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荣县菜市场上能看到活的田鸡和兔子。』
作者 / 驳静
自贡市辖两县四区,由西北向东南依次是荣县、自流井区、大安区、沿滩区以及贡井区和富顺县。其中贡井区原本属于荣县地界,而自流井原本是富顺下属一个镇,看名字就知道,这两口“井”都是产盐之地。1939年自贡建市时,就是从两处地名里各取一个字,是为“自贡”。从自贡市区去往荣县,也就是往西北走,车行大约一个小时。
荣县古称荣州,有2000年历史,陆游写过一首诗《入荣州境》,诗中有句“长筒汲井熬雪霜,辘轳咿哑官道傍”,说的就是制盐景象。
县里有摩崖大佛,是世界第二大石刻佛像,但没有隔壁乐山大佛出名。人们说起豆花饭也总提富顺。荣县不知怎么总是力气差一截,听说有一味麻辣鸡,倒数荣县独特,但也没有把名气做出去。以上两味,再加羊肉汤,并称“荣县三绝”,其中我最期待的是豆花饭。
01
麻辣鸡
去荣县前,已经在自贡市区的盐忆文化餐馆吃到过麻辣鸡。
餐馆老板简传红就是荣县人,同时也是自贡市盐帮美食协会会长。在简传红看来,这道荣州麻辣鸡应当走出自贡,获得全中国食客的认可。
荣县人当年吃的麻辣鸡,准确的叫法或许是“麻辣鸡片”。曾有一位叫许耀庭的师傅,走街串巷出售麻辣鸡片,那时都是按片出售。当然也有其他制作麻辣鸡的师傅,但都不如许耀庭受欢迎。
他手上有门功夫,能将鸡片切成均匀大小,这样一来,客人没法因为个头大小挑拣,最终将每一片鸡卖光。听简传红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师傅需要用手掌拍打鸡肉,直到可以切出均匀大小,同时每一片都带有骨头为止。长年累月,师傅半只手掌几近坏死。
▲井边馆的荣州麻辣鸡(黄宇 摄)
听这个故事,听者只庆幸今天不再需要这种技术,麻辣鸡也不再论片出售。在盐忆文化餐馆吃到的麻辣鸡就是一个改良后的版本,味道确实不俗,麻辣但清香,除了形状不再拘泥于均匀大小外,做法与许耀庭版本的麻辣鸡片很接近。
这是简传红比较自豪的一件事,他后来回乡找到一位传承手艺的老师傅,听他传授烹调麻辣鸡的重要细节,这才在自己的餐厅里推出这道菜。
比如,用料的考究在于,要选山林中养大的仔鸡,10个月左右大,分量最好在4斤,误差在2两,这样的鸡最合适,是因为它的骨头硬度恰到好处,麻辣鸡其中一个要点是得片片带骨。
最大的特点在于,鸡是蒸熟而非煮熟,蒸鸡的时候盘下放锅,为的是保存那点鸡汁原汤,也正因为这样,除去葱蒜,生鸡是不加盐的。这份原汤作为调味汁基底,制作熟油海椒。七星椒晾晒烘干后捣碎,在菜油中与葱姜一起烫烧,这个制作熟油海椒的方子,自贡餐馆人人都会,但麻辣鸡有蒸鸡时获得的原汤,因此更鲜美。麻辣鸡就属于那种越辣越想吃的食物,其中丰满的花椒味功不可没。
在荣县,也有一家店,做麻辣鸡有名,名叫井边馆,因开在一口水井边而得名。老板姓龚,约摸50岁,但头发已经全白,说是30岁上就白了,属于家族遗传,但人很精神,只是话少。家族遗传的还有这味麻辣鸡。他们家祖上做山货干鲜生意,在这个领域里一度做到荣县最大,家里有若干厨师,龚家人曾向自家厨师学得麻辣鸡的做法。
老一辈学了传给后代,80年代,开始以此作营生,这个小生意开到今天,有40多年之久。他的厨房里有一把特别的刀,上厚下薄,又能片又能宰,为麻辣鸡定制的,也用了将近40年。
麻辣鸡这一味在荣县果然受欢迎,井边馆一年要卖掉3000只鸡,打包带回家的居多,大小未必一样,可每一块连皮带骨。做法与我们听简传红所说大致相同,龚老板告诉我们,他店里的鸡一般蒸40分钟,要按他自己的理解,其实应当再蒸短一点,最好是鸡骨里略带血丝的程度。只是四川人普遍不爱吃带血的肉,所以还是要按大家的口味来。
浇上去的辣椒油,不是当蘸水用,而是近乎汤汁,“看上去是汤水,里面有几十种东西秘制的”。将所有鸡肉浸没其中,上菜时只见那盆麻辣鸡油汪汪亮澄澄,吃到最后,所有人的筷子在盆里捞来捞去,捞不到了仍不放弃,这一幕我印象很深。
可见麻辣鸡是很让本地人欲罢不能的。井边馆原来也有各式炒菜,吃来吃去,还是麻辣鸡最受欢迎,馆子也变成了一个主打麻辣鸡的店。老板说,这是荣县的宝,“麻辣鸡、豆花饭、羊肉汤,说是荣县三绝,但麻辣鸡是最有特点的”。
02
豆花饭
富顺豆花开出自贡,开得整个四川省以及重庆都到处可见,不知怎么,荣县豆花在外面就没有名气。
据说富顺豆花出名始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位名叫刘锡禄的人在富顺县城东门开了家豆花店,此后,将豆花蘸水用料推向极致,最多时竟用20多味中草药调配,将原本的平民盐工之食精致化了。流传到今天,就算在富顺也吃不到这种考究的蘸水,毕竟名气还是传了出去——大约荣县过去没有出生这样一位厨师。
▲江军豆花做的是窖子水豆花,蘸水也是自制的熟油海椒(黄宇 摄)
豆花是种介于豆浆和豆腐之间的豆制品。“富顺流行窖子水豆花,而荣县流行浑浆豆花”,到了荣县便知,实际荣县人也很爱窖子水。这两种豆花最大的区别是豆花汤的颜色,窖子水清澈,是卤水的底,而浑浆乳白,用花生浆作底加豆浆煮。我们在荣县吃了两家豆花馆,“可口银砖”做浑浆豆花,“江军豆花”做窖子水豆花,我吃起来,两种都喜欢。
假如事先不告诉你,那碗浑浆豆花或许会被误以为杏仁豆腐,乳白色,豆花是块状,在豆浆水里沉沉浮浮,视觉上倒是更漂亮一些。吃起来你就晓得,哦,又嫩又绵,豆香味也是很浓郁的。而江军豆花馆的窖子水清澈,豆花凝结得更粗犷一些,形状也更肆意。
江军豆花馆是30多年前开起来的,老板就叫江军,不过现在是他的女儿女婿在打理。女婿杨柳,长得很圆实,有种让人信任的气质。他做豆花十来年,打豆花时一按一提,手法很老到。
我站在豆花锅边,跟老板要了一碗窖子水来喝,没想到是甜的,清甜味很突出,还有豆制品淡淡的酸味,冬天这样喝一碗很是舒服。杨柳说,有时会有宿醉的男人,一早过来,二话不说先喝两碗,以解酒,豪放地放下碗,这才说,老板,来一套。
豆花饭论“套”,一套中除了豆花一碗,还有米饭一碗、蘸水碟子一样,米饭和豆花都几乎无味,提供味道的蘸水自然就非常重要。江军豆花提供两种蘸水,糍粑辣椒和熟油海椒,前者更辣,后者偏香。我的情感被绿色的糍粑辣椒吸引,但理智告诉我,要是不想对口腔溃疡火上浇油,最好选熟油海椒。
“江军”的糍粑辣椒用青辣椒,煮熟后捣舂。熟油海椒用的是晒干了的辣椒,花生碎是自制,选老一点的花生,香味更足,芝麻也炒过,所以整个蘸水有丰富的香气。
图 / 摄图网
杨柳很是为自己店里的熟油海椒自豪,他说,有不少生活在外地的荣县人,会专门买他做的这个蘸水,吃别的也能搭配。干海椒下热油烫的火候是其中关键,生手要么烫煳了,要么烫得不足香味出不来,那个介于熟与不熟之间的状态,是豆花饭最喜欢的。下去后最好是不停搅拌,当然也是凭经验,到达临界点时,烫油可以榨取到干椒最多的香味,再加上炒过的芝麻粒和花生碎,足够将一碗豆花化平淡为神奇。
荣县人喜欢这一口,按杨柳的说法,富顺那边的熟油海椒要用豆瓣来炒,荣县人就吃不大惯。除此之外,做豆花的方法是一样的,都用盐卤做凝固剂。事实上,不论是富顺还是荣县,当年都广开盐井,大豆便宜,而点卤时所需的“胆水”,不过就是制盐的副产品。无论是在富顺还是荣县,满街最常见的都是豆花店。
豆花做得好,关键在掌握大豆的浸泡时间和随后的磨浆煮浆过程。没有固定标准,依据温度不同,凭师傅经验掌握,冬天浸泡十多个小时,夏天要短将近一半,都是凌晨五六点开始磨豆浆,只在于头天开始浸泡的时间不同。
豆花加蘸水的组合,实际是下饭菜,我想,几乎相当于直接在米饭里拌辣椒蘸水了,当年有多少盐工以这一碗豆花饭开启一天的劳作?不得而知,只知,大概没有比豆花更平民的蛋白质了。现在一日三餐都可吃到豆花饭。
下午时分,江军豆花的店堂里只有一桌客人。是对夫妻,50岁上下,风尘仆仆,下午3点还在吃饭,想必是错过饭点,很是饿了。
▲无论是在富顺还是荣县,满街最常见的都是豆花店(黄宇 摄)
看桌上,也没有多点一个凉菜——除了豆花,“江军”的凉菜也很受欢迎,人们生活改善,光来一套豆花饭已嫌不足。饭桌已经接近尾声,男人黑瘦,上牙缺了一小块,后来补的,颜色不一样。他正就豆花饭喝二锅头,二锅头里浸着鹿茸片,边喝酒边养生的意思,男人说,已经浸久了不作数了。女人已经吃饱,包搁在大腿,外套已经穿上,是打算要走的意思,只等男人手里那瓶扁平的二锅头见底。
女人说“我家就住在楼上”,想来是个外地女婿。男人说,他在中印边界的西藏察隅做工,修路,女人在广安做工,二人在此地会合后,早上9点出发,2点半才到荣县。本来打算中途下车,在自贡吃饭,许久没回乡,惦记豆花饭,就饿着肚子,坚持到了荣县。一下车就到了这里。
男人给我演示豆花饭的吃法:夹一块豆花放到米饭碗里,再挑一筷子蘸水放在最上面,动作轻巧得像是点缀一朵花,然后和着米饭,一起送到嘴里。女人说,她更喜欢这样吃:豆花夹到蘸水碟里,浸一浸,再送进嘴里。
03
羊肉汤
荣县一日的晚餐,在两家羊肉馆里度过。先到了鼎新羊肉馆,没作多想,先要了一碗招牌羊肉汤,不知天高地厚,要了三两羊肉。汤色白白稠稠地端上来,漂着葱花,才知道肉要多了。
我两眼放光,这是碗清汤羊肉,老板说,这甚至连盐都未放,荣县人吃羊肉汤,盐都是在桌上自行添加,取的是汤盛出后不可再回锅的意思。当然,本地人还是需要一点辣椒的,可以自行搭配以蘸水。
▲在荣县的羊肉馆里可以吃到酸辣羊血(黄宇 摄)
这是在自贡一周吃得最放肆的一顿,下午已经吃了两顿豆花饭,饱得很,还是一连吃了两小碗羊肉汤,似乎全身心都在等待这样一碗平实鲜美(最重要是不辣)的汤,更何况是冬天里的羊肉汤呢。
身体暖融融的,我这才开始跟老板聊天。老板姓刘,一问,店是他岳父所开,最早开在荣县的鼎新镇,2002年开到县里中心地带后,增加更多菜式,比如爆炒羊肝、酸辣羊血等,往盐帮菜的路子靠一靠,但最受欢迎的还是羊肉汤。
羊肉切得薄薄的,颜色好看,吃到嘴里就知道极新鲜,都是当天宰杀的山羊。老板说,看我们外地来的,给我们选的是肥瘦相间的羊肉,肥的是羊腰部位,俗称腰方,瘦的是腿子肉,荣县人似乎更偏爱瘦一点的。也有那光吃瘦肉的客人,当然是丰俭由人,老客人都知道,点菜的时候叮嘱一句就是。我听完后心想,全瘦的哪有肥瘦相间吃起来快活——不过隔壁桌看我这个对辣椒蘸水动也不动的客人,大约也在想,这么吃哪有滋味。
蘸水碟里,辣椒、花椒、酱油和盐少不了,吃到自贡最后一天的最后一顿,我一方面已经对盐帮菜之辣战战兢兢,另一方面又有种越辣越吃的冲动,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筷子已经伸向粉蒸羊肉,辣椒面是明晃晃地裹在表面的,吃一口粉蒸羊肉,我心里默念一句“算了”,起身去蘸水台取料,怎么也得尝尝这里的蘸水。
此时正是晚餐时分,厨房里正熬着一大锅汤,锅中堆起羊骨少许,羊下水也有一些,还有煮好的羊肚捞起晾在一旁,冰箱里是生鲜羊肉,灶台上是整盆的小米辣椒,小厨房里有种古拙的美感——羊肉馆早年应当是只卖羊肉汤,烹调技艺发展之后,才有如今的各色做法。
客人到鼎新,多数就是冲着羊肉汤来的。羊肉馆也开一日三餐,因为不少客人喜欢来这里喝羊肉汤做早饭,又暖和又有蛋白质,每天早上能吃到这样一碗,很是让人羡慕。而且花不了太多钱,一两羊肉12块,手头紧巴的那就来一两肉,羊汤管够,米饭随便吃几碗,一套豆花饭也得十来块呢。
▲鼎新羊肉馆的招牌菜:羊肉汤(黄宇 摄)
单一食材的馆子有个好处,可以发挥创意,将整只羊的每一个部位都用尽,凡是你想到的,羊肉馆里都可以给你做。因此在鼎新,其实也还可以吃到羊杂汤,通常是肺和肚,羊血也有,但它就需要以酸辣或麻辣调之,那就是重口味的了。
就在鼎新对面,是得意羊肉馆,两家羊肉馆隔着一条街面面相觑。相比起来,“得意”空间稍显大一点,桌椅戴了很红的布套,显得旧,玻璃墙外支挂着两片羊,古老的吸引食客的手法,这些都预示着得意的老板或许年纪更大一些。除去这两家,荣县还有好几家挺受欢迎的羊肉馆。
当年来盐井淘金的盐商中,以陕西商人居多,这些人冬至传统是吃羊肉,盐商甚至还要整办全羊席,荣县人对羊肉汤的喜好不知与陕西人留下来的传统是否有关。
“得意”的羊肉汤汤底反而更稠白,味道不记得了,只记得“鼎新”的羊肉汤之鲜美暖胃,想来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实际两家的内容很相似,不过“得意”收银台后有一排酒,桌子是圆桌,菜式也更丰富,更适合喝酒。老板姓戴,肤色挺黑,更活络一些。
图 / 视觉中国
1995年开店前,在体制内的单位工作了十多年,也是跟着改革开放的下海潮流辞了职,自己开始做生意。做什么?戴老板说,当时想,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大家都要吃饭,不如就开个餐馆。在他看来,餐饮业主要就是食材和服务,这些做好了就能做长远。他起步就做羊肉汤,因为荣县人爱吃这一口,也因为荣县一地有养羊的传统,食材好取得。
羊是黑山羊,很好养,羊倌不用操心,套根绳子在它脖子上,牵出去,绳子另一头捆钢钉,扎进地里,这头黑山羊就会以那个定点为圆心,把半径以内的草都吃了,再给它换个地儿就成。原来农户家里养六七十只都不在话下,现在有环保相关的要求,这个数字就保持在两三头左右。
山羊喜欢盐,有时放一盆清淡盐水在它吃草的地方,它就挺高兴地把水都喝了。羊倌收圈也用盐,拿块盐巴出来,羊闻着味儿就跟他走了,要不它们到处乱跑,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圈。这些都是得意羊肉馆的厨师告诉我的,他讲得津津有味,旁边我们荣县本地的朋友袁先生也贡献一则“羊喜欢盐”的故事。
他讲他父亲年轻时曾跟三个朋友去邻近城市宜宾贩羊,那是1951年,买了几头羊,回来的时候不用绳子,只拿一条棍子,头上梆盐巴,给羊去舔,然后根本不用管,人走羊也走,一天几十公里羊都跟着跑。那时全是步行,从宜宾到荣县,路上走了一个月,每天翻翻山跑跑道,羊都跟着。
羊肉馆里,公羊母羊都可以,公羊阉割过,这样才长得肥。羊肉都是羊贩到农户家里,看到羊了再定价,依据肥瘦大小。这种时候农户与羊贩之间就有较量,看羊贩的眼力,跟得意羊肉馆合作的羊贩今年有70多岁了,干这行30多年,到现在一年当中只有两次看走眼了,价格定高了,做了亏本买卖。
一个羊肉馆,能便宜又满足地吃一顿,过日子层次高一点的,晚上想喝酒的,会点更多菜,比如带皮回锅羊肉和红烧羊蹄,这两个是得意羊肉馆的当家菜。
带皮回锅羊肉有意思,羊贩杀羊时,去毛后,烙铁烧红,在羊皮上烫滚,羊皮就是香脆的,嚼劲足,回锅羊肉的做法倒是跟回锅(猪)肉一样,用本地鲜蒜苗回的锅,炒出来的味道很香。微辣足矣,都是荣县人爱吃的味道。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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