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晋明回忆,自己第一次看见西西莉亚的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了。用两个“很老”来强调,是因为当时,陈晋明也已经六十多了。
那是1992年,那一年上海发生了很多事,猪肉不再需要凭票供应,有4名市民获得了全国第一批个人住房公积金贷款,上海籍运动员庄泳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获得了100米自由泳金牌,邓小平在上海过了春节,他说:“我看上海一年会有一个变化,三年会有大变化。”
大洋彼岸,曼哈顿的一间小公寓里,厚重的褐色窗帘仿佛挡住了所有时间的痕迹。光线很暗,只有床头柜上一盏旧台灯,漫不经心散发出昏黄的光晕。陈晋明看看手表,明明才下午三点,屋内的光线却完全不足以辨认墙纸的颜色,也许是淡绿,又或者是浅蓝?当然,这一切和床上躺着的西西莉亚好像毫无关系,看护说,一天24个小时,她几乎十几个小时都在昏睡。
西西莉亚斜靠在床上,手搭着床头柜,进入了台灯照耀的范围,看上去柔和而白皙,但凸显得老人斑更加触目惊心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亦是褐色的,和窗帘一样颜色。
这屋子似乎很久没有访客了,只有一把折叠椅,显然属于看护,忽喇喇立着的三四个人,每个人都有些局促。听到陈晋明叫她的名字,西西莉亚睁大了眼睛,显得非常恐惧,不停地用英文发问:“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陈晋明有些尴尬地看向看护,看护神情自若地说,不要紧,她什么人也不认识了。
她们预备好了一堆问题要问眼前这位老人,这位中国第一批女律师,这位第一个获得东吴大学法学学位的女生,这位中国第一个派往联合国的女大使。
现在,她得了老年痴呆,一个人也不认识了。
每个人脸上挂着汗,心却是冰冰凉的,陈晋明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说了句“有点热哦。”她是用上海话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一种习惯,这句话是说给有些尴尬又悲伤的自己听的,算是某种意义的自嘲。
她没想到这句话成了一把钥匙,一直呆若木鸡的西西莉亚脸部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她似乎从一场长久的梦中开始苏醒,也许很久没人和她讲上海话了,哪怕她已经一个人都不认识,哪怕她已经大半个世纪没有回到她的家乡上海,但她仍旧记得乡音的痕迹。
她坐起来,拉着陈晋明的手,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头到尾说的一口老派上海话,是的,西西莉亚在上海的报纸上有过自己的传奇,那时候,她叫程修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