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夺位后,唐太宗李世民专门写了一首诗,送给他的表姑父兼亲家翁萧瑀。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李世民《赠萧瑀》
短短二十字,尽显这位后来位列凌烟阁的名臣坚韧不拔、忠贞不二的品格。
后来,唐太宗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设置了一个条件:在座最尊贵的客人可以先喝酒。
当时,皇后的哥哥长孙无忌、宰相房玄龄等外戚、开国功臣皆在座。听皇帝这么一说,却都不敢乱动,生怕触碰皇帝逆鳞,惹来杀身之祸。
谁知,萧瑀直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丝毫没给李世民面子。
见是长辈,唐太宗也不好当着大臣的面直接发作,便问萧瑀,为何敢自认是“最尊贵的人”?
萧瑀也不傻,顺着皇帝的话直说:“臣是梁朝天子儿,隋朝皇后弟,尚书左仆射,天子亲家翁。”
听罢,唐太宗也只能鼓掌大笑,点头而已。
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一个强大家族的支持。
萧瑀出身南方世家侨族南兰陵萧氏。南兰陵萧氏一族,即兰陵萧氏南迁江左后衍生的支派,传闻最早可溯源至名相萧何、太子太傅萧望之一系。
作为兰陵萧氏的始祖,萧何的功绩自不必说,而萧望之在西汉时代也是一介牛人。
早年家境贫寒的他,曾拜师后仓,精研《诗经》等儒家经典,年纪轻轻便成为家乡兰陵地区(今山东枣庄)的大儒。
当时,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等正受命辅助年幼的汉昭帝处理朝政。
一次,大将军府长史丙吉向霍光推荐了包括萧望之在内的当世大儒。
在觐见大将军时,为了加强对霍光的保护,防止有人实行暗杀,这些儒生皆被要求脱掉身上所有衣物,裸体接受检查。
见状,与萧望之一同前来的其他儒生赶紧将自己身上的衣服除去,赤条条地站在侍卫面前等待检查。
唯独萧望之,一听大将军如此待客,登时来了脾气,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不愿见就算,老子还不稀罕呢!”
听到萧望之出言不逊,侍卫抬手就打。
推搡之间,霍光闻讯赶到。
面对大将军霍光,萧望之的傲气更盛了。他直言道:“将军您以功德辅助幼主,要是能感化你的手下,相信天下士子定能争相过来辅助您。可您现在让您的手下如此羞辱有识之士,看来所谓效仿周公吐哺之举,无非是你个人的沽名钓誉!”
表面笑呵呵的霍光虽未当场降罪,却在几人的任用上动了手脚。
与萧望之一同觐见霍光的王仲翁之后迅速升迁至光禄大夫的高位,而萧望之被发落到上林苑守大门。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几年后,汉昭帝驾崩,汉宣帝即位。凭借拥戴新帝之功,霍氏家族权势更甚从前。
即位的汉宣帝是史上第一个囚徒出身的皇帝,多年的底层生活经历,让他对霍氏家族擅权之事颇为忌惮。
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霍光去世不到一年,长安城内就开始下冰雹。
冒着冰雹,萧望之趁机向汉宣帝大胆进言:“今陛下以圣德居位,思政求贤,尧、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阴阳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擅势之所致也。”
他的肺腑之言,令汉宣帝大为赞赏。
鉴于萧望之在儒家学说上的成就,汉宣帝决定任命其为太子太傅,负责教导太子刘奭(即后来的汉元帝)研习经史子集。
在萧望之的教导下,汉元帝成长为西汉历代皇帝中经学研究的集大成者,将西汉王朝打造成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儒学治国的朝代。
萧望之以儒学为本、经研治世的思想,也奠定了后来兰陵萧氏(包括南兰陵萧氏)近千年发展的家学底蕴。
当然,南兰陵萧氏是否出自萧何、萧望之系下,尚且存疑。
因为历史上记载南兰陵萧氏为萧望之后裔的典籍仅见诸《南齐书》及《梁书》,在这两本书中,萧望之被记载为萧何的后裔。也就是说,南兰陵萧氏起源于汉初名相萧何。这种说法,在同时期编撰的其他史书以及《史记》《汉书》中,却均未采信。
唐代颜师古在编撰《汉书注》时,更是特别说明:“近代谱谍妄相托附,乃云望之萧何之后,追次昭穆,流俗学者共祖述焉。但酂侯(萧何)汉室宗臣,功高位重,子孙胤绪具详表、传。长倩(萧望之)钜儒达学,名节并隆,博览古今,能言其祖。市朝未变,年载非遥,长老所传,耳目相接,若其实承何后,史传宁得弗详?汉书既不叙论,后人焉所取信?不然之事,断可识矣。”
可见,颜师古十分肯定地指出,南兰陵萧氏附会为萧望之之后,进而附会萧望之是萧何之后,其实是抬高门第之举。毕竟,无论萧何还是萧望之都是汉代名臣,在史书中皆有传记,其人物关系详细列明,二人若有这一层关系,史官怎会遗漏或搞错?
尽管南兰陵萧氏在家世谱系上存在强行攀附的问题,但这是整个魏晋时代讲究门第风气下所有家族的“通病”。
关键是,这层出于美化的滤镜,并不妨碍这个家族在历史上的精彩表现。北宋欧阳修就曾盛赞兰陵萧氏:“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也。”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战火中,北方士族纷纷迁徙南下。
跟随大部队的步伐,南兰陵萧氏的始祖萧整也举族搬迁,渡过长江,侨置江南。
根据先前在北方郡望的划分,萧整一脉被安置在今江苏常州至丹阳设置的南兰陵郡中生活。依照郡望,这支南迁的萧氏,遂得名南兰陵萧氏。
此时,东晋权力中枢依旧沿用自三国曹丕时代提出的“九品中正制”录用人才。
与渡江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相比,兰陵萧氏实在不算顶流大族。渡江之后,萧整的两个儿子萧隽、萧鎋最高也只做到了太守的职位,离日后萧氏家族权倾朝野仍有较大距离。
“大贵人”刘裕帮了萧氏家族一把。
在乱世中,刘裕凭借军功,从东晋王朝手中继承了半壁江山,成立了以刘氏家族为核心的刘宋王朝。刘裕以孝治天下,尊自己的继母萧文寿为皇太后。而萧文寿即出身南兰陵萧氏,为萧整的远房侄女。
凭借外戚的身份,萧家得以有更多的机会进入仕途,从政参政。
盛世需文治,乱世靠军功。萧氏族人毫不犹豫地投笔从戎,凭借显赫的武功和外戚的身份,将南兰陵萧氏带上金字塔的顶端。
这其中,不得不提出身南兰陵萧氏“皇舅房”的始祖、刘宋名将萧承之。
与萧望之类似,萧承之也堪称少年英雄。史载,萧承之“少有大志,才力过人”,同族丹阳尹萧摹之、北兖州刺史萧源之都很器重他。
根据家族计划,萧承之一早便投身军旅,跟随宋武帝刘裕等人征战天下。
众所周知,自衣冠南渡后,东晋王朝就没有放弃过北伐的军事计划。到了刘宋时代,北伐依旧是南方政权扩大影响、夺取民心的一个重要手段。
宋武帝刘裕得以发家,很大程度上即源于他所参与和发动的数次北伐。所以,为了增加刘宋王朝的影响力,宋文帝刘义隆在继承父、兄江山后,也把目光投向了北伐收复中土的计划中。
但刘义隆所处的时代,已经错失了北伐的最佳时机。
彼时,崛起的北魏王朝已将北方一盘散沙式的政权收归囊下,在太武帝拓跋焘的治理下,国力蒸蒸日上。
那时的宋文帝根本意识不到南北两个王朝的差距,紧密部署之下,宋文帝元嘉七年(430年),北伐正式开始。
作为军中一员,萧承之也参与了此次战役。起初,战事进展相当顺利,刘宋军队很快拿下了洛阳、虎牢等四个北方军事重镇。
可接下来,北魏军队在拓跋焘的严令下发起反攻,双方的形势发生根本性扭转。由于主帅经验欠缺,刘宋军队陷入重重困境。萧承之也带着部队边打边撤,进入了济南城。
当时,跟在萧承之身边的士兵仅有几百人,而城外,北魏数万军队正在加紧集结。只需片刻,萧承之等人必将成为北魏军队的俘虏。
危急时刻,萧承之灵光一闪,脑海中闪过三个字:空城计。
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他赶紧让守城的军队全部撤下来,将大门洞开,全城妇孺老幼“等待”北魏军队上门打草谷。
北魏军士看到这种情形,怀疑城中有重兵埋伏,犹豫半天,选择了撤退。萧承之与城中百姓惊险逃过一劫。事后,萧承之对手下说:“孤城孤军,当时的情况实在太危险了,如果将真实情况暴露给敌人,那肯定在劫难逃了,所以只好故弄玄虚,欺哄敌军。”
准确地说,萧承之的空城计不止救了他自己,还改变了中国历史走向。
因为,篡夺刘宋江山的齐武帝萧道成,正是萧承之的儿子。
公元479年,凭借父荫以及自己多年的努力,萧道成从刘宋末代皇帝宋顺帝的手中接过传国玉玺,开创史称南齐的萧氏时代。
从次等士族扶摇直上,变身皇族,说实话,执政初期的萧道成想都不敢想。
刘宋末年,随着皇室成员的自相残杀,朝政大权落入了他与袁粲、褚渊、刘秉为首的“四贵”手中。
当时被“四贵”扶上皇位的皇帝是刘宋后废帝刘昱,他是刘宋明帝刘彧钦定的皇位继承人。
即位之初,刘昱只有10岁。这个“熊孩子”,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没事瞎逛,捉弄大臣。要说开开玩笑就算了,这熊孩子胡闹起来,直取大臣性命。
某次,刘昱一时兴起,带着弓箭跑到萧道成家,准备给这位辅政大臣一个“惊喜”。当时,萧道成正在家里睡午觉。熊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萧道成圆圆的大肚子上射了一箭,完事扬长而去。
所幸小孩子力气小,萧道成伤得并不重。但刘昱这么一瞎闹,萧道成直接让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元徽五年(477年)七夕,刘昱又开始“作妖”。睡前,他命令身边的侍卫杨玉夫在殿外等候织女过河,要是看不到或者没有及时去禀告他,就要取杨玉夫性命。
君无戏言,杨玉夫担心皇帝跟他来真的,于是趁着刘昱熟睡,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彻底终结了他想要看织女过河的美梦。
事后,杨玉夫赶紧汇报上司直阁将军王敬则,请求处分。谁知,对方直接报告萧道成,请求萧大人主持公道。
也正是在这样的契机下,萧道成成功攫取了刘宋大权,扶立新主,当起了“摄政王”。
虽然兰陵萧氏在萧道成的带领下,实现了阶层跃升,可中古时代,经学文风早已成了衡量世家大族的标准。为免遭其他士族看不起,萧道成登基之初特地召见大儒刘瓛,向其问政,以表明新政权乃至萧氏家族谆谆向学的态度。
面对皇帝的“有心”请教,刘瓛认为“政在《孝经》”。为君者,当鉴前车之失,加以宽厚。
听了刘瓛的建议,萧道成随即下旨,召立国学,从国家层面培养儒士,推进东汉末年以来经学文风的复苏。
南齐的大力扶持,让整个江南地区文风日盛,数十年间文治成就逐步逆转,反压中原地区。
在萧道成重文尚儒思想的影响下,即便贵为王孙,文惠太子萧长懋依旧刻苦向学,于宫中崇政殿前大讲《孝经》,以此感化域内百姓。
当时,江南地区不仅涌现出以萧氏宗室为核心的文人集团“竟陵八友”,还曾在哲学、宗教等领域掀起多场学术大论战。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范缜与萧子良之间展开的有神/无神论大辩论。
这场大辩论的正反双方,皆是当世名人。萧子良即“竟陵八友”的发起者,是太子萧长懋的亲弟弟,与哥哥感情甚笃,且同好佛学。曾数次在府邸内大宴朝臣僧侣,事必躬亲,对佛虔诚之心世所少有。
而反方代表范缜即《神灭论》的作者,为人心直口快,辩论能力就连号称“铁嘴”的“竟陵八友”之一萧琛也自叹不如。
辩论中,萧子良问范缜说:“你不信因果报应说,那么,人为什么会有富贵贫贱之分?”
范缜答道:“人生如同树上的花同时开放,随风飘落,有的花瓣由于风拂帘帷而飘落在厅屋内,留在茵席上;有的花瓣则因篱笆的遮挡,而掉进粪坑中。殿下就犹如留在茵席上的花瓣,下官就是落于粪坑中的花瓣。贵贱虽然不同,但哪有什么因果报应呢?”
萧子良不以为然,但驳不倒范缜这番有理有据的答辩,无言以对。
尽管萧道成及其子孙在文化领域上苦下功夫,但萧氏建立的南齐存国时间仅24载。自萧道成之子齐武帝萧赜后,南齐皇帝也掉入了刘宋王朝的“怪圈”,一代不如一代,最后在东昏侯萧宝卷手上彻底玩完。
中兴二年(502年)四月初八,梁武帝萧衍效仿齐高帝萧道成,在百官的拥戴下接受南齐和帝的禅让,建立梁朝,改元天监。
值得一提的是,梁武帝萧衍也是“竟陵八友”之一,同为兰陵萧氏南迁始祖萧整的后裔。只是,与建立南齐的那支萧氏略有不同,梁武帝的祖上为萧整次子萧鎋,而齐高帝萧道成的祖上是萧整长子萧隽。
为了区分这两支有着血缘联系的兰陵萧氏,梁武帝所属的那支,日后被称作兰陵萧氏“南梁房”。
建立梁朝后,萧衍初期也能意识到修文兴儒对于定国安邦的重要性。除了效仿前朝设立国学,他还曾以皇帝的身份亲临国学讲课,一度让江南文风更盛从前。
然好景不长,比起修文,崇佛似乎更能让达到政治巅峰的梁武帝心灵宁静。
于是,利用皇帝的权威,他率先将佛教订为国教,并以身作则住进寺庙接受大臣朝拜,臣民供养。由是,杜牧笔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风光,逐渐替代了从前的“朗朗读书声,莘莘学子意”。
梁武帝与范缜年纪相当,且曾见证过范缜的厉害。为了不让范缜的无神论威胁到自己尊佛,梁武帝不惜亲自上阵,撰写了一篇《敕答臣下神灭论》,在展开新一轮口水战的同时,向世人展示信佛的好处。
范缜终究宝刀未老,面对萧衍的锐意挑衅,他均能一一加以驳斥并反击。
庆幸的是,无论范缜怎么咒骂当局佞佛,梁武帝皆未将范缜列入大反派序列。
但梁武帝痴迷极乐世界,却未能带来盛世的升华;反之,因为朝政的疏忽,萧氏家族缔造的盛世,已出现裂痕。
太清二年(548年),侯景之乱爆发。一生多数时间吃斋念佛的梁武帝,终未能得到内心的平静,在暮年之期,活活饿死。
承载在他身上的荣耀与辉煌,随着主政南朝八十载的南兰陵萧氏的下台,逐渐凋落。
不过,即便曾经的辉煌与荣耀不复存在,但自萧道成时代以来的文治思想已在萧氏家族中根深蒂固。
作为一个文化世家,南兰陵萧氏子孙依旧能凭其高度的文化素养在之后的王朝中如鱼得水。
隋开皇九年(589年),“圣人可汗”隋文帝杨坚出兵攻灭南陈,并招抚了岭南冼太夫人的部众,天下重归一统。
为了安抚江南世家,隋文帝特地为次子晋王杨广选妃南兰陵萧氏女。借着“皇舅”的身份,南兰陵萧氏“齐梁房”再度复兴,满门显贵。
除隋炀帝的萧皇后外,萧家还以萧皇后幼弟萧瑀联姻独孤氏。萧瑀之妻,即唐高祖李渊的表姐妹。凭借这层婚姻关系,隋朝一覆灭,南兰陵萧氏又顺势当上了唐朝的外戚。
尽管自梁朝灭亡后,萧氏族人的身份一再发生转变,但他们骨子里正直、朴实的道德却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这成为了抵抗唐太宗强势打击世家势力的秘密武器。
在清河崔氏、太原王氏等世家大族日趋没落的时候,南兰陵萧氏却异军突起,成为盛唐政坛上少有的世家相族。
之后,南兰陵萧氏彻底转型。
在科举盛行的时代,萧氏子弟几乎都凭借自己的文化成就,早早地当了官。继萧瑀六任宰相后,家族又先后走出了七位宰相,时人称为“八叶宰相”,盛极一时。
到了唐末,盛极一时的萧氏家族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这个家族曾经创造的历史神话仍值得今人学习。
或许,“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并非定律。只要如南兰陵萧氏一般保持初心,流芳百世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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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王永平:《兰陵萧氏早期之世系及其门第之兴起考论》,《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刘祥:《辞赋的贵族肖像:南朝兰陵萧氏赋学考论 》,《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