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3月8日18时38分，三十年代最红的女星阮玲玉，服30粒安眠药自杀身亡，时年25岁。
她死后，上海数十万人上街为她送葬，甚至数名影迷随之自尽。
她的情夫唐季珊此后公开两封遗书，直指她的自杀，是因“人言可畏”。
连鲁迅都写下《论“人言可畏”》控诉。
然而不久，唐季珊勾搭的舞女梁赛珍姐妹，公开了阮的真正遗书，在阮的原文，只有痛斥张达民、唐季珊的无耻与卑鄙。
两套遗书的真伪、阮玲玉的真正死因，始终处于争论。
关锦鹏1991年执导的电影《阮玲玉》，将两套遗书的说辞，都保留在片中。
这部电影，也是大部分当代观众，了解这位中国最出色演员之一的主要渠道。
电影《阮玲玉》并未平铺直叙阮氏生平，而是将影片主创的评论、对当年亲历者的采访、阮玲玉电影片段混剪入编演的剧情中。
导演关锦鹏试图以类似“间离”的手法，避免观众沉浸入阮玲玉的情感世界。
你会发现，每到编演部分的情绪高点，就会插入张曼玉、梁家辉、刘嘉玲、秦汉、吴启华等人对当时事件、人物情绪以及演员生涯、观众舆论等等延伸问题的讨论。
甚至，在结尾阮玲玉葬礼的画面，频繁地将一般视作“拍摄花絮”的现场素材剪入正片，并不剪掉action、cut前后的说戏、换装。
我们的视线，游走在真实的阮玲玉、扮演的阮玲玉、在扮演别人的阮玲玉、以及思考阮玲玉人生的张曼玉之间。
似乎，关锦鹏想让观众同自己一道，以冷静的态度、客观的视角，来审视这场几十年前的“公众舆论事件”。
影片从阮玲玉1930年加入联华影业、主演孙瑜的《野草闲花》《故都春梦》切入。
进入联华前，1926年入行的阮玲玉一直混迹娱乐、神怪片中，直到拍完这两部片，才走上演技派道路，成为最具号召力的明星之一。
扮演阮玲玉的张曼玉，演艺生涯相当类似，曾被视为花瓶，直到主演王家卫影片，才走上影后之路。
前一个半小时的情节中，关锦鹏进行艺术电影式的处理，没有太多跌宕、刺激的剧情，以生活流的方式，展示阮玲玉的日常生活、工作、情感。
阮玲玉一生中，有过三段情——张达民、唐季珊和蔡楚生。
张达明出身大户，阮母在他家做工，少女阮玲玉很快迷上了这个年轻少爷。
然而张达民空有大少身份，却不学无术，阮玲玉做影星后，张达明全靠她供养；
富商唐季珊专擅包养女演员、舞女，同阮玲玉在香港躲避战火时相识。
返回上海后，阮玲玉即与张达民分开，住进唐季珊为她购买的小洋楼；
蔡楚生则是电影导演，相似的出身、创作思维，让二人在合作中隐隐产生情愫。
碍于蔡楚生有家室，最终阮玲玉同他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然而，这些30年代女明星八卦热搜，并非关锦鹏最想展示给观众的。
他想让观众看到的，是一个顽强的表演艺术家。
从1930年到1933年，阮玲玉陆续主演《野草闲花》《故都春梦》《桃花泣血记》《小玩意》《城市之夜》《三个摩登女性》《香雪海》等等。
导演试图还原这些部分已散佚影片的拍摄过程。
透过张曼玉的表演，我们能看到阮玲玉，为何是那时最当红的女星。
在《野草闲花》序幕，她扮演在雪地里咬破手指喂婴孩的母亲。
没有生育过的阮玲玉，会详细询问好友生育的感觉，来寻找母亲的心态，会躺在真正的大雪地中，感受寒冷与饥苦。
《小玩意》中，她和黎莉莉扮演在战火中死别的母女。
黎莉莉始终找不准临终时的情绪，阮玲玉教她此时虽然痛苦，但更不想让母亲痛苦。
于是，黎莉莉悟出来自己平静地躺在阮玲玉怀中，用手指抹去阮玲玉眼泪的动作。
这在彼时还热衷于夸张表演的默片时代，简直是神来之笔。
而《三个摩登女性》筹备初，卜万苍导演并不属意惯常扮演高贵、风情女子的阮玲玉，来出演代表革命的女工周淑贞。
阮玲玉为拿下角色，在卜万苍面前抹去唇彩、拢起发髻，并豪言倘或影片失败，自己承担责任。
最终，阮玲玉挑战自我、突破成功，迥异于阮玲玉以往形象的周淑贞，让《三个摩登女性》成为“左翼电影运动”最具社会影响力的作品。
阮玲玉作为明星演员，极富社会意识，后期主演的都是反映社会问题、号召思想进步、强调民族抗争的作品。
同时，阮玲玉超越默片时代水准限制的表演思路，让她所塑造的角色，时至今日依然能打动观众。
她最具代表性的两部影片，《神女》和《新女性》，不仅在当时成了她的催命符，反过头来观望她的一生，也成了她命运的写照。
电影《神女》讲述神女为养活儿子沦落街头，先做暗娼，又遭流氓强占......
神女的人生悲剧不仅在于穷困，而在于整个社会“恨娼大于恨贫”。
除了校长以外，没有人在乎神女因何沦落，他们只在乎“肮脏”的结果，他们只想要痛恨、斥责这个结果。
在《新女性》里，阮玲玉所饰演的韦明，与神女如出一辙，她在苦难与流言中自杀，弥留之际看到报纸上的造谣污蔑，大呼“救救我！我要活！我要报复！”
《新女性》中对新闻小报记者，为求“独家”不顾人性的痛诉，遭到上海记者协会的反对，要求联华公司公开道歉、并删减掉影片中有关记者的桥段。
不久，记者们又将自己的笔锋，对准了影片的女主角阮玲玉。
阮玲玉与张达民协议离婚时，承诺给张每月生活费，然而贪得无厌又无法自食其力的张，很快打起了阮玲玉的主意。
张达民为敲诈，撕毁旧协议、状告阮玲玉唐季珊。
新闻记者闻风而动，开始在报纸上大肆编排阮玲玉如何通奸、风流成性、私生活糜烂，甚至于讲《神女》《新女性》就是阮玲玉同她母亲的故事。
流言四起，背后对阮玲玉指指点点者无数。
唐季珊丝毫不理解阮玲玉此时的痛苦、无助，而阮玲玉也意识到，即便官司打胜，在民众眼里，她和唐季珊也永远是一对“奸夫淫妇”。
妇女节前夜，阮玲玉前往联华老板黎民伟家，参加聚会。
聚会上，她豪饮、豪言、热舞，尽情享乐，与亲朋好友个个拥抱、亲吻。
没有人意识到，她是在同全世界告别。
当晚，阮玲玉留下遗书，托唐季珊照料她的母亲、养女，将三十粒安眠药倒进粥里吞下，溘然长逝。
导演关锦鹏将阮玲玉关于“人言可畏”“何罪可畏“的两封遗书，都通过张曼玉的旁白，记述在影片中。
他并没有拍摄唐季珊如何伪造遗书、拖延送医造成回天乏术的刺激戏码。
转而记录大段曾与阮玲玉共同生活过的人，在阮玲玉葬礼上对阮玲玉的回忆。
费穆、黎民伟、蔡楚生、卜万苍、孙瑜、吴永刚…这些华语电影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或坐或站在阮玲玉遗体边缅怀她种种好处、良行。
自杀前一直只能听到恶言羞辱的阮玲玉，如果在生时能听到这些人对自己的评价，或许也不会走上绝路。
然而事实是，当阮玲玉千夫所指、身背官司时，包括曾和阮玲玉一起拍摄《新女性》的蔡楚生，都退缩了。
他们没有人拉阮玲玉一把。
于是，这位情感丰富的天才演员、懂得反抗与进步的新女性，走上了最决绝的反抗之路，将她美好的生命，停滞在二十五岁。
无论阮玲玉死前有没有写下“人言可畏”，她最终是死于“人言”。
张达民的卑鄙是首恶、唐季珊的自私是从犯，追逐“桃色新闻”、用污蔑掀起舆论的记者是刀柄。
而被报道煽动起来，每一个辱骂阮玲玉、看阮玲玉笑话、对阮遭遇无动于衷的人，是刀刃。
所有人，都是凶手。
阮玲玉的神经，是被安眠药阻断的；而阮玲玉的精神，是被整个社会舆论，砍断的。
在送殡时多么痛心，在缅怀时都么懊悔，都已经没有用了，被杀死的阮玲玉，听不到。
阮玲玉作为女明星，不幸的是，她生命的一切都被当作奇观来窥视；
幸运的是，作为影星，黑暗胶片上，会永远镌刻住她眯眯的眼、甜甜的笑，让她的悲剧和她扮演的悲剧人物直到今日都被铭记。
但在当代，普通人同样会被镜头所窥视、被媒体舆论所瞄准，普通人生命的一切同样会被摆在信息流上任过往人品评。
但是普通人的类似遭遇却不一定会被铭记。
哪怕是引起热议，换来惨白屏幕上的黑字热搜，可过几天，热搜与讨论，都会一起自然地失去热度。
然后，谣言、恶语又会拐向下一个目标，一个新的“阮玲玉”......
在电影《新女性》的豆瓣热评中，有这么一句“想来韦明如果活在今天，应当命不该绝，阮玲玉也是”。
其实，《新女性》到今天，探讨新闻良心、舆论暴力，试图作以警示的影视作品，从来就没有少过。
曾掀起收视狂潮的《我们与恶的距离》，就是讲述善于煽动情绪、博取热度的媒体与网络舆论引来的乌合之众，如何“杀人”。
去年的《变成你的那一天》，通过娱记与明星互换身体的爱情故事，也痛斥八卦记者为追逐噱头肆意编造。
包括前段时间大火的《开端》中，王兴德夫妇受到刺激，也是因他们的女儿在为博取热度与关注的视频博主肆意评论的网络流言口中，从受害者变成“脑残”......
然而，这些事件还是在现实一遍遍发生。
太多人躲在闭塞小圈子里，随着舆论人云亦云，将自己的情绪投射到根本不了解的人与事上。
丰富的媒介、碎片化信息，将阮玲玉曾受到的伤害，升级得更为庞大。
在人人都是网民的当代，无论是发出恶评、还是遭到恶评的人，都很难得知网线对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不仅是声讨一个“网络暴力”的问题。
这与整个社会思维息息相关。而这种思维，不仅没有随着世界进步而消失，甚至还随着网络的隐蔽性，被无限放大。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不会变吗？
我们，就跟这个世界一样。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2-13 06: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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