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H.E.雅各布
编辑丨吴酉仁
“二战”爆发后，柏林农业部长立即开始宣传黑麦。
这次宣传运动经过了精心准备，宣传海报的显著位置写着“吃黑麦面包吧。颜色不代表营养。黑麦面包让人气色好”。德国政府不知道这场世界大战会持续多久。但它从上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中得知，国内产的小麦是不够的，而且如今再也无法进口美国小麦了。因此，政府让民众做好吃黑面包的准备——早在1935年 5月 3日，德国政府就颁布了面包法，规定面包粉中必须含 10%的土豆粉。德国是黑麦之乡，但只有黑麦是不够的，面包里必须添加其他粮谷。
1937年，德国人收获了近 5300万吨土豆，约占世界总收成的五分之一。自从腓特烈大帝公开吃土豆，让普鲁士人相信土豆无毒的那天起，土豆就成了德国人非常珍视的食物。在战争初期，纳粹农业部长瓦尔特·达里觉得利用土豆做宣传会有很好的效果，就散布谣言说：“英国飞机空投了科罗拉多马铃薯甲虫的幼虫。”比起大肆宣扬战争中的暴行，指控英军攻击德国民众喜爱的土豆更能激起德国农民的愤慨。“英国攻击土豆”的谣言功不可没。这让德国农民深信，他们一定要与如此残暴无情的敌人斗争到底。
♦ 本文作者Heinrich Eduard Jacob（1889-1967），生于柏林的一个犹太家庭，记者和传记作家。1930年代后期被纳粹投入达豪集中营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后在未来成为其妻子的Dora Angel-Soyka等人的帮助下获释并离德赴美。
德国农民虽然很精明，却也非常轻信。纳粹掌权之后，希特勒一直在给农民变戏法，耍花招。1933年 9月 29日颁布的《国家世袭农庄法》就是他的伎俩之一。这项法律规定，面积在 125公顷（约 309英亩）及 125公顷以内，足以养活一个家庭但不足以构成资本主义剥削的农庄，将成为“世袭农庄”。此类农场不得出售，不得抵押，也不得分割继承，仅长子享有继承权。
禁止抵押贷款可以避免强制拍卖的情况，对几十万农民而言是一项有利的措施。但另一方面，农民即使想卖地也卖不了了。这项法律把农民束缚在了土地上，尽管这块土地是他自己的。农场不可分割继承这条父权制法令，引发了普遍的不满情绪，因为长子之外的其他儿子都丧失了继承权。他们只能选择离开农村去镇上，或者成为没有土地的农工。此外，这项法律的执法指令中还存在一个重大陷阱：根据规定，如农民务农能力低下，即可没收其土地。怎么会有农民务农能力低下呢？原来，在法西斯专政下，效率低下的农民并不是忘记播种的农民——希特勒通过《世袭农庄法》，以“效率低下”为由，将反对者全赶出了“世袭”农庄。
希特勒是个冷血的骗子，深知受他欺骗的农民具有怎样的经济价值。1939年农民阶级被卷入战争时，其贫困程度史无前例。他们的劳动力遭到剥削，却没得到任何回报。他们在世袭农庄上大汗淋漓，可农产品却卖不出好价钱。1938年，德国农业部长达里曾为德国农民的贫困处境道歉：
“在过去十年间，毫不夸张地估计，农工共流失了 70万到 80万人……我知道，经济困难、工人贫困以及农妇负担过重，严重扰乱了人民的正常生活，导致民不聊生。农村劳动条件恶劣，特别是农庄女工尤为短缺，给德国农妇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使她基本无力养育多个子女……农妇负担过重，导致我国农业立法的实际目的很难实现。农村境况若沿此方向发展，可能会对全国上下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这一事实必须引起认真注意。德国农业阶级至今未能摆脱资本主义的束缚，复兴尚无可能。”
当然，达里不可能承认，毁灭德国农民的并不是资本主义束缚，而是军事奴役。
德国疯狂地重整军备，造成农村人口减少，农工被迫进城，而德国农村又没有大规模的机械化系统来弥补农工的流失。从 1935年起，希特勒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即将发动的战争中。戈林肆无忌惮地砍伐国内森林，一方面是为了高价出售木材，另一方面是为了清理林地，修建军用公路。150余万英亩肥沃的良田退出农耕，用于建设营房，修建军演机场和基地。根据马丁·贡佩尔特在《饥饿万岁》中的计算，由于备战而无法产粮的土地面积已经超过了德国的商品蔬菜种植总面积。
♦ 纳粹头目希特勒
接下来就到了 1939年 9月 1日。战争打响了！纳粹厚颜无耻地告诉农民，打这场战争是为了获取新的安置地。德国农民现在可以去占领波兰农民的土地了，因为波兰人不会种地……德国千年来对土地的渴望终于能够得到满足了。报纸上除了宣传这些对农民的承诺，还在另一些专栏中向中产阶级宣布，一旦德国占领了拥有大型纺织厂的服装生产中心罗兹，服装价格就能下降。
波兰在 20天内就沦陷了。半年后，德国武装力量还占领了荷兰、比利时和法国的沃土。西欧多年来囤积的大量小麦立刻开始涌入德国。纳粹还在丹麦缴获了食用油，在挪威缴获了鱼。通过与匈牙利和罗马尼亚的结盟，德国还收获了其他战利品，补充之前从波兰和西欧掠夺的物资。德国最高指挥部宣称，德国人不会再次遭受 1917年那样的粮灾了，其代价是纳粹蓄意摧毁了这些手下败将的粮食经济。
纳粹为何要这样做？
饥饿是一种自然现象，就像极地的严寒或火山的火焰，是人类无法控制的。纳粹则想尽办法，要把这种自然本能的力量变成战争武器，像利用毒气和炮弹那样利用饥饿。希特勒如今成了发动欧洲饥荒的总工程师。纳粹靠饥饿杀人，他们就像计算弹道一般，精准地估算饥饿所能产生的影响。
只有走上战场的人才能吃饱。其他所有人根据自身的体力状况，或早或晚都会挨饿。这才是真正的饥荒条约。在 18世纪，它是法国的噩梦。法国人臆想王室和贵族决心要减少法国人口，但那是一派胡言。即使法国贵族和王室有心谋划，旧秩序下的组织能力也不足以胜任这项任务。昔日这一派胡言如今却成为现实。纳粹机器几乎在悄无声息地逐步实现其目的：通过人为制造饥荒来减少欧洲人口。
希特勒的饥荒条约首先是一种战争手段。
他需要比利时的工业：比利时 75%的煤炭、80%的纺织产品、80%的皮革制品都运到了德国。笼络劳工奴隶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用额外的面包卡诱惑他们。比利时面包简直令人难以下咽，其中只含有 50%的面粉，另外 50%是异物，又黑又粘，用刀切不开，只能揪下一团一团地吃。即便如此，有机会吃到面包的工人已经很开心了。而只有为德国工作的工人才能获得勉强维生的食物。1941年 11月时，德国为比利时人每天配给的食物是：1/4盎司人造黄油、 1/5盎司黄油、 1.5盎司肉（包括 20%的骨头）、 7盎司面包、 1/5盎司大米、 1/12盎司糖， 1/5盎司干菜和 15盎司土豆。这听起来很可笑，就像是蟋蟀的食谱，但这却是为成年人提供的口粮。15盎司土豆听起来慷慨，但纯粹是理论上的。在布拉班特省，大多数人连一个土豆都吃不到。
但饥荒条约不仅仅是一种战争手段。希特勒的军队每次入侵新国土时都实行的“科学劫掠制度”，除了取胜之外还有其他目的。那就是为了德国利益而有意识地改变欧洲的人口数量。希特勒直言“减少人口是一门科学”。作为这门科学的总工程师，他在西部地区实施时有些束手束脚（因为英国人在密切关注），但在欧洲东部和东南部，他可怕而凶残的欲望显露无遗。
这种像科学一般的严密犯罪竟然在政治世界中真实存在，对只在电影或侦探小说里领略其中一二的美国人来说很难想象。但事实的确如此。在希特勒和同伙开始用科学方法制造饥荒之前，他们仔细阅读了国际联盟关于保护性饮食和营养不良的研究；还了解了人体补充细胞所需的食物。然后他们利用这些医学知识作为武器，杀死所有东部国家的国民，这样德国人就能占领这些土地了。在食物的分配上，他们也做了精细的区分。一些被纳粹踩在脚下的民族，比如波兰人，会沦为虚弱的农奴和奴隶；而另一些民族，比如犹太人，则要完全铲除。
美国犹太作家鲍里斯·舒布曾为美国犹太人大会调查过这些问题。他表示，纳粹有一套臭名昭著的“种族饮食”科学，规定德国人能获得 100%的所需热量，而总督府管辖的波兰人只能得到 65%的热量，犹太人只能得到 21%。在食用油的分配上（纳粹新秩序下的各国均存在食用油短缺），德国人仍能满足 77%的需求，但波兰人只能满足 18%，犹太人只有 0.32%。这个计划无疑经过了深思熟虑和精心设计，旨在创造三个种族：营养充足的“优等民族”、势力弱小而无法翻身的工人种族以及需要灭绝的种族。
希特勒手下的这帮强盗按照自己无情的逻辑，甚至考虑到了最终失败的可能性。如果德国注定要再次战败，他们只要想到自己在战争年代制造的系统性饥饿将致使欧洲人口力量的平衡发生永久的根本性转变，也会死而无憾。
♦ 本文作者在达豪集中营做囚犯时的登记卡
1941年，德国人入侵希腊时，所有食物不是立即吃光就是在五天内打包送到了德国。牛直接被当场射杀并屠宰。德国人才刚刚抵达雅典，面包就变了颜色。美国女作家伊丽莎白·沃森曾目睹现代的“哥特人”入侵了德墨忒尔的圣城。她在书中写道：
“面包是最让雅典人感到不安的……它不是黑色的，而是灰色。里面掺杂了全国上下拼凑的各种谷物……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锯末。”
1942年夏天，乔治斯·科利亚基斯报道说，雅典已经不再把尸体抬到墓地了，尸体都堆在门口的人行道上……雅典是一座精致的现代化城市，一座和平的城市。但德国司令部却下令从内部施加毒害，制造了人为饥饿，这比轰炸还要更野蛮。
那些从塞尔维亚、荷兰、法国和挪威逃出来的欧洲难民讲述了他们的经历。他们目睹了枪杀人质，叛乱被镇压。他们会提到，破败的法国小镇上有许多人排着长队买面包。人们等了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然后玻璃开始嘎嘎作响，面包店关门了。没有人说起办公室，说起打字机犯下的暴行，是它们敲出了制造饥饿的法令，并将其付诸实施。难民们看不到这些事，无法得知真相，他们必须等待胜利的同盟国军队打开纳粹的文件柜，再等待政治家将罪犯绳之以法。
在希特勒制造的饥荒里，欧洲没落了。波兰流行斑疹伤寒，出现了饥荒；法国和捷克斯洛伐克出现了肺结核和佝偻病；荷兰流产率上升；挪威的鱼类食品出现短缺；老年人的寿命缩短了 20年。若欧洲大陆瓦解了，将威胁整个世界。纽约市立大学亨特学院院长乔治· N. 舒斯特博士在《纽约邮报》上写道：
“纳粹真正的力量来自上一次战争（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还未到参军年龄的那一代人。这些年轻人患有重度营养不良，状况极为恶劣。除了较为显著的身体疾病外，他们还患有较为隐蔽的精神疾病，这必定也是营养不良所导致的。这一代人的病态就是野蛮纳粹运动的根源。假如我们在 1918年就制定了道威斯计划 ，从而防止德国的通货膨胀；假如我们在停战期间就允许粮食运入德国，我们也许就可以纠正年轻一代的问题，从而纠正整个德国的部分问题。”
若将“德国”一词替换成“欧洲”，我们便可预测未来将会面临危险。 如果希特勒得以继续实施残忍的饥荒条约，他危及的将不止这一代被征服的民族，还将危害尚未出生的欧洲人。全世界将迎来一代又一代身体机能退化之人，以及潜在的恐怖分子。“二战”后，约有 3.9亿人需要获得食物。不仅欧洲人民需要救济，中国也需要，俄国也需要。
让全世界免于匮乏、实现自由，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我对这一点有清楚的认识，因为我亲身经历过（本文作者曾被纳粹投入达豪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我们根本没有真正的面包；所谓的面包是土豆粉、豌豆和锯末的混合物。面包芯的颜色像铅一样，外皮和口感都像铁一样。这种面包还会渗水，就像饱受折磨之人额头上的汗水……然而，我们还是把它叫做面包，为的是纪念我们以前吃过的真正的面包。我们爱它，还迫不及待地等着有人把它分给我们。
许多人就在集中营里离开了这个世界，一生都没有尝到过真正的面包。而我还活着，还能吃到真正的面包，这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面包是神圣的，也是世俗的。人人皆有面包之时，才最是美妙。
本文节选自《了不起的面包》， [德] H.E.雅各布著，崔敏/文彤翻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原文较长，有删节。标题系编辑所拟。
作者简介：H.E.雅各布（1889-1967），记者、文史传记作家。出生于柏林的一个犹太家庭，1930年代后期被纳粹关入集中营，后获救出狱前往美国避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返回欧洲。集中营的经历严重损害了他的生理和心理健康，给他的一生造成了长期困扰。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6-17 07:1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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