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震东,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园长。
当时我在调查迪庆野生花卉资源的时候,每走进一个山沟,标本都是很容易采到的。但是九十年代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兰花热,很多野生兰花被外来的老板收购,当时都是一卡车一卡车地买走。
他们只挑其中有观赏性的、符合某些审美特征的植株留下,其他的基本上就丢掉了,就把这些野生兰花资源几乎消耗殆尽了。
大家好,我叫方震东,来自云南迪庆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长期在横断山区和青藏高原从事植被调查、繁育研究和生态恢复相关工作。
今天非常荣幸能和大家分享我们在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中的一些成绩和体会,谢谢。
1982年,我高中毕业,收到了云南大学生物系的录取通知书。我当时有点疑惑,因为我报考的是数学专业,没有报生物系,但我还是去了。
过了二十年,我们州的一个老领导来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当时的志愿是怎么被改掉的?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因为当时我们州缺少生物学方面的人才,所以才把我的志愿改了。那时候我工作上稍微有点成绩了,所以也没跟他叫板。
我是1986年参加工作的,按照当时的政策,迪庆州所有的大学毕业生都要分回迪庆本地。当时刚好迪庆州科委成立了一个高原生物研究所,我就非常顺利地成了高原生物研究所的第一名科研人员。
刚去的时候,原来的云南大学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研究所的老师们承担了一个迪庆州香料植物调查的课题,领导就要求我协助他们做野外工作。
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当时走到了我们当地一个非常著名的景点,法国传教士在上个世纪初修建的茨中教堂。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科技局领导就问我有什么科研工作想开展?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先熟悉一下全州的自然地理环境和植物区系状况对我今后比较有用。所以我就申请了一个迪庆州野生花卉资源普查的课题,一做就做了五年。
在这五年中,我也走遍了迪庆州主要的山脉和山谷。五年后,我又回到云大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研究所上硕士研究生,利用业余时间编了这本书。
▲ 《中国云南横断山野生花卉》,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这本书编好以后,出版社就请当时我们云南省唯一一个院士——吴征镒院士帮我作序。出版以后同行们都非常羡慕,我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那么,为什么要在香格里拉建一座高山植物园呢?1999年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老一辈的植物学家,比如冯国楣先生,他曾经就提过建议说应该在高海拔地区建一个高山植物园。另外,全球范围内好像也没有这么高海拔的植物园。
迪庆所在的香格里拉地区位于喜马拉雅山东南麓横断山腹地,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并流,是一个全球公认的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
在迪庆州范围内,高等植物就有6000多种,高等植物是指蕨类以上的有维管束的类群,其中中国特有种占50%左右,中国-喜马拉雅成分占30%左右。
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对摄影也稍有钻研。这些都是我拍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代表香格里拉当地特色的一些高山花卉。
其中还有一张(猜猜是哪张?)获得了一次国家林业局和大自然保护协会联合举办的自然中国摄影比赛植物组一等奖,有一万块钱的稿费。进入2000年以来,香格里拉也面临了很多新的挑战,首先是全球气候变暖。香格里拉地区与整个喜马拉雅山脉是相连的,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区是一个冰雪覆盖的世界,被称为地球的“第三极”。气候变暖的一个具体表现就是冰川退缩。比如我们州的卡瓦格博雪山主峰下面的明永冰川,进入2000年以后,明永冰川的冰前部位从原来的海拔2700米退缩到了现在的海拔3000米左右。甚至在更早以前,有一个叫金敦·沃德的老外,他曾经到过明永村。他访问当地村民的时候,村民告诉他,从他访问的时间再往前推50年,冰川就一直延伸到了村子边上。▲ 明永冰川 1992(左)2005(右)方震东摄还有大型基础设施建设扰动了地表原生植被,给生物多样性也带来了一些问题。特别是香格里拉发展旅游业以来,土地利用格局也产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天然草地转为了耕地,林地转变成了建设用地。以前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进入大小中甸高原,到处都是天然草场。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位清朝女才子刘曼卿进入高原时描述的那样,“芳草连天,满缀黄花”。2000年以后,很多天然草地都在消失,所以我们也在担心,天然草地中的一些稀少的野花,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就找不到了。除此之外,一些原本大宗的植物也正在变得稀少,甚至从野外消失了。写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为什么一些大宗的植物也会消失,这是不是一个伪命题?但是后来的一些事情确实也佐证了这个现象。我们那里是野生中国兰资源最丰富的区域。现在我们国人欣赏兰花分两类,有洋兰,有中国兰。中国兰是带有芳香的一类,它主要来自几个野生种。当时我在调查迪庆野生花卉资源的时候,每走进一个山沟,标本都是很容易采到的。但是九十年代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兰花热,很多野生兰花被外来的老板收购,当时都是一卡车一卡车地买走。他们只挑其中有观赏性的、符合某些审美特征的植株留下,其他的基本上就丢掉了,就把这些野生兰花资源几乎消耗殆尽了。比如我们那里一种很有名的兰花叫大雪素,大雪素的野生资源主要分布在大理州,但是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从野外消失了。还有一类正在消失的大宗植物是有药用价值的,比如胡黄连。胡黄连以前是从横断山一直到喜马拉雅都有分布,都是连续的。经过了二、三十年以后,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我再回到以前采集标本的地方都找不到了,现在已经成了零星地间断分布了。我们那边比较著名的还有卷叶贝母,它是川贝母的原料植物。我们在野外考察的时候也发现,村民们都认识卷叶贝母,只要见一株他们就采挖一株,甚至会把鳞茎挖出来,新鲜的就吃下去,还跟我们说,你们要尝尝,这个对身体非常好。就这样被过度采挖,这个植物也就从一个普通的大宗物种变成了一个极小种群物种。经过了那么几年,我也已经出了三本书。当时我想不能老是书本来书本去,就觉得应该建一个植物园,把书写在大地上。1999年,在发改委和省环保厅通过论证后,我们的项目得到了立项。2001年,启动了园区的建设。当时园区选址在纳帕海边的一个山坡上,那个山坡原来就已经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十多个沙坑,我们在规划设计上选择尽量利用这些被破坏的山形和地块,来布局植物园的一些基础设施。最大的一个沙坑就是最右边的这个,这个沙坑非常深,我们就把这个沙坑填平,在顶部做了一个植物迷宫区,主要用来收集和展示我们当地的一些野生花卉和园艺植物。我们植物园第一个保育的物种是我们当地的特有物种,叫中甸角蒿。作为一个植物园,植物的繁育是我们工作中的核心内容。所以我们提出了以繁育实现保护和以繁育实现利用的理念。那些珍稀、濒危、特有,还有极小种群物种,就以繁育实现保护;而那些有经济利用价值的药用、观赏用的植物,就以繁育实现利用。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些案例,朱红大杜鹃,最早是由植物猎人乔治·傅礼士发现,根据他采集的标本命名的一个物种。▲ 朱红大杜鹃(Rhododendron griersonianum)这个植物猎人曾七次从腾冲入境,进入到我们滇西北地区采集野花、种子和标本,他的护照名就叫傅礼士,正规的英文名叫George Forrest。▲ 植物猎人 乔治·傅礼士(George Forrest)我们当时是承担了一个极小种群调查的课题,才开始关注到朱红大杜鹃。在回顾了很多国外的文献以后,我们发现朱红大杜鹃在国外非常有名,是很珍贵的杜鹃科育种材料。以朱红大杜鹃为亲本,杂交培育出了三十八个杂交种,这张照片上的伊丽莎白杜鹃就是其中之一。▲ 伊丽莎白杜鹃(Rhododendron forrestii)它的另外一个亲本是产自迪庆海拔4000米以上的紫背杜鹃,紫背杜鹃也是植物猎人傅礼士发现的,而且以他的名字命名。紫背杜鹃的植物学拉丁名叫作Rhododendron forrestii,Forrestii就是根据他的名字Forrest得来的。朱红大杜鹃这个物种在国内只有六十年代植物学家武素功先生在腾冲采到过标本。自他之后,国内外就没有一个人采到过这个杜鹃的标本。承担了这个课题以后,2015年我们就在它的花期去寻找,想再次发现它。那个时候国际植物园保护联盟中国项目的负责人文香英女士也来了。还有美国一个大学的摄影系的媒体人,他也想来看野外朱红大杜鹃是怎么生长的。我们访问了当地的一些专家学者和周边的村民,他们说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因为当地也有类似的植株。我们按照村民们指引的方向去找,最后找到了另外一个物种,马缨花杜鹃。那一次因为时间紧,他们就抱着遗憾回去了。2016年的时候,我们又有一次机会去高黎贡山做一个项目的环境评价调查。在这个调查当中,我们遇到了高黎贡山管理局大塘管理站的一个职工,叫张新超。我们跟他交流的时候,他说这种植物我好像见过,好像我哥哥家的院子里面就种了一株。我当时太高兴了,我说五月份开花的时候,你提前告诉我们。结果5月10号前后他就打来电话了,说已经开花了,你们来吧。第二天我们植物园的团队就过来了,一走进他家院子,跟原来的图和标本一对照,都跟朱红大杜鹃非常吻合。对上号以后,我们中午就在他哥哥家吃了午饭。然后他哥哥就带着我们去他们家在龙江边上的一块自留地——他当时移栽这棵杜鹃花的地方。他们家就在腾冲的龙江边上,龙江也是瑞丽江的上游。他还有意识地把这种杜鹃花用篱笆遮挡了起来,让其他人不容易发现。他带我们过去了以后,我们在整个龙江流域就调查到只有六株朱红大杜鹃。在那里找到这六株朱红大杜鹃以后,我还是有点不服气。我想上一次可能是思路错了,上次我们直接从半山腰往上找,没找到,这次我们要是从河谷底部开始去找的话,可能会找到。所以我们就返回去年修水库的那条河,在靠近缅甸的滇滩镇那边,又再次开始寻找。当时水库蓄水,河床很干涸,很容易就跨过去了。我们刚刚跨过那条河的河床,就看到有红色的杜鹃花在那边,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一比对,它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朱红大杜鹃。当地林场的领导就说,既然它是你们寻找的对象,我们再到水库淹没线附近去看一下,他记得那里还有。于是我们去水库淹没线附近看了一下,在那里看到了几片,株数稍稍多一些。但是这片杜鹃受到的干扰也很多,因为水库要蓄水,水位线之下的这些森林植被都要做林地清理,会被砍掉。我们去调查的时候,水库淹没线以下的很多植株实际上已经被淹没了。根据我们的估测,朱红大杜鹃这个物种,这几个区域加起来只有不超过1000株了。从保护的角度来说,调查它,知道它在野外的现状,是一个方面的意义。但是真正要把它保护下来,还要进行一些繁育工作,所以我们同时对朱红大杜鹃进行了种子育苗和扦插育苗。当时我们也考虑到在香格里拉或者昆明搞扦插育苗,气候条件可能都赶不上腾冲。小张夫妇他们也有一个自己的苗圃,所以我们就委托他们进行一些扦插和种子育苗。我们在香格里拉和昆明育的苗,就老长不大。相反腾冲的气候比较湿润,土壤也更符合条件,所以那边的扦插育苗取得了一些进展。朱红大杜鹃是作为极小种群物种进行保育的,相关的专家对极小种群的定义是,受人工影响导致种群衰退,数量在5000株以下的植物种类。目前为止,我们也只是保育成功了100多株朱红大杜鹃,还远远没有达到极小种群物种的最低警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