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中旬,匈奴民族留在世界上唯一可考的都城——统万城的考古遗址公园即将开园,吸引了不少历史、考古爱好者的关注。然而在互联网上,长期存在一个比这火热百倍的话题——西迁的匈奴末裔究竟去哪儿了?他们真的在几百年后席卷罗马帝国,成为“上帝之鞭”吗?如果不是,他们又是否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呢?
要说匈奴末裔的去处,我们首先要简单回顾公元前2世纪那场惊心动魄的汉匈战争。
公元前133年,汉武帝谋划的马邑之谋失败了,汉匈立刻转向直接敌对,汉匈战争正式开始。公元前129~前119年,以卫青、霍去病为首的汉军在正面战场对匈奴取得了辉煌胜利。终于,汉朝与西域大国乌孙的联军在公元前71年大破匈奴,彻底切断了匈奴对西域的控制,匈奴颓败之势遂不可逆转。公元91年,东汉大将军窦宪深入瀚海,勒石燕然,分裂后的北匈奴被彻底击垮,其残部开始了西迁。
那么,西迁后的匈奴末裔到底去了哪里?史学界历来对此多有争论。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观点就是“匈奴与匈人同族说”,即认为公元4世纪时突然出现在东欧草原、对罗马帝国造成重大打击的匈人(Huns),其实就是匈奴人的后代。该说法最早由法国历史学家德经(Joseph de Guignes)阐发,后来还得到了德国史学家夏德(Friedrich Hirth)等人的支持。到了晚清,出任德、奥、俄、荷四国特命公使的内阁学士洪钧得知了这个观点,在其《元史译文证补》中加以采用,该说法于是被急需自我证明的晚清民国学者广泛采纳。
但在今天,“匈奴与匈人同族说”已经很难站得住脚。其中最关键的原因有两点:
第一,二者社会形态具有巨大差异。根据《史记》记载,早在西汉时期,匈奴便拥有以十进法构成的金字塔型统治架构,还确立了征收劳役、租税的方法,已然搭建国家形态。而出现于公元4世纪的匈人,则没有定居地和固定房屋,不进行农耕,也没有建立成型的军事组织,甚至还在利用原始的削尖的骨制箭矢作战。北匈奴人即便是在迁徙过程中社会形态产生退化,也远不至于退化至此。
第二,二者习俗具有重大差异。比如,《史记》强调匈奴人“贵壮健,贱老弱”,然而罗马作家普里斯库斯亲眼见过匈人王阿提拉后如此描述:“身材矮小,胸膛宽阔,脑袋很大;他的眼睛很小,胡须稀疏,散布着灰色……”让人很难相信这是“贵壮健,贱老弱”的匈奴人选出来的首领。
不过,严谨的学者们也没有完全否定匈人与匈奴的关系。西迁的匈奴末裔的确有可能不断加入塞种人、斯基泰人、伊朗族群等新的族群,导致其主体发生巨大变化,其中的一支最后演变为了匈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匈人的社会面貌与匈奴天差地别,已经到了即便二者同源,也没有什么意义的程度。
既然匈人很可能与匈奴没有直接关系,那么那群西迁的匈奴末裔最终到底去哪里了呢?
二、3世纪的罗马和波斯巅峰对决,匈奴末裔竟参与其中
让我们把时间拨到公元350年。此时,罗马帝国刚刚度过“三世纪危机”,国力不复极盛,但仍是地中海霸主。而在西亚,萨珊波斯兴起已有百余年,正在逐步向美索不达米亚北部进军。从公元337年开始,罗马和波斯就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罗马史学家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跟随皇帝参与了这场战争,并作为亲历者在其著作《历史》(Res Gestae)中留下了这段历史的可靠记载。
马塞里努斯记载道,公元350年,正在进攻罗马的波斯国王沙普尔二世,突然离开美索不达米亚前线,只留下大臣与罗马和谈。沙普尔二世仓促返回,前往波斯东北边境与几支游牧民族作战,“其中最强大者为希奥尼泰人(Chionitae,或译匈尼特人)”。经过8年苦战,沙普尔二世终于降伏了这些游牧民族,并说服他们帮助自己与罗马人作战。
如果以“匈人不等于匈奴人”为前提,上述记载中的希奥尼泰人就很有可能是西迁的匈奴末裔。问题的关键隐藏在中国史书中。根据《魏书》记载,西迁的匈奴人在公元4世纪中期左右征服了河中地区(大致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全境和哈萨克斯坦西南部,为丝绸之路重要枢纽)的粟特人:“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已三世矣。……高宗(北魏高宗,于公元452年登基)初,栗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自后无使朝献。”而希奥尼泰人刚好在同时期活跃于河中地区,再加上其族群发音与匈奴相似,社会习俗和战斗习惯也与匈奴相似,这种程度的巧合不是偶然,希奥尼泰人很可能就是西迁的匈奴末裔。
那么,希奥尼泰人最终又去哪儿了呢?
这个问题极为复杂,牵扯到中亚许多游牧民族的关系。一种较有影响力的观点认为希奥尼泰人就是后来一度统治了西北印度的寄多罗人。但综合各方观点来看,希奥尼泰人更有可能是此后击败寄多罗人、一度在中亚建立空前帝国的嚈[yàn]哒人。公元6世纪,嚈哒帝国在萨珊波斯和新兴的突厥人的夹击下崩溃,嚈哒人或西迁,或融入当地,渐渐难以辨识。这或许就是西迁匈奴人最终的结局。
不过,即便匈人与匈奴没有直接关系,罗马仍然与正儿八经的匈奴战士交过手。那么,希奥尼泰人在与罗马的战争中表现如何?沙普尔二世在获得希奥尼泰人支持后,决定凭借骑兵优势,通过北线快速迂回穿插,攻击叙利亚等富庶省份。
然而,希奥尼泰的王子在阿米达要塞下不幸战死,愤怒的希奥尼泰人发起了惨烈的攻城战。当时身处城中的马塞里努斯记载道:“攻城时,城下布满了密集的骑兵,举目所及,一望无边。”不过,游牧骑兵显然不擅长要塞攻坚,希奥尼泰人的弓箭终究难以抗衡罗马人的机械武器,加之罗马人居高临下占据地利优势,攻坚战最终以希奥尼泰人的惨败告终。后来,波斯军队经过了长达两个半月的围城才攻陷阿米达要塞,这也导致他们的奇袭失败了。
可以看到,有限的史料没有描述希奥尼泰人在野战中的风采,唯一的详细战例却是游牧民族最不擅长的攻城战。在擅长工事和器械的罗马人面前,希奥尼泰人遭到惨败也就不难理解了。事实上,即便是接纳了逃亡汉人,初步掌握攻城技术的匈奴帝国,也很少有正面攻破汉朝边郡的战例,往往只能劫掠农村,或攻破单一的烽燧、城障。而历经200余年西迁,刚在河中地区站稳脚跟的希奥尼泰人,则更不能奢望在攻城战中击败罗马人了。
内亚草原历来是骑马游牧民族的大熔炉,各个族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骑马游牧民族的族群迁徙往往呈现为撞球式驱逐和雪球式吞并两种。前者仅仅是将敌对族群驱逐,自己占据其留下的水草丰美之地。后者则不断裹挟、吞并敌对族群,在迁徙途中不断扩大影响力。匈奴西迁无疑属于雪球式吞并。在这个持续几百年的过程中,匈奴末裔发挥了令人惊叹的毅力,他们从漠北草原辗转西域,最后在河中地区稍稍安脚,可不久又卷入了罗马与波斯的战争等。即便西迁匈奴=希奥尼泰=嚈哒成立,该族群至迟在6世纪也已经分崩离析,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或许就是草原战士的宿命吧。
参考文献
刘衍钢:《罗马帝国的梦魇:马塞里努斯笔下的东方战争与东方蛮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
马小鹤:《馨孽(Khingila)与那色波王(nspk MLK')考》,《欧亚学刊》2003年。
万翔:《寄多罗人年代与族属考》,《欧亚学刊》2007年。
(作者:浩然文史•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