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黄霑向香港大学提交了自己的博士学位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1949-1997)》。
鉴于他本人在香港乐坛的成就和地位,无人敢审,或者说,也无人能审。
在黄霑的论文中,各种平时被作为谈资的“娱乐新闻”以一种极其专业的形式呈现出来。
他梳理了过去近50年间社会发展与流行乐发展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有一个小节,从题目到内容,让人感到意外,却又有些意料之中:
“剖析许冠杰”。
▲黄霑论文目录。图源:论文截图
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30年间,香港乐坛群星闪耀,巨星辈出。但纵观黄霑先生笔下全文,唯独许冠杰拥有被单独“论述”的待遇。
为什么是许冠杰?
1974年,香港电影的年度票房冠军,既非邵氏出品,也非嘉禾出品,而是此前在电影界名不见经传的“许氏兄弟”出品。
这部讲述赌徒故事的《鬼马双星》上映后,夺得625万票房,一举创造了香港开埠以来的票房纪录:前几年的票房冠军,分别是李小龙主演的《唐山大兄》和《猛龙过江》,以及楚原导演的《七十二家房客》。
这一纪录,令人惊奇的是不仅是票房数字,而是,纪录竟然是由一部风格怪异的喜剧创造的。此前,在香港叫好又叫座的,是武侠片、动作片,又或是,黄梅调电影。
从此,香港影坛多了一种电影类别,叫鬼马喜剧,以许冠文、许冠英和许冠杰三兄弟为代表人物。
在电影打破影坛纪录的同时,他们推出的同名唱片,也打破了乐坛的纪录。
这张收录了10首歌的专辑《鬼马双星》,加上东南亚的销量,高达15万张。歌手许冠杰,由此成为香港乐坛的天王巨星。
后来,大家给他冠上香港流行乐开山鼻祖之名。
所言不虚。
在许冠杰的《鬼马双星》专辑面世之前,香港乐坛的面貌是怪异的:在这片以广东话为母语的土地上,人们听的、歌星唱的,主要是英文歌,又或是国语歌,反正,没有多少粤语歌。
摩登的西洋音乐受到追捧,迅速成为潮流,当中寄托了对“发达文化”的向往之情。而那时候的粤语时代曲,被打上“难登大雅之堂”的标签,除了归咎于文化不自信以外,制作水准也确实粗糙。
粤语歌曲的困境,最终是由许冠杰打破了。
在许冠杰的歌声中,大家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粤语歌也可以如此动听:第一,它的歌词很直白,人人都听得懂;第二,它很容易上口,歌词极其押韵。
用最日常的语言,写最日常的人间百态。这样的歌曲,一下子就抓住了绝大多数市民的心。
人们的精神世界,在半懂不懂的英文歌以外,终于有了更好的选择。
20世纪70年代,香港工业加速起飞,1949年后跟着父母移居到香港的一代成长为青壮年,投身于各行各业之中。比起上一代,他们与这座城市共生共长,除了对一些现实问题有着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对未来充满了新的想象。
这些城市发展的主力军,他们急需在生活中找到情感表达的出口。
此时,许冠杰的创作,就成为了大众寻找已久的内心栖息地。而许冠杰本人,也成为了大众眼里新的偶像。
但这场超级巨星与平民大众之间的相遇,绝非偶然。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比海里沙
毋用多牵挂
君可见漫天落霞
名利息间似雾化
许冠杰,其实也是那群与香港共生共长的年轻人之一。在成为乐坛巨星以前,他也只是个极其普通的草根小孩。
1948年,许冠杰出生于广州,家中组成了“文武英杰”四兄弟。大约许冠杰2岁时,许家为了生计,举家搬迁到香港,期望能在这块百废待兴的土地上寻找新的机遇。
然而,许氏一家首先面对的是数年的穷困日子。
到港之初,许氏一家住在元岭乡的石屋里,依靠对面屋传教士送的奶粉度日。后来,他们又蜗居在钻石山的木屋里,由于床不够,有些小孩只能睡在门口,三哥许冠英便是如此。他曾回忆,那时候,每天醒来头发都是湿的——被雾水打湿。而年纪较大的长兄许冠文,已经可以“靠能力”帮补家用——追着运米车,用螺丝批刺一个小洞,把漏出来的米带回家。
在钻石山生活的日子,走坑渠、爬山头就是许家兄弟最主要的娱乐活动。有时,他们会专门挑晚上,到附近的火葬场“探险”一番。
这样的苦日子,随着1960年香港最大的公屋(廉租屋)小区苏屋邨的建成,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许冠杰一家成功申请住进了“豪宅”——房子干净整洁,还有电梯。
提及苏屋邨,应该不少人都对它有点印象。因为,娱乐圈中的不少传奇人物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比如,艾公子此前写过的摇滚巨星黄家驹。还有laughing gor谢天华、歌手蔡枫华等人。乍一看,苏屋邨仿佛是一块“传奇”宝地,明星的摇篮。
▲许氏“文武英杰”四兄弟,每个人都很有才华。图源:网络
事实上,苏屋邨本身并不传奇,传奇的是,里面的人总能从平凡中汲取养分,转而用这些养分徒手创造出一片传奇天地。
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温饱得到保障,青年们的课余时间开始拥有自己的追求。此前,由于父亲唱粤剧,许冠杰受到影响,也热爱粤剧,对粤剧颇有研究。但此时,床头的收音机里又藏着青年们好奇的另一个世界。许冠杰在哥哥许冠文的影响下,不但认识了猫王,还在收音机里听十大流行乐曲,反正,有什么听什么。
就这样,靠着一双耳朵,许冠杰完成了自己对音乐的“原始积累”。
▲许冠杰在苏屋邨。图源:节目截图
后来,许冠杰在某次演出上回忆,在自己的音乐生涯里,影响最深的有两个人。一位是亲生父亲许世昌,另一位则是自己的音乐启蒙之父,猫王。这两位“爸爸”不管是在思想、生活方式还是打扮上,都分别属于中、西的极端。因此,在他们的熏陶之下,自己就成为了中西合璧的“怪胎”。
此歌改编自猫王的《Baby I don’t care》
1964年,Beatles(披头士)乐队到港演出,是香港乐坛史上的一场盛事。主流报纸称,“今日狂人从天而降,机场可能爆出狂戏”;“影响青年人走向疯狂道路、放肆道路”。但是,如黄霑所言,最后,那些为披头士所疯狂的年轻人并没有走上“放肆的道路”,他们只是组起了乐队,玩起了音乐,成为了香港乐坛或影视业的储备军。
当时,哥哥许冠文率先跟苏屋邨同样热爱音乐的朋友组起了乐队,他们人手一把木吉他,拿上扩音器,电梯前的空地就是他们“打band”(组乐队)的地方。而许冠杰,也跟在哥哥们的后面,学吉他、学唱歌。
他们经常会遭到保安的驱赶,原因不外乎扰民。但是,也有识货的人搬了凳子去听。
总之,这是一段如走鬼般的经历。
许冠杰上学时曾参与组建三支乐队,分别为Harmonick、Bar Six和Lotus(莲花)乐队。
在成为草根偶像之前,他也曾随潮流当过一段时间的摩登偶像。
当年,在披头士乐队的影响下,年轻人除了热衷于组乐队,还喜欢留长发。譬如,另一位乐坛高手罗文就曾有“Beatles仔”(小披头士)的称号。而许冠杰,亦是如此,他成为了学校里头发最长的学生。
这群玩音乐的年轻人最初都靠模仿西洋乐队起家,包括旋律、唱法和台风等。许冠杰是模仿中的佼佼者,并很快在模仿中摸索出自己的风格,成为圈内的“高手”。
1967年,莲花乐队签约钻石唱片,灌录发表第一首歌曲《Just A Little》,由此逐渐把摇滚新声从小众带到大众面前。与此同时,许冠杰加入无线电视台,主持青年节目《Star Show》,成为了青少年心中的摩登偶像。
▲莲花乐队的《Just A Little》。图源:网络
这个洋气的乐队青年,在1969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香港大学。大概很多人都不知道,许冠杰拿A的科目是“中国文学”。
一场从西化回归传统的转变即将开始。
深藏于许冠杰知识体系里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他未来创作的基底。
这种初心,就如当年莲花乐队去见钻石唱片公司经理时,个个外形很cool,经理问他们喝什么,心里以为会是白兰地、威士忌等烈酒,谁知道,这群“反叛”的长发青年说他们要杯鲜奶就够了。
1971年,许冠杰和哥哥许冠文一起主持无线的情景喜剧节目《双星报喜》。节目上,许冠杰首次在公众面前唱了一首粤语歌曲。观众们很惊讶,洋气的摩登偶像居然唱起了粤语歌?而且,还如此动听。
此歌一出,街坊朋友都在问许冠杰,这歌什么时候出唱片?
区瑞强曾在访谈中问许冠杰,以前不少人都唱过粤语歌,但只有他唱了,粤语歌才开始红,是不是因为歌是“时髦”的自己唱的,所以才受到欢迎,大家开始觉得粤语歌级别不同?
许冠杰说,《铁塔凌云》的歌词有深度,观众听完以后会有共鸣,被感动,所以会觉得这是一首与以往不同的粤语歌。
摩登偶像的形象确实是为粤语歌“升level”的一个因素,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作品能够深深地抓住听众的心,才形成了新的流行。
最初,《铁塔凌云》是许冠文和许冠杰两人环游世界时写下的。那时候,许冠杰到美国探望自己的爱人Rebu,但一直吃不惯美国的食物。在整个旅程中,两兄弟思考了很多世界与家乡之间的事。后来,许冠文写下了一首英文诗,翻译之后再由许冠杰谱曲,就变成了《铁塔凌云》。
一首感人的歌曲就此诞生。
在当时的创作过程中,许冠杰并无掺杂过多的考虑或期望,只是抒发内心所感。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随心所作成就了一代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