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笔下大闹天宫、四海皆惧的孙悟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种名为“电车”的妖怪吓得连连大叫。宣统元年(1909),由晚清文人陈冷(号冷血、冷笑)续写的五回《新西游记》在《小说林》刊登。
书中,取经归来修成正果的唐僧师徒,在1300余年后又接到如来佛旨,要他们去考究最近流行的新教。孙悟空一个筋斗便到了上海租界先行考察。他依着老法子七十二变,先是变成一只金毛狗,却因没有嘴套与牌子被认为是野狗而遭到巡捕驱赶,又变成房屋上的露台,却因建筑违规而被工部局的人斥令拆除,就连循着“新世界”的模样变出个东洋车,也因没有车牌照而被识破。正当他对自己处处失算懊恼不已时,又被街上穿行的电车吓了一跳,直呼“妖怪”!身旁一位老者见状,便告诉他这是电车。何为电车?电便是打雷闪电的电。悟空才恍然道“原来便是雷公电母的电,这也奇怪了!电母娘娘他如何肯下凡来,替人间推车呢?”不料老者斥言:“迷信,迷信!你还在说这种旧话。如今四海龙王都搬了家了,还有什么电母娘娘呢!”
1908至1911年在上海街头穿行的电车。1879年,德国工程师西门子在柏林的博览会上首次展示电力带动轨道车辆,有轨电车就此开始开发普及,并于世纪之交引入中国,上海的有轨电车是于1908年在英租界开通。一年后出版的《新西游记》中将其引入书中,作为最先进科技之代表引出孙悟空 对“新世界”的看法,在晚清科幻小说中颇具代表性
孙悟空怎会知道,18世纪大洋彼岸有个叫富兰克林的人带着儿子从“电母手中捕捉到了闪电,往后的一个百年内,人类手握“神力”,制造了电灯、电话、交流电、直流电等各种“奇迹”,缔造了属于凡人的神话。神通广大如孙大圣,在新旧变革的新世纪面前也不免手足无措,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宿儒。
然而他不会孤独,无论是《山经》中的上古异兽,还是西游、封诸神,当他们来到20世纪的中国,都会发现属于他们的时代正步入黄昏,西方科学犹如“新神”降临。为了这场“新神旧神”之战来得更猛烈些,以达到“启民智”之功效,晚清文人们不得不让这些旧神依旧披上传的甲胄,先到这个新世纪畅游惊奇一番。
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天,一本名为《新石头记》的小说开始在《南方报》第28号附张“小说栏”上发表。故事自《红楼梦》第120回的结尾讲起,在大荒山青埴峰下修炼数载的贾宝玉再次下凡,来到20世纪初的清末中国游历。新世纪的火车、轮船、电灯等西洋事物让他大开眼界,光怪陆离下洋人横行、政治腐朽的晚清也让他痛心不已。机缘巧合下,他来到一个叫作“文明境界”的新世界,在老少年的引导下见识了各种科技奇观,不仅坐上飞车到世界各地冒险,还乘坐潜艇从南极到北极绕地球周游一圈,宝玉反倒成了原著中的刘姥姥,对这个新世界的一切事物啧啧称奇。
江南制造局炮厂炮房。《新石头记》中前半部分最重要的情节之一便是贾宝玉参观江南制造总局, 并在此买有关西方知识的书籍。江南制造局在当时确为现代工业厂房之代表,当然也因作者吴趼人曾在此作为抄写员与绘图员工作了十多年,对此感触颇多
该小说登载之初,以书中人“老少年”署名,实则正是当时因写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而闻名的作家吴趼人。
吴趼人(1866-1910),原名吴沃尧,字茧人,后改为趼人,并常以此为笔名。其代表作有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新石头记》等
吴趼人,原名吴沃尧,生于同治五年(1866),也算是出身世家。其曾祖吴荣光曾任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左宗棠在长沙湘水校经堂读书时,吴还曾为其授课。但到了吴趼人的父辈,家道中落,以至于少年时便跟着父亲饱尝人情冷暖。虽然他曾在佛山书院读书,还是梁启超的学长,但对科举官场一途早就心生厌恶,这在他的谴责小说中没少体现。18岁那年父亲过世后,他便只身一人前往上海,成为一个“沪漂”,先在江南制造总局做抄写员,后来还升任机械绘图员。尽管这份工作薪资微薄,但巨大的机器制造车间与新奇的机械运转原理,都给予传统文人出身的吴趼人身体与心灵上的巨大冲击。《新石头记》的前半部分,“考工艺遍游局厂”是重头戏,作为“古人”的贾宝玉要去江南制造总局买西方知识相关书籍,顺便参观了锅炉厂、水雷厂、机器厂、枪炮厂,当他亲眼见到那些精巧的机器暗自称奇时,想必不少细节取自吴跖人的亲身经历。据说吴趼人自己也亲自制造过一艘“二尺许轮船”,曾在黄浦江上试航,“行驶数里外,能自往复”。可见他并非纸上谈兵,也切实地想在历史变革之际身体力行地做一些事情。但清末的江南总局必然会让他感到失望,除了内部腐败与制度弊端令他处处深感被压制之外,他借小说人物之口也道出后发国家现实中的尴尬处境,“譬如造洋枪,请他教,能打一里远,他家里造的,已经可以打一里半了”。19世纪的最后十年,正是晚清社会变法高潮的年代,吴趼人也立志在思想上救中国,便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辞掉了江南总局的工作,受李伯元连载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的启发,开始其历史小说的创作,使"昨日读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读小说而如身亲其境”。
《新石头记》前半部中贾宝玉于晚清中国的游历见闻就多偏近写实。而从第二十二回“贾宝玉初入文明境”开始,吴趼人笔锋一转,忽然天马行空,不是“试电气海上发奇光”,就是“演飞车云端列阵”,贾宝玉借由着科学神力能够上天入地。在今人看来其荒诞程度可能不亚于“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但在当时却被赞为“逆揣世界未来,具能表里科学,随笔驰骋”之佳作。这样传统与科学的新鲜组合,在当时并非个例,其实正是一批立志维新救国的文人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以笔墨启民智的一次尝试。
19世纪两次鸦片战争之后,一向自诩为文明礼仪之邦的古老帝国被曾蔑视为“狉榛蛮夷”的西方列强用大炮轰开了国门,双方硬实力对比之悬殊,让朝野上下不得不承认,新的世界大势中,“文明”之古国变成了科学、智识的“蛮荒之地”。尽管洋务运动轰轰烈烈,但中日甲午战争的失败以及签订《马关条约》,都带给国人巨大的冲击与反思。内忧外患之际,光绪二十五年(1899),又爆发以“扶清灭洋”为口号的义和团运动。各地团民多来自农民、手工业者等底层民众,他们“各就村落,练习拳棒,杂以神怪”,相信《西游记》《封神演义》《三侠五义》中的孙悟空、猪八戒、姜子牙、窦尔敦能“神灵附体”,令其"刀枪不入”,希冀这些神怪小说中的“武器”能用以对抗西方列强的机枪大炮。不可否认,这是一场反帝国主义侵略的爱国运动,但过程中所展现的手段方法之落后愚昧,也刺痛了不少晚清文人。一时间出现大量批判丑化义和拳之作,其中比较有积极意义的则是反迷信、呼吁变革恶俗鄙陋的反神怪小说。例如丁逢甲的《扫迷帚》,就以“天演物竞”观点观察社会现实,批判“命数”“神道”“仙鬼”“神权”皆为掩耳盗铃之下策,“必不能行于二十世纪之后”。在《新石头记》中,与贾宝玉一同穿越到20世纪的还有薛蟠,只不过呆霸王远没有宝玉那么理性智慧,他受人鼓舞也戴起头巾要去参加义和团大闹北京城,弓I得宝玉连番质疑:“你须知什么剪纸为马,撒豆成兵,都是那不相干的小说附会出来的话,哪里有这等事!从古英雄豪杰创立事业,哪里有仗什么邪术的?”
梁启超在日本期间留影。1902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在横滨创办了专门以登载小说为主的杂志《新小说》,提出以小说启民智、小说救国等创见。《新小说》与《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并称为晚清四大小说杂志
这一时期,主张学习西方先进科学、制度,进行维新变革的思想也得到不少爱国文人的赞同与支持。小说对大众极具亲和力,西方科技蓬勃发展所展现的技术乐观主义与世界日新月异的进步景观,都使得科学与小说得以“联姻”,成为破迷信、启民智的首选启蒙利器。1902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在横滨创办了专门以登载小说为主的杂志《新小说》,“科学小说”尤其被寄予厚望。创刊号上他连载了生平唯——本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一开篇就畅想60年后,维新改革成功的中国繁荣昌盛,建立了君主立宪国家,世界各国齐聚南京召开和平会议,可谓盛况空前。尽管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梁却在开篇就引入了不同于古代朝代更迭往复循环的时间观,而采用线性的未来开放式的西历时间,只可惜他自己也被两套纪年系统搞迷糊了,本应是1962年,却误写为2062。此外,创刊号上还刊载了翻译自法国天文学家弗拉马利翁(Flammarion)发表的科幻短篇《世界末日记》,故事直接将时间线推至220万年以后,描写了太阳逐渐冷却,地球因气候、瘟疫等灾难只剩一片废墟的惨景,令时人大开眼界。一年后,吴趼人也开始在《新小说》上连载《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电术奇谈》等,后来才有了《新石头记》,这些都可看作其“小说救国”的切实实践。
南朝人刘义庆在其《幽明录》中曾收录过一则故事,说洛阳有人掉入一洞穴,发现里面有一座辉煌无比、用金子装饰亭台楼榭的城市,就连地上的泥土都美味可口。这种想象好似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寄托了时人对理想社会的某种想象。而对晚清文人来说,现实早已满目疮痍,畅想描摹一个“理想未来”便成为不少科学小说的应有之义。
在《新石头记》中,吴趼人将其理想国“文明境界”安置于山东曲阜附近一个隐秘角落。在这片天地中,作者畅想由一个名叫“东方文明”的科学奇才建立了一个道德完备的文明自由社会,人人自治、守准则、明法律,世界也靠理性法则组织规划,共有二百万区,每十万区以“礼乐文章、仁义礼智”等颇具儒家理想道德的文字做标识。科学则犹如砖瓦构建了该世界的种种奇观。宝玉初到“文明境界”便需经由“测验性质镜”检验,若是性质“文明”便可入境,若是“野蛮”则需送走改良。这种犹如当今海关关卡X光机查验安检的做法,也并非全然出自想象,而是现实世界在小说中的“投影”。1895年11月,德国科学家威廉·康拉德·伦琴发现了X射线,在为其夫人拍摄的手部照片中人类手骨的结构清晰可见。次年,这则引起世界轰动的新发明就经由传教士林乐之译介到中国,据说当年谭嗣同也曾在传教士傅兰雅处见过一张X光片,不禁发出“吾华人之无学”的喟叹。不久后,李鸿章在访问柏林期间,还曾接受X光诊视,其左眼下方一枚子弹“纤毫毕现”,正是一年前签《马关条约》遇袭中枪时留下的。此后,大量中国报刊纷纷介绍这一新发明,吴趼人应该也看过此类报道并将其引入书中,只不过为了展示其远超现实的先进,书中仪器不仅能照骨验肺腑,还能验人品质。类似展望在书中比比皆是,从地火能源到全自动化工厂,从类似蓝牙耳机的无线通信到将药蒸成气态的呼吸疗法,仿生时钟、气候控制仪器、无声电炮……让宝玉都连连感慨“可谓极人世之大观矣”。
《水底行船》,出自《点石斋画报》,1884—1889。该画报为中国最早的旬刊画报,由上海《申报》附送,经常刊载社会时事新闻,其中不乏大量有关新发明、新科技的内容。例如该图中的“水底行船”,应是潜水艇相关报道
在旧小说神话中,仙人腾云驾雾,孙悟空动辄一个筋斗云便能行“十万八千里”,而在有科学加持的理想世界中,速度的提升自然也必不可少。书中为宝玉一行人配备了内置机轮、用电气驱动的飞车,车顶有升降机,车后有进退机,有大有小可随时取用,快时一个时辰能行一千二百里,虽不及悟空的筋斗云,却也足以在广阔世界穿行。此外还有一个时辰可走一千里的潜水艇以及四通八达的地下运输通道,都让这个世界畅游无阻、往来自由。而为了体现其世界之壮阔宏大,书中一个医院动辄“纵横一百里”,讲堂也“阔大深邃”,操场“一望无垠”。而在这样广阔之世界,物产之丰富广博也不言而喻。现实中,博物馆兴起于19世纪,作为现代公共机构有其严密有序的理性法则,是科学观察世界的重要体现。书中也借由宝玉之眼,参观了“文明境界”的博物馆,藏书楼中有古今书籍,甚至包括《春秋》原稿、秦皇未焚尽的书籍,此外还有“珍珠仓”“珊瑚林”“工艺院”等分部,动植、金属、矿物各分其类,俨然一座人类知识宝库。在目睹游历这个无论从制度到科技都堪称理想的“文明境界”后,原本意在救国“补天”的宝玉自觉已无其用武之地,便作为一个“文明居民”永远留在这“新世界”。颇值得玩味的是,文末揭晓了世界缔造者“东方文明”的身份,原来便是甄宝玉。
其实若用今日的眼光来看,吴趼人在书中构建的“文明境界”近似于前人笔下的“桃花源”或“壶中天地”,若写成宝玉再游太虚幻境也不会违和。尽管其中大量科学想象细节,几乎都可从当时如《点石斋画报》等报刊中寻得,但归根结底,“文明境界”只是一个理想的样板间,书里书外宝玉都没有能力为颓败的晚清给出救国良策,最终选择留在那里,更像是一种隐晦的逃离。
1903年,商务印书馆找来《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做主编,创刊《绣像小说》以“扫除旧习,发明新理”。次年,一本新的“科学小说”《月球殖民地小说》开始连载。虽然作者“荒江钓叟”至今身份不详,但该书几十年后却被追认为“中国作者创作的最早的科幻小说”。小说故事主线并不复杂,湖南人龙孟华为奸人所害,不得不携妻凤氏逃往南洋,不料轮船遭遇风浪导致二人失散,龙孟华便在日本青年科学家玉太郎的帮助下,搭乘其发明的气球游历世界寻找妻儿,后来儿子龙必大被接到月球,最终一家团聚,并一齐前往月球游学。若单以情节而言,该小说更似旧时侠义小说,对政治现实的讽刺又有谴责小说的影子。主角龙孟华之名也暗含“龙梦华”之意,其救国之虑不言而喻。而书中正是借这个传统文人之眼用好奇的眼光观察原本被视为“奇技淫巧”的科技新事物。
新式热气球是书中推动剧情的重要道具。不少出使海外的官员、文人在日记中都曾记载这一新发明。1878年,法国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上展示了大气球,只需缴纳10法郎便可乘坐。时任驻法参赞黎庶昌亲自体验一把,回来兴奋地写下近2000字的介绍。1904年,流亡海外的康有为也曾乘坐气球御空,特写一长诗《巴黎登气球歌》表达在上面体验到“飘飘碧落游无穷”之感。只不过书中的热气球俨然是现实的“升级版”,龙孟华第一次见到它时恍然以为夜空满月从天而降,其上面积虽不到三五亩,却是客厅、操场、卧室、兵器房皆有,更似一座“移动城堡”,速度奇快,从南洋到纽约只用4个小时便可抵达。
法国远征军在北京将热气球升空,约摄于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期间,法国远征军的侦察部队携带了一具热气球,在北京、天津两地放飞侦察,并拍下十数张航拍图片。热气球一经译介到中国,便引起时人注意,《月球殖民地小说》中,热气球便是推动情节的重要道具
而且在书中,月亮也不再是诗意化的想象,尽管其面貌犹如神话,仍然是“黄金为壁,白玉为阶”,有各种“奇禽异兽”,但却是实实在在建立在一个有科学依据的天体“月球”之上。上面的居民还发展出比地球更发达的文明,有随时往来于地月之间的能力。小说的主人公不仅登上月球,甚至打算在上面开辟人类的太空殖民地。可惜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也许作者也想象不出那又会是一个何样的未来吧?
文学既有其写实的用途,也应当为幻想留下空间。就连这些晚清科幻作家不也从古代神话的宝库中汲取展望未来的奇思妙想么?若非如此,在《新石头记》中,当读到贾宝玉乘坐飞车徜徉在非洲附近的海面上,发现海中巨物竟是上古神话中的鲲鹏时,国人又怎会与书中人一同发出心领神会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