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的徐盛是一名电影特效合成师,来北京之前,他是一名铁路维修专业毕业的职校生。因为在县城网吧做实习网管时,看了大量的艺术电影,徐盛便一发不可收拾爱上了电影。电影带给他“另一个世界”的冲击,也把他带到了北京。
2022年,是徐盛来北京的第三年。在北漂的三年里,他一边做着影视后期特效合成,一边研究着怎么拍电影。这一次,他借着被我们拍摄的机会,第一次拿起了相机,新世界的大门似乎正在打开,但也正如他所说:“电影是一把钥匙,门里的东西还得我自己选。”
一个周日的午后,太阳明晃晃的。徐盛拿起相机,拍摄着自己的第一部短片,他想一镜到底,跟拍一个人的背影。
从北京553路四惠东站下车,一直走到通惠河畔,是徐盛从家到公司的必经之路。徐盛希望在十五分钟的路程里,用镜头收录人们形形色色的状态,然后全片不加对白,营造出一种人与人、人与城市之间压抑与冷漠的氛围。
2022年3月27日,北京高碑店,徐盛在上班必经的桥上,拍摄自己的第一部短片。徐盛之前从没拿起过相机,也很少会有这样的念头。此前,他只是一个电影爱好者,电影票夹里,存着一百多张电影票根,他有一个18T的硬盘阵列,里面80%的空间里都是他下载的电影。
看电影的爱好是在网吧里形成的。六年前,徐盛在老家的一所铁路职业学校就读铁路维修运营与管理专业,时间很多、少有人管、上课睡觉、下课玩闹,临近毕业他学会的唯一技能就是:爬电线杆。学校要求学生必须参加实习才能毕业,徐盛便找了一份网吧夜班网管的工作。他很少打游戏,便看电影打发时间。
北方的县城夏夜闷热,网吧里没有空调,只有前后两个大排风扇呼呼吹着。网吧里左边的人说“不行,我这儿没有风”,徐盛就把风扇挪到左边去。右边的人说“不行,我这儿吹不到了”,他就把风扇再搬回去。
2020年11月5日,河北武邑县,徐盛回到曾工作过的网吧看电影。做网管的日子,有人喝多了上网不给钱,有人玩着玩着游戏就被警察带走了,还一边挣扎一边高喊“犯什么事让你抓我”。徐盛很迷茫,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但迷茫也没用,只能凑合着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电影就一部接一部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又一个不能再平常的下午,人们在赶集,窗外熙熙攘攘。徐盛一个人在家,拉上窗帘,戴上耳机,在黑暗里继续看电影。这天,徐盛看了一部杨德昌的电影,他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将其形容为“另一个世界的冲击”。
那天下午时间过得很快,等窗帘再度被拉开时,天已黄昏。
前几天,徐盛北京的房间中,新添了一个书架。
他用了一个晚上把书架组装好,把之前堆在床头的书规整地摆放其间。这些书有和电影、文学相关的,有的则是关于诗歌和哲学,其中一部分书还没来得及拆封,徐盛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抽出一本来看。
徐盛也很难说清,自己是否高估了电影的影响,但变化确确实实发生在生活中。比如促使他来到北京、拿起相机,还拥有了两个书架的书和18T硬盘里的电影。
2022年4月5日,北京东坝,徐盛家里的一个书架。
徐盛想要离开家乡。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给自己设立目标。
徐盛出生在河北衡水的一个小县城,父亲常年在北京打工,母亲在家边做零工,边带他和哥哥。小时候家里不富裕,母子三个人挤在一间平房里,五块钱一桶的薯片也买不起。徐盛小学五六年级时,父亲回了家,家里像突然闯进了一个陌生人。父母有时会吵架,徐盛总是沉默。
直到现在,他和父亲的关系依旧不算好,父亲有时会发微信给他,他也不想搭理。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理解父亲外出打工的辛苦,但隔阂从小就已形成。
县城里的教育环境并不好,徐盛还记得有一次班里办活动,赶上毕业生在场地拍合照,老师没有提前通知,导致所有学生等了一个上午。“但老师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徐盛说,“可能这也不是老师们的错,可能他们的成长环境也是这样的”。
在徐盛就读的初中里,学生们把考上衡水中学作为上学的目标,尽管真正考上的寥寥无几。徐盛从小到大没有过什么目标,在中考的考场上,他睡着了。
2020年11月5日,北京东坝,徐盛走在回家的路上。相较于专心学习的高中生,中职生似乎是被加速推进社会的,还未成年的年龄,便决定了自己未来谋生的行业和手艺。在成为一名职校生后,徐盛开始读铁路相关专业,但他并不感兴趣,也没有想过未来会从事这个行业。
职校毕业后,伯母帮他报名了一个后期培训班,徐盛过去之后,才知道学的是后期合成。他不知道后期合成是做什么的,但反正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无需交额外的费用,那就学吧。
每天五点多天还没完全亮,徐盛就起床,骑二十分钟电车去上课,从六点的早自习,一直上到晚上八点。刚开始比较吃力,全英文软件让他头疼,后来慢慢熟悉了,才上手很多。
暑期时,徐盛去到了省城石家庄进修,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合租房里没有空调,也没有Wi-Fi,徐盛便趁着每天上课有网络的时候下载好电影,等到休息的时候看。同样是这次进修时,徐盛第一次走进了电影院,他站在电影院中心良久,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取票。以前,离家最近的影院往返公交要三个小时,他从没去过。
那天播放的是伊斯特伍德的《骡子》,他的座位前方有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全场只有他们三个人。看完电影出来,徐盛觉得,电影就应该在电影院里观看。
进修回来后,徐盛每天都会准时准点地出现在课堂上。他心中更加坚定,学习,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年,他十八岁,想去北京。
晚高峰,高碑店桥上的一号线地铁两分钟一趟。落日余晖在通惠河水中晕染开,几分钟后,太阳就落山了。偶尔,天上有飞鸟飞过。
河的另一边,一排排灰瓷墙,红屋顶的建筑里有很多电影和广告公司,这是徐盛工作的地方。
2022年3月25日,北京高碑店,徐盛在公司里制作一档网络电影的特效合成。徐盛是一名电影特效合成师,这份工作也被人称为数字艺术家,在这个行业,闲起来特别闲,忙起来特别忙,每个项目的负责人都希望用最短的时间和最低的成本完成。
最近一个月,徐盛几乎每天九点到岗,晚上十一点下班,除了拿外卖和上厕所,他很少离开座位。工作近一年,徐盛只在附近的河边散步过一次,也可能没有。
2019年9月,徐盛揣着5000块钱来到北京,穿了一件黄色的衣服,很厚,很热。他内心激动,拎个大箱子,在城市里跑东跑西找房子。北京在修地铁,一切都是崭新的。
定好住处后,他花三十块钱给自己买了一只玩具小象,每天晚上陪着自己。早晨出门前,他会将小象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代替自己躺在那里。
2022年4月5日,北京东坝,白天不在家时,徐盛会给“室友”小象盖上被子。《金刚川》是第一支在片尾演职人员表标注了徐盛名字的电影。那年十月一没有放假,他在加班加点地赶工。电影上映之后,徐盛去电影院看了这部电影,正片结束,打扫卫生的阿姨都已清理完毕,他还没有离开,等啊等,直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大屏幕上。徐盛很开心,心想,一个月的通宵没白熬。
一到熬夜加班,同事们就经常聚会。在歌房里,在杯酒间,大家靠吐槽缓解工作的压力,有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有时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但徐盛不明白的是,明明在第一天的饭桌上还聊得好好的,第二天再发消息有人就变得冷漠了。
项目一个接一个,通宵加班也一晚接一晚,累了就在桌上趴一会,幸运时,能抢到公司的沙发。公司租在地下室,没有窗户,工作时灯常常是关着的,看东西全靠电脑屏幕的照明。
徐盛有时候会连续四五天住在公司加班,他就在这个昏暗的小环境里日夜颠倒,有时以为还是白天,出门一看却已经是晚上,作息完全被打乱。外面下雨下雪也不知道,直到桌上的苹果烂了,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
2020年11月3日,北京,徐盛参与电影《人潮汹涌》的特效合成,休息时间大家开了灯。小事磨损心性,一个加班的夜晚,眼看着末班公交从自己眼前错过,怎么也追不上,徐盛很懊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为了这样的小事动气。一次,徐盛买的鞋子磨脚,他没有退换,干脆不穿袜子,就这么一直穿着,走啊走,走了一天。
又一个加班的晚上,徐盛打车回家。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窗外闪过高楼,路灯,然后是一段两旁焊封有铁板的路,高速下坡时,两旁铁板升起,遮挡住整个窗户。
徐盛突然对这种没日没夜的生活心生厌倦,很快,他提了离职。
休息了两周后,他又开始找新的工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就窝在房间里买书看电影。也是在那段时间,入不敷出的徐盛欠下了一笔债款。没了工作还欠着钱,那年春节,徐盛没有回家,大年三十晚上,他点了楼下的麦当劳。
生活有些黯淡,但当谈起喜欢的导演时,徐盛还是会滔滔不绝,姜文、毕赣、侯孝贤、黑泽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三年前的一次采访中,徐盛面对镜头说“我感觉周围生活是一片迷雾,当导演的梦想就是太阳,我想往那个方向走,一步步地走,可能会掉到坑里,可能就起不来了,但我还是想努力一下,一直穿过迷雾找到那个太阳。”
2022年4月11日,北京高碑店,徐盛在公司附近拍摄肖像照,面对镜头有些羞涩。
离职之后,徐盛和之前的同事联系不多,最开始聚餐还会叫上他,久而久之也就断了。还在联系的朋友,多是老家和培训班的那些。从职校出来后,有人进了工厂,在流水线上拧螺丝,有人工作换来换去,想起什么做什么,有人离开北京,喊徐盛一起回老家开公司,后来又回来了,没了下文。
以前,徐盛以为不同的年龄段聊的东西会不一样,后来到了社会发现,并没什么不同。
最近他想买一些酒尝尝,那是姜文和许知远见面时,准备的一种叫“拉加维林”的威士忌,这会让他离自己想过人生近一些,至少是形式上的接近。
2022年4月5日,北京东坝,徐盛在读仲代达矢的《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 短片的素材躺在硬盘里,没有剪完,当导演的想法被徐盛暂时搁置了。看得越多,他越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拍和看好像不是一回事,他不知道如何付出行动,只好一部接一部看下去。
不同的电影用不同的方式看,有时是杜比厅,有时是IMAX厅,有时拉上窗帘在家里看,看完一部就在豆瓣上标记一下。
看电影的过程是平静的,情绪是绵延的,徐盛用心感受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冲击,让已经熟悉、日益坚固的世界拥有新的触角,让自己看待事情也更多元更包容。
几年来,徐盛看了很多影评,影评不够看,就在网上找电影专业的考研资料看,有时也想学英语。谈到未来,徐盛没什么把握,但他想成为这样的人,温柔排第一位,第二是宽容。
前几天,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联系他,他们一起去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了一天的电影,看完《伊万的童年》,徐盛很感动,他们聊了电影,聊了生活,去了万圣和豆瓣书店。
最后,徐盛乘着夜色和末班公交回了家。那天,他破天荒地发了一条日常朋友圈,他内心有些激动,好像因为电影,也好像因为朋友。
手机上,朋友发来消息,他们约好二十天后再去电影院,看一场《压路机与小提琴》。
第4034期
视频 | 杨一凡 魏姝敏
摄影 | 杨一凡 王伟哲
文字 | 王伟哲
海报设计 | 雷秋月
承制 | 心像SoulPix
编辑 | 佳琪 高歌
出品 | 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