”

我一阵诧异:“虽说躺在病床上的是他们的父亲,但关在看守所的也是他们的母亲啊,还得我一个律师来劝?不太合适吧?”

徐承希将手机递给我:“帮帮忙,你们是一个层次的人,说得上话。”

我正犹豫着,徐承希大哥的电话已接通,对方语气依旧不好:“又怎么了?”我表明身份后,他语气里立刻转变了态度:“您好,久仰,是张主任吗?”我说不是,他就又换了口气:“我呢,忙得四脚不沾地,现在还在外地讨论项目。我和张主任打的招呼,他将前期工作交给了你?”

我不喜欢装腔作势的人,便挂了电话。徐承希又给他二姐打去电话,见我不愿意接,他开了免提,说律师在这里。徐承希二姐也是同样的腔调:“碍于我和我婆家的身份,应当回避,不便过多参与此类刑事案件,我哥说由他全权负责处理该案。”

就在我要离开时,徐承希妻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让我递张纸条给谭春梅,上面写道:“妈妈,您放心,我能照顾好他。”

徐承希看了,也加了一句话:“妈妈,儿子想你。”



4


因这是张副主任转给我的案件,他又是刑辩专家,我决定去办公室找他聊会儿。我问张副主任与徐家老大是什么关系时,他一头雾水:“哪个,什么老大?”

我拿出档案袋:“那个投毒案。”

张副主任将笔往桌上一扔:“我当是什么重大案件呢,实习生都能办,让你接手还是你嫂子提的,算是给对方天大的面子了——好像是徐家老大的配偶是你嫂子的表亲什么的。徐家老大只有口气大,我给他费用都打了七折,他只管放大炮,说什么‘您先放手去办,好处少不了’,简直是笑话。至于徐家二姐,听说婆家在乡镇有些根基,可哪轮得到她一个办事员回避?尽瞎扯。”

如此看来,无论是律师费还是谭春梅在看守所的开销,都是徐承希一人掏的。绕这么一圈,我大致厘清了徐家的内部关系:几个“有出息”的子女对父母的事不管不问,反而是最不受待见的儿子出钱出力。

我想,那从这方面入手,听听谭春梅是怎么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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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在看守所见到谭春梅,她明显憔悴了不少。她比划着,焦急地问徐天青的情况:“他咽气了没有?老三他……那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有意提及:“徐承希在医院没日没夜照顾病人,任劳任怨。”

谭春梅抬头大喊:“让他滚,窝在那里干什么!”

我继续说道:“我与徐承希聊了一下你的杀人动机,他对父母可是毫无怨言,说你们夫妻俩很少吵架,评价你是最没脾气的。”

谭春梅俯身揪住自己的衣服:“他一个蠢货,懂什么!我跟警方和检察官坦白了,就是说照顾病人烦了,一时没忍住。”

我决定再刺激她一下:“我来之前,徐承希妻子跑来对我说,她想抱抱婆婆。”

谭春梅埋头盯着手指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她是个傻女,没有心机,干不成大事的,真当律师是老伙计呢,尽扯些有的没的,以后怕是要被人往死里欺负啊。”见我打量她,没有说话,她又厉声道:“那老家伙还没死吧?怪我农药放少了!”

我叹气,喊了一句“谭妈妈”,让她务必相信我,然后将徐承希夫妇的纸条摊开。她看了一眼,嘴唇翕动,好一会才出声:“看到了,你帮我把它撕了吧。”

“还是要留个底,免得到时候检方说我串供。”

她摇头:“就是一句问候,撕了吧,好不好?”

我点头:“让我考虑一下。”

她向我招手:“你再给我看一眼,再看看。”

见谭春梅不再胡搅蛮缠,我就跟她说了一个小故事——

我们院子里有一个慈祥的奶奶,一辈子没得罪过人,每次见到我都掉泪,说没有爸爸疼爱的孩子可怜,她总想从口袋里摸点什么给我,可是口袋里总是空空的,然后尴尬地笑:“我们满崽以后能自己挣糖吃的。”

但就在她去世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她突然指着在场的一个女人厉声咒骂:“我啊,很快就能走,而你以后要七天七夜才会落气(咽气),死了还要下油锅。”

大家都以为这个奶奶是临走之际被鬼附身了,赶忙张罗请神婆做法事,而我却知道她是真的在咒人——我小时候被那个女人欺负,刚好被奶奶看到了,奶奶是用最后一口气警告那个女人,以后不要再欺负我,同时也告诉我,“奶奶从来就掏不出糖果,最后只剩一口气了,但这口气还能保护你。”我正想阻止大人们去找神婆时,奶奶望着我,做出“嘘”的姿势,摇头。

我也知道,徐承希妻子在纸条上写的“他”,不是指公公徐天青,而是指自己的丈夫徐承希。那个女人是想要告诉婆婆,她能照顾好丈夫,这应该是婆媳之间的默契,所以我会细想。

谭春梅转动眼珠说:“本想给徐天青留点颜面,和聪明人说话,我也就不必隐瞒了。我与他积怨已久,这几十年来,他高高在上,像当皇帝一样,对我没说过半句好话。说来好笑,我那天其实准备了两杯农药,想亲眼看着他喝了,我再喝,同归于尽。没想到他喝完,嫌我没加蜂蜜,起身抽我耳光,又将我手里的杯子打翻了。”

谭春梅开始细数徐天青种种劣迹,说他好大喜功,在外吹嘘几个有出息的孩子都是随他,至于对徐承希,就因其学习成绩一般,他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不是他的种”。谭春梅说,她最不能忍受徐天青表面一本正经、实则恬不知耻:“一肚子男盗女娼,还动辄给人灌输伦理道德,在外面胡搞瞎搞就罢了,有几次还对老三媳妇动手动脚,我再能忍,也忍不了家里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吧?你就当它是(杀人)动机。”

我明白,谭春梅这又是真假掺半地在试探我了,便主动谈起了自己作为辩护律师的意义:“有时我想了解得更细,是想让案件更为‘立体’。有些人认知出现了问题,认为即便是影视剧也只能呈现非黑即白的正义,否则就会挨骂,何况现实里的案件。

若一个犯罪的人,从头到脚都是恶的,如此倒也简单,杀了便是。可是我们有着较为完善的法律程序,每项罪名都须经严格审判。有人说辩护律师没用,案件最后该怎么判还是怎么判。事实却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亦需各方监督。也许律师做得确实远远不够,挖掘真相的决心不够,坚持原则的勇气不够,但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律师的作用会被人看到并认可,真正做到让“案件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我告诉谭春梅,我本可以少做一些事,按照经验走一下程序,把钱赚了,接新的案子,多攒名声,住大房子,开豪车,摆摆架子,就这么嘻嘻哈哈过了,可那不是我学法律的初衷。我曾有过纯粹的理想,现在我也老了,不想在面对一代又一代的年轻法律工作者时,只会倚老卖老,我还想要告诉他们,我还能和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我没想说服任何人,而是将自己当成了布道者,不厌其烦地与人谈及法律程序,即便遭遇谩骂,仍要开口,是因我妄图想告诉每一个人,还有这么一种观点存在。

我以为谭春梅没能听进去,因为她让我先回:“我此时此刻不想和你继续()了。”

我想自己是要被换掉了,临走前对谭春梅说:“我考虑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5


没多久,医院传来了消息,徐天青因抢救无效死亡,之后,谭春梅也被检察院批捕。

徐承希的妻子联系我,说想与我单独谈谈——是谭春梅从看守所带话出来,让她有想不开的地方或者遇到困惑时,可以与我这个律师谈谈,“或许在我之后,他能帮你”。

我问徐承希妻子:“你婆婆说,你公公曾对你有过不尊重的行为,是否属实?”

徐承希妻子摸了摸肚子说:“我明白婆婆的意思,她让我向你道歉,说并非有意要误导你,只是不想把原本要保护的人牵扯进去——那个被很多人嫌弃的‘废物’在我们心里,也有他无可取代的分量。所以婆婆那么说,我愿意去承受一些东西。”

与徐承希妻子聊过以后,我又一次去会见谭春梅。我告诉她,案件就是案件,不牵扯其他人,背后的原因我想了解、记录,最终封存,但要真实。我告诉谭春梅,据我了解,徐天青并未对儿媳有逾矩的行为,徐承希更是毫不知情的“局外人”。我们该如实面对自我,且法律讲究证据,不能瞎想,随意攀扯。

于谭春梅而言,确实有一个好消息,但并是非徐天青的死亡,而是徐承希得知妻子怀孕时,在电话里朝大哥喊:“老爹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老婆怀孕了,她只有我。”

没等我讲完,谭春梅就流着泪问我:“孩子,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我点头。谭春梅整个人轻松起来,似乎手铐里的双手也灵活了许多:“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天底下,慢慢‘杀死’自己孩子或已经将孩子‘杀死’、只给孩子留下一具躯壳而未被判刑的父母还少吗?为什么刽子手能充当审判者?”

没等我回答,她便主动谈起徐承希:“按说做父母的,不该有分别心,不过我却最心疼他。因为他活到现在,就一直被‘囚禁’——当然我也有责任,我是帮凶。”

谭春梅说,徐家人确实看着个个都聪明,几个孩子从小在学习上都是佼佼者。徐天青也曾对刚出生不久的徐承希抱有极大的希望,说他以后定是要当大官的。可后来当徐承希进了学校、成绩一直垫底时,徐天青对这个“老三”就再没有好脸色了。同样的事情,同样的话,其他孩子可以做,而徐承希不可以,譬如有一次他大哥说天气好热,徐承希附和了一句“热死了”,徐天青就会呵斥他:“人家说什么你说什么,拿别人的屁股当自己的脸。”又譬如,徐承希的姐姐做鬼脸是可爱,徐承希做鬼脸就成了“被鬼打得没了头脑”。当时徐家家境还算好,徐天青是村里的支书,而谭春梅是学校的会计,但徐承希大多是穿他大哥剩下的衣服,书包也是旧的,徐天青还冷嘲热讽:“你个没用的东西,看能沾一点哥哥姐姐的聪明劲么?”

“想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是帮凶。”谭春梅闭眼说道,“就算到了这步田地,我到底没能做一个好娘,那时我也觉得这孩子不开窍,有点丢面子。至于徐天青那个死人,真是坏得彻底,坏人都是被纵容出来的,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哪一天、哪怕那么一秒有过愧疚之意,说不定还在心里想着要活千百年、万万岁。”

后来,徐家几个能干的孩子一个个的都有了自己的天地,即便经常不着家,但也是徐天青的骄傲,就算目无尊长也会被包容,还被时常挂念。而从不计较父母偏心的徐承希,陪在父母身边任劳任怨,却得不到一句好话。

徐承希有前科,被判刑8个月,却是为家人出头。他大哥做生意欠了钱,债主来家里打砸,父亲徐天青被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碰巧徐承希做工回来,气愤之余,打断了对方几根肋骨,见对方在地上哀嚎,又自己报了警。这时,躲在桌子底下的徐天青立马钻了出来教训徐承希,骂他不识大体,净给家里惹事,说到气愤之处,还打了他两耳光,然后跟债主赔笑脸:“一人做事一人当,谁动的手,你就追究谁的责任,我大儿子是不知情的。”

后来徐承希刑满释放,家里人一面与他划清界限,一面又处处使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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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段时间,徐天青性肾功能衰竭到了末期,医生说只能进行肾移植,不过等待肾源供体并配型成功有点困难,怕是要大费周折。徐天青听了以后却是信心满满,他先给大儿子打去电话:“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虎父无犬子,你们争气,我这个当爹的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怕——当然那个谁除外,他反正是犬子。有件小事要我的崽出面——你这几天抽空帮我弄两个腰子来,实在走不开,一个也能凑合。”

谭春梅说,她当时听到这番话时,喉咙里像是被戳进一根钢管:“感觉脑髓被绞烂了,浑身刺痛。不过我还不担心,老大历来聪明,精英权衡利弊时,就算老子也得靠边站。”

果然,没多久,徐家老大回来看徐天青,提了两个猪腰子,说,就这,还要赶早去抢。

之后,徐天青又联系了“手中有权”的大女儿,让她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门路”。大女儿同样敷衍了事:“我联系一下医院,有合适的肾源让他们给我回复。”

而在国外的小女儿则是撂下一句话:“让他们给你办签证,出得来我就带你去医院。”

徐天青在大儿子及两个女儿面前似乎变得格外通情达理:“当父母的不会为难自己的儿女。你们经商的,从政的,搞学术的,确实要从长远考虑,不能落下把柄在他人手上。之前是我急坏了脑子,我一直晓得,是这个家需要你们,而不是我个人。”

而后,徐天青就将在外面打零工的徐承希叫了回来,假装咳嗽了几声:“你爹老了,又有这个病,恐怕时日无多。平时呢,我对你也确实严厉了一点,但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这时候就想你陪在我身边。”

谭春梅心里就想:“这人之前起了歹心,但倒也没有揪着儿女要他们去弄器官,再怎么瞧不上小儿子,最多也只是将他当牛做马使唤。反正人是要死的,到头了。”

一听说徐天青快要不行了,徐承希心急如焚,马上给自己的哥哥姐姐打电话,却没有一个人接。谭春梅让徐承希先不要急,提醒他,一大家子人的事,得从长计议。徐天青却不乐意了,横眉怒目朝谭春梅道:“妇人家的,毫无全局观念,这个家里就你没有出力了,医生讲换个肾就能有活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让你去配型,你又不肯。老大,老二他们几个也答应,只要能治,出钱、联系医院不是问题。就算我们承希也是招之即回,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爹病死。只有你姓谭的,坏了心!”

见父亲冲母亲发脾气,徐承希表态:“儿子本是父母身上的肉,只要爸爸不嫌弃,我割一个肾没什么的,死不了。我有个朋友,他爹年轻时坏了一个肾,只要不干重活就跟正常人一样,抽烟喝酒完全不忌口,现在七十多岁了,还活蹦乱跳的。”

徐天青顺势夸了一番徐承希:“我就说了,我的儿女个个都是精英,就没有怂货。承希有胆识,有担当,这么孝顺,在古代是要当大官的,所谓举孝廉,就是选你。”

谭春梅后来反复向我强调:“就是这时候起了杀心,我真的就是这时候起的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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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希决定割肾救父之后,如实告知妻子:“我虽读书不多,但爸爸小时候教过我们‘卧冰求鲤’的故事,还算能感同身受,现在医学发达,不至于要感动天地。不过以后我就只有一个肾了,也会多有不便,好在现在我们没小孩,我烂命一条,没啥能力,还要让你跟着我一起遭罪。若你有想法就直说,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徐承希妻子是聪明人,那次会面她没绷住,与我吐露了几句:“我当初义无反顾嫁给我老公,正是看上了他的厚道,有担当。我清楚自己男人的性格,他平时在我面前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可这时候劝是劝不动的,一个家庭聪明人太多,事情就复杂了,看着父慈子孝的事,也不好劝。我只得在婆婆面前哭一哭。”

与谭春梅聊完以后,她答复徐承希,说百善孝为先,她支持丈夫救公公,就算自己男人只有一个肾,她也不离不弃:“不过我要告诉你,你从来都不是烂命一条。”

此后没几天,谭春梅便在徐天青的水里放了百草枯。



6


谭春梅故意杀人一案,一审法院判处其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当审判长宣布全体人员起立时,所有人都一脸凝重。我望向被告席,谭春梅一脸平静,向我点头示意。她并不在乎判决结果,因为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说过:“心魔没了,怎么都好。”

我劝谭春梅上诉,她不解:“你说上诉,哪怕被轻判,也可能是无期,而我现在是死缓,就是想死也要缓一缓了,干嘛还费那个心思?”

我告诉她:“可能是因最近我发现枪决的案件有点多,我想多做一点,让法律归于法律,尽管死缓和无期看似没多大区别……”

谭春梅点头:“想着要多做一点,确实难啊。我呢,能力不够,只能这么做了。之前想着一辈子苦熬,看着孩子长大,总有个头。可是后来发现,只要那个祸害活一天,我家承希就随时可能被他毁掉,奴役人的思想就是大恶,无论对方是父母还是什么玩意。我这个当妈的,就是这么悲观,将问题想得严重。”

最后,谭春梅问我怎么看她。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我沉迷于看《山海经》,喜欢书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神兽,却唯独被狰狞可怖的西王母吓哭过,因为一个女人“豹尾虎齿而善啸”。一旁的爷爷却揽我入怀安慰我,说她是:“群玉山头见,一人千面。”

(文中人物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小鹿



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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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3: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县城“人脉网”罩住的她,对婆家举起了刀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7-31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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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宁凤鸣才反应过来,由始至终,她都是孤身一人。尤其在这个小县城,很多人早已结成一张网,哪怕他们平时互相瞧不上,但要是有人想撕开这张网,他们便会联合起来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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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生日》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1


宁凤鸣不过27岁,是一个5岁孩子的母亲。她长相端庄,身材保持不错,平时出门前会化个淡妆,在人群里很引人注目。说话也总是细声细语的,不端架子,为人很热心。

几天前,当几辆警车的警灯划破黑暗,开到宁凤鸣的家楼下时,附近的邻居大多难掩兴奋,像是在庆贺一场与他们休戚相关的胜利——“跳梁小丑总算没法闹腾了,恶人先告状,把自己告了进去,不过一样的是吃国家粮。”

他们说,宁凤鸣是“占尽好处”的幸运儿,言语里充满了不平,“读的不过是职专,凭着一张皮囊,才嫁了一户好人家。”

宁凤鸣的公婆都是从当地政府单位退休的,丈夫做生意,有房有车,光鲜体面。宁凤鸣嫁人之后,就像从鸡窝飞入了凤凰巢,婆家不仅把她安排进一家单位做合同工,就连她娘家的那个没用的大哥也给安排了工作。但是,婚姻的真面目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只是有些人善于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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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人还不到半年,宁凤鸣便后悔了。

她的丈夫陆权,顶着“生意人”的名头四处瞎混。他没有什么公司,连铺面、小摊也没有一个,只有一张石材厂的营业执照,还是胡乱塞在车里的。

刚相识时,陆权对宁凤鸣嘘寒问暖,百依百顺,不仅会专门跑去给宁凤鸣洗衣做饭,甚至细致到帮她挑各种好用的卫生巾。宁凤鸣曾随口和我说起,当初他俩约会时,陆权常随身带着一个保温杯,却没见他喝水,宁凤鸣问他,他就憨厚地说:“这是给你准备的红糖水,例假出其不意,但我要随时待命。”

后来,他们结了婚。可婚前说尽了甜言蜜语,发遍了各种毒誓的陆权摇身一变,经常为了“生意”一两个月不着家,就算回来也要先来个下马威,警告宁凤鸣不准问东问西。他说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哪怕一分钱没看见他往回拿,他也对妻子各种发号施令。

宁凤鸣的婆婆性格过于强势,总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在宁凤鸣怀孕期间,她照样出言不逊:“怀个孕就是天了?以为就你肚子里能兜一团肉,家务也不做,是不是贴卫生巾还要专门找个男人?贱骨头还不吃隔夜菜,要当公主就去歌舞厅,家里可不是烂鸡窝!”

宁凤鸣的公公平时沉默寡言,但只要老伴出门了,就在家放肆喝酒,一喝醉就胡言乱语。他毫无边界感,也没什么伦理道德,他试图拉宁凤鸣的手,还说什么办公室里有一些更年轻的女性,就算主动提出来要给他当生活助理,他还得挑拣一番之类的话。

一家子人没有一个消停的,宁凤鸣想,既然怀了小孩,无论大人如何不堪,自己还是要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她回娘家养胎,可还没住上一个星期,父亲就开始变相地催她回去,说亲家母莫说养一个儿媳妇,就算再多养几个,家里也能装得下,“你可不要给人腾位置,要不然自作自受可不好。”

宁凤鸣憋了半天,才哭着说:“爹,您要是还想要一个健全的女儿,就支持我离婚。我再不要回那边了,若您觉得我的大肚子碍事,我一咬牙去医院把孩子打了。”

父亲斜着眼道:“是个办法,不过当年人家真金白银拿了20万彩礼来,我说了要存起来,你以死相逼要给你娘治病。结果呢,你那个死鬼娘把钱糟蹋了,小命也没保住。要不然现在把钱给人家退回去,你干干净净地回来,也不是不行。”

见宁凤鸣没有说话,父亲点了两根烟,一并放嘴里,“当初没人逼你,你妈多次劝你不要嫁、不要嫁,是你自己主动穿上红衣服,说要欢喜过门。那么就算是面对一坨屎,你也只能自己咽下,嚼出甜味来。再说了,无论是亲家,还是女婿,为人处世没得说,前天他们还托人带了两条好烟来,要不然靠你?我只能嚼棍子。再说,你大哥还是靠人家的关系有了一份差事,要不怎么能娶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宁凤鸣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了。曾经最疼她的母亲,再也不能说话了,母亲的遗像还被人翻过来、盖在神龛上,上面落满了灰。宁凤鸣伤心地将母亲的遗像抱在怀里,直流眼泪,“妈妈,到底是做女人苦,还是做这个地方的女人苦?”



2


从小,宁凤鸣就不想像母亲那样活着——她嫁的男人一塌糊涂,好吃懒做还脾气暴躁。她一个人任劳任怨地操持着家,却还要经常忍受男人的嫌弃、辱骂。

宁凤鸣刚上初中,父亲就逼她退学,母亲因反对挨了打,但仍费力地站出来,“大不了我连轴转。女儿不穿衣打扮,不要大鱼大肉,就想读书,要支持。女人有自己认定的事情要去做,总是好的。读了书,可能就不会困在烂人堆里受罪了。”

为了让宁凤鸣继续读书,母亲受尽了委屈,她一个人节衣缩食,像男人一样在外做苦力。宁凤鸣也争气,她的中考成绩在全校排名靠前。不过有一个烂父亲,就足以成为女儿厄运的开端。

中考结束后,县里的职专来乡镇招生,承诺介绍生源会给班主任好处费。宁凤鸣的班主任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为此劝说了好几个学生填报职专,但他认为宁凤鸣是个读书的苗子,不能读职专,哪承想宁凤鸣的父亲得知消息后跑来学校改了她的志愿,并提出与班主任分钱。班主任觉得,既然当爹的都混不吝,那自己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好处费也全给了他。

宁凤鸣不得已只能读职专,她父亲一分钱没出,还得了学校的几百块。职专学风一般,老师学生都乱七八糟,宁凤鸣却未受影响,她想读大学,“我听说这个学校往年也能考两三个,那我就心无旁骛地考第一名就好了。”

就在宁凤鸣埋头苦读时,她母亲在工地摔断了手臂,家里的经济更困难了。尽管如此,母亲仍执意要用赔偿金供女儿读书,说再难也要读完职专,要有始有终。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宁凤鸣断了读大学的念头,却没想到母亲又被查出了恶性肿瘤。家里的两个男人说,她之所以病成这样,是因为供宁凤鸣读书累的。

宁凤鸣感叹:“我妈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本想着为了儿女隐忍负重,儿女却没有出息。我那个大哥甚至在我妈查出问题时,当着她的面说‘用最好的止痛药,放疗化疗就不必了,免得到时候人财两空’。”

就在这时候,陆权对宁凤鸣展开了死皮赖脸的追求。眼看着父亲和大哥都不愿意拿钱出来给母亲治病,实在不忍母亲躺在床上等死的宁凤鸣这才开口要了20万彩礼。后来,宁凤鸣怀孕,陆权一家却变本加厉地为难她,声称陆家唯一一次做亏本生意就是沾上她,“花力气赏了你饭碗,竟不知感恩戴德,伺候好家人。”

思考再三,宁凤鸣决定打掉孩子离婚,至于那20万,她说人争一口气,日后就算捡垃圾也要退回去堵他们的嘴,“我当时起心动念,确是为了钱,如今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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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凤鸣去医院,提出要终止妊娠,医生的反应却让她大为不解——也不多问,除了常规的产检单,还开了胎儿染色体筛查,包括唐氏筛查等项目。宁凤鸣问:“做人流,是否有必要进行胎儿染色体筛查?”医生则柔声道:“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医生肯定会对病人和家属负责。”

宁凤鸣按照要求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后,她再次询问医生,几时能安排终止妊娠的手术?医生却提出要通知其丈夫以及婆家人,说宁凤鸣擅自终止妊娠侵害了配偶的生育权,怕到时候她婆家人来医院闹事,影响不好,希望她能回去商量,确定好了再来。

宁凤鸣便找托朋友联系到我,咨询相关问题。我按照法律规定给出回复,根据《妇女权益保护法》的规定,妇女依法享有生育子女的权利,也有不生育子女的自由,同时医疗机构实施生育手术、特殊检查或者特殊治疗时,应当征求妇女本人同意;在妇女与其家属或者关系人意见不一致时,应当尊重妇女本人意愿。当然,宁凤鸣于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终止妊娠,可能伤害夫妻感情,男方可就此提起离婚诉讼。

宁凤鸣将相关依据转述给医生听,医生则以医院规定为由,坚持至少要有一位家属签字方可进行手术。而之前与宁凤鸣一同排队就诊的几位女性则无需提供身份证以外的任何证明,且在没有家属陪同的情况下完成了人流手术,宁凤鸣质问医生为何要区别对待,说要去医务科问清楚,然后再换一家医院就诊。

医生马上转变了态度,说做当然能做,然后凑到宁凤鸣耳边小声说:“按说我们绝不会透露胎儿性别,花再多的钱都不行,这是犯法的。但我和你投缘,就大胆估摸着告诉你,你怀了个健康漂亮的女孩,很懂事,有孕妇吐得黄疸水都出来了,你没遭什么罪吧。”

见宁凤鸣主动拿起片子,医生又热情解说:“她在舔自己的小手呢,几逗爱的。有些孕妇得知是个女孩,便要流掉,真是作孽,我相信你不会。”

宁凤鸣不由地摇头,“不至于的。”

医生又动情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我出生的时候,上面有了两个姐姐,要不是我妈,就被我爹他们送走了,现在我妈不在了。天底下只有妈妈疼自己的小孩,当爹的还要另说了,我现在也是一个女孩的妈……”

宁凤鸣心软了,让医生开了一些安胎的补品,并表示感谢。回去之后,陆家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陆权回家的次数多了起来,洗衣做饭,还劝他妈要体谅儿媳。



3


几个月后,宁凤鸣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尽管与医生所言不符,她也没有多想。宁凤鸣说,当母亲的那一刻,除了累一点,她内心满是温柔,仿佛能原谅全世界,还向往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不过,在出院那天,宁凤鸣内心的这份满足感就被陆家人撕得粉碎。

当时,陆权的父母,一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他们全都围着孩子转,就连她自己的亲爹,也在陆家人面前谄媚邀功,只夸大胖小子福气好,一出生就是富二代、官二代。而宁凤鸣独自在喧哗之中默默收拾着生活用品和衣物,哪怕行动不便,也没有任何人来问候她一声,更别说搭把手了。

回家的路上,宁凤鸣背着一个大挎包,婆婆却说她两手空空,又塞给她一个手提袋。婆婆还笑着说,大胖小子太重了,自己抱了一下手疼。而陆权没提任何东西,他笑容满面,一路见人就发喜烟,却没回头看妻子一眼。到了家,众人安顿好婴儿,但孩子睡颠倒了,白天睡觉,晚上闹腾,陆权就借口生意忙,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也没见给钱。

宁凤鸣硬拖着虚弱的身子独自照顾婴儿,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熬得脸色蜡黄,眼袋深,黑眼圈严重。有次半夜,她突然一阵眩晕,身体砸在了地板上,小孩也哇哇大哭。等了好一会儿,婆婆终于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孩子快饿死了,你还躺在地上干什么?我神经衰弱,现在血压又飙升,还让不让人活了。”

宁凤鸣连眼睛都睁不开,一直在喊:“妈妈,我累着了,求您给孩子泡点牛奶。”

婆婆边泡奶粉边数落:“过去讲究‘妇女半边天’,我怀孕8个月的时候还在村里搞妇联工作,几乎没有工资的。我生两个,都是自己一手忙活,喂母乳。没你们这么多花样,又是产检,又是奶粉,还带薪休假,这个家对你够好的了!”

没等宁凤鸣开口,婆婆又维护起自己的儿子,“不要觉得你男人在外面捡钱,如今经济不景气,创业艰难,你少花一点,他在外面就轻松些。他是不善言辞,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不发一言。有些话说出去也只是我们无能,家里三个大人带不好一个小孩?当妈的最明白儿子的苦,他不是一头牛,有事没事抽他鞭子。”

宁凤鸣一言不发,因为婆婆说了多久,她就在地上躺了多久,“最后我自己爬起来,她还要冷嘲热讽,说奶喂完了就知道起来了,以后真的瘫在这地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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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凤鸣彻底心寒,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哺乳期间是否能提起离婚诉讼?我告诉她,女方在怀孕期间、分娩后一年内或者终止妊娠六个月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但是女方提出离婚,或者人民法院认为确有必要受理男方离婚请求的除外。

或许是我能力有限,近年经手的离婚案总是旷日持久,我心有余悸,问宁凤鸣:“陆权是否有明显的不良嗜好,或重大过错?否则很难离掉,可能你还要承受较大的精神压力。”

宁凤鸣叹气:“因原生家庭的缘故,我其实挺能忍的。对陆权,我的想法是你人不回来没事,不给钱也行,事已至此,我就带着儿子过日子,也没想另找。但他们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消耗我的情绪,似乎这个屋檐下埋着无数的炸弹,我踩一脚会炸,路过会炸,呼吸会炸,甚至躺床上什么都不干,还是会炸。而且炸完了,我遍体鳞伤,他们若无其事。他们看似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却恐惧万分。”

我表示理解她的处境,但法律具有滞后性,它无法照顾到人的情绪,能做到保全事实真相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所以我认为,逃离压抑窒息的环境,比离婚重要。



4


宁凤鸣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定起诉离婚,在签委托协议之前,说她的一个闺蜜要见我。我问宁凤鸣:“你离婚,关你闺蜜什么事?”宁凤鸣说自己没啥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这两年憋着很多负面情绪,天昏地暗,全靠闺蜜耐心开导才熬到了现在,“她算是我的家人,一个有大志向的人,一直坚持为女性发声呐喊。”

我想既然是“家属”,那就见吧,谁知这次见面并不愉快。

宁凤鸣的闺蜜留平头,嗓音较粗,说话大声,开口就是三连问:“律师是否遵守职业道德?法律怎会如此不公,都被逼出精神病了,还说没起诉的证据?作为男性,你是什么立场?”接着她拿出手机对着我一顿乱拍。

她这番举动,连宁凤鸣都看不下去了,连忙站起来摆好姿势,让她帮着拍照。见宁凤鸣反应快,为人得体,我没再计较,就回答了问题,“是否遵守职业道德,要看个人的;你能否能提供宁凤鸣精神疾病的诊断证明,并证实其精神状态与她丈夫有直接关联;我的立场就是不分性别,只讲事实,不想讨好任何群体。”

她闺蜜摇头晃脑,“事实已然存在,何需证明?法律制定者多为男性吧。”

见她的逻辑狗屁不通,我也不客气,问她学什么专业的?对法律了解多少?她先愣了一下,继而撇嘴,摇头晃脑,“难不成你歧视女性,歧视学历以及地域?我告诉你,当年我的成绩也算名列前茅,之所以没考上大学,是因发挥不好。现在我是一家传媒公司的副总,基本上是做公益,切实保障女性权利。”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的“公司”,不过是她领着几个女人在平房里折腾,四个人只有两台二手电脑。刚听说时,我还对她有一丝敬意——毕竟条件如此艰苦,她们仍能坚持自己的理念。然而,当我看到她们发布的视频后,不禁大为感慨:原来所有的公义与情怀,都能被包装成或大或小的生意。

视频里,一个化着浓妆,穿紧身健美裤的中年女人,站姿怪异,娇声道:“女人的状态取决于男人的实力,我如此优雅,是因另一半将我宠成了女儿,还是独生女。姐妹要幸福,定要嫁无条件将你宠成女儿的男人,哪怕是老baby。”另一个画面,同样的女人,手拿计算器一顿乱摁,“洗衣、做饭、陪睡、带娃几十年,一百块钱一次,也该成富婆了,现实就是我们输得裤衩都没有,姐妹们,家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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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凤鸣的闺蜜连基本的法理都不懂,我不愿与其做无谓的争论,就讲:“我的意思是,吵架只图嘴快,但交谈有门槛的。你接下来我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都得收费,要不然太不尊重自己那么多年的埋头苦读。”

见闺蜜脸色难看,为缓和气氛,宁凤鸣对其大加赞扬,“肖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是我们很多女性的精神支柱。蔡律师也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绝对没有针对谁。”

她闺蜜听了心情大好,像是在向我求和,“其实我也是一个直爽人,不喜欢绕弯子。我确实不大懂法律,才想问蔡律师能否加入我们团队,帮着造福女性呢。”

我讨厌别人给我扣帽子,更不喜欢别人给我戴高帽子,便问她能给多少酬劳。宁凤鸣的闺蜜觉得不可思议,“我没听错吧,果然男人靠不住,还指望他们理解女性?”

宁凤鸣大概看出我们无法对话,便将话题拉回到自己身上,说今天主要是想谈一下她离婚的事宜,她的诉求是要小孩的抚养权,她愿给男方一定的经济补偿。她闺蜜恨铁不成钢,却瞪着我喊:“什么!谁给你出的馊主意,要把那20万还回去?我不信法律跟渣男一样无情,人被睡了,孩子生了,还要退彩礼。”

这次,我没能与宁凤鸣达成委托协议。她闺蜜说男律师不太可靠,而我也拒绝干脆。一来,我无法保证一起诉就能离婚;另外我不想让宁凤鸣闺蜜这样的人搅和案件。

没多久,宁凤鸣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暂时不离了,陆家承诺会在这两年给她解决编制问题。她闺蜜的意思是,铁饭碗得捞着,男人丢一边莫管。我当然不会有什么说法,只是告诉宁凤鸣,想走出来,就不再将自己逼到角落里去。



5


当我再次见到宁凤鸣,她的孩子都能在一旁讲话了:“爸爸打妈妈,奶奶打妈妈,妈妈打不过怪兽。”宁凤鸣抱紧孩子小声道:“我被逼到角落,好似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对我的围追堵截。”

她说她之前起诉离婚,但被驳回了。起因是她单位调来了一个新领导,那人三句话不离黄段子,爱动手动脚。有次他拍了一下宁凤鸣的臀部,宁凤鸣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说话。接着宁凤鸣去汇报工作,男人直接就上手抓胸部了,好在宁凤鸣死命挣扎,对方没再继续。

回到家,宁凤鸣越想越恶心,纠结要不要报警,“我想婆婆平时再强势,终究是女人,儿媳被欺负,总会与我站在同一阵线上,便同她说了新领导的所作所为。”

婆婆确实气愤不已,“骑到我们脖子上来拉屎,这还得了。”说着就要给公安局的熟人打电话,可就在找出号码的那一刻,她又放下了手机,“遇事别冲动,你们单位的人事关系你也清楚,能调过来的都不简单,得先查查他是什么背景。”

宁凤鸣随口说:“有背景就能姑息了?”婆婆便向她撒气,“蠢得没边的东西,不然你想怎么样,把这一家子搭进去吗?混了这么久还弄不懂规则。你这个不要脸的,都摸你屁股了,不也没吭声,是不是主动送上去的还两说。”

后来,宁凤鸣的公婆打听到她的新领导果然有势力,并为此庆幸,“还好没有贸然行事,不然两败俱伤。”见宁凤鸣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婆婆打开入户门说:“要不然你出去试一下,看能伸张你所谓的‘正义’吗?我说你们清白就清白。”

得知宁凤鸣被性骚扰,一向不着家的陆权突然出现在宁凤鸣面前,他一言不发,当着孩子的面,揪着她的头发,将其拖到窗台边,先是暴力撕扯其裙子,强行与她发生性行为,同时伴有殴打,并大声喊叫:“臭不要脸的,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大家快来看啊,臭婊子场景还原了。”

孩子在一旁捂眼哇哇大哭,宁凤鸣再也忍受不了,便报了警,并决定这次无论如何对方开出多好的条件,坚决要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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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宁凤鸣不信有人能一手遮天,后来她改变了看法,“偏就有一张网罩住你。”宁凤鸣指的是她婆家,她公公只是一个退休科员,婆婆也不过是编外人员,他们在单位的名声也不怎么好,有人评价:“虾兵蟹将,嘴脸令人生厌。”他们家只有一套三室的老房子,车子是陆权要面子,买了一辆三十万的奔驰。而陆权在外面瞎混,一年到头还要从家里拿钱。可就是这样一家人,却能在县城动用所有力量来为难宁凤鸣,而她只想离婚而已。

经医院检查,宁凤鸣严重会阴撕裂,鼻梁骨折,头皮被抓掉一小块,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按照司法鉴定的评定标准,其状况起码构成了轻伤二级,甚至更严重。民警赶来,只是看了一眼,问宁凤鸣是否神志清楚,能不能正常走动,便以家庭纠纷为由进行调解。

此时,宁凤鸣“已完全不信任任何男人”,便提出要女警出面,立案调查。民警扔下一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定办案人员了?想要解决问题,就去所里做个笔录。”说罢就走了。宁凤鸣去做完笔录后,派出所也没立案。

宁凤鸣又去向闺蜜求助,闺蜜先是去派出所闹事,被轰了出来,然后又发视频,用“强奸犯、杀人犯十恶不赦”之类的标题,视频没流量,当天就被封。而后她们去妇联求助。妇联的工作人员似乎很忙碌,也就是随口念道:“关爱女性健康是我们职责,坚决依法维护妇女的合法权益。”然后就建议宁凤鸣请律师,走法律程序。

宁凤鸣这才和闺蜜千挑万选地找律师,她们一致认为,宁凤鸣“凄惨命运”的根源是男人,所以“离婚团队”的成员必须全部为女性,为此她们花了大半个月,终于找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散发着母性的,且自己生了两个女儿的女律师。”

得知法院已受理案件,由女法官审理,陆权的代理律师也为女性时,宁凤鸣松了一口气,并感慨:“老天爷可怜苦命人,所以才让同为女性的她们来帮我。”闺蜜则认为,“这是一场女性抱团对夫权的围剿,团体的胜利才是恒久的胜利。”

由于对诉讼离婚抱有很大的希望,那几天宁凤鸣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即便随便碰到一个路人,都认为对方是向着我的。”她甚至主动去律师家帮着打扫卫生,还从农村老家买来土鸡土鸭送过去,但当她讨论案件时,律师只扔下一句:“我会处理好的,跟你说了也不懂”便不再说话了。律师只有在向宁凤鸣索要“活动经费”时才耐心解释一遍又一遍,说要请谁吃饭,谁喜欢什么,谁有最终决定权等。

当初宁凤鸣与律师谈好的诉讼代理费是8000元,这比我当时开出的价格低不少,只是宁凤鸣没想到,才立案没多久,又被律师额外要走上万块,什么差旅费,人情费。宁凤鸣还天真地想着:“都是为了我而找关系办事,女人不至于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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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陆权的律师早已着手操控舆论来攻讦宁凤鸣了。

他们先是质疑宁凤鸣将爱情与婚姻当儿戏,“明码标价卖自己,涉嫌骗婚。”接着又指责宁凤鸣“身为母亲,却从怀孕伊始便毫无责任心,多次发疯要打掉小孩,陆权由苦苦哀求,哭着说孩子已成人型,可爱懂事,怎么能杀死他,无奈给宁凤鸣好几万现金才保住孩子。生下小孩以后,她全无母爱,将孩子当做敛财机器,喂奶,哄睡都要明码标价。”

关键他们还有“证人”,即那个妇产科医生,其证明宁凤鸣前往医院主动要求终止妊娠,理由是宁凤鸣重男轻女,怀疑自己怀的是个女孩,多次要求医生为其进行胎儿性别鉴定,遭拒后还与其夫陆权在医院发生了激烈争吵,时间地点明确。

除此以外,陆权的律师还指责宁凤鸣私生活混乱,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如:她的卡座上总是有很浓的香水味,其同事家属曾向单位投诉指责宁凤鸣是专业小三。与此同时,有人举报宁凤鸣为获得编制,不惜破坏公平原则,主动勾引领导。

宁凤鸣气愤之余却不解,“妇产科医生出来作证,虽部分事实不实,我认也就认了,我确实想打胎,想不通性骚扰我的领导居然还能与陆权沆瀣一气。”

宁凤鸣发现,自从她与陆权打离婚官司的消息人尽皆知后,单位里的男同事视她为瘟神,即便以前明里暗里骚扰她的男人,突然一本正经地与她保持距离。而被宁凤鸣视为坚强后盾的女同事,更是处处针对她,“感觉恨不得将我撕碎嚼了。”

宁凤鸣说以她的智商,想不通是何缘故,还是一个快退休的保洁阿姨偶然提点了她几句,“现在你是臭名远扬,男人越是远离你,越能体现自个的清白;女人越是打压你,越能体现自个的正义。你没看出来吗?平时对你笑脸相迎,暗地里说你坏话,为难你最多的其实就是女同事。还有你公婆,虽然名声也不怎么好,但他们有亲戚在市里任职,几十年的人脉关系网在那里,你不过是吃他们的半碗饭。”

为澄清事实,宁凤鸣想让自己的律师帮着写一份“自辩词”,诉说她的苦楚,“我的头发是染的……”话还没说完,律师就打断了她,“说那些没一点用。”宁凤鸣只得小声地说给自己听,“我营养不良,加上没人带小孩,其实头发白了一大半……”

宁凤鸣指责陆权的律师过分,“她怎么就没有一点职业道德,自己也是女性,为什么要胡说八道?”宁凤鸣的律师连续呛声,“人家怎么没有职业道德了,盯着你‘打’就是她的职业道德,既然对方的指控是子虚乌有,你那么在意做什么?”

宁凤鸣想把希望寄托在法官身上,问律师可否安排见一面。律师语气才搭腔,“在开庭前,法官拒绝见任何当事人。我出面托人引荐一下,还有可能聊上一会儿。”

宁凤鸣说她拿1000块钱出来请客,律师反问道,“几个人吃路边摊吗?”宁凤鸣试探着问,“那3000块?”律师满意地笑了,“你还算是开窍的当事人。”这时宁凤鸣提出,能否让律师带她去见一下法官。律师再次拉下脸,“那你去,我不去。”

宁凤鸣说直至开庭结束,也没搞明白自己的律师到底做了什么,“就交了份材料,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夫妻感情破裂,请求法院准许离婚之类的话,就算完事了。”

没有例外,一审法院认定宁凤鸣、陆权夫妻感情尚未破裂,“应解除误会,破除成见,抚养小孩,建设有爱家园。”驳回了宁凤鸣的诉讼。宁凤鸣回忆道,“在法庭上,我想说的话,法官没让我说,我掉眼泪,她就让我出去,不要影响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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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宁凤鸣的闺蜜也在不久前失联,她怀疑闺蜜出事了,因闺蜜爱拍视频记录真相,仗义执言,不遗余力地呼吁女性觉醒,因而陆家嫌疑最大。情急之下,宁凤鸣选择报警,但她不是家属,警方不予立案,她发疯似地找陆权要说法。

宁凤鸣担心闺蜜安全,以至于对自己的事都没怎么上心了,并打算等案子结束,就去闺蜜的老家打探情况,有时脑海还闪过闺蜜尸体出现在河边或天桥下的画面。

就在宁凤鸣急得直掉眼泪时,她闺蜜终于出现了——和陆权一起,从一家小旅馆出来的。俩人有说有笑,见到宁凤鸣,闺蜜直接无视走过,而陆权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嘲讽宁凤鸣,“你以为我搞定她花了很多钱吗?跟你一样,介绍个工作就上床了。不过说句实在话,她样样不如你,所以我只愿意花60块钱和她开房,公平吧?”

至此,宁凤鸣才反应过来,由始至终,她都是孤身一人。尤其在这个小县城,很多人早已结成一张网,哪怕他们平时互相瞧不上,但要是有人想撕开这张网,他们便会联合起来死守。



6


第二次起诉离婚,宁凤鸣找到了我,她给的理由是,“你没那么多冠冕堂皇的东西。”此时的宁凤鸣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她几次给我打预防针,“蔡律师,我提个要求啊,可能有点过分,但实在没法子——若对方律师无凭无据攻击我,能否请求你在法庭上帮我回应一下?我不太会说话,讲来讲去讲不清,只有从头到尾的委屈,法官也不爱听我讲。我文笔也不好,一提笔,纸张就湿了。另外,小孩一直是我在带,上班实在挪不开就请保姆,我之前想打胎不是针对孩子。”

我随口说:“职责所在,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都会协助你。”

宁凤鸣的眼泪便一直往外涌,“终于有人听我说话了,偌大一个县城,近百万人口,怎么就能将人活活困死呢?”

我料想陆权不会换律师,他刚“赢”过一次,胜券在握,第二次诉讼依旧会请之前的律师,使同样的伎俩。所以我的思路是,按他们之前的“指控”做出反击。

无论半路接手亦或二审、再审的案件,我基本不会在当事人面前评价“前任”律师。不过宁凤鸣之前的律师实在太不负责,对陆权一方提交的证据全未质证。我一番打听,才知陆权的律师的配偶在县政府任职,一般律师都会有所忌惮。

明眼人都知道,提供证词的妇产科医生一定与陆家有关系,不然她不会多管闲事。我只给了医院保安队长一包烟和一包槟榔,他便热心地告诉我,那位妇产科医生与宁凤鸣公公一直有染,宁凤鸣婆婆曾多次来医院闹过,每次都是他带队调解。

同时,宁凤鸣从陆权的各种社交账号上找到了他当年的行程。定位以及图片显示,就在宁凤鸣去医院想要打掉孩子时,陆权正在海南的酒店端着红酒摆拍。

为避免诉讼期间,陆权删除相关信息,我建议宁凤鸣申请证据保全公证。本来我想当庭提交证据,控诉医生做伪证,但宁凤鸣说那帮人里,她最不恨的是医生,“要不是医生劝说,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生小孩,所以只想与医生对话一番即可。”

见到医生,宁凤鸣托盘而出,说我们找到了她做伪证的证据,只要第二次开庭她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过。医生大概知道作伪证会的后果,毫不避讳地说:“从情感上来说,当时我认为自己和那边亲一些。说不清为啥,在你来之前,那个谁(陆权母亲)放低姿态来求我,让我帮着留意打胎的女人中是否有你,我羞辱了她一番,让她滚蛋。在见到你时,却还是决定帮他们一把。”

我还想追问,宁凤鸣却起身,说她只是想给孩子一个说法,“当妈的可能一时没想通,却没有不要他,他父亲一直缺席是事实,我不想让孩子受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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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准备就绪,我便去法院申请立案。拖了近半个月,法院才通知已立案。负责案件的法官又是一位女性,宁凤鸣忧心忡忡,“这可怎么办?”我建议她不要先入为主,“站在审判席上的只有法官。”

我如实告知宁凤鸣,自己对案件没多大信心,之前陆权家暴、性侵宁凤鸣,之前的律师非但没有固定证据,还诱导宁凤鸣签字,达成了和解,无法追诉。不过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陆家在这个县城里是有点能耐的,不然也不能给宁凤鸣和她闺蜜安排工作,而且她们还是高中学历,那为什么陆权自己却没有进单位?

宁凤鸣说,她之前也好奇过,陆权的说法是,他心性淡薄,爱自由。经宁凤鸣同意,我去公安机关查了陆权的犯罪记录,发现他在19岁那年因强奸未遂服刑一年,并有多次嫖娼被行政拘留的信息——这一切,宁凤鸣全不知情。

宁凤鸣问我可否以陆权隐瞒犯罪前科,而请求法院撤销其与陆权的婚姻。我回答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可撤销的婚姻种类只有三种:一是因胁迫结婚的;二、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三、婚前患有重大疾病的,结婚登记前未如实告知的。

从个人角度而言,我认为隐瞒犯罪前科的行为,对配偶不诚实,是道德问题。我不赞同在对簿公堂时,先从私德入手,声势浩荡将对方搞臭。刑满释放人员改过自新后,有权追求更好的生活。法庭是讲法律的地方,有法可依才是我们的武器。

见宁凤鸣默默流泪,我解释道:“有些事你们二人可以不体面地闹,但我不会做。”

那两天,宁凤鸣没有联系我,我以为她想换律师。其实我自己也很惭愧,能力不行,这也不愿意,那也不可以。又过了好些天,我收到宁凤鸣发来的消息:“蔡律师,有天大的喜事,你有时间的话,来一趟XX医院,我真想放个烟花庆祝一下。”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的病人头上、半边脸,以及手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眼角周围一片青紫,一看墙上的名字和床号,确为宁凤鸣。见我犹疑不定,那人吃力地喊了一句,“是我。”

确定了是宁凤鸣后,我气愤又心疼,问她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宁凤鸣凑到我耳边断断续续道:“你看,我被他打成这样,还是在小区里哦,好几个人看着,都举起手机拍。这回,法院会信我的话了,怎么不是喜事?”

我从医生那里了解到,宁凤鸣被诊断为脑震荡,脸上一道口子缝了十针,肋骨骨裂,腰部软组织挫伤。我问宁凤鸣,是否报了警。她点头,我又问,陆权是否被拘留了。宁凤鸣摇头,“先前抓了又被放了,他的律师来与我商谈,说若是我追究那人(陆权)的刑事责任,按照先刑事后民事的原则,离婚案就会中止审理,一番拉锯,就不知要拖多久了。他们那边现在愿意签承诺书,在法庭上声明放弃抚养权,前提是我愿意接受调解。我想既然这样,那就同意了,终于结束了。”

我问宁凤鸣怎么不事先联系我?宁凤鸣说前几天,她是无意识状态,“手机也坏了,直到我签字和解以后,他们才买了一台新的给我,现在开庭应该没压力了吧?”

见我没有搭腔,宁凤鸣看看上手上的纱布道,“不是我蠢,在这个地方,不和解的话麻烦更大。”

我去派出所向办案民警了解情况时,问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调解?民警回复,“我们征求了双方当事人的意愿,笔录签字都有。”

我拿出诊断报告,“我当事人伤成那样。”

民警让我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对陆权进行了处理,开出了《家庭暴力告诫书》。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的是,“双方因为家庭纠纷而动手。”

我从宁凤鸣口中得知,她不过是将陆权曾经强奸过妇女的事实告诉闺蜜,“陆权和谁在一起我无所谓,但肖和这种人有过纠缠真是莫大的讽刺。”陆权知道后暴跳如雷,直言要弄死宁凤鸣,在她自己租的小区里撞见了,直接就动手了。

宁凤鸣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的父亲与哥哥从未来看过她,说脸上无光,指不定哪天宁凤鸣就会败娘家人的丑。来医院看宁凤鸣的,除了律师,就只有陆权的姐姐。她放下东西就骂:“死不足惜的母狗,翘起屁股得现成的还不满意,还来害人。我们一个体面的家,被你搅得乌烟瘴气。就你这种货色,摇一次尾巴能赚几分钱?卖烂了也在城里安不了家。”

宁凤鸣没有回击,只是问了一句:“姐姐,你平时待我不算差,我由始至终都以为你是明事理的,没说过你半句不好的话。”

陆权姐姐再次骂道:“好狗只咬外面的人,你把我弟弟往死里搞,就是伤根本。”



7


尽管宁凤鸣与陆权方达成了“刑事和解”,但在离婚的事宜上,对方并未退步,依旧毫无下限地为难。宁凤鸣出院的那天,其所在的单位下发书面通知,因其多次迟到早退,未经请假而无故旷工,不服从岗位调动,故而解除与她的劳动合同。

对于自己被开除一事,宁凤鸣有她的看法,“这种类型的企业,里面无一例外都是关系户,现在我要跟陆家剥离,自然成了一粒老鼠屎,他们清除我理所当然。”

我说恐怕不全是,陆家的目的是要争小孩的抚养权,法院会根据有利于小孩成长的原则去考虑抚养权归属,是否有稳定收入尤为重要。而宁凤鸣名下无任何房产,车辆,存款,如今连工作也丢了,就算能离婚,也不一定能争取到小孩的抚养权。

就如之前宁凤鸣所说的,这个县城总给人一种窒息感,我感同身受。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算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案件,但我感觉,无论去哪一个相关部门,走每一道正常程序都相当吃力,总有各种问题。而陆家时不时找人给我打恐吓电话,要么一辆摩托车横在我车子前挑衅,要么砸我住的酒店的房门,但开门之后又不见人影。

再过分的行为他们倒也不敢,陆家人见到我时,却是客气有加。想到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背后窸窸窣窣使用下三滥手段,我便觉得滑稽。宁凤鸣说这一类人混久了是这样的,欺软怕硬,表面温和,背地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想着这种人,能少见一面就少一面,为此,法院组织的庭前调解会议,我都不愿意出席。

开庭那天,我总算松了口气——这个案子实在太消耗人了——令我忍住不经常爆粗口的那种折磨。

在法庭上,我见到了平时油头粉面,油嘴滑舌的陆权,他一改往日的跋扈,衣着朴素,从进来开始,视线就没离开过宁凤鸣和孩子,眼神做作,不知道还以为是宁凤鸣平时怎么作威作福,而他唯唯诺诺,不顾尊严挽回一个不可能回头的人。

陆权的律师则是派头十足,穿着恨天高,身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即便如此,她说话时嘴里散发出的怪味却比香水还呛鼻。由于当时法官已到场,但还没到正式开庭的时间,她当着法官的面对我说,“久仰。”说着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大声说:“蔡律好有雅兴,我昨天想去拜访你,路过你酒店门口,一看到你房间外有那么多卡片,怕打扰你的情趣就没敲门了。”然后笑着望向法官,“开个玩笑。”

当她操作手机时,我一眼瞥见那张图是陆权发给她的,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受宠若惊,没想到您偷摸着来看我,带这么多卡片,还特意拍照留存,不然我可能毫不知情”。说着我也一脸假笑,“久仰久仰,我附和着您开个小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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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审时,陆权的律师果真与先前一样,极尽抹黑宁凤鸣,指责其私生活不检点,在家上厕所从不关门,洗澡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走,其自身本就有受虐倾向,尤其在两性关系上,理由是宁凤鸣在网上购买过相关器具,尺寸超过一般标准。即便如此,她的当事人(陆权)出于包容、爱护之心,尽力满足宁凤鸣的无理要求。

我心想,“号称当地顶级律师的人就这个水平?”正想反驳时,宁凤鸣举手示意,“法官您好,我的律师没结过婚,可能无法回答上述问题,就由我这个当事人来说吧。”

经得法官的同意,宁凤鸣继续说了下去,“我上厕所确实不敢关门,自然也有过洗澡不顾体面冲到客厅的经历,这是事实。但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我一个人带小孩,不想小孩有什么意外,必须让他出现在我视线范围之内。像那次‘光着身子在客厅跑来跑去’,是我听到咣当一声,小孩摔倒了,我条件反射似地跑出去,脚底一滑身子腾空倒地,一口气都没上来,眼神却焦急地望向孩子那边。哪想公婆刚好打麻将回来,见到我赤身裸体躺在那里,一个妈妈就成了不成体统的荡妇。”

“至于器具……”宁凤鸣一时语塞。我接过话题,“我不接受被告律师因我的当事人合法购买国家批准生产、销售、使用的商品,而进行人身攻击。我不希望任何人因合法行使个人权利而遭受攻击,反而被告未能履行夫妻义务,应当深刻反思。”

“自孩子出生到现在,他爸从没抱过他,生病……”宁凤鸣接过我的话题,才说了一句,就被陆权的律师粗暴地打断,“法庭不是你家,别像祥林嫂一样浪费大家时间。”

我马上针锋相对,“我申请法官以及陪审员让给我当事人20分钟陈述事实,她遭遇家暴,足足被打了半个小时,无人施以援手;她遭遇家暴,在医院躺了十几天,无人施以援手。请让我的当事人说自己想说的话,哪怕有人觉得与案件无关,但我想听听她诉说自己人生的苦,听听她经历丧偶式婚姻,作为一个妈妈的苦。”

法官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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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凤鸣说:“对于被告,我没啥要求,这次离婚,我不要分割任何财产,他在外面的债务我不知情。以前我还会想,孩子生病了,他总不能无动于衷。事实却是孩子每次生病,都是我一手挎包,一手抱孩子,背后还要背尿不湿、奶粉等一大堆的东西去医院。记不清多少次,在医院熬通宵,当着医生、患者的面痛哭流涕……至于孩子的爷爷奶奶,总借口年轻时落下了毛病,不能劳累,但打麻将,跳广场舞的时候又生龙活虎,还要告诉我‘一个孩子而已,左手换右手就大了’,让我少抱怨。”

宁凤鸣觉得一个女人,不管是职场精英,还是家庭主妇,只要是亲手带孩子,生活就是一团糟。孩子三岁以前,她不知道睡囫囵觉是什么感觉;客厅里总是遍地狼藉,日复一日总是收拾不完,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整理;孩子喜欢出去遛弯,但只走一分钟,就要抱,还不能马上回家;吃东西满嘴都是,衣服用力搓还是有印子;半夜要听故事,讲到天亮他还是瞪着眼睛看你,问妈妈为什么哈欠连天?

她总是上班上得好好的,保姆就打电话来说要辞职,走了7个保姆,无一例外都是与她公婆无法相处。招人时,说了好保姆只带孩子,他们却颐指气使地使唤人家干活,说东说西。

待宁凤鸣说完,我见她无比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孩子,伸出手似乎想抱他。我即刻向法官申请,“我的当事人很爱孩子,倾诉苦恼只是想表明一个母亲无论多苦,都喜欢自己的孩子能茁壮成长,有人帮衬,请允许一个母亲此刻抱抱自己的孩子。”

没等法官同意,本来在旁听席被奶奶强行搂在怀里的小孩一把挣脱掉,跑到他妈妈面前撒娇,“妈妈,我爱你。你经常打哈欠我也爱你,你脸上有伤,我也爱你。”

陆权的律师在这个节点,向小孩发问:“宝贝,你爱妈妈是律师教你说的吗?”

孩子仰头不解,“什么是律师?”

陆权律师指向我道:“是不是这个叔叔教你的?”

宁凤鸣瞪陆权的律师,我说让孩子说话无妨,于是小孩反问道:“你爱你妈妈,还要叔叔教吗?你可太笨了。”

宁凤鸣摸了摸小孩的鼻子道:“不可以这么说别人的,要讲礼貌哦。”

我也看着陆权的律师说:“尽管我是律师,但我宁愿输了官司,也不愿教小孩说谎。我不想教会他,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说‘爱你’。爱要坦荡,诚实。”



8


这次庭审,我用证据证坐实了陆权家暴,出轨,不履行丈夫义务,对孩子未尽抚养义务等事实。而且,令我没想到的是,宁凤鸣在单位辞退她的第3天就找到了一份在酒店做服务员的工作。这份工作的工资只有2千多元,远不如之前的光鲜体面,但她毫无落差感,直接进入工作状态,她在法庭上说:“工作不分贵贱,我脚踏实地带着孩子过日子。”

这次开庭,宁凤鸣难得露出了笑脸,“我们这边算不算一直占着上风?”我回道:“你都这样了,若还在法庭上被对方压着欺负,那这个世道还能有什么盼头。”

庭审结束后,陆权的律师叫住我,说想与我单独交流几句,她手舞足蹈,“后生可畏啊。”

我说:“我可不是后生,忝为您的前辈,执业比您早一年。”

她苦笑,“我年纪比你大一轮,爱人在政府任职,考虑的自然多一点。你开了个不好的头哦,说我们这里思想固化,利益藩篱难以打破。县城本就房价大跌,生育率上不去,你再危言耸听,让人往外跑,年轻人不回来,不利于发展哦,这可是天大的事。”

我说:“你们这里发展如何,绝对与一场离婚官司关系不大。作为前辈,我想奉劝您一句,学法律的人很辛苦,支撑着我们熬过这份辛苦的应该还有一丝理想。”

法官也与我进行了沟通,说她会判决离婚,陆权无话可说,不过关于小孩的抚养权,宁凤鸣能否退让一步,“他们那边个个性格极端,真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宁凤鸣说:“法官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领情。我并不是非要争这个抚养权的,可是他们一家人在孩子面前的表现,还不如一个保姆。说白了,他们争的不是抚养权,而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再没本事,再苦再累,也是希望孩子成人的。”

案件择日宣判。在我上车前,宁凤鸣对我说:“万一法官将孩子判给对方,我也认了。望您以后能帮我作证,为争孩子的抚养权,我已竭尽全力,挨打都没计较。”

我赞同宁凤鸣的说法,案件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她只要看好孩子就行,因距离较远,届时我就不过来拿判决书了,她拿到之后拍给我看一眼,再讨论后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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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接到宁凤鸣的电话,她嚎啕大哭:“我的崽被抢走了。”

我问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之前交代过,要看好孩子。宁凤鸣说她没听懂我的意思,“我以为您是让我照顾好我崽。陆权去学校给崽请了病假,之后我就不知道他们的消息了。”

宁凤鸣打电话报警,派出所民警告知她,孩子的父亲也有权带孩子。这时法官联系我,说既然小孩被抢走的话,她不打算将抚养权判给宁凤鸣了,因为判了还得强制执行,抚养权案件涉及小孩人身,不好强制执行,以往便有很多当事人隐匿子女,对抗执行,拘留、罚款都没用,法院工作人员费时费力,目前较为艰难。

此时,宁凤鸣听不进去任何建议,就一个执念,“我要见我崽,见了再说。”最多的时候她一天给我打五六十个电话,说她想崽,问我要多少钱才能帮她解决问题。

再之后,我就见她在朋友圈转发一些抖音视频,都是一些女人被家暴,最后拿刀捅了男人的画面。有一次,她发了要轻生的话,然后失联,我只得联系她大哥,她大哥说:“她真要走那条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就不用过自己的生活了?”

好在过了两天,宁凤鸣在各大社交平台更新了状态,“大家帮帮我好吗?girls help girls,我多次被家暴,死里逃生,崽也被流氓抢走了,律师无能为力,只能靠姐妹们、家人们了。”但无论宁凤鸣怎么呼吁救助,关注者寥寥数人,她去那些“替女性发声的大V”的微博下面留言,也没见回复,有回复的也是建议她报警处理。

此时,我已经不大跟宁凤鸣说法律以外的话题了。有次,我建议她看心理医生,说只能靠自己挺过这一遭,不要对群体抱有多大的希望,她到处发被家暴住院的图片,没多少人关注,是因互联网也是名利场,同样有权力分配,势利眼,精致利己主义者,蠢货遍布。

结果,宁凤鸣将我的话放网上,“律师说我有病,怪网上的人无情无义,我不信。girls help girls,我们女性应该要团结,不要让人看扁了。”

很快,一些认识宁凤鸣的人都在传,“她可能要杀人了,不知道杀几个,不知道敢不敢动手。”还有人骂,“这是人心不足呢,自己在外面乱搞,还要杀婆家人。”

过了几天,宁凤鸣联系我,说有人介绍了一个“女权大咖”,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见。我看着宁凤鸣道:“真正的女权可能只有自己。社会乱七八糟,很多人就浑水摸鱼,往自己头上戴高帽子获利,但他们遇到事情不会挺身而出的。我确实见过真正的女性主义者,他们不给自己戴高帽,不图任何私利,就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就算是这样的人来了,也帮不了你,有些时候,我们要换个思维活。”

宁凤鸣说:“您没时间,我就一个人去,对方有十几万的粉丝。”我还是没答应。

后来,我也没听到宁凤鸣有任何反馈,只是在三八妇女节那天给我发了消息,“今天是我们女性的节日,大家都在讨论放假、购物,就连那个女权大咖,都在炫耀收到的鲜花和红包,妇女节为什么没人关注家暴?”似乎没人能帮上宁凤鸣,我也只是说等判决吧。

之后没多久,宁凤鸣离婚一案判决了,法院判决离婚,小孩抚养权给了男方。我问宁凤鸣是否上诉,她问我,“能否见到我崽,见得到就上诉;见不到,就罢了。”

可惜,陆家人却没打算放过宁凤鸣,就在当天,他们发了一个视频给宁凤鸣,视频里的小孩黑瘦无力,眼神无光,面前摆满了玩具和糖果,他反复地说:“我恨妈妈,妈妈是个荡妇,偷人,还想杀了我们一家人。”说完,小孩抬头看了旁人一眼。

宁凤鸣看了哇哇大叫,揣着一把刀就去了陆权家,当时家里只有陆权母亲一人,宁凤鸣挥刀就砍,第一刀砍伤了陆权母亲的手,陆权母亲一边喊救命一边随手捡起客厅的一把玩具刀抵挡。宁凤鸣愣住了,“这是宝贝的宝剑,他要拿它防身、闯荡江湖,惩恶扬善的。”就在这一瞬间,陆权的婆婆急忙逃出了家门。



9


当警察赶来时,宁凤鸣整理了孩子房间的一角,将他原本乱七八糟的衣服叠好了,玩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一手抱着相片,一手扶着那辆早已不用了的婴儿车。当几个警察冲过去,一把将她扑倒在地时,她还在喊:“不要弄坏宝宝的东西。”

在宁凤鸣被带走的时候,小区下面的女人当她面嘲讽:“你们男人不是夸她刚嫁来那会儿美若天仙,身材好,会打扮吗?现在你看她,干巴瘦,顶着个大黑眼圈,像个吸毒的,头发也白了,弓腰驼背,还敢杀人,手上那双银镯子戴着性感不?”

宁凤鸣被警方带走的消息,是她之前的律师告诉我的,对方在电话里很得意,“现在你知道了,宁凤鸣这种蠢女人不能沾边的。她那个人啊,以为自己是谁。”

我打断了她,“我要替宁凤鸣辩护,就因我以前受欺负的时候,还有人拿我当回事。”

在看守所,宁凤鸣一直向我道歉,说她想儿子想魔怔了,言语之间对我多有冒犯。我安慰宁凤鸣,她是犯罪了,但不是坏人,这个世道总是有坏人在外面开庆功宴。其中就有她的闺蜜,她记恨宁凤鸣“败坏”她的形象,叫了几个女人化“家暴妆”嘲讽宁凤鸣,并说自己找到了流量密码,“我做的事,毫不影响我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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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两次在原告席上哭诉、哀求的宁凤鸣,这次终于被押上被告席。

在看守所面对公安机关以及检察院的审讯时,她积极认罪,却摇头冷笑,“我曾相信一切,相信公道天理,相信人心肉长,相信感同身受……原来世上有公平正义,只不过是——当我站上被告席的时候。”

头发半白的宁凤鸣,现在说话总爱扯着嗓子喊,生怕别人听不到,脸上的一道疤痕像一只在抽动蜈蚣,却怎么也爬不出那张松垮的皮。宁凤鸣有些茫然,“原告站在被告席上有点不适应。不过尿检,孕检,然后审讯,做笔录,签字,都是出于正义。”

我说正义有时无据可查,法律才可以,“我也从原告律师变成了被告律师嘛。”

宁凤鸣笑了,“您不会哄女生,就要少说话。”

警方找出宁凤鸣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所有涉及“报复杀人”的视频,指控她是蓄谋已久。宁凤鸣反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被打受伤的现场,还有我撕心裂肺地喊叫?”

陆权母亲伤情鉴定为轻伤,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未遂)对宁凤鸣批准逮捕,建议量刑为三年。我认为宁凤鸣并未想谋杀被害人,她之前发布的视频并无指向,之所以持刀伤人,是因陆权母亲教孩子使用粗鄙恶毒的言语诋毁自己的母亲。

公诉方坚持宁凤鸣属于故意杀人,其犯罪行为因意志以外的原因未得逞,系未遂,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十三条规定,提起公诉。我在法庭上请求播放挑起宁凤鸣情绪的那段视频,认为被害人逼迫孩子攻击自己的母亲,是大恶。宁凤鸣属于故意伤害,犯罪中止,取得被害人谅解,请求轻判。

讽刺的是,这次的谅解书是陆家主动让人送来的。起初陆权母亲态度强硬,放言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得谈,宁凤鸣必定要把牢底坐穿,并会让她在里面生不如死。而我本来也没打算要被害人的谅解书,但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我有一个在省里当官的亲戚。其实那我与那个人并未见过面,能不能认亲戚,还得两说。

法院最终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认为被告人宁凤鸣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轻伤,构成故意伤害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第四十二条规定,判处其拘役4个月。羁押一日抵刑期一日,十天后,宁凤鸣被释放。

出来后,宁凤鸣远远地看了自己孩子一眼,并大声喊:“宝贝,你要好好成长,妈妈这就出去给你赚钱,让你去更大的地方读书。”当天,她就离开了那个县城。

我给予了宁凤鸣最好的祝福:“这个地方是有可能将一个活泼、可爱、有爱的孩子变成一个虚伪、精致利己的大人的。但你的孩子不会,因为他有个好妈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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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05: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杀了他全家,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4-02-20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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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以后就是新的一天,就什么都不怕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人追着你欺负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拼死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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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温州一家人》剧照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1


曾叶姿第一次来律所咨询的时候,说要找我们这里最好的律师。前台小姑娘跑来问我,是否需要让主任马上赶回来与这位女士接洽。当时我已经是主任的得力助手了,以为来了大客户,特意整了衣领热情地来到会客室,却看到一个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的年轻女人。她大冬天穿着一双发黄的帆布鞋,鞋上粘了泥土,外套上还印着某生鲜的广告。

前台特意在我耳边提醒:“我经常在杂志上看到有董事长冒充保洁什么的,来测试人性。前几天我来面试,眼疾手快将门外的拖把洗了,这不就来上班了嘛。”

我白了一眼前台,问曾叶姿是民事案件还是刑事案件,她嗫嚅着没有说话。我给她倒了杯热水,曾叶姿才说了一句,“算民事吧?”

我又问:“标的多少?”

曾叶姿的脸上满是疑惑,她不敢多问,赶忙从口袋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现金,“我这里有4000块,还有2000块工资没发。”

我告诉她,我们所最好的律师是主任,这点钱远远不够。曾叶姿直起身子道:“我不是要找最贵的,是要找最好的。”

我没有反驳,只问为什么要最好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头强忍眼泪道:“因为我男人是最好的,所以才要给他找最好的律师。”

我意识到曾叶姿应该是怀孕了,示意她说下去,“若有身孕,注意情绪,不要吓到宝宝就好。”

曾叶姿点头,然后望向自己的肚子:“没关系,穷人家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比别人坚强,宝宝也会想着救爸爸的。我们一家人想活,咬着牙根活,流血流汗都不怕。我们曾经走投无路,也过来了,如今不记仇,不抱怨,不逃避,就想找个最好的律师,指条明路。”

接着,曾叶姿问我是否听说过前几天大水坳村发生的两起灾祸?死了人的。我说有所耳闻,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接着,曾叶姿环顾四周,最后眼光落在面前的录音笔上,“是录音的吗?都要录吗?有没有先不录音的律师?”

我关掉录音笔,说只是走个程序,我们律师也要自保。曾叶姿连忙解释,“您放心,我拿肚子里的孩子发誓,我们绝不害人,就聊聊家常。”话虽如此,她依旧很谨慎,试图侧身打探桌子下面的情况。我阻止了曾叶姿,说我与人聊天从不录音,工作中实在要录,也都会摆在台面上示意。并让她任何时候都不要拿孩子说事。

曾叶姿无奈地护住自己的肚子苦笑,“对不起蔡律师,我很爱我的孩子,也是没办法了。孩子、孩子爸我都爱,可是我再拿不出什么珍贵的东西让您相信我了。”

然后,她叹气道:“大水坳村的事,把我的家庭也搅和进去了,到底搅得深不深,我也没个底。”

我告诉曾叶姿,“若事关重大,对自己不利,自当慎之又慎,考虑好了再说。但你要向最好的律师寻求帮助,那最好把事情对他说清楚,律师有保密义务,当事人不坑我们就万事大吉了。”

曾叶姿说,“我相信你,先说一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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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节前,大水坳村一连发生了两起灾祸,都与“火”有关。事发后,村镇大力宣传防火安全知识,排查安全隐患,而多数当地人却认为,就算是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是有人在作祟。

先是天贵家半夜起火,当浓烟呛醒了村里人,大家纷纷起来救火时,房子都差不多被烧空了。天贵的父母、妻儿,一家四口当场殒命。那时天贵在外打工,年关时节他本该早就回来的,却因老板不结账,追着讨薪耽搁了而逃过一劫。

起火的前两天,天贵母亲在牌场因一句话而与王良老伴发生了口角,两家平时就因一块菜地的分界线争议而积怨颇深,两个女人差点大打出手。那天,旁人好不容易将她们拉住,双方嘴上却都不依不饶,一方让对方“等着见报应”,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诅咒对方“全家死光”。

天贵一家差点灭门,众人都说王良的老伴平日里吃斋念佛,不但造口业,杀业还这么重。可是王良夫妇在派出所“走个过场”就回来了,村民们大多愤愤不平,“这还得了,私自屠宰自家养的猪要罚款,在河里炸死条鱼要被拘留。四条人命,说放就放,这还得了,还有王法?”

还有人说:“人命关天,天贵死去的儿子才来人世几年,怎么的也得求一个公平公正,像这种情况,公安局那边就该将王良一家先摁了,直接上手段,不怕他们不招。只是做个笔录就把人放了,问一句答一句,签个字,按个手印,比小学生的期末考试还要容易,那能承认吗?”

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回到家,只见房子毁了,父母、妻儿都躺在棺材里,天贵也想一死了之。他准备上吊时,被路过的邻居发现,赶忙救了下来。有人劝他:“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好办,先把父母、妻儿送上山,再找仇人拼命才算好样。”

天贵便去王家哭闹,要求他们赔钱,给死者披麻戴孝,而王家只送了一个花圈,便再无回应。之后王家就大门紧闭,有亲戚劝他们出去躲几天避避风头,无论怎样这边死了人,正在气头上。王良老伴却故意大声道:“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躲出去,那才是心里有鬼了。”

天贵的父母、妻儿出殡这天,警方发出通报说,经现场勘察及走访调查,初步排除刑事案件可能。同时消防部门得出结论,火灾是因电线线路老化而引发,镇里又决定对各村的线路进行检修。

村人还是不相信,说其中“肯定有黑幕”,说不定是王家在外面“关系通天”,大家有事没事就跑去王家门口骂,“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任凭村民骂得再难听,王家一概不回应。

直到电力部门的检修人员过来,才发现王家出事了——王良及其儿子躺在同一张床上,二人身中数刀,床边放着一个正在燃着蜂窝煤的炉子,房间内窗户紧闭。王良5岁的孙子一个人睡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王良及其儿子的衣物,也是昏迷不醒。

很快,警车、救护车还有法医来到现场,医生当场宣布王良与其儿子死亡,而王良的孙子尚有生命体征,送到医抢救后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和天贵一样,王良老伴因心情烦闷去庙里住了两天,侥幸躲过一劫。



2


这下,村里炸开了锅。村民们议论纷纷:“要说还是天贵嫌疑最大,不过他是好样的,父母、妻儿之仇岂能不报?反正只剩下半条命了,当然要与仇人同归于尽,不然对不起亡灵。”也有人分析说天贵没有作案时间,他一直在料理家人后事,怕他出事,身边就没离开过人。

面对警方的询问,天贵跪地声泪俱下:“我从没想过要王家人偿命,一接到家里起火的电话,我差不多就知道父母、妻儿就是我自己害死的,当时就想一了百了。”

早在一个月前,父亲就打电话同天贵讲,家里的电线好像有点问题。为了安全起见,父亲希望他早点回来更换新的,或打点钱回来请人安装也行,“可我身上只有几百块生活费,想着一拿到工钱就回来换新。之所以去王家闹,只因他们平时欺人太甚,也撂了狠话,原以为找他们发泄一通会好受一些。”

警方很快排除了天贵的作案嫌疑。他确实一直守在灵堂,没有作案时间,近几天的通话记录也未见可疑之处。民警又问王良老伴,家里是否曾与其他人结怨,她矢口否认,“我们都是本分之人,我更是一心向佛。至于前些天与人发生口角,那是对方欺人太甚,存心挑事。”

据传,两位被害人身上的刀伤不致命,他们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至于王良孙子为何一个人睡在沙发上,警方一时没能得出结论。王良老伴说孩子没有梦游的习惯,可能是半夜起来上厕所,晕晕乎乎将客厅的沙发当床了,可他身上盖着爷爷和爸爸的衣物又说不通了。

警方在案发现场提取到了指纹以及毛发,尤其在小孩身上,有多根不属于他以及他家人的头发。民警认为头发大概率就是凶手的,且对方似乎是一个容易脱发的人。地上还有一丝血迹。

王家没有丢失任何财物,如此说来凶手并不为谋财;现场无打斗痕迹,说明也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杀人——凶手半夜潜入王家目的明确,就只是为了寻仇。警方将村民们的指纹与现场提取的指纹作了比对,也没有发现吻合,最近也未曾有在外务工的村民返乡,由此基本可以断定凶手不是本村村民。

村民也说,王良近年来很少出门,就是在家务农。倒是他儿子,游手好闲,之前娶了一个老婆,没过两年因为受不了穷就丢下儿子跑了。后来他又相了几次亲,还闹出了个大笑话。“那次绝对算得罪人了,王家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般慈悲为怀,人家妹子算是名声尽毁。”

当民警再次向王良老伴确认时,她语无伦次:“那个妹子啊,不能吧,我们没看上,她就要来杀人?不至于吧。你们到底有没有验出来,凶手是男是女?她个子小小的,难不成还能进屋来杀人?若她被抓了,是直接枪毙,还是说她的话也会有人信?杀人犯的话没人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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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良儿子相亲的那个妹子便是曾叶姿,是隔壁村的。大家对她的评价是:“长得还行,就是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四左右,不爱说话,好像听说智力有点问题。”

媒婆是王家的亲戚,想着王良的儿子是二婚,有小孩,而曾叶姿至少是个黄花大闺女,便将她带来看看。见面以后,王良儿子对曾叶姿还算满意,便留她吃中饭。曾叶姿也想着吃个饭,双方了解下也未尝不可。

那天,王良老伴做了一桌子菜,饭前烧香敬神,喊了列祖列宗,正准备开餐时,王良从外面回来了,曾叶姿忽然像痴呆了一样,坐在凳子上,瞬间整个屋子都臭了——她大小便失禁了。这下可惹恼了王良老伴,她直说兆头不好,曾叶姿这样的行为是亵渎菩萨,会给王家带来衰运。还让曾叶姿通知家里人赶快拿一万块钱来赔礼道歉。

曾叶姿浑身哆嗦,嘴里一直念叨着:“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怎么就知道欺负我……”

王良的老伴一把扯住曾叶姿的衣领,就将她往外拉,大喊:“大家快来看啊,我好酒好菜招待这个蠢货,她却在我的神龛下翘起屁股拉屎,还倒打一耙,说我们家欺负人,欺人太甚!”

很快,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曾叶姿趴在地上干呕,她头昏脑涨,想跑开,却发现哪哪都是人,堵得她窒息。王良老伴还在叫喊:“叫她父母拿钱来,不然别想离开。”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出来帮曾叶姿说话,都在等着看戏,看她父母怎么来收场。

说到这里,曾叶姿仰头猛吸鼻涕。我将纸巾递给她,“也没多大点事,说了有一半了吧?要不你先歇会儿,主任在路上了,就回了。”

曾叶姿道了谢,将擦过鼻涕的纸巾捏在手里没扔,长叹道:“还能讲下去,毕竟我这会儿刚出场,看起来只是关乎脸面,还不至于报复杀人吧。”



3


就在众人猜测凶手到底是不是曾叶姿时,警方将嫌疑人抓获了。男人叫罗敬青,面对审讯,对自己持刀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他说因为王良儿子与自己妻子有染,才怀恨在心。

警方确实是通过王良儿子的通话记录,以及开房记录找到的相关线索。当民警问罗敬青是否还有同伙时,罗敬青说就他一个人,敢作敢当,拿起刀的那一刻,就什么都不怕了。如此,这案子就算是破了。

听曾叶姿讲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案件的细节以及罗敬青的情况,看她纸杯里的水也空了,我借口倒水在饮水机旁站了一会儿,思考嫌疑人罗敬青是否与她有关系,难道她才是主犯?过了十几分钟,我才端着水再次来到曾叶姿面前,想着接下来的事如果她不说,我便不问了。

曾叶姿一口气喝光了水,然后起身道:“渴了,我再倒一杯。”

从曾叶姿的背影看过去,她确实很单薄,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磕到自己。我又忍不住想,曾叶姿应该不是罗敬青的妻子,她在王家那样了,不至于婚后与王良儿子有染。只是有无可能罗敬青得知妻子出轨后,自己在外面也有情人,曾叶姿因此怀孕?

曾叶姿一进来,还没坐下就说:“要是案件到此为止了,那就最好了,我们过自己的日子。”我这才打消了刚才的想法。后来我才知道,罗敬青在审讯中就表示自己并不认识曾叶姿。他如实地交代了作案过程,说自己此前也想过走法律程序,去派出所告王良儿子,可有人提醒他,这种情况,他只能对妻子提起离婚诉讼,至于那个男人(王良儿子)很难得到惩罚。

天贵家出了事的消息传出去,罗敬青想着,王家好歹就要被天收了,“哪想坏人依旧逍遥法外,刚好他们村在办丧事,其他人都在帮忙,也算天赐良机,我这才动的手,特意挑的凌晨三四点,因为一个人不管他熬不熬夜,那时候最疲惫,我本来还带了扳手钳子什么的,但他们家的后门是虚掩的。”

至于王良的孙子,罗敬青说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先开灯再捅的他们,就是想让那个畜生睁眼看着欺负人的代价,但我在卧室没看见小孩。他们父子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想着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不过多费一点力气,反正我的家庭毁了,尊严也没了。当时屋里煤火确实呛人,窗户关得死死的,我其实想过他们可能早就见阎王了,但还是忍不住发泄一番,就是愤怒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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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嫌我烦,人走到这一步,都有个起因,我是命苦的人。”曾叶姿继续讲道。

她说自己从小就有干不完的农活,母亲精神有问题,却也是要累死累活地做事。曾叶姿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家四个女人,没有一个过着像人样的日子,就因为我妈嫁错了人。”

十八岁不到,父亲就张罗着给曾叶姿相亲,也不问对方什么情况,只要媒人前来说话,能给得起他想要的彩礼,就让女儿跟了去。他说年纪大了就没优势了,何况曾叶姿看着还有点傻。

那天,曾叶姿在王家大小便失禁,王良老伴死活要她赔偿一万块钱,不然不让走。曾叶姿的父亲闻讯赶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对女儿拳打脚踢,“那个女人(王良老伴)不停地说,他就不停地用脚踩我,我趴在地上,大便再一次失禁,好像又是无处可逃。”

曾叶姿的父亲一边用力地打女儿,一边朝众人大喊:“大家来看啊,别说我们家没有家教,我没有偏袒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在人家的堂屋里拉屎撒尿,我今天要打烂她的一身臭肉。”

曾叶姿的父亲真能下狠手,即便最初存心守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也被吓到了,有小孩当场哇哇大哭。这才有人劝说王良老伴,得饶人处且饶人。王良老伴却还追着要所谓的香火钱,“又不是我让他打的,说得好像是我跟她要钱一样,多少出一点也好,免得菩萨怪罪。”

曾叶姿的父亲搬起一块石头就要朝女儿身上砸,“赔礼道歉那是自然,我兜里只有三十块钱,给菩萨上柱香,放个炮仗没问题。如果这样还不满意,我也不会推脱责任,那就把她的命留在这里,也算是个交代。你们可以去我那边打听打听,谁不说我老曾为人正直,处事公道。”

王良老伴这才终于故作大方、挥手让曾叶姿父亲带走了她。

曾叶姿说,父亲一把拉起她,都没问一句疼不疼,像牵牛马一样生拉硬拽。她浑身疼痛,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后来,曾叶姿的父亲还为自己省了一万块钱洋洋得意,“要不是我下狠手打你,王家会松口?要是在我们自己村,看我不弄死他们,可那是在别人村,稍有不慎,怕是你我都出不来。你爹我闯荡江湖几十年,什么世面没见过?”

曾叶姿说自己走在路上,“心脏都差点要呕到喉咙里了,嘴唇咬烂了。”她犹豫再三才敢对父亲说起自己之所以大小便失禁,是因见到了突然回来的王良,“七岁那年,我就是被王家那个男人给糟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见到他就像昨天一样,他打我,脱我的裤子,骂我不要脸”。

当年,曾叶姿正独自在村边割草,突然就被王良拖进了旁边林子里。惊恐之余,曾叶姿还死死地抓住篮子,向王良解释:“叔叔,我割的是自家地里的草,不要把我的篮子弄坏了,不然我爹会打死我的。”

事后,王良还曾威胁曾叶姿,“若你敢把刚才的事说出去,我就天天欺负你那个疯了的娘。”

曾叶姿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一进门父亲就骂她:“你碰到鬼了吗?失了魂。”曾叶姿只能趁父亲走了,抱着母亲的腰大哭,“妈妈,我现在能保护你了,也算是有用了吧?”

自那之后,曾叶姿就变得不爱说话了,经常半夜惊醒、抽搐,任何人都不能触碰她,包括女生。久而久之,大家便以为曾叶姿是遗传了她母亲的问题,父亲也是骂她,“大的小的都疯。”

时至今日,作为父亲的他听了女儿的话,也只是挠头,“噢,是他啊,这是冲我来的吧,换做我年轻时,弄死他全家。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了证据。女孩子家名声要紧,还好你当时说不出口,不然反被人倒打一耙,说我们恬不知耻。这种事情,你以后最好不要再和别人说。”

听到父亲如此“冷静”地劝说自己,曾叶姿的身上突然就一点都不疼了,“我只想死。”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我刚才看到你的脑袋掉地上了。哈哈,我将你的脑袋当球踢。”

曾叶姿的父亲以为她疯了,扇了她一耳光,“废物,早不疯晚不疯,跟你那个娘一样,就知道白吃白喝。”

曾叶姿跑开了,“眼泪和雨水冲洗不掉我身上的臭味,那是一股从十几年前就一直附着在我心里的恶臭。”

听到这里,我直掉眼泪,紧握拳头大声道:“以后只要是证据确凿的强奸案,钱再多我也不接。”后来我确实很少接强奸案,总是心里不适。

我对曾叶姿说:“果真如此,你做什么都不过分。但我们不要杀人好不好?(杀了人)我没有能力帮你的。”

曾叶姿一阵呕吐,我不知如何是好,正想着向女同事求助时,曾叶姿连忙摆手,“我没有不适,是孕吐,可能是宝宝在和妈妈说话。跟那个事情没有关系,我不想让它再影响我了。”然后她低头,对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现在才算说了一半,蔡律师很好对不对?妈妈相信他,妈妈从小到大,都是被人看笑话的,接下来就是爸爸出现了。没有他,真就是死路一条啊。”



4


当年,曾叶姿的母亲经常“无缘无故”地跑出去,父亲一次也没找过,最后都是母亲自己灰溜溜地回来,说舍不得三个女儿,“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是没错的,三个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没人管。”

这次曾叶姿打定主意,跑了就不再回去了,“死了都不沾这里的地,太脏了。”她一步一步地往河中间走。

这时,一个男人跟着走了下来,对曾叶姿说:“水不深,刚好到我脖子这里,我试过几次,以为自己是在往鬼门关里走,其实又走到了岸上,想死死不成,想活活不了……你要走的话,水能淹过你的头,倒能如愿。可是被我看见了,都是苦命人,我就想问一句,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曾叶姿让男人离她远点,“我就想重新投个胎,碍你什么事了?”

男人继续蹚水,“是啊,我应该高兴,黄泉路上有个伴,多好的事,那我们走一趟吧。”于是他陪着她一同往深水区走去。

河水渐渐没过曾叶姿的头顶,“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躲了。”但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又冒出了头。曾叶姿顿时火冒三丈,男人却不恼不怒,“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再走一次。”

曾叶姿最终还是上了岸,看着全身湿透了的男人,问道:“你不怕冷吗?”

男人挤了挤衣服里的水,“心里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可身子还是怕冷的。你应该也是的吧,要不我们先回家换套衣服再从长计议,你不愿回,就去我家。”

这就是曾叶姿和肖坤勇的相遇。再次说起,她仍然嘴角含笑:“就这样,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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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坤勇比曾叶姿大十来岁,独生子,家境一般,成绩一般,长相一般,口才一般,初中毕业后跟着木匠师傅当了三年学徒,出师后却赶上家具厂兴起,很少再有人请木工,只能进厂。但肖坤勇不想吃青春饭,觉得自己还是得有一门手艺,便又改行当了几年厨师,攒了点钱。

按理说他有存款、有手艺,在农村找老婆不是难事。就在肖坤勇积极相亲,谈婚论嫁时,他母亲在一次干农活时,从田埂上摔了下来,就一米左右的高度,却摔成了半身不遂。肖坤勇那几年攒下的积蓄全部花光,还欠了些外债。父亲身体也一直不好,常年吃药,有眼疾,平时生活勉强能自理,若要洗衣、做饭、照顾病人怕是难办。

如此情况,就没有姑娘愿意上门了。村里其他家境不好的小伙子,至少还能外出进厂,无论怎样也能带一个媳妇回来,而肖坤勇只能守在家里。他也没有得过且过,而是贷款承包了村里的一片荒地开养鸡场,一个人早出晚归,把养鸡场弄得有模有样,空闲时还会做一些卤菜拿到镇上去卖,每次都能卖光。日子似乎又有了盼头。

见自己养的土鸡满山跑,肖坤勇信心倍增,本以为自己的付出会等来丰年时,“非典”却大行肆虐,好不容易打通的销售渠道全部要求停止送货;亏本熬过了“非典”,接下来的“禽流感”又给他致命一击。

肖坤勇支撑不住了,几年白干,还背了一身债务。消沉了一个月的肖坤勇,有次看到母亲试图想独自起身却无能为力,他想到自己三十未到,就算一无所有,至少翻个身就能爬起来。他想着反正荒地已经承包了,那就种果树。若是附近有现结的苦力活他也愿意做,只要雇主准许他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帮母亲清洁、翻身、做饭。

就这样,肖坤勇在家照顾了父母近十年,三十来岁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老头。

有天他去镇上看病,电动车被偷,回来晚了,母亲大发脾气,骂他是个废物,要什么没什么。肖坤勇后来说自己并不伤心,只是难过,“妈妈要真是骂我就好了,就怕她是在骂自己拖累了这个家。就是不知道她以后若是再想儿子了,该怎么办?”那天,肖坤勇的检查单刚出来,上面写的“疑似鼻咽癌”,医生建议去上级医院活检。肖坤勇打算就此作罢,听天由命。

说起肖坤勇的遭遇,曾叶姿几次落泪,短短十几分钟,中途上了三次厕所,她看着自己的肚子道,“爸爸是很有能力的人,又有孝心,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公……”

换作现在,我会以为曾叶姿是故意激起我的同情,会立即制止。而那时,我认为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认真听曾叶姿将他们的故事讲完。



5


肖坤勇后来给曾叶姿说,那天见她在同样的地方,想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他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将曾叶姿带回家后,肖坤勇烧了热水,又将母亲当年的嫁衣递给曾叶姿,并让她不要误会,“我妈说没穿过的,拿得出手的衣服就只有这一套了,你只当是我们寒碜,实在没有别的了。”

当曾叶姿洗完澡出来,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桌子下面一个破烂的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不知是那天我确实饿了,还是怎么的,那天我吃了三碗饭,都是他亲手盛给我的。”

吃完饭,肖坤勇要去镇上给曾叶姿买衣服,说将她的旧衣服扔了,给赔套新的。曾叶姿坚持要亲自去试。买完衣服后,肖坤勇问曾叶姿要不要送她回家。曾叶姿摇头,肖坤勇便又领着曾叶姿回了家,给她铺了床,说以后就当家里多了一个妹妹,让她安心住着。

曾叶姿说自己在这个看着看似破败不堪的家里,心情一天比一天见好。肖坤勇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忙里忙外从无怨言,从不觉得她之前的遭遇是件丢人的事,“要知道,我们家四个女人,在我打工之前,基本上没用过卫生巾,将半张草纸揉成长条用上就算那么回事了。我被欺负那天,用洗衣粉洗下身,差不多用了半包,还被我爹骂败家子,又不是穿绫罗绸缎,要用那么多。”

刚来那几天,曾叶姿还是一到半夜就做噩梦,大喊大叫。肖坤勇便会起身打开外面的灯,熬一碗姜汤,然后守在门外,待曾叶姿主动开门时,将碗端过来;有时曾叶姿一时失控,打碎玻璃,拿头撞门,肖坤勇便会急得大喊:“小叶不怕,只要能救你,我啥都可以做,我陪你。”

第二天,曾叶姿面对两位老人表现得很不好意思,而他们却并未指责她,而是安慰她,“多好的一个姑娘,真的是遭罪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添一双筷子而已,我们家虽然破旧,但是一到春天,很多燕子都会来筑巢,大概也是因为住得还舒服吧。燕子一到秋冬天色,要飞走,我们也不拦的,明年开春要再来,我们开门迎接。”

自此以后,曾叶姿不用担心天没亮就要被自己暴躁无礼的父亲掀开被褥,将她从床上揪起来干活。她一打开房门,就会看到一家人的笑脸,屋子里热气腾腾,“生活也有诱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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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曾叶姿的父亲才找了过来。一到肖坤勇的家门口就指指点点,嫌房子太破,肖坤勇年纪太大,没有正经工作,还拖着两个病人,“谅你一世也拿不出八万块钱彩礼。”

没等肖坤勇解释,曾叶姿提着菜刀就出来了,“每次我痛苦,你准让我更痛苦;我稍微好一点,你就要大煞风景。”说着她走过去,挥舞了几下菜刀,“我算了命,身上是要背人命的,先砍死王良,再算别的账。你今天送上门来,我还给你挂着数的,正好省得我去找你,你看我敢不敢?我可告诉你,我脏也好、贱也罢,还有人要,这就嫁了。我认可了,就容不得谁说三道四。过两天回去见一下我那个苦命的娘,这事就算定了。”

曾叶姿的父亲到底是害怕了,骂骂咧咧地走了。肖坤勇未将曾叶姿刚才说的话当回事,以为她是为了气自己父亲才口不择言。而曾叶姿在父亲走后,仍是说,“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

之后有好几次,曾叶姿在饭桌上当着两位老人的面对肖坤勇说:“我反正就是这个家的女人了,不用办什么酒,也无需通知什么人。我们一家人过日子,碍不着别人的事,买个双人床就好了。”肖坤勇总是默不作声,给父母和曾叶姿夹菜,然后收拾一切,最后才说曾叶姿不欠这个家的。

肖坤勇父母也只是叹气。有天半夜,曾叶姿起床发现肖坤勇父亲正推着他母亲往外走,因为看不清路,两个人磕着了还不敢吭声。曾叶姿赶忙拉住他们,两位老人示意她不要吵醒他人,肖坤勇母亲小声道,“小叶,我们都喜欢你,知子莫若母,我崽就更不用说。要怪就怪我这个残废,一直拖累他。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我们去自己该去的地方……”说着他们就要继续往黑夜里走,曾叶姿当即喊醒了肖坤勇。

得知父母为了不想拖累自己,而打算去外面的河边喝农药自杀,肖坤勇说那天在茫茫夜色里,若不是曾叶姿在,“我们一家人的勇气恐怕就在那一刻便会消失殆尽,所以一直是小叶在帮我们。”



6


肖坤勇如实告诉曾叶姿,自己不愿结婚,不是她哪里不好,也不是怕受父母的拖累,之前有几个女人说过只要不跟父母住一块,哪怕暂时一穷二白也愿意嫁给他。肖坤勇说身为人子,却要抛弃父母才能结婚,这种婚姻不是喜事,而是在作孽,“不能因为你在这里住了几天,就赖上你,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你,你要活得轻松些,不难的。”

面对肖坤勇的劝说,曾叶姿一声不吭,吃完早饭就走了,一直到午饭结束,都没有出现,肖坤勇既失落又欣慰。到了傍晚,肖坤勇远远望见小叶拎着几袋子菜,风风火火地往家这边走,后面还跟着两个村干部。

一进门,村干部就夸肖坤勇好福气。原来曾叶姿一整天都耗在两位村干部家,就为了能给肖家评上贫困户,这样肖坤勇以后治病就能多报销一点。当曾叶姿笑着送走两位吃饱喝足的村干部后,又将肖坤勇拉去房间,从兜里拿出一万块钱,“我初中没毕业就在外面打工,工资低,赚的钱差不多都被我那个‘吸血鬼’老爹拿走了。就这么一点,还是我给我妈预留的养老钱,现在好了,钱给你去治病,我妈以后还得我俩来养老。”

当晚,曾叶姿说自己要和肖坤勇睡一张床,“天太冷了,这些年我不知道温暖的被窝是什么感觉。你活一天,就得给我暖一天被窝,要再说什么,我就当你是嫌弃我不干不净。”当然她还是会半夜惊醒,对肖坤勇拳打脚踢。

肖坤勇在曾叶姿的支持下,也积极去医院接受了治疗,“你还有个老婆,就算你一时寸步难行了,她还能拽着你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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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曾叶姿将自己当成了肖家媳妇后,肖坤勇的母亲也有所改变,她特地找人将灶台改造一番,执意要坐在别人丢给她的嘎吱作响的旧轮椅上做饭,有时还让丈夫推着她去外面买菜、散步,“我听人讲故事,说瞎子能背着瘸子过河。我们一个还没全瞎,另一个仍有半截身子,怎么就窝在屋子里那么多年,还不是自己怕了,放弃了。”

见父母好像也有了希望,肖坤勇不再担心他们会寻短见,与曾叶姿在县城租了个房子,一边治病,一边摆摊卖凉皮、凉面、卤菜等。城管来了,肖坤勇跑不动,曾叶姿就拿出病例本以及检查报告单哭着求他们,不要没收自己的摊位。

肖坤勇住院期间,尽管他们的出租屋离医院不远,但曾叶姿坚持要陪床,为了省钱,连十块钱一张的折叠床都舍不得租,大冬天就裹着两床被子睡在过道上,“说是怕自己半夜会有应激反应,其实是担心老肖半夜想吃东西,呕吐,疼痛,更怕他会一时想不开,把我们丢下了。”

好在治疗得当,肖坤勇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医生说若是三五年内没有复发,那就不用担心了。两年后,肖坤勇和曾叶姿还清了大部分债务,打算开一家小饭馆,往后再也不用“打游击”。就在他们盘算着选门面时,曾叶姿笑着告诉肖坤勇,开饭店的事可能要推迟,因为她怀孕了。

曾叶姿怀孕于肖坤勇而言,是天大的喜事,毕竟三十好几了,在农村像他这样的年纪和条件,这辈子基本上就别想再有老婆、孩子。后来肖坤勇对我们说:“想到自己一个到处摔得叮当响的破罐子,居然有天能如此幸运,越滚越瓷实,最后装着满满的希望以及责任。”

见肖坤勇手舞足蹈,曾叶姿又笑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们的户口本以及相关证件,“本来一纸结婚证也没那么重要,我就想再问一句,你能不能相信自己,以后不会是任何人的累赘。”

肖坤勇之前总是担心自己一家会拖累曾叶姿,倘若此刻再要这么说,就是不负责任,伤人心了,因此他们欢欢喜喜地领了证。为了让曾叶姿安心养胎,肖坤勇每天起早贪黑,干劲十足。过了几天,为了给曾叶姿补身子,肖坤勇冒着雨去一家农户那里花高价买了一个猪肚,骑车回家时突然视力模糊,在直行时被一辆右转的渣土车刮擦倒在地,去医院检查时才发现自己一侧听力受损,肖坤勇这才意识到可能是鼻咽癌复发了。

经过一番折腾,肖坤勇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猪肚一直被他拎在手上。曾叶姿坐在门口等肖坤勇。为了不让曾叶姿担心,肖坤勇只说他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破皮而已。晚上,曾叶姿突然在房间抽泣,肖坤勇以为她发现自己有所隐瞒而伤心,心里愧疚。可曾叶姿却含泪道,“为什么有的人明明伤害别人,却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样子?”

原来曾叶姿下午去寺庙给孩子祈福时,遇见了王良老伴,当时她一阵颤抖,手心发汗,也就只过去短短两三年,对方却像不认识一样,还在大殿里给人讲积德行善的东西。曾叶姿连菩萨都没拜就转身离去,跨过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惊慌之余,她连忙给肖坤勇打电话,却是无法接通,然后她独自去不远处的一家诊所看了看,医生说无大碍,她这才回了家。

见肖坤勇走了过来,曾叶姿怕吵到公婆,压低声音对肖坤勇喊:“最需要你时,左等你不回,右等不见你,手机没电,而那些我不想见的人就追着欺负我,躲都躲不掉,这是什么世道?”

肖坤勇任由曾叶姿大骂,他紧紧抱住曾叶姿,“醒来以后就是新的一天,就什么都不怕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人追着你欺负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拼死护着你。”

等曾叶姿后半夜醒来想吃点东西,就发现肖坤勇不在身边了。来到厨房发现猪肚在高压锅里已经炖好了,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菜刀却不见了。她怕出事,赶紧给肖坤勇打电话,仍是无法接通,又发了一大堆短信,却发现肖坤勇的手机一直放在客厅的桌上,甚至没来得及充电。

此时,肖坤勇已经带着菜刀到了王良家,他想着自己的病情大概率到了晚期,“这是我最后能为小叶做的事了,与那个老流氓一家同归于尽,以绝后患。”王良家的后门没有锁他一走进屋子,便闻见煤气呛人,当时他满脑子的想法竟是,“糟了,要出人命,得赶紧救人。”

于是他顺着气味找到了王良家的卧室,发现他们一家三代都睡在里头,他摇了摇王良父子,发现没有动弹,正准备拨打急救电话时,才想起自己是来杀人的,便将孩子抱了出去,放在沙发上,盖上衣物。于是,肖坤勇放弃了杀人的想法,到家时正好东方发白,家里的灯亮堂堂的,“小叶在等我。”

就在肖坤勇走后不久,罗敬青又拿着刀进入了王家,有人说,“那晚王家父子横竖逃不掉了。”



7


曾叶姿说那天夜里,自己预感很不好,心里空落落的,“我只能亮起灯等他,很快就饿了,又想也许是孩子饿了,强忍住眼泪吃了一大碗猪肚,真好吃,香甜,香嫩,汤汁有营养。吃饱了,我就一个念头,我的好日子又要到头了吗?只要他能回来,我没什么不能承担的,浑身都是力气。”

当肖坤勇随曙光一同出现在了家门口时,曾叶姿赶忙迎上去,肖坤勇一把扶住,“慢点。”然后他将菜刀放回厨房,“我们的日子还得过,省得再买。”

曾叶姿看着他:“我没有闯祸吧?”

肖坤勇将他当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曾叶姿,“我怕我死了,他们欺负你。可真到了那里(王良家),又下不去手,我以后也会是孩子的爸爸,也会当爷爷,也许还能当一个不错的爸爸。”

第二天,王良家出事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曾叶姿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问肖坤勇到底有没动手杀人?肖坤勇没有,但是拿着刀闯入王家想杀人是事实。曾叶姿思来想去,“没有杀人,就有回头路,我要抓住任何机会让我们的日子往好了过,要找最好的律师问清楚。”

我问曾叶姿,“肖坤勇人呢?”她如实作答,说还没被抓住。

我建议肖坤勇赶紧自首,越快越好,事情不大,如实供述便是,“待会你就打电话。自首前,让他先给公安局打个电话说明情况,不要半路被抓了,不要怕,如实供述就是。剩下的还有我们律师,以及家人。”

曾叶姿再三确认,“这个事真的不大吗?我们不想侥幸过日子,和他在一块本就很踏实。”

我点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觉得正视自己的恶与善,才能打开心结走大路,好好过下去。”

主任回来后,听曾叶姿说了她和肖坤勇的遭遇,也表示愿意接手这个案件,为肖坤勇提供最好的法律服务,“我会亲力亲为。”当天,肖坤勇赶去公安机关自首,如实交代案情。

公安机关分别以故意杀人罪、故意杀人(未遂),对罗敬青、肖坤勇进行刑事拘留。法医报告显示王良父子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从其伤口、以及流血情况来看,罗敬青行凶时,他们已死亡。

我让曾叶姿不必太过于担心,在我看来肖坤勇无罪。

我的观点是,肖坤勇在进门时,尚未见到被害人,在闻到有煤气的那一刻,主观上已无杀人的故意,应该为预备阶段的犯罪中止,不算严重。主任面无表情,补充道:“这种情况,可以争取办理取保候审。”

四五天后,肖坤勇的检查报告出来了,鼻咽癌晚期。主任听到消息时,脸色沉了一下,“我说的是取保候审,是与身体无关的。”我和主任给肖坤勇办理了取保候审。在看守所门口,曾叶姿直接将肖坤勇接去了医院,让他只管治病,什么都不用管,“我,爸妈,还有儿子会打理好一切,老弱病残也要迎新年。”

王良老伴和她的律师倒是揪着曾叶姿不放,甚至吵着让公安机关对曾叶姿进行立案侦查,理由王良老伴有她自己的推理逻辑,“最毒不过妇人心,其实幕后的真凶就是曾叶姿。她对王家怀恨在心,为了报仇,谋划多年,终于有天找到了得癌症的肖坤勇。两个人一番交易,曾叶姿帮肖坤勇留后,肖坤勇帮曾叶姿杀人。先是挑唆着(某某)和我们争吵,扰乱我们的思绪。反正我老伴他们是不可能关着门窗烧煤炉,说不定就是肖坤勇干的。”

对于这个说法,王良孙子后来说是爷爷烧的煤火,他们还在一起吃了瓜子。而窗户有没有关,他记不大清了。但是村里的很多人作证,说自从有人在外面骂王家之后,他们的窗户就关了。


------

检察院对肖坤勇故意杀人未遂一案,因其犯罪中止,情节轻微,依法免于起诉。

罗敬青一审被以故意杀人未遂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法院认为杀人行为是法律禁止的,在被告人眼中,被害人当时是“活人”,其实施了杀死被害人的全部犯罪行为。二审控辩双方就其犯罪行为属故意杀人未遂,还是侮辱尸体进行了激烈讨论。辩护人认为被告主观上有杀人的故意,但被害人已经死亡,被告无法造成法益侵害的紧迫危险,属于“对象不能犯”,只能认定客观上有侮辱尸体的行为。最终二审改判,罗敬青犯侮辱、故意毁坏尸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当曾叶姿怀胎六个多月时,王良老伴还特意跑到她家门口大声喊叫,“你不要以为我们家欠你的,当年你跟我老头子搞在一起,你爹是知情的,他没有替你出头,是收了我们一瓶茅台。”

曾叶姿没有搭理王良老伴,“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不在意,过去了就过去了。”


------

后来,肖坤勇和曾叶姿给我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给我们以希望”六个字。由于后来很长时间,我们办公室墙上就挂了这一面锦旗,很多人都以为是我没力气干了,花钱找人编了一面锦旗勉励自己的。

尽管肖坤勇被诊断为鼻咽癌晚期,但经过治疗,至今未再复发。虽然他们夫妇依旧没有属于自己的店铺,在市里一所高校门口摆摊卖凉皮凉面,但他们又一次还完了债务。两人的儿子已上小学,健康活泼。

我挂念曾叶姿和肖坤勇,偶尔也会想起曾经的那些动情的时刻。刚执业的那几年,我总是在心里祈祷每个人都好好地过活,不要忍饥挨饿,不要铤而走险,不要妻离子散,不要蒙受冤屈,不要被人视作蝼蚁。尽管很多人高呼山河浩荡,生逢盛世,而我却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衣衫褴褛、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因而就总容易在工作中动情。

比如,有老人来问我,为什么每个月不能统一是30天?她有两个儿子,一人照顾她一个月,一个儿子却因大月多一天,将她晾在马路上。另一个儿子觉得上一个月还没过完,不肯接收她。见老人抹眼泪,我也跟着哭,甚至对她说,若以后多的那一天实在没人管,就来我们这里。

同样是那年,我认识了刚满25岁的曾叶姿,我们年纪相仿,听了她的遭遇,我哭得差不多抽掉了半盒纸巾。这种事以后可能少有了,但我也没觉得自己从前有多傻。

有次,我去探望他们,只见曾叶姿给几个学生盛的凉面的分量要比其他人多,我以为那几个学生是她的亲戚。曾叶姿却心疼地说:“我晓得这几个孩子没什么钱,学生最可怜了,哪能吃到好东西。”

旁边的摊主不以为然,“现在的学生,个个跟宝贝似的,他们的存款说不定比我们还多。”

曾叶姿只是笑,“就算这个世界遍地是黄金,总还有一些人活着很艰难的,()怕他们吃不饱。”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刘畅


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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