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美食」原创内容
『泡泡馄饨留给我的,是一份永远也卸载不下的乡愁。』
作者 / 申功晶
这几天,因疫情在家隔离,追起了很多年前的一部老剧《大明宫词》,看到周迅饰演的太平公主,带上宫娥一起偷偷溜出皇宫,吃惯珍馐佳肴的小公主,居然馋起了街边野摊上的馄饨,发现身上没带现金,不惜取出玉佩与之交换。
说起国人食馄饨,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张揖在《广雅》中记载,“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也。”历时千年,这种小食在发展过程中与各地文化碰撞、结合,衍生出各种繁多名目,诸如在四川唤作“抄手”、广州唤作“云吞”、湖北唤作“包面”、江西唤作“清汤”、福建唤作“扁食”。在我的家乡江浙一带仍被称为“馄饨”。馄饨馅心取材甚广,水陆三鲜、菌菇菜蔬,皆可入馅。
电视剧《大明宫词》
沪上竹枝词有一段:“大梆馄饨卜卜敲,码头担子肩上挑,一文一只价不贵,肉馅新鲜滋味高。馄饨皮子最要薄,赢得绉纱馄饨名蹊跷……”,其中“绉纱馄饨”又叫泡泡馄饨或小馄饨,在江浙一带馄饨界堪称“绝绝子”。
美食家陆文夫在他的《吃喝之外》一书中写道:“到夜半前后,忽见远处有一簇火光,接着又传来了卖小馄饨的竹梆子声,这才使我们想到了饿,感到了冷,我们飞奔到馄饨担前吃上一碗……那馄饨的味道也确实鲜美。”这种馄饨担,通常在下午三、四点出摊直至深夜。
我母亲小时候对泡泡馄饨格外钟情,一听得门外敲竹梆子声,立马掀开被子,从热烘烘的被窝里跳出来,问外祖母要上几个零钱,箭步冲到大门口,看到卖馄饨的老人,肩挑一副馄饨担,“笃笃笃”敲着竹片,母亲攥着钱,冲他叫道:喂,给我煮一碗小馄饨,另加鸡蛋。老人应承着,揭开锅盖,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老人将预先包好的生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便煮好盛在瓷碗中,端了上来。
煮熟后的馄饨皮子薄到剔透,里头粉莹莹的鲜肉馅透皮可见,汤面上浮着几朵猪油、数盏葱花,油脂香裹挟着香葱味,一碗滚热的小馄饨下肚,解馋又御寒,鲜是鲜得连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煮熟后的馄饨皮子薄到剔透,里头粉莹莹的鲜肉馅透皮可见(申功晶 摄)
在我长到三岁上,母亲经常带我去她单位的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天已漆黑。我们母女俩走在黑咕隆咚的弄堂,寒冬的穿堂风阴冷透骨,吹在身上瑟瑟发抖。走着走着,弄堂拐角处,一缕红光灶火在夜色中飘忽,馄饨摊!雀跃的火苗照得人心底滋生出一缕“灯火可亲”的暖意。母亲拉着我的小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摆摊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
“来两碗泡泡馄饨”母亲说道。
“好嘞!”馄饨是现包现下的,阿婆应和着站起身来,左手从案板上一沓摆放整齐的薄薄面皮中取出一张,右手拿着竹片刮板,利索地在搪瓷盆里挑起一丁点儿肉馅,惜馅如金般地抹在左手皮子上,旋即变戏法似的一捏而成,待凑足一定数量,阿婆用沾满面皮粉的糙手麻利抓起,往半空轻轻一抛,一只只小馄饨如蝴蝶般飞落热锅,在沸水中翻滚起伏。
我坐在板凳上好奇地打量着“馄饨担”,一如旧京风物小书《一岁货声》中所述“前锅灶,后方担”的模样:竹制的担子骨架,一头是锅灶,灶膛里烧着木柴;另一头则是放着馄饨皮子、碗匙和各种调料,最下层有个水桶,方便随时加汤,整个设计简单精妙,一副担子即可完成从包制到售卖的全过程。
等锅中水再度沸起,阿婆伸下爪篱搅动一圈,果断一个抄底,将馄饨尽数托在爪篱中,顺势甩了一下残留的热水,顺势滑入早已配好调料的青花瓷汤碗里,煮好的小馄饨泡泡似的漂在葱花点点的浓白高汤上,一只只溢满汁水,从皮儿到馅儿饱和又透明。
正如一位上海作家在他的美食书中描述:“皮子是手工擀的,极薄,呈半透明状,覆在报纸上甚至可以看清下面的铅字,划一根火柴可以将皮子点燃。以这样的皮子裹了肉馅,里面留着一点虚空,可以看到淡红色的馅心,煞是可爱……”较之馅心丰饶的大馄饨,泡泡馄饨那点似有若无的肉馅,委实少得可怜。稀薄的内在,让人对它的汤头要求也更高。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小馄饨小如龙眼,用鸡汤下之。”小馄饨的汤,乍看有点浑,却是用文火熬制好久的骨头汤。传统的老汤底是用猪骨头、鸡壳子吊出来的鲜味和小葱匀和出一锅醇稠汤汁。
先喝一口汤,让五脏六腑都活泛起来,再用调羹舀一只送入口中,趁热小口咬开皮子,稠滑的皮于抿嘴间片刻即化,余下粉红的馅,带着肉的鲜香,在唇舌间酝漾,吃了个面酣耳热。
阿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笑道:慢点吃,小心烫嘴,不够再添。随即又转过头,对母亲说:你女儿长得像个洋娃娃,真可爱!
我们娘儿俩成了馄饨担上的“常客”,习惯性地一边吃一边和阿婆闲聊。阿婆的命运颇为坎坷,她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成人,本以为可以享享清福了。孰料,儿子患上急病,早早撒手人寰,媳妇丢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小孙孙匆匆改嫁。自此,抚养孙子的重担又落在她身上。她每晚肩挑馄饨担走街串巷,一边敲着敲击竹爿一边叫卖,小小一副馄饨担,却挑起了祖孙俩全部的生计和希望。
很多年后,我去了北方求学,毕业后,留在繁华大都市。等我回到家乡,却发现,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昔日的馄饨担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我惦念起泡泡馄饨,于是四处寻寻觅觅,好不容易,在古城内一条陋街窄巷,发现了一家“私人作坊”。
门面破破烂烂,连里面的桌椅板凳都摇摇晃晃似喝醉了酒。懂行的人都晓得,这种街巷摊店的小吃,风味才更纯正。我叫上一碗,舀着勺子慢吞吞吃起来。“妹妹!”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稠滑的皮于抿嘴间片刻即化,余下粉红的馅,带着肉的鲜香,在唇舌间酝漾,吃了个面酣耳热(申功晶 摄)
我扭转头一看,一位白发高龄的老婆婆端着碗,正冲着我微笑,“妹妹,你还记得我吗?”我努力回忆,眉眼依稀有些熟悉,嘴唇上一颗痣,让我脑海里灵光一现,这不就是当年馄饨摊上的阿婆吗?她的头发几乎全白,皱纹也更深。故人相逢,分外惊喜。我们一边吃馄饨,一边闲聊,阿婆的孙子后来考了技校,在工厂当操作工。再后来,他娶了媳妇,他们的老屋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平江路上,现在靠着令人咋舌的租金,日子过得相当阔绰。
孙子孙媳年纪轻轻,就提前实现了“财务自由”。他们辞去工作,天南地北各处逛,从周游各地到周游世界。好在孙子对她很孝顺,除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还经常买东西孝敬她。
“这家馄饨好吃吗?”阿婆问我,“听说大明星刘嘉玲经常来吃。”
“没有婆婆当年做的好吃”我说,倒不是为了哄她老人家开心,这些年,我吃过的馄饨何止千百碗,但觉着滋味最鲜的还是当年阿婆馄饨担上的那一碗。
“老了,做不动喽!”她眯缝着眼,颇有感慨地叹道。
或许是缘于这赖以营生的物什曾经为她带来的温饱恩泽,言辞之间,她对它始终怀有一种眷恋的情愫。记得《四重奏》卷姐对小雀说,“一边哭一边吃过饭的人,定能坚强地生活下去的”。
回首过去的岁月,馄饨担留给她的,不止是记忆中一个符号,更是生命中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而留给我的,却是一份永远也卸载不下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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