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份的一天，我在6号线地铁站见到了出版工作者朱利伟。她在豆瓣上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网名“向北向北”，以及一重特殊的身份——北京地铁读书人的记录者。
随着列车抵达金台路站，换乘14号线的人群如潮汐般涌入地下通道里。“看到没有，那个人就拿着一本书！”目光穿过一众臃肿的外套、背包和手提袋，朱利伟轻松锁定了一个乘客手中不起眼的书籍，指给我看。而我在她的提示下，又花了数十秒才勉强找到。
过去的四年里，朱利伟凭借着这种敏锐的观察力，在北京地铁中用手机捕捉到上千位读书人的身影，汇聚成一个名为“北京地铁读书人”的豆瓣相册，引发了许多关注与讨论。有人为这种在身体逼仄中不懈探求精神自由的行为点赞，有人质疑朱利伟是“偷拍”，有人疑惑为何自己从未遇到这么多读书人，但更多的人表示，自己从这些瞬间中得到了治愈。
2019年，朱利伟出现在了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一季的第五集中。这一集的名字，叫“快时代阅读指南”。面对外界的赞许，朱利伟却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因为读书和摄影就是她的爱好，而这份庞大的记录成果，只不过是水到渠成、自然发生的事而已。
因此，当听到我用“坚持”这种带着几分辛苦色彩的词语来形容她时，她一边笑着，一边谦虚地摆手否认。
每天清晨，朱利伟都要先后换乘两次地铁，来到十几公里外的出版公司上班。漫长的几十分钟，她都是在读书中度过的——有时是出于工作需要，有时单纯是为了兴趣。
有人曾说过，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在几乎无立锥之地的早高峰中，比起浑浑噩噩地等待地铁广播宣布自己的命运，朱利伟觉得，主动逃往书中世界寻求自由是个更好的选择。
“当我开始阅读，我才发现，车厢周围跟我一样的人不止一个。”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的心情，亦或只是为了留住这些美好的的画面，朱利伟开始举起手机，拍下了一个又一个阅读瞬间。
2018年2月26日，朱利伟拍下了第一张地铁读书人的照片，这位男士一边读《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一边拿着原木色的铅笔在书上勾画。朱利伟当时特别想问问，这书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么好看？但她最终没能说出口
朱利伟的镜头并不会刻意追寻高大上的读物。无论是深奥的学术专著还是普通的教辅工具，只要目之所及处有书，她就会穿过人群、凑到近前，在不打扰对方的前提下，拍下读书的场景。
作为图书行业工作者，朱利伟最先在意的是出版信息、排版设计等内容。她发现，爱好竖版古籍书、台版繁体书、泛黄的绝版书、巴掌大的袖珍书的地铁乘客，竟然比比皆是。
至于别人到底在读什么，也难不倒她。书的页眉、页脚，人物角色的名姓，甚至是一两句完整的文字，都会向她透露出书名的线索。
朱利伟告诉我，能被带上地铁这种拥挤的环境里阅读的书，通常是经过读者精心筛选的，“所以地铁上的书并没有那么烂、那么泛。” 积攒了一定的照片后，朱利伟还整理出了一份地铁书单，一眼望去，可谓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但搜搜豆瓣评分，大多都称得上佳作。
虽然地铁上出现什么书都不足为奇，但她告诉我，最受人们喜爱的还是经典作品：“《活着》、《红楼梦》这类书的生命力和穿透力是最强的，它能击中人内心深处的思考。”
一位读青少版《红楼梦》的中年男士，正读到“元春省亲大观园”。他读的大概是孩子的课外书，表情柔和，目光认真
看的越多，朱利伟越发觉得，“人不可貌相”是句颠扑不破的真理——
看似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读的却是《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明明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却静得下心来看《毛泽东传》。
读《乖，摸摸头》的中年阿姨，似乎还有闯荡江湖的青春梦幻；看科幻作品《三体》、读编程教材的女士们，原来都是如此娴静优雅。
朱利伟也偶有失手被发现偷拍的时刻，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些窘境都有一个温馨的结局。
第一次是一位读《浅说金刚经大意》的女士。注意到朱利伟的镜头后，这位女士并没有生气，反而和善地把书举起来问朱利伟：“你是在拍这本书的书名吗？”随后，两人探讨起了心理学与佛学的关系，十分融洽，直至换乘告别。
还有一次是被旁人发现。朱利伟寻找拍摄读书人角度的动作，引起了地铁值班人员的警觉。她连忙将手机相册展示给对方看，并说明自己的意图。了解到朱利伟的本意后，这位值班人员卸下了防备的表情，放心地让朱利伟继续拍下去。
“在大家的认知里，读书就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啊。”朱利伟感叹道。
朱利伟还目击过一次有趣的“偷窥”。一个小男孩写完作业后，开始蹭旁边乘客的kindle读书。这本书是《红顶商人胡雪岩》，两人并不认识，却这样默契地同读了一路。
“读书的人大概都是温柔和善的。”这些经历，让朱利伟更加相信书籍的力量。
第二次换乘，我和朱利伟来到7号线的站台上，一趟列车刚好关闭车门，行将离去。
透过玻璃，我们在母子三人的身上看到了书的踪影：小一点的孩子，正趴在妈妈的肩头读儿童绘本；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一手拉着妈妈，一手举着一本书。
看到这一幕后，朱利伟有感而发：“这位妈妈的育儿方式我很喜欢。”她举起手机想要拍摄，但地铁匆匆驶离站台，没给朱利伟留下机会。
“书是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某种想法的标签”，在这张标签的指引下，朱利伟常常忍不住对书背后的人和生活进行猜想和解读。
一本豆瓣都没有收录条目的老书《中国古代农耕史略》。在同事的陪同下，朱利伟鼓起勇气跟这位在中国科技馆就职的读书人进行了交谈，他向朱利伟真心赞它是本好书
周末的地铁上，有人在读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这本书不同的版本在豆瓣评分大多高达9.5以上
一些乘客会在地铁上研究文学、艺术、哲学等专业书籍，很多都是朱利伟从来没听过的名字。遇到感兴趣的，她就会默默记下，加进自己的待读书单中。
镜头下，这些乘客看起来淡然、睿智、沉静。朱利伟觉得，这皆是拜他们手中的书所赐：“大概他们长久以来读过的书，思考过的问题，都写在了脸上，成为他们容貌的一部分。”
一位颇有气质的女士在换乘中。她手里拿着的是《约翰·克里斯朵夫》。书是她带上地铁的最好的饰品
还有一些乘客则更有生活气息，手中的书或许就是他们各自生活的一个切面。在这背后，朱利伟能够揣测出一段段美丽的故事。
晨光中，一位男士正在读《0-3岁儿童好性格养成书》。他或许还不是一个完美的爸爸，但他大概正在试图做得更好。
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拿着放大镜逐字阅读太宰治的《斜阳》。当身体健康的人们以各种借口不去阅读时，这位视力衰退的老者却还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坚持着，而且是这样一本颇为时髦的日本战后颓废派文学。
背包客模样的女孩，手中拿着《追风筝的人》，大步流星地在站台厅中行走。朱利伟猜想，她的生活应该很有趣。
在狭小昏暗的地铁空间里，一位女孩正读着哥本哈根游记《安徒生的帽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拥有一段美妙的旅程。朱利伟在这张相片下写出了自己的憧憬：“冬天去丹麦，会很好吧。”
认真钻研收纳整理的年轻女孩，在书上折了很多角。也许她刚刚迁入一套心仪的住所，正想靠自己的双手将小家装扮得更美丽。
一位正在学英语的大叔。看书的间隙，他打开手机，把听筒放到耳边，扬声器里面传来奶声奶气小女孩的声音，讲的是英语。或许，那是他远在大洋彼岸、尚不会说中文的小孙女，而他只是想知道孩子说了些什么。
备考者也是地铁读书人里的一部分。在朱利伟的观察中，辅导教材往往是厚重的大开本，读书人则是一边阅读，一边写画。朱利伟见过抵在门上做题的人，也见过在车门打开前一秒仍在奋笔疾书的人。
有人觉得拍这类备考读书人意义不大，朱利伟以前也这么想，但在这张照片描述里，她说道：“换一种思路的话，他们也是努力向上的人呀。”
除了年轻人，地铁上最常见的就是拖家带口的中年人。他们既向往着诗和远方，又要操心柴米油盐。和书一起被他们拎着的，是食用油、馒头和发糕。朱利伟对这样的场景感触颇深，她给这一系列的照片起名为“书适生活”。
拍得越多，朱利伟越觉得，地铁读书人背后的生活，远比他们所读的书更为精彩：“我们就像平行的轨道，只是在地铁这个特定的时空里发生了交集。在地铁之外，他们会关注很多事情，可能是自己的，可能是身边的，可能是世界的。也许我不会往那个方向去努力，但是保持一种觉知也挺好的。”
“我所阅读的，是‘生活’这本大书啊。”她在豆瓣相册里这样写道。
截止2021年10月底，北京轨道交通路网工作日日均客运量超915万人次。盘根错节的城铁轨道之上，一节节铁皮车厢就像不知疲倦的红细胞，将九百万人运至北京的每个器官中，维持着这座特大级城市的脉搏和心跳。
朱利伟发现，在通往不同目的地的地铁上，人们的读书偏好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在横贯城市东西的6号线上，朱利伟见到过读产品、数据类工具书的上班族；在途径中关村和众多科研院校的10号线上，那些读数学、物理学专著的年轻人会吸引她的目光。
从南城出发的5号线座位相对富余，读文学作品的人也不在少数。她还曾在5号线上见过用一位用中国美术馆门票做书签的读者，而中国美术馆就在5号地铁沿线。
尽管很少关注社会问题和流行趋势，但身处如此庞大的人群之中，做着日复一日、不加选择的记录，朱利伟会无法避免地感知到时代的变化。
许是告别校园生活数年的缘故，朱利伟并不了解当下青年对各类考试的狂热，但她也发现，地铁上利用碎片时间复习考研、考公、考证的人正逐渐变多。这种直白的视觉感官体验，打败了手机上的报道和资讯，成为了她对年轻人生活状态的重要判断依据。
楼梯上，一位上班族正在将考研英语书塞进背包里。这张照片拍摄于2021年11月，他却还在用着2020年的教材，朱利伟猜测，或许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备战考研
近几年，世界既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革和动荡。全球化将世界缩小为一个池塘，即便是不曾接触旋涡中心的普通人，也能够感受到疫情、战争和经济衰退荡开的层层涟漪。几乎是一夜之间，口罩就成了地铁上的标配，国际政治经济、病毒疫情相关的作品也被人们重新拾起，《枪炮、病菌与钢铁》、《全球通史》、《人类简史》、《谁在世界中心》都是朱利伟镜头中的常客。
虽然以前也不乏关注这些作品的人，但在朱利伟看来，在风云变幻的当下再重读它们，肯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和思考。
与他人的深度连接，也促使人们更加关注内在，进行自省。
一位边读边做笔记的男士，朱利伟本以为他在备考，偷瞄却发现，他看的那一页恰好在讲“爱”。朱利伟又根据文句搜了书名，是《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
一位读《依恋障碍》的女士。朱利伟猜测，如果不是专业人士，那就是很有勇气的妈妈了
一位读《当下的力量》的中年女士。若要减轻焦虑虚无，充满真实感的当下是和平和宁静的入口
有关女性权益的讨论，也在社会范围内日渐甚嚣尘上。朱利伟已经数不清自己在地铁上拍到了多少次《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一本聚焦于女性自我成长的书籍。
当更多讯息涌来时，人们的困惑也会随之增多。为了寻找答案，我们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望向于书籍。“整个世界的脚步变慢了，人们思考也沉淀得更深了。”朱利伟说道。
告别前，朱利伟引我悄然来到一位拿着书的男士身后，“这书皮一看就知道是《追风筝的人》。”她小声介绍道。
男士抬起头，看向另一侧候车区的小男孩，叮嘱他注意安全。小男孩约摸七八岁的样子，正在埋头阅读一本看不见名字的儿童读物。
“这样的画面多好啊。”朱利伟赞叹着，举起了手机。这次，她终于记录下了眼前这一幕。
作者 赵雨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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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24 05: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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