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出了个狂人。
他士族出身,也会清谈,却能“亲披甲胄,结阵督战”,一生戎马倥偬。
他位极人臣,却生性节俭,宴饮时不过只有茶和几盘水果。
他镇守荆州时,听说西边的成汉政权日渐衰败,没经过朝廷同意就擅自出兵,一举平定了蜀地。那时,朝中的玄学家还在思考人生。
他受朝廷掣肘,决定以军功立威,发动三次北伐,鏖战北方胡人,一度收复洛阳,祭扫了先帝陵寝,中原士民以为“天亮了”。
他不掩饰野心,对幕僚豪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路过曾经举兵叛乱的权臣王敦墓前,连声称赞:“可人,可人!”这是夸王敦能干,不是说人家可爱。
他还擅行废立,拥立新皇帝后大肆罢免、诛杀与自己有过节的士族,整天想着让皇帝禅让于己,却遭到其他士族阻挠,还没等到加受九锡(当时皇帝赐给大臣的最高礼遇,也是权臣篡位的象征),自己就病死了。
他是桓温,一个打破了东晋门阀政治游戏规则的人。
东晋一代,皇权与士族实际上长期处于相互制衡的状态,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与陈郡谢氏等门阀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先后扮演“王与马,共天下”的角色。这是一个贵族制社会,甚至士族的势力已经超过了皇权。史书评价,自永嘉南渡之后,“晋主虽有南面之尊,无总御之实,宰辅执政,政出多门,权去公家,遂成习俗”。
以桓温为代表的龙亢桓氏能一跃站在历史舞台的中央,也算锦鲤本鲤了。
桓温祖上阔过,龙亢桓氏出自汉代大儒桓荣,是帝师级别的豪门,但传到第六世就不行了。桓氏的六世祖史载阙如,田余庆等学者考证,这位桓温曾祖辈的人物应该是曹魏大臣桓范。
读过三国的朋友都知道,这位桓范曾经卷入高平陵之变,还劝曹魏的宗室权臣曹爽反抗司马懿,但曹爽太怂,没采纳他的建议,后来曹家的江山也丢了。桓范因此被司马氏治罪,株连三族,甚至从桓氏除名。桓氏一族由一个家学累世相传的经学世家沦为刑家,显然成不了气候。
▲高平陵之变中,桓范力劝曹爽挟持魏帝抵抗司马懿,却不被采纳。图源:剧照
到桓温的父亲桓彝这代,赶上了建功立业的好时候。桓彝年少家贫,却很争气,成为列名“八达”之一的名士,平时主要的行为艺术是散发裸奔、宅家饮酒。他常年在名士圈子里混,给儿子取名为温,是出自当时的名人温峤。
桓彝极富政治远见,南渡之初就抱上了王导的大腿,称他为“江左管夷吾”,后来正是王导助晋元帝司马睿建立了东晋朝廷。到了晋明帝时,桓彝又参与平定王敦之乱,立功受爵。后来苏峻之乱,桓彝更不得了,在与叛军交战时以身殉国,成了烈士。
至此,原本以经学成名的龙亢桓氏,靠着桓彝的军功重返政坛,代价就是桓温年纪轻轻没了爹。桓温时时想着复仇,杀害桓彝的仇人去世后,桓温假扮成客人出席他的葬礼,并当着众人的面亲手刺杀了仇人的三个儿子,着实是个猛人。
桓温年少丧父,却还有个好老婆。桓温长得帅(“眼如紫石棱,须作蜻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又有才,于是被选为驸马,娶了晋明帝的女儿南康长公主为妻。关于这位公主,最为人熟知的应该是一个典故:
桓温平蜀,纳蜀主李势之女为妾。南康长公主善妒,带上数十个婢女,拿着刀就要去找李氏算账,一看李氏正在梳头,“发委藉地,姿貌绝丽,肤色玉耀,不为动容”,是个大美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公主看到美女都愣住了,掷刀于地,说了一句:“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总算没有酿成一桩原配上门打小三的惨案。
桓温出身军功家庭,又当了驸马,可还是被当时名声煊赫的一流大族看不起。
有一次,桓温想为其子向琅琊王氏的王坦之求亲。王坦之本来想答应,回家问自己老父亲的意见,他爸立马就反对,大怒道:“你竟然这么糊涂!怎么可以为了给桓温面子,而把你的女儿嫁给军人之子呢?”王坦之只好以其他理由向桓温推辞。桓温心里明白,说:“你父亲不肯也就罢了。”
陈郡谢氏的谢奕,即谢安的哥哥,在桓温手下当过司马,二人感情深一口闷,相约一起喝酒。谢奕是个酒鬼,但桓温酒量不行,喝到一半躲进了南康公主的房中。谢奕酒兴未了,拉着桓温帐下一名将士和他接着喝酒,还拿自己的上司开玩笑,说:“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
正是由于门第之见,桓温早年频频遭受这些所谓世家大族的奚落,而他本人也处于士族与军人双重身份的矛盾之中,本身就是这场门阀政治游戏中的异类。后来他的种种僭越之举,可说与这种特殊身份不无关系。既然无法成为一个合法的参与者,那就干脆将矛头对准大环境,向整个东晋王朝发起挑战。
但此时的桓温首先要捞到自己的第一桶金。
前文说到桓温娶了个好老婆,这就不得不提南康公主的舅舅庾亮。颍川庾氏是继琅琊王氏之后崛起的世家大族,庾亮之弟庾翼、庾冰也凭借外戚的身份担任朝中重臣。桓温初出茅庐就得到了庾氏家族的有力支持,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庾翼一直看好这个甥女婿,极力向皇帝打广告:“桓温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
东晋时,士族与皇权在互相平衡的同时,也屡生龃龉。庾翼临终前,希望由自己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官爵,其中包括掌管荆州这一地方重镇。辅政的重臣何充是皇权的发言人,他极力反对庾氏继续控制荆州,痛斥庾翼弄权,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在这场朝廷重新调整势力格局的博弈中,桓温可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作为一个实力弱小的士族,他在会稽王司马昱和何充的推荐下被推上了前台,成为新任荆州刺史,都督六州诸军事。司马昱,即后来的晋简文帝,也是桓温人生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永和元年(345年),34岁的桓温出镇荆州,宛如蛟龙入海,他不仅得到一个肥差,有了一块可以大显身手的地盘,还掌握了长江中上游的兵权。
▲桓温立足于荆州发展事业。 图源:摄图网
到了荆州,桓氏还是那个王、谢看不起的军功家族,桓温当然要想办法提升自己的职场竞争力,就好像现在有的年轻人会多修学历多考证,给自己镀层金;有的人炒作自己,还要花钱和巴菲特吃顿饭。桓温靠着其父的军功发家,在他掌握荆州的兵权后,最直接的方式当然是打仗。
吕思勉先生认为,“桓温之志,在于自张权势,欲张权势,必立功名,必先其易者;故胡平之谋,一变而为伐蜀。”当时,东晋的北边是羯族建立的后赵,兵力雄厚、实力强大,西边是氐族建立的成汉,正龟缩于蜀地。柿子挑软的捏,桓温想,那就找成汉打一架吧。
在出镇荆州的第二年,桓温就上疏朝廷请求伐蜀,还没等朝廷同意,自己招呼都不打就直接领兵上路了。
巴蜀之地易守难攻,成汉立国四十年,到了后期已经有点儿小骄傲,“恃其险远,不修战备” 。桓温亲率大军西进,先派遣一支奇兵为先锋长驱直入,转眼间就到了成汉的腹地青衣(今四川青神县)。成汉末代国君李势发兵抵抗,为时已晚。桓温将辎重留在后方,与将士只带三日粮,直奔成都而去,沿途三战三捷。成汉军队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到了最终决战。
桓温与成汉在成都西南的最后一战极具戏剧性。史书记载,此战开始时,桓温的先锋部队出师不利,参军战死,全军陷入慌乱之中。这时,成汉军的一支箭还射中了桓温的战马,差点儿让他摔下马去。正在桓温军正要重整旗鼓时,军中一个负责擂鼓的军官估计第一天上班,把发布撤退命令的鼓声敲成了进攻的号令。桓温全军士气大振,手下将领拔剑督战,再次向成汉军发起进攻。
结果,东晋军打赢了,李势投降,成汉灭亡,桓温仅仅用了三个月就平定蜀地。平蜀之后,天下都知道了桓温的威名,这次风险投资给了桓温极大的回报,他如愿以偿,以军功提升了自己的声望。
随着石虎病死,后赵这一胡人政权正走向崩溃。北伐,是东晋朝廷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在桓温之前,祖逖与庾亮兄弟都发动过北伐,但始终无法克复中原。针对东晋各派对北伐的态度,钱穆先生有过精彩的分析,他认为东晋一朝的皇室和大世族出于自身利益,大都是反对北伐的,“晋室若要团聚国力,经营北伐,首先不免与门第的要求与希望相冲突。门第自有其凭借与地位,并不需建树功业,故世家子弟,相率务为清谈……对于事物世务,漠不关心,便成高致。”相比之下,桓温却有非北伐不可的理由,他急切地渴望提升自己的权势。在统治集团内部的阻碍下,桓温上表请求北伐,并发兵武昌以做准备。但是,东晋朝廷开始忌惮桓温了,在他自作主张讨伐成汉之后,朝廷和世家大族终于知道,这个驸马爷可比庾氏兄弟还不好对付。东晋朝廷眼见着北方少数民族势力分裂,不愿错失良机,可也不敢重用桓温,于是有意压下桓温的表文不回复,改用名士殷浩等主持北伐,命殷浩在扬州都督五州军事,与桓温的荆州集团抗衡。桓温得知朝中有人阻挠,愤而反击,上表说:“昔乐毅谒诚,垂涕流奔;霍光尽忠,上官告变。馋说殄行,奸邪乱德,及历代之常患,存亡之所由也。”并自称:“臣虽所存者公,所务者国;然外难未弭,而内弊交兴,则臣本心陈力之志也。”桓温的诗文多已散佚,但据史书记载,他一生著作颇丰,在文坛颇具盛名,还被南朝文学评论家钟嵘评为东晋诗歌大家之一。殷浩与桓温有些交情,双方也还不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殷浩这个人只好清谈,并没有军事才能。朝中因北伐分为三派:桓温派、殷浩派与调停派。其中,琅琊王氏的王羲之为调停派的代表。有学者推测,永和九年(353年)的兰亭之会很可能是为了集合各派代表共商国是而举行的一场盛会,并非一次简单的文人聚会。正是在这一年,殷浩北伐以失败告终,此后被废为庶人。对于这个结果,桓温早已预料到,他对谋士郗超说:“殷浩这个人有德有言,在朝中做个重臣足矣,朝廷用错人才了。”殷浩被免职后,表面很淡定,就是整天拿手比划,在空中写“咄咄怪事”四个字,其实他也想投靠老朋友桓温。后来听说桓温要起用自己,殷浩就兴高采烈地写了一封信回复,但因为太在意此事,更是忙中出错,他把纸张反复摊开十余次,最后阴差阳错地寄去了一封空书信,桓温一看,直接和他绝交了。殷浩失败后,桓温成为北伐的唯一人选,朝中再也没人能阻止他。之后,桓温在15年内发动了三次北伐。桓温北伐,虽取得了不少战果,但最终也是前功尽弃,不然也没南北朝什么事了。不过,北伐将桓温的势力推向了顶峰,至太和四年(369年),在拥有军权的东晋十二州中,桓氏已掌握其中一半以上,远远超越了此前王、庾等大族的军事实力。在永和十年(354年)的第一次北伐中,桓温的主要对手是前秦苻健。苻健在后赵衰落、北方大乱之时占据了关中,建都长安。此时的前秦,只是割据一方的地方势力,30年后,苻健的侄子苻坚将在统一北方后,带给东晋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桓温与前秦军战于蓝田,亲自擂鼓督阵,终于大破秦军,率军到达长安以东的灞上,至此,关中震动,各郡县吏民纷纷来降,当地百姓“持牛酒迎温于路者十八九”。有一些经历过永嘉之乱的老人感激涕零,说:“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官军。”自上一次晋军来到关中,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年。在这些夹道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叫王猛的隐士,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后来正是他辅佐苻坚统一了北方,而此时,王猛与另一位枭雄桓温相遇。见到桓温后,王猛“披褐诣之,扪虱而谈”, 他身上披着一条破麻袋,一边抓着虱子,一边谈论天下大事,旁若无人,一副魏晋名士的风流做派。桓温一看,人才啊,就问,王先生,我奉天子之命率领大军来为讨伐逆贼,为百姓除害,关中的豪杰为何不来投奔我呢?王猛一言揭穿了桓温伪装的面具,说:“将军不远千里而来,离长安不过咫尺之遥,如今却不渡灞水,驻军灞上观望。大家猜不透你的心思,因此不敢前来。”在王猛看来,桓温是为了北伐而北伐,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提高个人威望的虚名罢了,根本不是为朝廷分忧,更何况,若北方之敌皆除,桓温就将失去利用价值,陷入鸟尽弓藏的境地。桓温听罢,默然良久。他心中所想,是否真如王猛所说呢?“不度灞水,百姓未知公心。”王猛的话还回荡在桓温耳边,而晋军在灞上的踟蹰,果然给了前秦喘息之机。苻健站稳脚跟后,继续固守长安,与桓温军再战于白鹿原,晋军死伤惨重,再加上粮草不济,只好退兵,此次北伐无功而返。
此后的两次北伐,桓温尽管也取得了一些胜利,还在第二次北伐中拿下洛阳,祭拜、修复了毁坏的西晋诸帝陵墓,可更多是功败垂成,尤其是在第三次北伐的枋头之战中,惨败于前燕名将慕容垂。这是桓温军事生涯中最大的一场败仗,晋军死者多达数万。枋头之战前夕,前燕的谋臣申胤早已断言桓温必败。他认为:“晋室衰弱,温专制其国,晋之朝臣,未必与之同心。故温之得志,众所不愿也,必将乖阻,以败其事。”意思是说,桓温功高震主,这是晋廷朝臣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他们必会千方百计阻挠此事。东晋朝廷始终是桓温的另一大战场。在三次北伐后,桓温已经兼领扬州,将东晋的荆、扬两大重镇一手掌握,是时候找政敌们算账了,他甚至要彻底推翻这场东晋门阀的政治游戏。第三次北伐失败之后,东晋朝中明里暗里反对桓温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桓温当然要让这些反对者知道,晋朝现在是谁做主。谋士郗超为桓温献上了一条计策,说:“明公既居重任,天下之责将归于公矣。若不能行废立大事、为伊霍之举者,不足镇压四海,震服宇内,岂可不深思哉。”郗超的意思是,您要证明整个东晋朝廷就你最牛掰,你就要把皇帝废了,做给那些反对你的人看。当时的晋帝叫司马奕。桓温依仗军功,位高权重,早已今非昔比,他听从郗超的建议,借故把司马奕贬为海西公,以此树立威名,并拥立曾经支持过自己的会稽王司马昱为帝,是为晋简文帝。桓温擅行废立,实际上已经暴露自己篡位的野心,他甚至将此事做绝,大肆屠杀仍然拥戴海西公的士族,其中就包括庾氏一族,只因庾冰之女为海西公妃,庾氏因此被视为海西公一党。史书记载,庾氏的庾倩、庾柔被杀,庾希被逼反,之后,桓温还将庾希、庾邈及子侄五人俱斩于建康市,夷三族。二十多年前,桓温得到妻子舅舅们的提携而崭露头角,如今的他,却对这个家族进行了残酷的大清洗。桓温擅权后,已经打破了皇权与士族之间的平衡。废立皇帝,意味着他的权力已经凌驾于皇帝之上。耐人寻味的是,桓温势力最为强盛时,地盘距离建康只有几百里,却始终不愿进京为官,也没有出兵篡位。桓温一方面看似不惧皇权,一方面始终有些忌惮,并没有突破封建臣子的樊笼,这也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同时,桓温也打破了士族与士族之间的平衡,违背了王导当初团结南北士族的初心。桓温不仅屠戮庾氏等士族,还颁布“土断”, 严厉清查户口,对隐匿户口的贵族地主予以惩处。士族出身的他,成了东晋士族最大的敌人。桓温根本不想做这场政治游戏的玩家,他是这场游戏的破坏者。简文帝司马昱是晋元帝的幼子,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皇室贵族,史载,“帝美丰仪,善容止,留心典籍,凝坐满席,湛如也”。如果不是晋朝皇室一团糟,他或许根本不会出现在政治风暴的中心。宰相何充死后,司马昱作为他的继任者辅佐皇帝,代表中央朝廷牵制着以桓温为代表的地方士族,两人从最初的相互信任,变成了将相离心的对手。造化弄人的是,在制衡桓温多年后,司马昱竟然还在桓温废帝后被立为新皇帝。简文帝是个老实人,深知桓温的野心,在担惊受怕中只当了八个月傀儡皇帝。病笃之时,他曾紧急召见桓温,一夜连下数诏,托付军国大计。在最初的托孤遗诏中,简文帝受桓温胁迫,写的是“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并说“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这相当于给了桓温篡位的口实。朝中重臣王坦之、谢安分别出自王、谢两大族,他们立马就发现这道遗诏的BUG。王坦之得知此事,赶紧持诏书亲手毁于简文帝面前,简文帝无奈地说:“我的皇位是躺赢得来的运气,卿何必如此呢?”王坦之愤然道:“天下,是晋宣帝、晋元帝开创的天下,陛下不可独断专行!”这一句点醒了简文帝,他只好让王坦之改写诏书,说:“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诸葛亮)、王丞相(王导)故事。”这道诏书,意味着简文帝只是任命桓温为辅政大臣。当天,简文帝驾崩,太子司马曜即位。王、谢等大族掌握了获胜的关键钥匙,由于桓温不在朝中,只要他不动武,就威胁不到皇帝与朝中士族的联合。
▲桓温原本希望的禅让,成了“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图源:剧照
桓温得知此事后,也只能无奈地跟弟弟桓冲写信说:“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到了第二年,宁康元年(373年),62岁的桓温病重,他一直要求朝廷为自己加九锡。谢安打听到桓温时日已无多的消息,故意拖延时间,直到桓温去世,也没有让他如愿,没有让他再接近皇位一步。一代枭雄,几乎打破了门阀政治的规则,却还是败于规则之下。桓温是士族,也是军人,而之后夺取晋朝皇位的人中,一个是他出身门阀士族的儿子桓玄,另一个是武将出身的宋武帝刘裕。元兴二年(403年),桓玄在消灭权臣司马道子父子和北府兵将领刘牢之后,废晋安帝,篡位称帝,建立桓楚。之后,次等士族出身的北府兵将领刘裕,以讨伐桓楚为名举兵,驱逐桓玄,扶持晋安帝重登帝位,成为了新的权臣,独揽大权,并于元熙二年(420 年)逼迫晋帝禅让,称帝建国,改国号为宋。桓温篡位的野心,将时代撕开了一道裂缝,而这场变革最终在他死后多年爆发。东晋门阀政治的回光返照就此归于沉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裕是门阀政治的掘墓人,而为他递上这把铲子的,正是桓温。隋唐以后,桓温成为了谋逆的代名词。在唐代官修的《晋书》中,他与举兵作乱的王敦单列一传,而编撰者不过是用“朝政之无章,主威之不立”等巩固封建皇权的观点,对其加以批判,将他归为逆贼。然而,在最初的记载中,桓温的形象并非如此。南朝的史学家沈约认为,桓温是个英雄,“雄才盖世,勋高一时,移鼎之业已成,天人之望将改”。
▲《世说新语》,塑造了南朝文人心目中的桓温形象。图源:网络
在《世说新语》中,关于桓温的记载有近百条,在这些生动的故事中,他也不单单是乱臣贼子,更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而是一个可爱的枭雄:桓温北伐时,路过年轻时居住过的金城,见30多年前亲手载下的柳树已长成十围,而神州陆沉的悲惨现实无所改观,不禁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有一次,有人向桓温请教王坦之、谢安二人的高下。这两人都是桓温的政敌。桓温刚想开口就后悔了,说:“你喜欢传人话,我不跟你说。”桓温担任荆州刺史,施行德政,不愿以酷刑威慑,属吏犯罪受杖刑,木棒只是从官服擦过。桓式从旁边经过,就对桓温说,我刚刚看人受刑,木棒举起拂过云彩,落下时也不过是掠过地面。桓温笑说,我还担心打重了……
一个明明可以举兵造反的权臣,到死都在等着他的皇帝加九锡,硬是要按规矩办事,在政治上竟如此天真。难怪南宋人朱熹对此风趣地评价道,“若他便做了二十分贼,如朱全忠之类,更进一步”,谢安也拿他没办法呀。桓温最后的这点天真,既不能让他流芳百世,也不能让他遗臭万年,只留下一代野心家被活活熬死了的历史谈资。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如果喜欢,记得随手点个在看以示鼓励呀~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