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致诚劳动者的一名研究员,我叫徐淼,致诚是中国最早的一家专门从事农民工法律援助的公益法律组织。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们已经帮助了17201名农民工,挽回了超过3亿元人民币的损失。
这是我们的锦旗室。
每一个第一次走进锦旗室的人都会被里面的气场所震撼。这里面摆了600多面锦旗,每一面锦旗背后都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过去我们主要的帮助对象是建筑领域的农民工,他们经常会遇到包工头欠薪或者工伤事故之类的案件。
近几年来随着平台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了外卖平台,成为外卖骑手。有数据显示,外卖平台上的劳动者有80%依然是农民工。
这些农民工从传统产业转移到外卖平台上之后,他们的劳动状况是否有所改善呢?
谜
《人物》的那篇《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让我们第一次直观且深入地感受到了算法对劳动者的影响。还有北大的社会学博士陈龙,他自己做了半年外卖骑手,从社会学的角度揭示了算法是如何控制劳动者的。
我们是法律人,所以我们相信法律总是最后出场的,因为所有的社会关系、社会问题,最终都必须落实到法律制度的层面去调整、去解决。
可是当我们真正从法律的角度切入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发现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巨大的谜。
今天我要说的这个谜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做邵新银的外卖骑手。邵新银是河北农村人,今年45岁了,上有老下有小。2017年他听说当外卖骑手比较挣钱,就一个人从河北来到了北京,成为饿了么专送骑手。
2019年4月27号晚上11点50分,当时邵新银快要下班了,一个人骑着电瓶车在路上溜达。那天下了点雨,路面有点滑,对面开来了一辆车,打着远光灯,邵新银一不小心就连人带车掉进了前面的坑里。
这时正好路过一个美团骑手把他扶起来。他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事,结果起来却发现走不了路了。后来同事把他送到医院,当天晚上就诊断出来是双腿严重骨折。
邵新银一个人在北京待了好几天,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就回到了河北老家。在河北老家又诊断发现肋骨也断了三根。
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邵新银一直在跟保险公司纠缠,最后大概是在2019年底,他拿到了一笔商业保险理赔,9万多元。
他觉得不太对劲,他说河北老家农村有一个人也是受了工伤,十级伤残,他拿到的工伤赔偿是10万多。十级伤残是最轻的一档,他就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在北京,九级伤残反而只能拿到9万块钱。
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要去找一个律师问一问,于是邵新银经人介绍来到了致诚,致诚在2019年底接手了这个案件。
2020年8月份,我们在北京提起的劳动仲裁胜诉了,确认了邵新银和配送站点所属的迪亚斯公司存在劳动关系。
邵新银以为自己可以顺利地去申请工伤认定,拿到工伤赔偿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迪亚斯公司返回注册地重庆,在重庆的法院提起了一审。很遗憾的是,邵新银在重庆的一审和二审都败诉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跟迪亚斯之间不存在劳动关系。
中间还经历了一个2020年12月份的保险诉讼,是我们为了拿回雇主责任险的保险合同从而确认雇主是谁打的一个平行诉讼。
所以经历了四次法律程序,邵新银又回到了原点,依然没有确认劳动关系,依然没有拿到工伤赔偿。
法律关系暗网
致诚再次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已经是2021年6月份,距离邵新银受伤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我到现在还记得2021年6月22号早上9点多,我们的主任佟丽华律师找我们开会,说要讨论这个案子。他当时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案子连我都感到绝望」。
当「绝望」两个字从我们主任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是非常震惊的。因为他已经从事了20多年的公益法律事业,是一个非常有能力、有经验,而且非常自信的人。
他处理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疑难复杂案件,但是他从来没有把「绝望」两个字挂在嘴边过。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们意识到,如果这个案子连我们这群经验丰富的农民工律师都感到绝望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这背后其实有一个更深层的危机。
骑手为什么会找不到用人单位,他受伤之后怎么会没有人来承担责任呢?邵新银这个案子绝不是一个个案,而是可能关涉到上百万劳动者的权益保障问题。
于是在那天早上,我们决定全面研究这个问题。我们当时感到肩负重任:这个系统必须被法律打开,也必将被法律打开。
那天下午我们就约邵新银做了一个长长的访谈。为了取证,我们先看了他手机里的饿了么APP,上面显示的配送站点是一个叫迪亚斯的公司。然后我们又看了他招商银行的流水记录,每个月给他发工资的是一个叫太昌的公司。
我们又看了一下他的个税APP,发现每个月有两到三家公司给他缴个税,天津市某建筑公司和上海市某服务外包公司,而邵新银根本没有听说过后面这两家公司。
正常情况下日常管理你的公司,给你发工资、缴个税的,甚至交社保的都应该是同一家公司,可是邵新银为什么会面临ABCDE五家公司?
我们去问邵新银,你自己觉得你是哪个公司的?邵新银当时就给我们看了这张照片,这是他们每天开晨会的时候。
▲ 邵新银所属站点同事的朋友圈
邵新银跟我们说,晨会的组织者是迪亚斯公司。所以那天下午,他喃喃自语了好几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迪亚斯的人,晨会上喊的口号也是迪亚斯,可是一出了事,迪亚斯就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员工了。」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们觉得邵新银可能陷入了一张法律关系的暗网。
外卖系统里不仅仅有算法,还藏匿了许许多多的公司,而这些公司错综复杂交汇而成的法律关系网络,正把骑手死死地捆住。当骑手跌入前方这个大坑的时候,其中任何一家公司,都不足以构成他的用人单位。
人们常说算法是一个黑箱,我们只需要享受最后的结果,不需要知道中间的运行过程。
可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和我,而是受伤的骑手呢?
骑手被注册成了个体工商户
我们还有一个更惊人的发现,就是骑手被注册成了个体工商户。
采访完邵新银的第二天,我们从北京另外一个专门从事农民工法律援助的律所收到了一些其他案件的资料。我们发现有一个骑手居然被注册成了个体工商户,名字是「广西钦州中马钦州产业园XX玖零捌壹贰商务信息咨询服务部」。
个体工商户的出现引起了我们的高度警觉,因为这意味着一个同时避税和避社保的架构操作。
如果你是个体工商户,法院就更可能会认定你跟这个公司之间是合作关系,而不是劳动关系、受到劳动法的保护。换句话说,你是一个自担风险、自负盈亏的小本生意人。
大家觉得这荒谬吗?骑手是一个小本生意人、创业小老板,还是一个打工人呢?
当时我们就顺着这个线索在网上搜了一下,关键词是这三个:「钦州市中马钦州产业园区」「商务信息咨询服务部」「外卖」。搜出来之后发现,在小小的一个产业园区里面,居然有3万多个像这样的骑手被注册成个体工商户。
看到这个数据的时候,我真的是头皮发麻。然后我又在全国范围内搜了一下,出来的结果是198万。
我当时其实不是特别确定这198万个体工商户里面是不是真的都是骑手。理论上来说,如果你是一个开小餐馆的,你的经营范围可能也包含外卖,而且你的企业类型也可能是个体户。
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骑手个体户有一个特点,它一定是自动、批量、集群注册的。
外卖平台上累计有1000多万骑手,这些平台企业是不可能帮骑手们一个一个去跑工商局注册个体户的,所以它一定是批量注册的。批量注册的话,就会有一些特殊的命名规则。
比如说昆山市玉山镇第玖肆伍壹玖号号好活商务服务工作室,或者涟水县朱码镇叁柒玖玖叁号订个活商务服务工作室,这种地名加第XX号XX工作室的命名规则。
我们就顺着这个命名规则一步一步地排查,从198万的个体户里面定位出了160万个疑似骑手的个体工商户。
大家可以看一下这张表格,在江苏省就有超过110万疑似骑手个体户。其他省份,比如贵州有二十多万,广西也有十四万多。
为什么这些个体户的注册地都集中在某些省市呢?我们去查了一下,发现这些省市对于灵活用工有着非常优厚的政策支持,这也就吸引着灵活用工平台把骑手异地注册成个体工商户。
那么这些骑手到底是怎么被注册成个体户的,他们为什么要同意注册个体户?
这是一个灵活用工平台APP的下载页面。
评论区里满是骑手的愤怒,比如有个骑手就在警告其他骑手千万不要注册个体户,另外一个骑手在科普注册了个体户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法律后果。
现实中其实有非常多这样的灵活用工平台,他们在官网上的说辞是,一方面可以帮企业节省税务成本,另外一方面又可以提高劳动者的工资。看起来是一个双赢的操作,直到有劳动者出现了事故。
然后我们就看到一个叫蒙景平的外卖骑手的案子。他也是受了工伤,要去申请工伤认定需要先确认劳动关系。
我们在这个案子的判决里注意到一份证据,这个证据是好活这家灵活用工平台提供的,它是一份视频资料。
证据11、视频资料,蒙景平喊出口号“用‘好活’,好生活,我是蒙景平,来自甘肃,我为‘双创’点赞”。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蒙景平对着镜头喊出「用好活,好生活,我是蒙景平,来自甘肃,我为‘双创’点赞」。所谓的「双创」就是「大众创业、万众创新」。
这个证据到底是想说明什么呢?是为了证明蒙景平当时是知情的,他是主动去注册了一个个体工商户。
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子吗?我们在判决里还看到了另外一句话,这句话是专门针对这个证据写的。
「蒙景平表示…证据11系…公司给他们外卖员统一注册了“好活”app,发工资时让他们说的一句话,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非常讽刺的判决。我们当时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一个公司方的律师,这位律师可以说是见证了外卖平台早期用工模式的转换。他当时留了两句话给我们:
「在资本眼中,他们不是需要珍惜的资产,而是急欲摆脱的负债;与其把他们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不如用一串数字符号代替来得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