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1月,周日的晚上,维也纳笼罩着一层半透明的黑色薄纱。雪粒从蓬松的灰粉色云层中撒下,落在宽阔的环城大道(Ringstrasse)上,为那些能上溯到中世纪的屋宇的红瓦房顶和庄严矗立着的巴洛克、新文艺复兴和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外墙覆上了精致的白斗篷。瓦斯的火焰在铸铁街灯中闪烁,在寒冷的空气中透出幽灵般的光晕,马匹沿着林荫大道气喘吁吁地往来,两边是一行行在严冬里光秃秃的椴树和菩提。维也纳在流光溢彩的地平线上闪耀着,在1月琥珀色的夜晚中悬浮着,完全称得上是一个伟大而自豪的帝国的大都会中心。
维也纳环城大道。来源/纪录片《哈布斯堡帝国》截图
随着1889年的到来,欧洲皇室家族的权力和声望达到了最高点。从拍打着西伯利亚海岸的太平洋到地中海,从寒冷的斯堪的纳维亚峡湾(Scandinavian fjords)到爱尔兰边缘的大西洋,沙皇、国王、苏丹、皇帝、大公爵和亲王统治着或大或小的国家,这些国家由王朝联姻和特权共享紧密联结在一起。有些人仍然坚守着绝对的专制权力观念,甚至那些由于时间的推移而被迫承认宪法和摇摆议会的人,也经常秘密地怀有对国王神圣权利的信仰。
在维也纳这座哈布斯堡王朝引以为傲的帝国首都,情况也是如此。这是一处造作堆砌、充满戏剧幻想的所在:洛可可式的宫殿,甜腻的糕点,覆着厚厚鲜奶油的咖啡,还有穿着入时的军官在施特劳斯的华尔兹乐曲中与戴着白手套的淑女不知疲倦地旋转起舞。宫殿和阅兵场、大教堂和鹅卵石广场,都在低诉着往日的辉煌;洛可可式的宴会厅外墙饰有圆形立柱,里面波希米亚水晶吊灯的棱面与四周镜子中深红、白色和金色的光芒相映生辉,或许其中曾闪烁着莫扎特或贝多芬的身影。
维也纳的美泉宫。来源/纪录片《哈布斯堡帝国》截图
维也纳这座城市拥有国际都会的外观,但多瑙河流域及其周围的维也纳森林却为其增添了乡野的风貌。在1850年代之前,护城河边的草地上矗立着带棱堡的防御城墙和别致的城门,守护着城内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之后,模仿第二帝国时期巴黎风格的新环城大道将中世纪的痕迹扫除一空,创造出了威风的广场、宽阔的花园,以及适合举行哈布斯堡帝国仪式的宏伟大道。在这里,维也纳的贵族以及立志进入上流圈子的野心家每天下午都乘着带顶饰的豪华马车兜风,骄傲地展示最新的巴黎和维也纳时装,“欢乐的、穿着入时的、健谈的行人接连而至、熙来攘往”,美国前总统的孙女朱莉娅·登特·格兰特(Julia Dent Grant)在游览维也纳的时候写道:“萍水相逢之后,又分道扬镳。”
正如其位置处于东西方之间一样,维也纳总是带有一种异国情调。士兵们两度成功击退了入侵的土耳其人;苏丹的军队于1683年逃离时,留下了一袋袋的咖啡,它们很快成了维也纳恒久不变的符号之一。现在,在这个1月的晚上,这座城市的咖啡馆如往常一般充斥着八卦、新闻和哲学谈话。一些知识分子坐在卷烟腾起的淡蓝烟雾下面,读取着布达佩斯、巴黎、伦敦、柏林甚至纽约的报纸和期刊上的信息,这些报刊上刊登了关于日渐兴起的民族主义和激烈辩论的诱人话题。的确,哈布斯堡王朝是由议会统治的,但议会是保守而反动的,一股酝酿着前卫思想的暗流潜藏在维也纳文雅的表象下。然而,真正的激进主义是罕见的。在圣彼得堡,每一棵棕榈盆栽后面都可能潜伏着携带炸弹的虚无主义者;而在维也纳,潜在的革命分子将他们的挫折感化为艺术、知识和文化的光芒,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建筑师奥托·瓦格纳(Otto Wagner)、艺术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崛起都可以由这座城市见证。
至少在旁观者的眼中,维也纳的大部分地区都处于一个悠闲愉悦、欢欣鼓舞的保护层里。面对不愉快的现实,最好的做法是忽略而非抗争:大多数维也纳人似乎“非常满足于懒散地在生活的浪潮中随波逐流,尽可能多地去享乐,尽可能少地去费心”,英国外交官弗雷德里克·汉密尔顿勋爵(Lord Frederic Hamilton)如是说。与赤裸裸的野心相比,人们更喜欢随和可亲的态度;在日常生活中,舒适和魅力比卖弄炫耀和傲慢举止更受欢迎。奥地利政治家弗朗茨·舒塞卡(Franz Schuselka)恰如其分地写道:“对任何严肃的观察者而言,维也纳人民似乎都沉浸在一种永远的陶醉状态中。”“吃、喝、玩乐是三大美德,也是维也纳人的乐趣所在。在他们眼中,每天都是星期天,随时都是狂欢时间。各个地方都有音乐。数不尽的小酒馆里日日夜夜充满着喧闹的人。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花花公子和时髦娇娃。在日常生活中,在艺术和文学里,处处都充斥着那种微妙而诙谐的俏皮话。对于维也纳人来说,一切事物甚至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的唯一要点,就是它能够拿来打个趣。”
从表面上来看,1889年1月的欢乐气氛不如往常。近来,皇帝的岳父逝世,而皇室的哀悼意味着常规举行的宫廷舞会和晚宴被取消,不过私下的娱乐活动仍在继续。在这一年的1月27日,情况就是这样。这一天没什么特别的,但随着夜幕降临,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Hofburg)里突然一阵骚乱。几个世纪以来,这座漫无边际的皇家宫殿经历了数百年的演变,汇集了风格迵异的侧翼建筑和多元的外墙风貌,数不清的鹅卵石庭院连缀其间。躁动的马匹在不平整的道路上嗒嗒地磨着蹄子,穿制服的马夫们给它们套上挽具,将其拴到有着黑色车顶、深绿色车底的车厢上,车轮还饰有金边,以彰显乘车人的统治阶级身份。很快,成行的马车移动了起来,一队穿着金色、银色和绿色制服的护卫在纷飞的雪中疾驰随行。
尽管这是个周日,但街道两旁的建筑中仍然可见依稀的灯火:点燃在新哥特式的、有着高耸塔楼的市政厅(City Hall)里;照亮了文艺复兴风格的城堡剧院;闪耀于帝国议会(Austrian Imperial Council)宏伟的大理石立柱和华丽的新古典主义山形墙上,明灭于歌剧院文艺复兴风格的门廊里——没有一座建筑物的存在时间超过三十年,但它们都洋溢着各色的历史厚重感,以示哈布斯堡帝国的永久传承。尽管如此,当成队的皇家马车隆隆地奔向有着意大利式外墙的梅特涅街(Metternichgasse)3号时,帝国首都的大部分地方很安静。在灯火通明的窗户后面,德国驻帝国的大使馆的宴会厅内流光溢彩,神采奕奕的贵客们流连在花圃和茂密的棕榈盆栽之间。帝国宫廷的哀悼被放在了一边,至少在这块德国的海外之地上——这是为了庆祝德皇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 Ⅱ)的三十岁生日,他在父亲弗里德里希三世(Friedrich Ⅲ)于前年6月因癌症驾崩后登上了皇位。令奥地利烦恼的是,普鲁士已经成为有能力主导欧洲的力量。尽管大多数人对日耳曼竞争对手和傲慢的年轻德皇心怀鄙夷,但维也纳与柏林的军事联盟要求执政的哈布斯堡王朝对此活动显示出些许的敬意。
德国大使罗伊斯亲王(Prince Reuss)迎接着客人们,他的家族令人费解地将所有男性成员都命名为海因里希,然后加上数字编号。这位大使是海因里希七世(Heinrich Ⅶ)。在此次晚会上,宾客盈门,他的舞厅里四处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高傲的奥地利贵族。他们大多数过着与世隔绝的奢华生活,代代近亲通婚,以防止不受欢迎的局外人进入他们闭锁的圈子。只有两百个家族——诸如奥尔施佩格(Auerspergs)、列支敦士登(Liechtensteins)、梅特涅(Metternichs)、施瓦岑贝格(Schwarzenbergs)、埃斯特哈齐(Esterhzys),等等——占据了社会的最高层。他们强烈的魅力、极致循规蹈矩的礼节以及对精致生活的品位——就像维也纳本身一样,都带着明显的矫揉造作。“没有人,”朱莉娅·格兰特写道,“要求他们专注、睿智或者上进,他们也从来不是那样的。”这样的抱怨并不少见。“维也纳社会弥漫着严重的好逸恶劳思想,缺乏活力和主动性,”英国大使奥古斯塔斯·佩吉特爵士(Sir Augustus Paget)的妻子——沃尔布加·佩吉特夫人(Walburga, Lady Paget)如是说,“政治、宗教、文学、艺术和科学在日常谈话中几乎从不被提及。”
在这个夜晚,贵族精英和外交使团的成员们在舞厅四面旋转起舞——浩瀚如海的锦缎和天鹅绒长袍,闪耀的钻石,潇洒的制服配着以黑貂或狐狸毛镶边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红绿蓝色斗篷,还有金色的编发。房间的中央留出了一个空间,折扇的唰唰声和丝绸的沙沙声在人群中起伏着。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巴伐利亚、沙俄、法国和土耳其的大使们一边与奥地利首相爱德华·冯·塔菲、维也纳大主教克莱斯廷·冈保尔教会亲王教会亲王通常指天主教的枢机主教。历史上这个词也被用来称呼掌控一个地方政权的神职人员,或是教会中拥有等同于亲王地位的人,也称作亲王主教(Cardinal Prince C.lestin Ganglbauer)、罗马教廷大使路易吉·加林贝蒂主教(Monsignor Luigi Galimberti)啜饮香槟酒,一边满怀期待地等候着。
在一个角落里,罗伊斯亲王在与科堡的路易丝亲王妃寒暄,后者的丈夫菲利普亲王则在舞厅里绕来绕去。科堡家族在维也纳宫廷的地位尊贵。1881年,路易丝的妹妹斯蒂芬妮与奥匈帝国的皇储鲁道夫完婚,并来到维也纳定居。鲁道夫与他的新襟兄很快一见如故。这两位经常一起狩猎,据说还一起进行某些不太光彩的猎艳活动。不过,维也纳的观念总是倾向于放纵自身的欲望,而有了迷人外表的加持,那就更加情有可原了。
过了10点不久,罗伊斯亲王得到了一个信号,他尊贵的客人已经到了;他对路易丝亲王妃道了声失陪,从角落起身去迎接最闪耀的明星。皇储鲁道夫纤瘦的双肩上担着帝国的未来和哈布斯堡王朝的荣耀,他身着板正的普鲁士第二勃兰登堡乌兰骑兵团(Prussia?s 2nd Brandenburg Uhlan Regiment)的黑色绒面军礼服,以示对德皇的敬意。鲁道夫三十岁,但他的外表要成熟得多。他棕红色的头发细得有些病态,下垂的小胡子锐利得古怪,刻有皱纹的面孔透露出他的忧虑,暗淡又焦虑的双眼带着乌黑的眼圈。他的妻子回忆道,鲁道夫的表情似乎暗示了“他逐渐崩塌的内心”。
在丈夫的身边,皇储妃斯蒂芬妮如雕像般轮廓优美,即使算不上姿容倾国的话,也堪称相貌出众了:翘挺的鼻子,精致的妆容,编起的金色卷发,头戴一顶钻石冠冕。她的姐姐路易丝记得,她那天穿着一条“非常精美”的灰色丝绸礼服裙。斯蒂芬妮似乎很享受众人的关注,但她的举止常常显得有些局促——这是可以理解的:维也纳的主流看法是,她太自负、太呆板,并且非常不近人情地不再与丈夫同床。斯蒂芬妮意识到批评者们随时可能向她发难,因而她给一位观察者留下的印象是“过分胆怯”,一旦正式的问候结束,她就带着勉强的微笑,表现出“试图待在角落里,避开所有人”的强烈愿望。
十五分钟后,当身着普鲁士陆军元帅制服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走进房间时,管弦乐队奏响了奥地利国歌《天佑吾皇》(“God Save Our Emperor”)。五十八岁的奥地利皇帝和匈牙利使徒国王的体态就像士兵一般挺拔。弗朗茨·约瑟夫在十八岁就登上了王位;在绝大多数人心中,他就是唯一的统治者。他的秃顶日益严重了,灰白的短发贴在两侧;浓密的络腮胡和山羊胡遮盖着那出了名的有碍观瞻的哈布斯堡大下巴。他给人的印象是适意亲切的,但又“气场强大”,周身洋溢着帝国之君的威严,而出于礼貌和教养,他并不盛气凌人。据说,在他进入舞厅时,鲁道夫向父亲深鞠一躬并亲吻了他的手。
年轻的弗朗茨·约瑟夫。来源/纪录片《哈布斯堡帝国》
皇帝是一个人来的,他那神秘莫测的妻子不在他身边——不过,弗朗茨·约瑟夫经常独自出现在各种场合,人们早已见惯不怪。美丽、冷漠而神秘的伊丽莎白皇后,从未赢得她丈夫的奥地利臣民的喜爱。她对关于匈牙利的一切都抱有明显的同情,这引发了民怨;她还多次以健康状况不佳的名义远避到马德拉岛(Madeira)或科孚岛(Corfu),或者在英格兰和爱尔兰痴迷于时下流行的狩猎活动。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在宫廷里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哪怕她最近没有经历丧父之痛,也很少有人期待能在那天夜晚的德国招待会上见到她。
伊丽莎白皇后。来源/纪录片《哈布斯堡帝国》截图
当斯蒂芬妮与人寒暄时,鲁道夫的视线突然落到了妻姐路易丝身上。他抛下妻子,像被附身了似的穿过舞厅。“她在那儿!”他对路易丝耳语道。路易丝完全清楚他在说谁。事实上,许多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那个刚刚走进舞厅的、穿着浅蓝色镶黄色花边礼服的纤瘦少女,她的外表“得到了普遍的赞美和注意”。一枚情人结形状的钻石胸针在她的胸前闪耀,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而闪闪发光;一枚月牙形的钻石饰品点缀着她颇具“艺术造型风格的”深褐色发辫;还有一只蓝宝石手镯——皇储的馈赠——装点着她的手腕。科堡的路易丝回忆道,十七岁的男爵小姐玛丽·冯·维茨拉“姿容华丽、容光焕发”,浑身上下都“勾魂夺魄”,并且她对自己“完满而张扬的美丽力量”确信不疑。
舞厅里立刻骚动起来:在盛行各种八卦传闻的维也纳宫廷,所有人都知道玛丽·冯·维茨拉是鲁道夫皇储的新晋情妇,不过可能没有人会想到,她会不知羞耻地公然炫耀这段关系,她那双黑眼睛始终注视着她的情人。几位高贵的女士不以为然地瞪着她;其他人似乎对欣赏在眼前展开的令人尴尬的场景饶有兴趣。玛丽冒失地走到鲁道夫的密友和狩猎伙伴约瑟夫·霍约斯伯爵(Count Josef Hoyos)的身旁,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她的美令人头晕目眩。她的眼睛显得比平时还要大些,而且闪着神秘的光”。她有些反常地与他攀谈着,话题主要是关于鲁道夫的狩猎活动和他在梅耶林的别墅,但霍约斯回忆说,“她整个人似乎都在燃烧”。
当他的情妇在房间对面盯着他时,鲁道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几个小时前,玛丽曾冷冷地向一位友人透露,她希望那天晚上皇储妃斯蒂芬妮会注意到她,并感到嫉妒。年轻的男爵小姐成功地吸引了注意力,不过她的情人并不太喜欢这种场面。“唉,如果有人能帮我摆脱她就好了!”鲁道夫大声对路易丝说。路易丝认为,他处于一种“神经衰弱的状态”。她试图通过评论玛丽拔群的美貌来宽慰他,但鲁道夫似乎并不感兴趣。最后他从妻姐身边走开,喃喃道:“我就是甩不掉她。”
一小时后皇帝离开了,但鲁道夫和斯蒂芬妮还在场,他们都看到玛丽·冯·维茨拉款款地踩着锃亮的镶木地板,径直走到舞厅的中央,并欣喜地发现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鲁道夫终于走近她,他们交谈了几句;在外人看来,这对恋人在谈话的时候显得异常严肃。沃尔布加·佩吉特认为,皇储看起来很“沮丧”和“悲伤”,几乎无法“忍住眼泪”。当他回到斯蒂芬妮身边继续问候客人时,他意识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显得更加不安了。玛丽在母亲海伦妮·冯·维茨拉男爵夫人和姐姐汉娜的陪伴下,随参见皇储的行列移动着,离皇储妃越来越近。最后她们终于面对面了,惊慌失措的斯蒂芬妮站在丈夫的身边,而丈夫冷淡地向自己的情妇点头致意。宴会厅里的气氛也紧绷到了极点。
鲁道夫过于注重礼仪,因此不会公然怠慢他的情妇,他再次与这位年轻小姐交谈了几句,她则毫不掩饰地对他微笑着。然后,玛丽挑衅地盯着斯蒂芬妮。根据一份警方报告,她直立在皇储妃面前,没有鞠躬;见此情况,海伦妮扯住她女儿的手臂,迅速将她往下拽,使其行了个笨拙的屈膝礼。舞厅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刚刚目睹了一场盛大皇家戏剧的最后一幕,而这出剧注定要震惊世界:八十个小时后,鲁道夫和他的情妇就要走向人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