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柿子更是美味，皮儿又薄汁儿又肉，白嘴儿吃起来就像把整整个秋天都吞下去。』
深秋催熟了柿子。每年秋天，在万物渐渐萧索之际，老柿子树才真正活过来了，红灿灿的柿子挂满枝头，暖了秋的几分萧寒，让人看得心生欢喜。
它还有一个很应节气的名字“凌霜侯”。据说，当年朱元璋贫困遇饥荒，无粮充饥，见残垣有一棵柿子树，红熟异常，因取食之。柿子救了他一命，后来他带兵路过此处，柿树犹在，急忙下马，解下红袍给柿树披上，并封其为“凌霜侯”。凌霜侯，侯应节令，凌霜而生。
在寒冷吹起来的时候，心里总有一个暖意融融的秋日下午，偷偷跑出来温暖自己，那是儿时对季节最为原始的感知。秋天的天空高远又冷冽，却蓝得很干净。每到这个时候，小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让人身心舒坦。
那些跟时间抢太阳的老人，安静地坐在阳光下，像一口沉默的老钟，任由阳光一汩汩晒进身体里，咯咯啦啦，骨头一点点暖起来了。偶尔几句闲聊，打破空气中的沉默，老人们的声音在阳光的照晒下也变得暖烘烘，像一块老旧仍结实的绒布。小村东头的老柿子树就像这些老人一样，把时间的磋磨一点一点按进身体里，树皮枯灰，裂成粗粗细细的缝子，这是时光淌过的痕迹。
老归老，谁也拦不住它结出红澄澄的柿子。每岁深秋，天愈发冷起来，便到了柿子成熟的最好的时候，尤其是霜降后的柿子更是美味，皮儿又薄汁儿又多，白嘴儿吃起来就像把整整个秋天都吞下去，一扫寒冷带来的浊气。
陈忠实写吃柿子的滋味，写的最好，他是实打实会吃柿子的人，“食时一手捏把儿，一手轻轻捏破薄皮儿，一撕一揭，那薄皮儿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现出鲜红鲜红的肉汁，软如蛋黄，却不流，吞到口里，无丝无核儿，有一缕蜂蜜的香味儿。”
柿子的做法很多，旧时食物种类稀少，却意外激发出了劳动人民的美食智慧。把简单的食物翻出花样来，给单薄的年景增添乐趣，这是普通民众热爱生活的朴素哲学，削皮晒柿饼，做柿子果酱、蒸柿子糕、柿霜做糖等等。
说起这“柿霜糖”，这可是也能把大文豪鲁迅馋哭的美食。鲁迅曾在《马上日记》中描写自己吃柿霜糖的情景：有朋友从河南来，给鲁迅带了两包柿霜糖，鲁迅打开一尝，“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他一气吃了好多。许广平见后说，此糖用柿霜制成，性凉，如果嘴上生些小疮之类，一搽便好。
鲁迅于是用文字记下了他当时的遗憾：“可惜她说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收起，预备嘴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收是收了，可是柿霜糖的美味却让鲁迅直惦记，以至于夜里都睡不着，实在忍不住，爬起来又吃掉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这样天真又孩童气的鲁迅真是让人觉得可爱又亲近。
虽说用柿子做成的美食不少，但有一种吃法却总是勾着我的胃，让我每每想起都要淌口水。炸柿子，是妈妈和时间的约定，每年如此，从不缺席，彼此默契。每岁天冷柿熟之际，妈妈都会炸满满一盆柿子，喊全家品尝，而我总是最为积极的那一个。
柿子被炸制后冒出的香气直往胃里卷，焦黄的炸柿子外脆里嫰，吃进嘴里甜香可口，整个胃连着肠子都被这甜香暖热了。妈妈说，不是所有柿子都适合做成炸柿子，越红越软的小红柿味道最好。你眼睛一瞅，手一摸，就是它。她说的小红柿大概就是很有名的火晶柿子，只不过我们当地不这么叫。
每次炸柿子的时候，妈妈总是小心翼翼捏起一点柿皮，然后手轻轻一转，一整个儿小柿子的皮顺利地被扯下来。她动作轻巧娴熟，剥皮后的柿子放在碗里还能保持完整个儿。看似简单的手法，我试过几次都没能成功，要么皮剥不干净，要不柿子还没到碗里就烂成柿泥。柿子剥好皮后，要拿筷子把它们戳烂搅拌，然后少量多次加入面粉，面粉过多会失去柿子的香甜。每加一次面粉都要搅匀，这样做出的柿子糊不会有面疙瘩，把它们搅成能倒挂的柿子糊，这时候就可以下油锅炸了。既然要搅成面糊，为什么妈妈还要小心翼翼尽量让它们保持完整呢，小时候的疑惑，我长大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每年深秋寒冬，妈妈都会做好几次炸柿子，当然这跟我的央求脱不了干系。每次炸柿子的时候，我都眼巴巴趴在灶台边，等第一个柿子炸好，然后用手一捏，着急忙慌地往嘴里塞。刚炸好的柿子，很是烫嘴，滚烫的热气让人没法下咽，只能赶紧在嘴里来回捯几下，待热气散一散后一股脑儿地咽下去。妈妈总说，你是饿死鬼托生啊。咳，饿死鬼哪吃得着这人间美味。
炸柿子最要紧的就是油温，这直接影响到炸柿子的口感。油不能太温，也不可过热。太温的话，油整个浸到柿子里，油腻没法下嘴。油太热，又很容易炸糊，也失掉了柿子原本的的甜香。每次炸柿子，妈妈都能把油温把控的很好，翻车的次数很少，她炸柿子不讲求形状，筷子上的柿糊放在油锅里是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
小时候我总觉得它们一个个儿长得奇形怪状，总是挑炸的最好看的吃。有一次机缘巧合，我在菜市场觅到了炸柿子的小摊，老板做出的炸柿子都是规则的圆形，看起来整齐又顺当。遂买一些来吃，但吃进嘴里总觉得味道不对，好像刻意的形状让炸柿子的香味也黯然失色了。
长大后，和故乡的距离越来越远，同家人一起欢聚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聚少离多让我吃炸柿子的机会也变少了。前几年，村东头的老柿子树因为修路被砍掉，砍掉的时候，它还没来得及结柿子。
前几日跟妈妈视频通话的时候，她人还没露出头来，一盘炸柿子就先抢了镜头，焦黄的炸柿子顿时激活了我的味蕾，嘴里没吃到，胃里就已经涌起了那股独特的甜香滋味。也许我们每个人的肠胃都长久保留着一扇门，打开这扇门的钥匙正是凝结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思乡之愁。这些在我们幼年时期就已经形成的味蕾感知，是父母给我们的独特饮食记忆。无论你漂泊到哪里，又或许你的那扇门已经锁闭了很久，锈迹斑斑。但只要我们启动乡愁这把钥匙，它就会瞬间激活我们的味蕾，将最美的滋味和最浓的牵挂传递给远在他乡的亲人，唤起彼此共有的饮食记忆。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10-23 02: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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