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武汉7日隔离后，我不再暴跳如雷 | 人间

源济

亲历武汉7日隔离后，我不再暴跳如雷 | 人间

Original 温手释冰 人间theLivings  2022-02-10 21:05

1205说：“就是说我持国家健康码的绿码可以畅通无阻，持湖北健康码的红码那就是不能出武汉？我怎么还是没搞懂！”

群主说：“我们也没搞懂，也没必要搞懂，上面怎么规定，我们就怎么执行。”

配图 | 《在一起》剧照

1

2021年岁末，杂事烦扰，我便想驱车去看一看黄河。受疫情的影响，身处武汉的我们已经两年没出过省了。先生的老战友是武汉人，在郑州做消防工程，常往返于两城之间。按他的说法，郑州的疫情现已平息，此时从武汉到郑州不需要48小时核酸检测结果，可以一路畅行。于是，离新年还有3天时，我们驱车一路向北，直奔黄河边。

冬日的黄河，安静平和，像一位慈母，抚平了我心底大部分的伤情。驱车归途中，我心情大好，录了一个视频，配上《海阔天空》，特意截取了最经典的那段歌词：“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30日下午车到阳逻（武汉新洲区）后，我和先生去了趟新开业的万达广场看看行情。接着，又将黄河边鲜嫩的小白菜送去给父母。最后，我们顺便去店里看了一下生意状况。疫情两年，我家的几个餐饮店举步维艰，常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为了节约人工成本，这两年我们严格控制了员工数量，遇上节假日便亲自上阵。1月2日晚上10点，我和先生来到新洲店，我正清点账目，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说五舅妈家的儿媳妇昨日跳楼了，让我明天去参加葬礼。在我印象中，表弟媳妇漂亮贤淑，见人就笑，一笑俩酒窝，怎么会跳楼呢？我问老爸怎么回事，老爸说：“这好像是一个谜，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

3日下午5点，我还没从葬礼中缓过劲儿来，便接到一个座机电话，说通过大数据排查，发现我去年12月29号和30号去过郑州，问我到过郑州哪几个区，现在回到武汉没有，居住的地方属于哪个社区。来电显示是湖北省疾控中心，再看新闻才知道，河南省最近两天发现了新增病例，郑州有两个区被列为中风险区，但我们没经过那地儿，我料想电话也是例行公事。

第二天，我们阳逻摩尔城餐饮店的邻居王总夫妻俩赶过来，约我们一起找商场老板谈降租的事情，说面对万达广场开业的冲击和疫情的持续影响，商家要齐心协力，一致要求商场方面给予支持，以熬过这个冬天：“西安疫情不用说了，这几天郑州的疫情又紧张起来。还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呢。去年这时候，我们中餐厅的团年饭已经订满了，今年到现在还没动静，估计过年的餐饮生意都不好做。”

这天晚上，先生的老战友打来电话，说是上午社区工作人员就通知他们，从郑州回来的人得去隔离——他和妻子是31号从郑州回武汉的，也没途经郑州中高风险区。正值年底，是清算回款的关键时期，被隔离了可就麻烦了。老战友把自己的情况一说，社区工作人员表示，如果他立马回郑州，就管不着他了。于是夫妻俩午饭都没吃就开车往郑州赶，此时已经过了驻马店。老战友问我们的情况，先生说：“我们去的也不是风险区，还没超过24小时，应该不至于被隔离。”

5日中午，我们又约另外一对夫妻开车去了黄州，跟当地共同的好友吃了一顿饭。席间，我又接到了武汉市疾控中心的电话，回答了跟湖北省疾控中心电话中一模一样的问题。不同的是，这个电话最后说：“请注意接听社区电话。”

下午5点，我们刚从黄州回到家，新洲区疾控中心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你现在在哪里？待在家里不要出门，等一下会有社区的人给你打电话的。”不到10分钟，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要求我立马带好生活用品，去小区门后候着，说有车送我去隔离点。

我眼前一黑，一下子就跳将起来：“我都回来7天了，在郑州只待了不到24小时，又没有去过风险区，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去隔离了，我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娘怎么办，我家里的生意怎么办，你们还要不要人活了……”不等对方说话，我就挂断了电话。

紧接着，又一个电话打进来，说是社区的陈书记，希望我能够“配合社区的工作，服从国家的防疫规定，一起筑固武汉来之不易的防疫成果”。我表示，自己已经打了3针新冠疫苗，健康码一直都是加了金边的绿码，“这就说明我是安全的，不然的话，国家用这健康码有什么意义呢？”

陈书记说，武汉市疾控中心4号中午已经发文通知，“近14天以来有中高风险地区旅居史的返汉人员，必须采取隔离措施”。

我质问：“回来后这7天，我几乎每天都在外面。那么是不是我所到过的地方，所接触的人都得隔离起来？”

陈书记避开我的问话，直接说：“你没看新闻吗？郑州市区今天开始做全民核酸检测了，你回来已经7天是事实，但这是政府规定，必须服从，多说无益。”

他言语坚定，不容置疑。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表弟媳：“这是哪里来的道理？你再说，我就去跳楼，看你隔离谁去。”

我的电话刚挂。旁边心焦火燎的先生就接到电话，也是陈书记打过来的，让他劝劝我，配合社区工作，马上去隔离点。作为一个有着近30年党龄的老党员，先生平时经常参加社区党建活动，跟陈书记是老熟人。我听见先生说：“好的好的，她现在很激动，你看能不能推迟个把小时再让她去？我来给她做工作，实在不行的话，我陪她去。”

先生的话提醒了我，我大吼一声：“千万不能说你陪我去。万一他们知道你也去过郑州，万一你也被关进去了，这家里、店里可怎么办啊？”

说完这话，我又感到奇怪：与我同去郑州的先生，怎么就成了“漏网之鱼”？

先生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慢条斯理地说，可能是因为一路上他嫌扫行程码太麻烦，所到之处只是出示了健康码，而我是一个太过认真的人，看见行程码就扫一扫，结果就被扫进了大数据。

我准备一条道走到黑：“如果我非不去呢？”

先生说：“陈书记说了，那就只好协同派出所把你押进去了。不过，他也说了，不用隔离14天，从回来的30号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7天，只需要隔离7天就够了。又不会怎样你，只是请你去住宾馆，吃现成饭。”

见我依然不言语，先生又好言劝我：“不就是一周嘛。带上手提电脑去，就像是前几年参加笔会去了。”

于是，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先生一手拎着装着电脑和两本书的布包，一手拎着装着简单生活用品的方便袋，把我送到了社区办公室门口。我嘱咐他，千万别让我老爸老妈知道这事，不然他们会着急的。

2

来接我的是一辆灰色面包车，路上顺道又上来一位30多岁的女子，名叫周雪，说话斯斯文文。她是上个月25日上午坐高铁去郑州参加考试，下午返回，但还是被大数据排查到了，社区通知她隔离3天，她说家里的大孩子12岁上六年级，正要期末考试，小孩子才刚断奶，“幸亏有公婆帮忙照看，不然可真是不好办”。

我说：“我才是冤枉，只是去看了一趟黄河，就被拉来了。”

“比你冤枉的人多了去了，有人只是坐高铁经过郑州，也进来了。”开车的师傅说，“前段时间，我们是往另一个酒店送从西安回来的人，现在那边满了。你们这边，大都是从郑州回来的，人数也快过百了。”

看我和周雪还在抱怨，师傅还拿出案例“教育”我们：“有俩人社区做了半天工作都不肯配合，结果刚才被警车送去的——其实没事儿的，又不用你们掏食宿费，国家这可是花了大力气，不然武汉哪有现在这么安全？就当进去度了个假，几天一晃就过去了，心态放好啊。”

隔离点的酒店离我家不到10分钟的路程，平日常从它门前走过，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得进去待上几天。下车时，司机师傅也跟着下车，看样子是要送我们进去，我以为他是客气，赶紧说：“不用麻烦师傅了，你早点回家吧。”

师傅认真地说：“我这是领了任务的，万一我开车走了，你们半路上跑了呢，我就得被关起来了。”

一句话说得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把你们这些人都送完了，我也得进去隔离14天，都不容易啊。”

师傅带我们走的是酒店的侧门，门上有“隔离人员通道”几个字，前面已经有几人在排队了，身穿隔离服的工作人员在办理手续。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我仍心有不甘，对站在旁边一个看上去只有20多岁的工作人员发牢骚：“我都回来7天了，也没经过中高风险地区，健康码一直都是绿码，有必要吗？”

小伙子严肃地说：“正是因为规定执行得严格，武汉目前才没有发现一例病例，想想疫情开始那会儿，真是太可怕了，谁也不想回到过去。”

我不再言语，按着程序填写登记表，做核酸检测，拿房卡，因为正是饭点，还领到一桶方便面。我的房间是1302，扫码进了一个名为“隔离点”的微信群后，我习惯性就往电梯走，这时才被告知，隔离人员得走消防通道。我以为房间在3楼，等到了3楼，却看不到楼层指示牌，便继续往上。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可能是顺道，跟在我后面上楼，我就问怎么进去，她没好气地说：“你看门上的数字啊。”

走到4楼，我推开楼道门想看看到底该怎么走，就听见她如临大敌般一声惊呼：“谁让你进去的？搞错了吧！你的房间在13楼！”语气和眼神，极尽嫌弃厌恶之情，好像我已经确诊为新冠患者，还恶意乱窜。

本来我觉得自己来隔离就很冤枉，听了她这话，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屈辱，又被激怒了，歇斯底里地怼过去：“你们又不说清楚，我推一下门怎么了，送我到这里来就是受你气的吗？我走错了，你好好说不行吗？凭什么吼我，你不让我进门，你信不信我待会儿就从楼顶跳下去了？”

这个看上去20岁出头的小姑娘一定是被我的样子吓坏了，立马直直地站在那里，两手垂直并拢，似乎要哭出来：“您别这样说，您别这样说，如果说我刚才错了，那我就说声对不起。”

我又何尝想这样去对待一个小姑娘，但气愤于她刚才的表现，便一声不吭转身继续爬楼梯。

上到13楼时，我已经是气喘吁吁、浑身冒汗。房间是一个十几平米的普通标准间，门口放着一套包装整齐的床上用品，旁边是一只粉红色的家用塑料水桶和蓝色面盆，里面装着一些洗漱用品。

收拾好房间，已经是晚上8点，肚子饿得慌，却不想吃东西。不过，那桶泡面放在桌子上，倒给了我一种安全感。

又过了一阵，刚才与我发生不愉快的小姑娘敲开了房门。她仍然穿着防护服，说是来测体温的。量完体温，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沉默了一阵说：“您刚才说要跳楼，可把我吓坏了，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就好像我犯了好大错似的，逼得您说这话。”

我心情也平复了：“让来隔离，本就窝着一肚子的火，你再那样一搞歧视，我还真的是受不了。”小姑娘欲言又止，我赶紧说：“整天穿着防护服工作，你们也是太辛苦，也是为了我们好。算了，都过去了，今天谢谢你。”

小姑娘似乎要哭的样子，不等我关上门，便转身离开了。

先生打来视频电话，让我把房间的每个细节都展示给他看过，才放心地说：“一切都蛮好，心态放好一些，安心读书、写字。”末了，还嘱咐我不要跟其他人说这件事，以免引起朋友们的恐慌。

我跟他想法不一样，本来就没事，我要失踪几天，不说明真实去向，那才让人担心。于是，我给要好的朋友都提了一嘴：“我被隔离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有几天时间可以安心写作了。”他们也都“呵呵”笑着让我好好待着，正好体验一下生活，等出去后给我接风洗尘。女儿和儿子也打来视频电话，笑嘻嘻地说觉得很开心，没人在家里唠叨了，让我安心隔离，趁机好好休息。

一连几天的奔波，这一晚我睡得很香，一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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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早餐是打包送过来的，放在门外的架子上，送餐人敲一下门说“吃饭了啊”，房间里的人就开门出去拿。一碗热干面，一个炸面窝，一个煮鸡蛋，一杯豆浆。许是前一天没吃晚饭，我觉得这早餐很香。

这时，看见群里有人问：“我还带着一个5岁的孩子，早餐只有一份吗？”还有人在问昨天做的核酸检测什么时候出结果，都没有得到回答。

8点半，群主说：“等会儿管理人员会上门测体温，希望大家听到敲门声及时开门。因为昨天一下子进来80多个人，如果每个人都挨磨一会儿时间的话，我们的工作会很难做，请大家配合。”

这时就有人问：“你昨天说我今天可以回家的，怎么还没有通知我们办手续？”

还有人问：“帮忙看下我应该是由哪个社区来接（回去还需再居家隔离14天）？刚联系高潮社区、周冲社区，都说没有接到街道防疫指挥部的通知。”

群里面很热闹。有人想借支笔急用，相邻房间的人立马回应说：“我有，我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你出来拿啊。”这时群主也立马发出“不许串门”4个字加上4个感叹号，以示警告。有家属送生活用品和常用药品的，有的进来之前下单的快递送到了前台，有的不习惯里面的饭菜想点个外卖，群主的回复是“这些问题都去问酒店前台，防疫管理人员只负责隔离的医护问题和核酸采集”。

中午时分，805（房间号）@群主：“我这边明天有份重要文件寄过来，我签好字盖完章能帮我寄走吗？”

群主答：“快递只进不出，这是隔离点，又不是度假酒店。”

805问：“那工作也不干了吗？出去就失业？没有协调办法吗？”

“防疫政策是不允许的，进入隔离点的东西一律不能寄出快递，同样也规定，公司不能在员工隔离期间辞退员工。”

805说：“我同事在其他地方隔离，有这种紧急的文件，那边都说可以帮忙想下办法的，而不是你们这样一刀切。”

“你同事在哪个隔离点？我去反映给上面。”

这时就有人拱火：“这不明摆着就是一刀切吗？”

群主说：“你要不先拍个照发过去，快递是不行的，绝对不行。是阴性还好，一旦有阳性问题，寄出去就是个定时炸弹。你说的是哪个隔离点能寄，说给我，我去反映给上面。”

眼看双方要起争执，群里有人就给805出主意，说可以将文件扫描给外面的人打印出来，随后还推荐了几款扫描APP。805道完谢，便没看见他再说什么了。在无所不能的高科技时代，面对无可奈何的局面，人除了顺应，还能怎么样呢？

这一天，先生担心我的心理状况，频频打来微信视频电话，让我看他和儿子在家里吃饭的情形，还说我老妈今天早上到家里来了，问我怎么不在家里，他说我参加笔会去了，就像前几年那次一样，得几天才能回家。老妈嘟哝说：“这都进腊月了，要过年了，怎么还开笔会呢？”

借着空闲，我还在手机上远程处理了几件生意伙伴年底催货款的事，又接了两个朋友打来安慰的电话，再看看书，浏览一下网站，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并不难熬。

3

7号上午，过来量体温的还是那个小姑娘。

“你们整天在里面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呀，多无聊呀！”虽然隔着防护服，但是我依然看得见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弯。

我也回她一个笑脸：“还好啊，不无聊，看看电视，看看手机，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尽量说得庸常一些，笑得开心一些，希望小姑娘放心一些，也希望这时间真能好过一些。

下午3点多，酒店停电了。群里不少人都在问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可以来电。有人发牢骚说：“难道这么大的酒店连备用电源都没有吗？这么冷的天，没空调怎么行？”更多人是说，电视不能看了，无线网络也断了，可怎么打发时间。

这时，有人顺势问，能不能出门站在走廊上透透气？

一个名字为“新洲公安”的说：“如违反隔离点纪律，违反疫情防控规定，会告知单位开除并拘留。”他告诉大家，停电是因为附近的变压器出了问题，供电部门正在抢修，等一会儿就会来电的。

这时，新进群的911说话了，看头像是个年轻姑娘。她问：“你们都是怎么进来的啊？我是下高铁出站时，被大数据排查出来了，直接就被带过来了，连家都没回呢。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只吃了早饭，半路上我说下车去买袋饼干吃，司机都不让。”

这一问，群里可是炸开了锅。

808说：“我是5号去登封武校接小孩放寒假，直接从登封回的家，也没去郑州，到家第二天就被社区通知送到这儿来了。要说，登封市的确是郑州下面的一个小地方，但离郑州100多公里呢。这下可好，我在808，我小孩在809，娘俩都进来了。”

715说：“我更悲催，从北京出差来武汉，坐高铁到郑州东站换乘，我就下车买碗烩面吃。结果，呵呵，刚在对接单位待了两天，事情还没理清楚，就被通知来了，还不知道出来了怎么回北京。”

507说：“我是郑州人，总公司在郑州。年底，武汉这边的工地说，工人没按时领到工资，罢工不说，还把食堂的锅给砸了，公司就派我过来搞工资清算结算。我1号到的，事情刚整完，准备4号晚上回总公司的。结果4号中午湖北的疾控中心打电话问我行程，让我暂时不要离开武汉，我就想完了完了，果然5号下午被通知进来了，早知道这样，我4号一大早就走了呢，还能把我从郑州再拽回武汉呀？”

612说：“我最好笑，24号从郑州回来的，5号进来的，待两天就走，明天就出去，感觉还没回过神来。”

702说：“武汉4号发的文件，只要是疫情发生地回来的都要隔离，14天之内，不管高风险中风险低风险，一刀切！你逃，他追，你插翅难飞。”随即，他又补充：“哎，但政府不这样也不行啊，这快要过年了，武汉可不能出现什么状况啊。”

702这话，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1107的山东小伙子和武汉的女友是在郑州工作时认识的，趁元旦放假第一次到女方家，为此还特意跟公司多请了两天假，准备5号下午回郑州，他发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没想到武汉人太热情了，得留我住上半个月。”他和女朋友一起进来隔离，女朋友就在他隔壁房间，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有人发个笑脸说，之后还有14天居家隔离期呢，正赶上过年，直接住丈母娘家吧。小伙子说不了，直接回郑州，因为武汉不是风险区，回郑州是不需要隔离的，“在私人公司打工，耽误时间太长，怕丢了工作”。

这时群主出来提醒山东小伙子：“出了隔离点离汉，只允许走‘三站一场’通道：武昌南站、汉口火车站、武汉站、天河机场，并且只允许是始发站，并且是专车接送，走特殊离汉通道，你最好是按时间提前把高铁票买好，拍照发我们看，给你准备专车。”

最后大家互相安慰说，既来之，则安之，好在不影响回家过年，接着的居家隔离，好歹是待在家里呢。

911女孩执着地在群里喊饿，这时才下午4点，离吃晚饭还有1个多小时。610说他有泡面，1102的人说她有面包，需要的话可以放在门口，让911过来拿。“新洲公安”马上出来说：“请大家遵守隔离纪律，不要串门，更不要串楼层，违反者一律延长隔离期。”

911发了一个失望的表情，安静了下来。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5号那天晚上我刚进来的时候走错楼层，那个小姑娘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如果知道这样的规则，我也断不会随意走动。

1202接着就说，伙食没油水，送过来的饭菜都冷了，吃了几天，好几年没犯的胃病犯了，希望以后的饭菜能够热乎点。我也一样，虽做了几十年餐饮，但我对于饮食没啥特别的要求，只要热乎点就成。这几天，拿着基本没有什么温度的盒饭，我也只好用开水泡热了吃。

群主说：“不要在这里怨天尤人，我们工作人员吃得并不比你们好，政府又没收你们一分钱，又不是来度假的，知足吧。”

715说：“我朋友那边酒店住满了，直接居家隔离了，在家多好”，群主说政府要求你集中隔离，隔离点只能接收。”

506安慰道：“可以了，我个人认为要感谢政府，感谢工作人员，不要钱免费吃——去江苏、去浙江都是自费隔离。”

1005说：“听说河南隔离天天喝小米粥咽咸菜，还一天自费150，还是我大武汉威武。”

506说：“那些觉得饭菜不够热的人，美国、英国、德国，哪个国家好？政府给你送过去呀。”

此言一出，关于饥饿和饭菜热度问题的议论便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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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跟我同时间进来的周雪发了个惊慌失措的表情：“我的绿码怎么变成了红码？我只需要待3天，出去以后怎么办？”我这才反应过来，打开自己的一看，也成了红码。

群主说：“解除隔离时，如果你需要去外地，会发给你一个解除医学观察告知书和核酸检测报告，你自己在健康武汉官微小程序上填写转码申请就行。如果你是继续居家隔离，隔离期满会转回绿码的。”

1205问：“红码申请转绿码需要多长时间？”

群主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转过。”

1205又说：“我明天就可以解除隔离了，出去后直接去天河机场到广州，上午10点左右的飞机，如果到时候红码还是没转成绿码怎么办？”

群主回答：“你到时候可以出示支付宝里面的国家健康码，和微信里面这两天的核酸阴性结果，这个码只要你不是确诊或者疑似病例，它就一直是绿的。”

1205说：“就是说我持国家健康码的绿码可以畅通无阻，持湖北健康码的红码那就是不能出武汉？我怎么还是没搞懂！”

群主说：“我们也没搞懂，也没必要搞懂，上面怎么规定，我们就怎么执行。”

4

从8号开始，解除隔离的人每天都有那么几个，周雪也是这天离开的。我眼看着群里的人数从103减少到93，然后到了下午又扫码进来几个，又回到98。

这一天，我在公众号上看到阳逻街道防疫指挥部发布的关于“关停麻将室和棋牌室”的通知。一个在菜市场做生意的朋友发来信息告诉我，早上7点钟他孩子学校在小学一二年级家长群里通知说不上学了，过了1个小时又通知去上学，估计是怕引起恐慌。我问这几天生意怎么样，他说不好，就像去年快过年时石家庄闹疫情一样，人们的心里都是慌的。

用完早餐后，1205临走前在群里晒出他没有用完的几瓶红茶饮料和两包黄鹤楼香烟，都是没开封的，问大家谁有需要，他免费送。505是从少林精武学校回来的男孩子，才13岁，一个人过来隔离的，他第一个蹦出来说：“大哥，饮料我都要。”

909说：“老弟，香烟给我留着，我都断炊两天了，难受着呢。”

1205一一回复：“好的，香烟我就顺道放在9楼的楼梯口，饮料就放在5楼楼梯口了，你们各自注意过去拿着，具体时间到时候再通知。”

505欢呼雀跃，909却打了退堂鼓：“算了，我还是不要，趁机戒了吧。”

1203发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大哥，香烟我要，麻烦你就多走两步，放我门口的架子上好了。”

1205发出一串灵魂拷问：“我这是还俗？出关？出狱？”

911说：“你这是回家。”

回家，多么美好的两个字啊。平常日子里从家门出出进进的，不觉得有多么幸福，此时此刻，我想回家了。甚至“外面”这两个字，在我眼里，也如同回家那么美好。我常常站在13楼的窗户边，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红色的屋顶，和远处静静伫立的高楼，它们与我仅仅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却是两个世界。因为，外面有阳光。

有时，为了阻断自己对于阳光的渴望，我只好拉上窗帘，让白天像黑夜一样，只需要房间里的灯光。黑夜里，我又会情不自禁地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悲从中来。我慢慢地开始觉得时间难熬，跟先生和孩子们视频也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新鲜劲了，只能靠看书和写字打发时间。从前在家里总嫌弃生活琐碎，看书和写字的时间不够用，现在有整天的时间了，却感觉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书和写字久了也是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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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在这天倒有了个收获——帮儿子找到了他的初中同学。

那孩子的名字挺有趣，叫做伍亿元，从前我一听说这名字，就打趣地问儿子，他爸爸是不是希望他以后能够赚5个亿啊。他俩人初三同桌一年，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上高中分校以后，两人一直保持联系，时常聚聚，直到伍亿元去外地工作，才断了联系。

我在群里看到一个“602伍一轩”的人，昵称叫做“伍亿元”，心里猜测了两天，就在群里@他，把我儿子的名字告诉他，问是不是同学。他说是的，并立马加了我的微信。我问他大名怎么变成了昵称，他说他上大学以后因为名字常被同学们笑话，就改成了自以为很儒雅的“一轩”。他说以前给我儿子发过好几个信息都没得到回复，问是不是换了微信。我答是。

我把两个孩子的微信互推了一下，又问伍亿元怎么也被隔离了，他说是去郑州出差，23号去的，28号回来，5号下午就接到社区通知，还好再有2天，也就是10号，就可以出去了。他说：“我妈在家里心疼坏了，天天数着日子过，问我回家第一顿饭想吃什么。我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是想去大街上溜达溜达。”

10号那天刚吃完早餐，群主就通知包括伍亿元在内的4个人收拾好行李，赶紧下楼，专车马上就到了酒店侧门，直接回家，继续隔离，并特意强调：“走来的时候那个楼梯。”

这天晚上，我问伍亿元，居家隔离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他说：“今天下午我去上班了，社区说明天会有警察过来，给房门上装门磁报警器，人一出门报警器就会响起，报警器是连在社区的。那个房间呢，得是带卫生间的。”

我说中国有多少家庭有带卫生间的房间？20%不到吧？

伍亿元笑起来：“阿姨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反正我得去上班，不然年终奖金拿不到了。”

这一天群里很安静，除了刚进来的人问着同样诸如WIFI怎么连接、家里人送东西来怎么找前台此类的问题，就是群主发第二天解除隔离的人员名单，走的人都是悄然退出，没有像1205那样告别。 

5

11号上午，管理人员过来给我做了“双采（鼻腔和咽部）”核酸检测，当天结果显示“双阴”。次日一早，群主在群里通知我和另外5个人，报备到武汉的日期和交通工具、现住家庭住址，以及解除隔离后的去向，具体到哪个街道、哪个社区，“报备完，你们明天可以出去了”。

我给先生发了信息，他回复说：“明天早上去菜场买筒子骨煨藕汤，给你做点好吃的。”

13号上午8点多钟，管理人员打电话通知我，说社区有人安排人过来接我了。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把床铺得整整齐齐，用准备丢弃的洗脸毛巾，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把该清理出去的垃圾都装在袋子里放在门口。然后在群里@了1303的邻居：“我这就回家了，刚进来时发的一桶方便面没用上，我放在你门口的架子上了，需要的话拿去吧。”1303几乎秒回：“好的，谢谢。路上注意安全。”

平时看群里信息，这是一个从登封武校回来的孩子，大约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希望给了我7天安全感的泡面，能够安抚他曾在群里发出的那个“饿”字的感觉。

临出门前，我站在窗前拍下了外面的景致，并特意留了一角窗户的边框，发了一个朋友圈：再也不要看到这里的夜色了。

我想起了从楼顶上一跃而下的表弟媳妇，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虽然，有时候很难。

13层高的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下去，突然害怕走到一楼脚踏实地的时候，会无所适从。到了底楼，回到来时办理登记手续的地方，已经有5个人等在那里，没有看见管理人员。每个人都是归心似箭。等了10多分钟，一个男子在群里@了群主：“我们都下来了，麻烦领导早一点过来。”

原来他就是507。

一位穿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管理人员很快就过来了，让每个人签了《解除医学观察告知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传传染病防治法》《境外人员返乡管理方案》相关规定要求，经指定的区医疗卫生单位评估后决定：自2022年X月X日起，解除对您的医学观察，并对您对我们工作给予的支持与配合表示衷心感谢！”一式两份，留一份存根在这里，本人带一份回去交给社区。

我想跟那个小姑娘道个别，也没看见她。想起来我在这里的隔离是有期限的，而她在这里的工作，只要疫情不结束，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除了能够在这幢13层高的酒店里穿着防护服自由走动以外，她与我们这些被隔离的人比起来，有什么区别呢？不禁为进来的那天晚上对她的态度感到后悔与难过。

来接我的还是那天送我来的司机师傅。师傅有一个本子，上面有每个人需要对接的社区名称，按照由近到远的顺序，一个一个地交到等在路边的社区工作人员手里。今天他要一起送走的是6个人。

一个女子问：“师傅，您拉着我们这一车人，不感到害怕吗？”

师傅笑着说，“怕什么，能够从这里回家的人，跟我一样，都是安全的，有问题的人都提前送到别处去了。”

师傅还是那么健谈，一路上都在说话。一个男孩抱怨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跟他一起从许昌回来的，人家都没事，就他一个人被通知隔离了，并且一直到现在健康码都是绿码，“一个持健康码的人被隔离，真是莫名其妙”。

师傅说：“你这才几天哪，我昨天送了一个从加纳回来的人，人家坐飞机到上海，隔离了14天，昨天从上海坐高铁回武汉，再进来隔离14天，都是自费呢。从国外回来都得是自费，谁让他明知道外面疫情严重还往外跑呢，待在国内多安全。别老想着去国外淘金，把命活着要紧。”

507说：“我这两年可是隔离够了，没办法，公司有业务啊，来来回回跑，不知道哪一回就成了从高风险地区过来的了。光是去年加上这次，就隔离5回了。第一次是1月份去石家庄出差，回郑州；刚隔离完，郑州疫情严重了，小区是高风险，封了，又隔离在家里了；5月份去广州出差，回郑州又成了从高风险地区回来的；8月份这边工地有事，非得要过来，刚上车，看手机就说郑州又发生疫情，不用说，到了武汉就隔离。这次是赶过来搞年底工资清算，唉，个龟孙的，这疫情。”

师傅说：“你这算什么，都是国家免费给你搞隔离，我儿子在香港做生意，有时候非回来不可，今年都隔离4次了，都是自费，一次最少5000块，不回来也不行，生意得做呀。这疫情，对老百姓生活的影响，不是一般的大啊。这不，西安刚解封，天津又严重了，还有深圳，也不安生。”

师傅把我送到社区门口，我一改当初听说要我去隔离时候的暴跳如雷，对迎接的工作人员说：“真是不好意思，给领导们添麻烦了。”因为，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

出乎我意料的是，社区工作人员只是把一张“居家隔离观察卡”贴在我家大门上，连同门牌号码一起拍了个照，然后就揭下来交给我说：“不能贴在门上，街坊邻居见了感觉不好，你把这个收好，如果有人来检查的话，你就说有这个。”又小声说：“本来应该给一间房门上安装一个门磁报警器，我们也不搞那么麻烦了，要是有人打电话问，你就说装了，反正这意思您懂的，还是尽量少出门，没事就在家待着，我们的工作也好做一些。”

我说放心吧，会好好配合的。

老战友打电话给我先生，问武汉这边情况怎么样，说他老母亲一直病着，可能熬不过年前了，可是他又不敢回来，怕被隔离，打电话问社区，社区回答得斩钉截铁：“非得隔离不可。”

老战友说，求菩萨保佑老母亲撑过这个年。末了他又说：“可是，如果撑不过，我还是得回来。”

尾声

从隔离点回家以后，我继续待在隔离群里，看那些像我一样的人，在隔离点出出进进，也没有人清理我出去。直到腊月廿六，群里还有30多人，大家都吵闹着要回家过年，新住进的1302说：现在很多地方的政策都改变了，只要不是高风险和中风险地区回来的，都不需要集中隔离了，再不出去，我都疯了。

群主说：“这个我们要听街道防疫指挥部的通知。”

1302说：“我刚才打电话12345了，政府的人都说不用隔离了，你们这还不放人……”

第二天，我被清理出群的时候，连同管理人员，群里只剩下了14个人。

也就是这一天，老战友打电话说他回到了武汉：“我运气好吧，政策变了，现在回来不用隔离了，我妈挺好的。”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伊宁

温 手 释 冰

听从内心，无问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