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都是苦难的,我们干吗要假装永远活在蜜罐里?所有人都知道糖是一种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的食物,但我们仍然嗜糖。偶尔有人叫你吃点青菜,吃点苦瓜,你会抱怨说,你就不应该拿这样的东西给我吃。
大家好,我叫周浩,是一个纪录片导演。
人生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当发生一个事情以后,我们都喜欢去找因果。电影《哪吒》里有一句特别时髦的话,叫“我命由我不由天”。活到50 岁后,你会觉得有时候命好像还是得认。
我报考大学的时候选的是机械制造专业,这个专业我谈不上喜欢,但它几乎是我唯一的选择,因为我是一个红绿色弱。红绿色弱意味着什么呢?红花通常是普通人看起来最炫目的,但在我的世界里,黄色的花比红花更引人注目。
这让我意识到,因为起点不一样,同一个事物在不同人眼中是不一样的状态。大家都说“红色是最醒目的”是真理,但它对我来说就不成立。那我也是人,我的感受不重要吗?
如果当年能选择一个好专业的话,也许我后来不会改行两次。毕业以后,我先是做了九年的记者,后来又改行拍纪录片。
纪录片是什么,它能起什么作用呢?我一直觉得纪录片是一种媒介,它是人和人之间沟通的一种方式。
我们喜欢一个导演,实际上是喜欢这个导演看世界的方法。每次去参加电影节,能获奖当然是一件非常嘚瑟的事情,但更兴奋的是在那里能看见不同人对世界的不同解读。
通过他们的片子,我们会发现原来世界还可以这么被解读,好像拓展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这也让我觉得,人生本来就是短短的这么几十年,固守自己的观点是很不值得的一件事情。
我从2001 年开始做纪录片,到现在已经做了11 部长片了。我可能是中国导演里拍摄题材最宽泛,拍摄的行业和人物跨度最大的一位。
▲周浩部分纪录片作品
所以给别人一种感觉,好像我什么题材都能拍,什么人物都能拍。我拍过级别很高的官员,拍过毒贩,拍过工人、农民、警察、医生、学生,真是蛮多的了。其实你们看到的只是我的成片,没有成片的远远多于这11部,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
01
我想先跟大家讲讲我和龙哥的故事,大概是2004年左右,拍完我的第一部片子《厚街》,我正在四处寻找下一部片子的题材。我生活在广州,当时在《广州日报》头版下面的通栏里看到一条小通讯,说在广州火车站的某个烂尾楼里聚集着一群吸毒的人。
出于记者的好奇,我拿着摄像机进入了那个烂尾楼。去了以后,看见很多触目惊心的场景。其实在进入这种环境的时候,他们对你是非常提防的。但如果你去了一次,去了两次,仍然没把警察带来,他们对你的防备也就放下了。
在这里面我就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跟我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后来我才了解到他是在里面贩毒,以贩养吸。他在那栋烂尾楼里算是一个比较有脸面的人,他就是龙哥。因为我并没有给他带来危险,他又是一个喜欢交流的人,我们就开始慢慢聊天,甚至还去喝过两次酒。
我当时告诉朋友们说我在拍一个关于吸毒的片子时,他们并没有感到特别新奇,觉得那能有什么呢?吸毒人的状态大家都了解,这能拍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
当时我也没有抱太大的期待,只是有这么一件事儿,定期我就会去看一看。其实每次都是他主动找我,到今年我们认识已经18 年了,我们俩仍然还在延续这样的关系,只有他能找到我,我找不到他。他电话经常换,但是这20年来我是没换过手机号的,所以他找我很容易。
龙哥其实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每次会装成没事的样子问我要点小钱,我也会给他,所以这个片子的英文名叫Using,利用。我想拍一部片子,他需要一点小钱,偶尔也需要一个人聊天,这就是我跟他早期的关系,我就靠着这种关系一直拍了下去。
▲纪录片《龙哥》
有时候他会消失半年,突然间给我打电话,见面的时候我就会把摄像机带过去。我跟他在这种交往中间开始了这部片子的演绎。一开始我想拍的是一个毒贩的人生故事,最后我不得不进入这部影片,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互相角力的过程。
《龙哥》这部片子里有一个经典的片段就是龙哥吞刀片。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问我你是不是有一个朋友叫阿龙。我说是的。然后对方说,他现在正在派出所,你过来捞他。
当时我在广州的居住地离派出所大概有80 公里,我打车赶到那里的时候,龙哥已经回家了。我又赶到他家,一进门就看见他在床上打滚。我说,怎么了?他说,刚从派出所被放出来,偷了点东西。
他偷了将近三万块钱,如果被定罪的话,可能会有十多年的牢狱之灾。他告诉我他在派出所吞了刀片,警察怕出事,就把他放走了。当天晚上我在他那儿待到很晚,我看见他吞了很多生韭菜,据他说,吃生韭菜可以把刀片缠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又赶过去,他的状态比前一天要好一点,然后我们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在谈话的过程中,他突然开始吐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面对那个场景没有感到特别紧张,这个事情好像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年以后,我跟他的女朋友阿俊谈到这件事,阿俊那时已经和他分手了。阿俊说,你不知道吗,他一直在骗你。我说,怎么了?阿俊说,那天你来之前他专门抽了一管血含在自己嘴里,你来的时候吐出来了。
我说我跟他谈话谈了半天,没看见有任何迹象,他也不可能一直含着一口血跟我交流啊。阿俊说,他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他这辈子不演戏可惜了。
▲图片来源《龙哥》
我断断续续拍了他三年。三年以后,他因为贩毒在丽江被逮捕,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后来因为要慎用死刑,他就没有死成,改判了有期徒刑。他进监狱以后,他的入狱通知书是寄给我的。在看守所里面,我问他,你到底吞刀片没有?他迟疑了一下回答我说,吞了。
龙哥是在2006年底入狱的,最近一次联系我是今年元旦,他给我打电话,我问他你还有多久出来?他说还有四年。我问,出来后有什么打算吗?他说,我要回家,这辈子亏欠太多了,父母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我再回去尽尽孝吧。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在给他钱,因为我变成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他钱的人,这个时候好像我就变成了他的某种希望一样。钱也不多,每年大概三四次,当初是200块,现在是600块。
那天他还跟我说,他回家的时候希望我能陪他一起。我说,你还想被拍呀?他说,都到这一步了。我和阿龙的纠缠,也许从拍纪录片开始就注定了将延续一生。
▲图片来源《龙哥》
前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我在微博上收到一条私信问我,阿龙是不是叫吕某某?我说,是,你认识他吗?他说,我们是一个号子的,他挺仗义的。
人生本来只有自己的一段,但当你遇到这样的故事,搭上这些人,如果你能承受的话,的确是“厚重”了起来。这种感觉有时候你会觉得——好像不应该这么说——但的确是有些“美妙”吧。
02
拍纪录片又发不了财,甚至还要贴钱,那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还要一直拍?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享受拍片子带来的那种“发现”的快乐,做片子的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你发现了那些连接。
2015 年,我一个朋友叫刘新宇,他在做《中国留守儿童白皮书》,请我去拍点小片子。我是从贵州出来的,我说那我就回贵州拍吧,他说没问题。
凭自己对当地地貌的了解,我随机地找到一个乡村中学。那个校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给我推荐了一个初二的班级。他说,这个班大概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也许你能看到一些故事。
然后我就去教室里跟他们一起上课,开始了我的拍摄。大家知道中学生的学校生活其实是很乏味的,你也很难去发现什么故事。我就跟他们聊天,聊他们家庭的状态,但仍然没有找到特别兴奋的点。
正好赶上清明放假,我就决定跟其中的几个孩子回家,其中一个孩子叫梁忠彪,就是画面中这个孩子,我跟他回家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幕。
小彪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只回家一次。他还有一个哥哥,他跟奶奶不和,于是他就一个人住。小彪在乡里读中学,一周也只能回去一次,这就意味着这只小狗一周只能吃一顿饱饭。
你说父母爱不爱自己的孩子,肯定爱,但他们不得已要出去谋生。小彪也非常爱这只狗,但是他要上学。我突然好像找到了某种连接,小彪跟小狗的关系,就像父母跟他的关系。
在我们拍完后不久,这条狗就跑不在了。我跟梁忠彪现在偶尔还有联系,一个月前,我问他,你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他说,我在深圳上职业学院,已经二年级了,马上就要毕业了。
我又问他,你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这条狗。他说,我相信有一天我们还会再相遇。他今年大概二十二岁,我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条狗给他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一直陪伴着他。
经常有人问我,导演你的题材怎么来的。其实我们做片子,有时候题材来得特别惊心动魄,但有时候好像也就是一个微小的触动,就会让你去拍摄。
我在拍完《大同》以后,就在想下面该拍什么片子呢?拍完了市委书记,是否该拍省长?
▲纪录片《大同》
也是在这次拍留守儿童的过程中,我到了贵州的一个布依族寨子,也是去拍这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太多的惊喜。在拍摄的最后一天,我碰见了一个小姑娘。
当时我们其实是在拍别的女孩,这个女孩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跑过来跟我说,你为什么不拍一拍我?
这个小姑娘当年十二岁,现在已经十九岁了,她今年高考。她告诉我们说,这辈子不想嫁人,只想回到她的村子教书。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好吧,我来陪你长大吧。
于是从2015年开始,我一直跟拍了包括她在内的三个女孩的故事。就是这张照片上的三个女孩,最左边是罗晶,中间是韦秀业,靠近我的是韦小凤。韦小凤今年腊月二十三结婚,我也会赶到贵州普安去。
你们也许会觉得拍摄这样的题目很简单,只需要投入时间就行了。其实在这个片子里我受到了非常大的挫折,也许是我拍片子以来受到的最大的挑战。
就是中间这个女孩子,我已经拍了她六年时间了。她去年高考,我们去拍摄的时候,因为疫情进不了她的学校,只能拍她从学校出来,进入另外一个考场的过程。去之前我也给她打过电话,我说明天要拍你高考。其实她蛮紧张的,但她说,好,你来吧,反正你都拍了这么久了,但是要稍微离我远一点。
拍摄那天的时候我是站得很远,但摄影师和录音师离她很近,因为他们已经很熟了。从她一出校门开始,摄影师就拿着镜头贴着她拍,大概也就一两米的距离。应该是紧张吧,这个女孩突然之间大哭,最后一直哭到考场门口,让我几乎崩溃掉了。
我就告诉我们的团队说,我们撤吧,我不希望她在出考场的时候还看见我们。后来又跟她班主任说我们就走了,不再打扰她了。后来老师说她考完语文出来状态还比较轻松,但这还是让我特别内疚。
高考成绩出来后,她刚刚上二本线,被天津的一所学校录取了。但是她说天津太远,还是想读本地的大学,所以她今年又复读了。在她复读这半年里,我都不敢去打扰她。
其实我们两个在微信上已经达成和解了,但这种愧疚感产生的压力我觉得是非常大的。碰见毒贩,碰见官员,你好像可以泰然处之,碰见一个小姑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拍片子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风光,而且你们看见的都是我的成片,其实还有很多片子是没有成功的,而且到现在我也不敢保证这个片子一定能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