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灯影牛肉看起来轻薄无比,味道却是极其深厚,不以辣或甜夺人。』
牛肉在中国最讲究的烹饪法,莫过于灯影牛肉。论香气,牛肉的香不是冲鼻子的,但却是对舌头的,回味无穷。一块再柔软的牛肉,无论卤还是烧,总还是希望有一点筋头连着,咽下去了还余韵在口。
论口感,牛肉的口感很奇妙,如果找一种肉类比较只有海鲜。牛肉不经过加工就可以直接入口,和猪肉还要做成火腿的口感不可同日而语。第一次吃生牛肉是在几年前四川入西藏的小城交界,当时已经入冬,道路改建封山,而我为了赶截稿时间,必须买到13天只有一趟的长途汽车票。汽车站里等满了要进山的藏民,我和摄影师于楚众两票难求,却碰上了一大帮可爱的藏族年轻人,帮我们通过门路买了票。
晚上一起吃火锅,他们却很帅气地并不动筷子,只要了几瓶啤酒,等我们吃完了,才叫出老板喝酒。老板说本地今天杀牦牛,刚送来两盘最好的新鲜生牛肉,只送不卖。肉片细薄,肉质鲜红泛着油光,红艳艳的,一点血水不见,无油无盐,杀好也不洗,干净细布擦好就切,完全干净的拼成一盘。高原反应和生肉,挑战着刚吃饱的我,他们边友善地吃着,边劝我尝尝,又带点笑意。
我酒劲上涌,又不想落下风,狠心吃了一口,顿时觉得这并不是生肉,而是一种饭后甜点。那牛肉充满了香甜,一点筋膜没有,更无膻腥味,每一口咬下去都是脆的,肉本身没有多余的一点油脂。
作为一个西北人,我熟悉牛羊肉的荤香,是因为泡馍汤包拉面这些以主食为卖点的食物,是以牛骨头和羊骨头的汤先入味,而肉的质感反在其次。
真正勇于体现牛肉质地的,首先当属生牛肉。第二次吃到极品的生牛肉是在米兰。意大利菜里对于牛的做法繁复,但居然在用最好的牛肉生吃这一点上,和川藏线小城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传统馆子,厨师在奉上了极好吃的牛排后被客人鼓掌,于是以生牛肉配干酪来致谢,并得意地背身转腰指自己,“只有这一点部位才能这么吃”。
把这么好吃的东西变成零食,是孩提时代幸福的记忆。小时候吃上海买的牛肉干,爷爷放在一个大玻璃瓶里,盖子也是玻璃的能密封,小孩子特别难打开,按粒数着每天给我几颗,后来掌握了开罐方法去偷吃,我还要把罐子摇摇松。
有了白色纸包的四川五香牛肉干,订书机封口的,带到学校去上课吃,那个香味让课堂都变得美好了。另一个心爱的东西就是烤鱼片。总之,只要是肉类做成的零食,顿时就可以傲视只有糖果的同学们。在我心里就形成了咸味比甜味更高级的印象。
而牛肉干里的上品,大多是来自四川。整体把四川省地图摊开,完全就是爱牛者的零食天堂。从我的起点达州开始,到阿坝甘孜藏区,再到乐山的罗城,再到宜宾,最后是阆中,整个四川都可以吃到形状风味各异的牛肉干。
四川人善制牛肉,从菜肴上可见一斑。在川菜馆子里,绝点不出杭椒牛柳这种肉是肉、菜是菜的不接地气的食物。最常见的烧菜馆大桶里从中午到晚都有的,是笋子烧牛腩、萝卜烧牛肉,蒸的小笼里是缀满米粉的柔糯的粉蒸牛肉,面馆里牛肉的浇头也必然是第一味。
按照成都作家李劼人的观点,中国人的菜肴都有时代性,然而牛肉确实是很晚才成为四川的主流菜的。写尽了四川民生又开设了“小雅”这种文人菜馆的李劼人,曾经让小说女主角唐淑贞和母亲在吃不吃牛肉的问题上争了个高下。现在已经普及的“夫妻肺片”,是1920年左右开始流行的,以牛脑壳皮肉合牛杂碎混煮之后凉拌。抗战时期,成都非回教区的老百姓开始普遍接受牛肉,而毁掉了“唐家二十八年不让牛肉进厨房的戒条”,唐淑贞母亲起初还不肯吃,后来偶尔喝几口汤,既不反胃,也没有做噩梦,也便稀里糊涂地吃起来。
我觉得寻找最好吃的牛肉零食,必是干物,且不是辣、甜或沙爹,而是五香口的咸。我从人尽皆知的灯影牛肉开始,到国营灯影牛肉厂所在的达州去,自以为寻了一条捷径,没想到灯影厂早已不存。从成都到达州乘火车非常方便,可是下了火车站却是一头雾水,车站两边就能看见那种常见的土特产店面,包装精美,售卖各种当地货。老板拿起一个硕大的闪闪发光的包装礼盒:“送人还是自己吃?送人要这种礼盒装。”价格虽然不高,看起来却颇没有胃口。
达州当地有四五家企业都有自己品牌的灯影牛肉卖,包装都是用罐头装,无论外表价格差别都不大。烦恼间找到很久以前关于老国营灯影厂倒闭拍卖招牌“灯影”二字的采访报道,突然发现“何跃全”这个名字。再去各种街头巷尾和特产店查找,就能看到有一种牌子的盒子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肖像照片。买来这种灯影牛肉,是装在一个飘轻的罐子里,一打开,很正的香跟着油的味道散开。
很多牛肉零食已经日常化了,随时随地可以吃,灯影牛肉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必须拿手去捏,牙签、筷子只要一用错力,那薄片就碎成了渣,直落进油里,也枉费了师傅们保持其形态的一番心机。
一片灯影牛肉看起来轻薄无比,味道却是极其深厚,不以辣或甜夺人,用第四代传人何跃全的话说就是:“甜对于肉来说,是最廉价的味道,辣也过于霸道,真正的香味嘛,你喝过竹叶青那样的绿茶,喉头一股干香,灯影牛肉就和那个似的,香味烘得嗓子暖暖的。”正合我意。
一片灯影牛肉薄得像纸,以轻巧的口感,带出肉的鲜。配上的酒必须是香气夺人的五粮液了。“80年代的广州展销会上,五粮液一瓶两块八,和一听灯影牛肉一个价。”达州市政府“非遗办”的工作人员说。一个行业里的兴衰演变并不轻易为外界所知,碰运气直接去达州市政府,找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办公室,终于找到答案,在一长串名单里,除了去世的,只有何跃全一个人了。何跃全并不像灯影牛肉包装罐上的肖像里那么年长,个子很小但是眼神极活,一说起牛肉就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对于不善白酒的我,也知道四川人的吃法,酒就是酒,卤味凉碟等等很多东西,都是来烘托酒的,宴席里吃的菜是另一个体系,而卤菜在川菜里绝对不是配角。灯影牛肉最早在清末达州就是卤牛肉店的副产品,却单独经久不衰。
按照1938年编纂的《达县志》,从清光绪年间的粱县人刘仲贵始,原名五香牛肉片,一经推出被仿制,然而那时牛肉稀缺,到1949年,整个达州地区的灯影牛肉产量不过300公斤。然而这300公斤灯影牛肉,所需精瘦牛肉原料却有1800公斤,在当时已经算得上是名产。达州位于川东部与重庆、湖北、陕西结合处,上古属于巴地,东汉和帝时设县治,历来是州郡府县的所在地,隋唐时称通州,宋元明清时称达州。
左手拿肉,肉不离手,右手拿长刀一柄,左右互相平行一对,一片1.5毫米薄度的牛肉就被“旋”了下来。“薄的牛肉看在眼里,就像皮肤起了一层皱纹。”灯影牛肉名声在外,真正原本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何跃全以“知青”身份回到达州,就接父亲的班进了人人羡慕的国营灯影牛肉厂,他说“灯影牛肉是我本来就一直在做的事,不管国营私营,我都没间断过”。
他首先要划清关系的是现在普及最广、最容易买到的各种四川生产的“灯影牛肉丝”——“丁点儿关系都没得。”说灯影牛肉丝和灯影牛肉没有丝毫关系,是因为灯影牛肉这个名称并没有任何限制,这个概念的滥用,另一方面也使真正的灯影牛肉受到了冲击。
“灯影”在四川话里有两个概念:一是指皮影,皮影戏偶材质薄,透光有趣,四川人管皮影戏叫灯影戏;二是指灯下照影。关于灯影牛肉的很多资料说,傍晚昏黄的灯光下,一片片红色的牛肉透出诱人的光泽,但何跃全说,牛肉做得和皮影戏偶一样薄,才是正确理解。无论哪种联想,牛肉一加上“灯影”二字,就一下子拥有了温暖而诱人的食欲,这倒是不争的事实。汪曾祺对于灯影牛肉的总结,一并归入四川人对于“不能当饭吃着玩”这一类零食的爱戴。
饮食之趣也不全是玩乐。“一招鲜,吃遍天。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要是指靠这点本事吃,我肯定对自己生活不满,对社会很多意见。”何跃全很客观。他1972年进厂,是厂里最后一个正式编制的工人,编号67,也就是说全厂共67人。
虽然是国营灯影牛肉厂最长时间的厂长,也是技术的绝对权威,但是他说:“原来是生产小组,我是师傅的关门弟子,所有的组都有自己的绝活。不能说就我一个人掌握了这个技术。但是我肯定是最全面的。”达州做灯影牛肉的厂家有好几个,何跃全说还有一家,也做得不错,都是以前老厂子的技术。“但是就是我在这个厂,技术人员之间都是绝对不会互通诀窍的。”作为带头人,他有很严格的界限观。“过去只要是做特供产品,就会有上面派来的人一直盯着你的每一道工序,并且都要对自己的食品负很大责任。”
对于何跃全来说,灯影牛肉是一项如此重大的工作,因为很多年里没有推向市场,反倒给食品本身增加了分量。“邓小平曾住在成都锦江宾馆,住在那里等。”等的是何跃全带着全厂加班10天,做出的灯影牛肉。“20件,每件48听。”他只在采访最后才略提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多说,倒是给我演示那京剧中云手一般的优美手势。
后来为了保护自己的专利,他把厂里的工人分成了几个组。“配制香料的是单独的,拿料来拌肉的也是,互相都有自己的秘诀。谁都靠一点手艺吃饭,就不会泄露。”他甚至不大理会“传承”这个念头,他说:“我的师傅临去世前,要我把这技术教会他儿子,我遵从师命,但是他儿子并不想学。”除此,他的学生都只能掌握某一门诀窍。
从选料开始,灯影牛肉就有标准:“和尚头、红板、白板和佛坐子。”除了这四样,其余一律不能入选。“关键就是要没有筋。”和尚头指牛臀部最顶端的一块完整的圆形的肌肉,外表有一层白膜,最是漂亮,以形似得名。红板和白板,各指牛后腿外内两侧的完整肌肉,佛坐子是连着红板的那块。这些毫无筋腩的部位,在一头牛的身上有10%至15%的重量,取材全部来自于宣汉黄牛。
宣汉黄牛的身躯细致紧凑。在连猪肉都难得吃到的计划经济时代,这样极不经济的做法并没有受到赞扬和提倡。做精致的食物,专供小范围,灯影牛肉越来越离开了普通人的生活。“牛和猪不一样,到现在还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
以前牛是生产工具,杀的极少,猪是过年杀,后来进入机械化生产,猪饲养变得普遍,但是专业的养牛场依然很少。达州附近平地稀缺,大部分都是农户自家在山地放养的牛,质量也好。
这里的人还没学会给牛肉掺假。”灯影牛肉的取材过去更麻烦,要倚靠那些在计划经济时代下打擦边球的牛贩子,专门走乡串户去收牛。“过去做灯影牛肉,只有淘汰牛可以用,非老即残,我的父亲何宗隆就是国营灯影厂专门的采购员,那时的关键是,不能破坏农业生产。”而灯影牛肉这样的奢侈品,完全是走国家任务的。选料太精,在那个时代物资极其紧张的条件下,也没有改变过。“买来的肉,80%都做成了普通的罐头和牛肉干,只有一点点可以做灯影牛肉。”
并非刚刚宰杀的新鲜肉就可以立即进行烹制。要将筋膜除净,只剩精瘦肉。灯影牛肉要有一个熟成的过程,在生牛肉时要使其蛋白质硬化,加砂布放在大缸里,按照季节和温度,催熟的程度也不一样。“肉要见一点水,有些胶原蛋白分解掉了。”这个用专业的话叫“出汗”。
100多斤的大缸,厂里有20多个,不能同时生产,因为没有那么多切肉的人。缸里不能加温,天热用纱布,天冷用棉絮,几个小时捂着肉,再去碰肉,有点阻力了,这就行了。“过去没有冰箱,一旦肉收多了,切不过来,我只好去向冷冻厂借冰柜。但是肉冻不能超过7天,一般一两天就得做了,不会冷冻太久,不然就容易成渣,肉质本身的水分被吸掉。”
灯影牛肉厂的一个几十年达州人的福利,是一旦开始烤肉,则厂背后的山坡上就坐满了过路歇脚和专门来享受气味的当地人。“厂子后面是一条主路,那里树大茂盛,空旷的草地上有些石头,烤肉的时候,几里都是香味,尤其是物质匮乏的那20多年,好多人说后山的石头是香的,专门去闻去摸。”
灯影牛肉的烤制,必得用当地的新竹子,清香又黄亮细细地编成筲箕,上面抹上芝麻油。筲箕上的肉和肉之间没有缝隙,一旦有空气,则肉片自身在烤的过程中就会伸缩开裂,所以要用小片肉将一点点空隙弥补上,却又绝不能重叠,一旦重叠,肉的厚度改变,不仅那一块要烤坏,整片从筲箕上取下的肉还会撕坏。
要把无筋膜无肥油的牛肉,变成一点水分也没有的肉干。灯影牛肉的关键,是完全没有牛肉干的水分。“满口糠不行。”灯影牛肉仿佛是吃肉,又不像肉。略具肉的香甜,就把形式简略到极致。我又想起藏族朋友让我吃饱后,才拿出的生牛肉。好像这种食物与饥饿毫无关系,纯粹是为了赏鉴才有的食物。何跃全的父亲虽然在灯影牛肉厂,他们家里却极少吃,苦难年代以吃肥腻物为美,灯影牛肉这种不接地气的上品,老百姓只愿意当成美谈。
原本灯影牛肉以炭火烘烤的方式现在已经改变了,炭火不好控制,在烤制的过程中要来回不停翻动。这种翻动是几乎有六七个小时,人都不能离开,一堆炭火由三个筲箕团团围住。这种方式也在何跃全进厂的1972年就已经消失了。电烤房代替了炭。“原来的炭是以本地硬杂木,尤其青冈树、野板栗树、野核桃树等为主烧的炭,炭会有少量的灰烬物质附着在肉的表面。”但是筲箕却保留下来。
因为灯影牛肉不能沾生水,牛肉以凉开水洗净,切薄后要和香料一起搅拌,腌制15~20分钟。这是灯影牛肉的风味第一次形成。如果按照100公斤牛肉的比例,盐要加2公斤,糖1公斤。另外各种配置香料,还有筚拨、山奈、桂子等并不常用,所以那种五香也是风味独特的。
尽管机械化生产已经成为主流,在灯影牛肉的制作过程中还真是很难找到可以偷懒之处,搅拌肉是用手轻轻地拌,再向一个大筲箕上铺肉片,依然得靠人手。筲箕是灯影牛肉的第二重风味所在,麻烦而又无法省略的必经程序。“曾经想过用别的,但是肉在上面抓不住,会滑下来,肉必须是竖起烤的,不能平铺,因为传热太快,关键就是慢,竹子筲箕烤肉就是最慢的。”
灯影牛肉在四川也有同类的相似品。从达州离开,往甘孜阿坝或是自贡的方向走,火鞭子牛肉已经做成了透明塑料袋里的零食包装。火鞭子和灯影牛肉的原理非常相似,也是先腌制,再烤,只是市场上能够找到的,类似厚片牛肉干,其硬的质地和所传“香酥化渣”相去甚远。另一种以牦牛肉为材料的干巴牛肉,也极其硬厚,颇考验牙口。其实现在市场常见的灯影牛肉丝,甜辣为主的口味和酥香,更类似宜宾的金丝牛肉。
四川本地人还吃罐装灯影牛肉的已经越来越少。一罐25~35元,价格不是问题的前提下,口味却在悄悄改变。灯影牛肉为了保鲜,用芝麻油把牛肉完全浸泡起来。那油的香味,使很多吃牛肉的人不舍得丢弃,还要用香油来煮面条。但是这种味道只能算点缀,一旦多吃几口就必然发腻。
所以灯影牛肉非常不好买,在超市零食架上是找不到的,必然得去土特产店。与福建猪肉脯或烤鱿鱼那样现做现卖的食物不同,何跃全又开始了他的执拗,而拒绝了很多邀请他去“表演”的场合。“牛肉的香味是需要6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半成品或者加了大量盐和糖来保鲜的,就做不出灯影牛肉的味道,与其去坏掉这个东西,吃的人越来越少也无所谓吧。”他骑着电单车,又飞驰去另一个食品厂工地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