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两千张老友粉订单
在南宁,吃的生意要好做得多。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南宁人对吃充满热情,米粉店的种类也许是全国最多的,每顿都换着吃不同的米粉,一周都不会重样,这一点也不夸张。换句话说,在南宁能把米粉做出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米粉店实在是太多了。
谢北泉开的老友粉店在南宁友爱路上,大家叫她北泉姐。“60后”北泉姐像个摇滚明星,染紫色头发,扎四个耳洞,戴两颗耳钉。白色厨师服买一打,脏得洗不干净就扔。每天早上起床,洗头吹头,不想让头发躺平。她的老公早上5点就去开门,她7点半到店,煮粉到下午4点半,店里所有老友粉都是她一个人煮。其间站着吃饭或喝粥,作为早餐或午饭,不能一气呵成,得分多次。她穿迷彩裤,如行军中快速用餐。这里到处都干干净净,每次煮完粉,都有工人帮她洗锅。她面前的三个锅,面上不冒火,她不能容忍有黑色的锅屑漂在老友粉上,若有,她会一一捡出。出粉的时候,她会把碗边的油仔细擦掉。有客人说,不用擦。她说,请尊重我,我做的是美食,而不只是一碗填饱肚子的粉。客人说,看她煮粉像做艺术品。她觉得,就是这样。
▲南宁,北泉姐在煮老友粉
在这个11月的下午,北泉姐老友粉店临近打烊。当北泉姐把她的“艺术品”放在出粉台上,买米粉的人半个小时之后才出现。
“你们两个,我要好好批评一下。”北泉姐压住火气,“点完单,你们走掉了,粉做出来了。”
“我买票的时候说,煮好之后放这里,我回来吃。”客人不耐烦地说。
“这碗老友牛肉粉,三两变成八两了,已经不是美食了,明白吗?”
“我付了钱就得,你管我,吃不了就倒掉。”
“你付了钱就得吗?你要尊重美食,尊重厨师,尊重所有的员工,不是你付了钱就得的!”
北泉姐和客人争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随后,她的两个徒弟来到店里。北泉姐说,早点来就好了,可以看到我跟客人吵架。徒弟来找北泉姐是因为想开新店,但那里有师哥师姐已经开了老友粉店,徒弟想听听她的意见。徒弟说,我开的是玉林生料粉店。北泉姐觉得,这还过得去,只要不开老友粉店,就不会有直接冲突。北泉姐讲规矩,要求徒弟也讲规矩,认为这是做人的道理。老友粉的“老友”二字,起源的一个说法,就是这碗粉为生病的老朋友而煮。酸笋、辣椒、豆豉、蒜米在一起炒制,构成了“老友”的底味,加上生料和配料,用骨头汤煮粉,“锅气”十足。这样的做法,决定了老友粉几乎难以做成袋装粉。这是一碗强调“现场”的粉。“我都是叫客人不要看手机,老友粉最好在5分钟之内吃。”北泉姐说。
做老友粉多年,北泉姐原本没想着教人做老友粉,但第一个徒弟说,人总会退休的,总会走的,你想让自己的手艺失传么?北泉姐听了,觉得有道理,她开始收徒弟,现在有11个徒弟,像一支足球队。
▲南宁,公园里的交谊舞
北泉姐的店营业时间是早上7点到下午4点,但客人实在太多的话,会稍晚一些。再忙,所有的老友粉都是她一个人亲自做。这在中国米粉店里,是极为罕见的景象。她更像是日本职人对自我的极致要求。我跟她说起纪录片《寿司之神》。她说她知道,问,老爷爷还在做寿司么?她佩服手艺人。
她喜欢梅艳芳,她觉得她最困难的时候都还是上了舞台,她喜欢认真工作的人。“我会不会倒在工作岗位上?”她不止一次自问。她说她爱这个老友事业,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会无怨无悔。
她说到这些时还没落泪,落泪的是两千张订单。因为来她店里吃粉,往往一等就是半个多一个小时,店里可以先付钱下订单,下次来有优先的机会。许多好这一口老友粉的顾客,就会提前到店订,但许多人往往订了又不来吃。这么多年积压的付了钱的订单,已经有两千多张。“这个(订单)比什么都重要,丢了老公都不能丢这个。”
每天早上,北泉姐将装着订单的盒子带来店里,晚上又带回去。北泉姐有好几个微信,每个微信有几千好友,为的就是方便跟顾客沟通,但要到下班之后,她才会看。有一天晚上,有客人给她发微信,说有张单子,还找得到么?北泉姐找啊找,就是没找到。客人发了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说,我今天去吃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保留着订单。
▲北泉姐和两千张老友粉订单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卫毅
北泉姐说,她如果决定要退休了,会提前一年,逐个打电话给下订单的客人,催促他们来吃粉。她还交待过老公,万一自己出什么意外不在了,一定要处理好这些订单。她觉得诚信最重要。她像老友粉江湖的大姐,说到的一定做到。
要想在米粉的江湖站得住,得有实力和特点。有人想跟北泉姐学做老友粉,问,我能做得跟你一模一样么?“问这样问题的人,我不会收他做徒弟的。不可能一样的。每个人经历不一样,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会一样呢?同样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放得不一样,也不必一样。”
北泉姐一直在做她自己。“你管我长得丑不丑,你管我是不是绷着脸,你是来吃品质的。”她染不同颜色的头发,许多颜色都尝试过了。她说最近想尝试绿色,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她认为自己“不在乎”别人眼光,是因为她见过江湖,有这样的底气。她做餐饮好多年,十几年前是做夜市。夜市里什么人都有,她看过有人拿着钢管和大劈刀打起来的场景,血溅到自己衣服上,她还得送客人去医院。“只要发生在店里的事情,都得管。”
她敢怼客人。“在我的店里,客人不是上帝。我是卖品质的,不是卖服务的,要买服务去海底捞。”她把对美食的尊重视作不可侵犯的江湖规矩。到了她的店里,就得遵守她的规矩。她在出粉台上,挂起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告示:“本店不接急单和催单(催单直接退钱,因为品质比数量更重要,当你等到满肚子怨气的时候,任何美食也食之无味,吃不出惊艳),这也是对双方的一种尊重,请理解一个厨师手艺人对美食的执着,美食面前,你我都需要耐心。在厨师制作过程中,您的咨询,厨师不作回应。”
北泉姐是一个专注的人,做粉时不能被打扰。打扰,退钱。抱怨,退钱。大声说话,退钱。做事情的时候,她喜欢一气呵成,“小时候在海边画画时就这样。”
一件事,一天做好容易,天天做好不容易。她几乎天天如此。这么多年,她只和家人坐动车去过桂林旅游三天,而且遇到下雨,“象鼻山的鼻子都看不到”。
北泉姐要休息的时候,会在门口贴通知,也会在微信上告知。店员有一个人休息,全店休息。最近两次休息日,一次因为店里一位员工要去吃喜酒,一次因为北泉姐的老公57岁生日。休息日,她一定不工作。这是她的规矩。
北泉姐的规矩从不打破。今年有了一次例外。
这是一个休息日。徒弟突然打电话给她,说要来店里看看。她说,师傅今天休息,你不懂的啊。徒弟带着新收的徒弟已来到了店门口,师傅只好回来,开门给他们培训。此时,有人推着坐轮椅的老母亲进来,说有老友粉么?
北泉姐说今天休息,没有准备骨头汤,下次再来。来者说,能不能清水煮粉,能吃到就好。北泉姐说这不行啊,下次有机会的。来者说,下次可能没有机会了,老母亲得了重症,从北京坐飞机来南宁,下午飞回北京。
北泉姐破了例,开始熬骨头汤。她对来者说,你不必付钱。来者坚持付钱。北泉姐说,你母亲吃的那一碗一定不要付,我请。吃到一半的时候,北泉姐看到他上前台拿纸巾,抹眼泪。
吃完粉,他们去了机场,回京。北泉姐收到微信:“北泉姐您好,我是那个带老妈妈从北京来的人,谢谢您破例在店里休息时为她老人家做了老友粉,破了30年的例,从现准备食材到带众多徒弟,百忙中专门做了一碗粉,让我尽了孝心,更让这个冷酷的金钱世界有了人情味。谢谢您送的粉,相信会有更多老人带着您的心意换来的好心情继续生命行程。您给徒弟们也包括我,上了重要一课。”
“现代社会这么快,还会有人用美食的方法去制作一碗普通的粉么?”北泉姐坐在打烊后的桌子前,有些伤感,她又很快提起精神,“我不后悔,我有成就感,做老友粉让我一生的事业达到了最高峰。”在她身后,挂着好几块大众点评网发的“必吃榜”牌子,每年,能上榜的南宁餐饮店只有十多家。
“必吃榜”上另一家有名的南宁老友粉店是舒记粉店。七星路上的舒记粉店,现在是24小时开门营业,店面甚至连门都没有,因为不必关门。我在凌晨5点到这里吃粉,仍然需要排队,通宵和早起的人都想通过一碗粉醒过来。舒记粉店对面就是南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再往旁边走一走,就是热闹非凡的中山路。这是游客到南宁夜宵必游之地,而南宁人喜欢到建政路夜市。
▲南宁中山路美食街
在建政路,张珂和她的合作伙伴梁辰睿在这里吃夜宵。旁边是一家有名的卷筒粉店。梁辰睿来自柳州合山,喜欢螺蛳粉,在西安工作多年,她和张珂合伙在西安开了一家螺蛳粉店,用哪吒做标志,取名“螺大胆”,并做了袋装螺蛳粉,用的卡通插画风格的包装。那时候,这是新颖的包装。现在,卡通插画风格的袋装螺蛳粉几乎成为了标配。
张珂业余时间在电台主持一档旅行节目,叫《一个人的旅行》。她喜欢旅行,她把袋装螺蛳粉视作旅行陪伴品。2019年底,她和伙伴们到日本旅行,在京都过冬至的时候,是一席螺蛳粉宴。而当她们回国的时候,疫情在武汉暴发。她们想办法把袋装螺蛳粉送到了武汉及周边。疫情期间,袋装螺蛳粉名声大振,甚至远播海外。她们的微店很小,但也通过海运把螺蛳粉送到了世界各地。
到了今年,西安疫情反复,她们的螺蛳粉店撑不住了,只好关了店面。“幸亏还有袋装螺蛳粉。”这让她们对参与螺蛳粉行业的一点点兴趣,还得以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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