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考古离不开殷墟，谈殷墟，离不开他们……

源济

谈考古离不开殷墟，谈殷墟，离不开他们……

国家人文历史  2021-12-21 20:1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博物馆丨看展览 Author 高阁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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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7月4日，如注的暴雨敲打着安阳火车站顶棚，刺进货车周边弥散起的白色雾气。

雾气之中，数十人合力将一个重达数吨的木箱压进车厢，承载着近两万片甲骨文的列车起行南京。这是一段跨越30年的故事的尾声，同时也是中国考古的开篇。讲述中国的考古故事，第一当是殷墟。

1899年，一批“龙骨”从药柜出货，送往时任清朝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家中，在它们即将被磨碎之时，他凭着作为国子监祭酒的海量学识，意识到骨板上的奇特刻痕是个不得了的东西，殷商甲骨文就此发现。

王懿荣，1845-1900年，金石学家，发现和收藏甲骨文第一人

两年后，金石学者罗振玉，确认所有龟甲来自河南安阳小屯村，听闻此消息，大批古董商、外国探险家、盗宝者往来于此，将所有搜刮而来的龟甲席卷而去，不计其数的国宝流散。又27年后，考古队终于第一次踏足于此，所面对的已是被罗振玉称为“宝藏一空”的光地。

罗振玉，1866-1940年，近代考古学家，金石学家，敦煌学家

为何正式发掘来得如此滞后？其实，当时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考古是什么？在此之前，国内对古物的研究为书斋内的对照着金石刻铭的金石学。直到1921年在瑞典人安特生的带领下，中国考古第一铲在河南渑池仰韶落铲。

1926年留洋归来的李济在山西夏县西阴村发掘，这是第一次由国人领导的发掘活动。在上一个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历史的车轮开始漂移过弯。

李济，1896-1979年，中国现代考古学家

1928年7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下设考古组，考古组成立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编辑董作宾前往安阳考察。

董作宾，1895年-1963年，甲骨学家、古史学家

这是一位除了考古经历外，人生经历也相当丰富的人，早年经过商、开过书店、当过私塾老师还办过报纸，后来成为和王国维、郭沫若、罗振玉齐名的“甲骨四堂”之一。

他32岁那一年遇到了正在筹建史语所的傅斯年，两人一番交谈，傅斯年决定赚他上山。

史语所成立的第二个月，新人编辑董作宾便已抵达小屯村，由于董作宾本就是河南人，以前办报纸的时候也累积了一些人脉，他们很快获得了当地许可，并且在村北的洹滨沙丘下有所收获。

此事汇报给史语所后，10月13日对安阳殷墟的第一次发掘正式开启，但原以为非常完美的计划第一步就出了问题，后面更是三次更换发掘地点，设想中的科学方法，变成了普通的掘地三尺行为。

傅斯年，1896-1950年，中国历史学家、学者

18天后，因为接到消息称周边有土匪活动，第一次发掘草草收场，共计发掘甲骨784版，是15次发掘中收获价值最低的一次。

 

第二次发掘起，那个男人他来了——李济，哈佛大学人类学毕业，旁听过一些考古学课程。归国的时候，他便是全中国唯一接触过科学考古的学者。1924年，河南新郑一座大墓被发现，时任地质调查所所长丁文江鼓动李济前去考察，还自掏腰包送他上路。

不过李济去晚了一步，当他抵达时，大墓中只剩下墓主人散乱的骨架，但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他没放过那具骨头架子，成功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从人类学毕业的。

 

殷墟出土的人骨。来源/唐际根、汤毓赟《再论殷墟人祭坑与甲骨文中羌祭卜辞的相关性》

他饶有兴致地考察了两周，回去后写成报告《新郑的骨》，虽然这是场失败的行动，但是成果报告却引起了多方关注，这让李济获得了一笔天使轮投资。

当时美国弗利尔艺术馆，正在资助适合的中国研究者，以希望能够换来一些中国文物收藏。

 李济骑驴游龙山。来源/《“考古圣地”城子崖》

他们找到李济，结果发现他是个敢站着挣钱的主，李济要求所有考古发掘的文物都必须归属中国。按理来说，美国人肯定掀桌子走人了，但是弗利尔艺术馆却一反常态地答应下来。

 

这绝不是他们间歇性的良心发现，而是认定了李济在考古方面必然大有作为，自己赚一个中国首位考古学家资助者的名分也足够回本了，事实证明他们没看走眼，两年后，李济凭着西阴村遗址考古火到出圈。

 

西阴村遗址发掘现场

1928年，李济赴欧美交流，年底才回到国内，当他抵达香港准备换乘轮船的时候，有一人早在此地等着了，又是史语所的傅斯年。

看过《新郑的骨》后，傅斯年一直想找机会把李济赚上山来，这一次终于把他堵在了香港，一番畅谈后，李济带着弗利尔艺术馆的资助，带资进组，成为殷墟第二次发掘的领队。

 

1929年3月7日，第二次殷墟发掘开始，这一次终于实现了划定区域探坑发掘的科学形式，并且按不同的土质区分地层，共开坑43个，发现带字甲骨684版，数量虽然比上次少了点，但除此之外还有大量陶器、陶片、铜器。

殷墟第二次发掘，带帽测量者为董作宾，身旁为李济。来源/松松發文物资料君

 

第一次发掘时董作宾的目标只有甲骨，因此就算找到了陶片也回填进坑里，李济对这种处理方式也颇有微词，但是真到了发掘现场，见到董作宾的学习能力后，李济并没能逃脱真香定律。

 

两人达成协议：董作宾研究出土的龟甲，李济研究出土的陶片，两人各展所长，董作宾写就《商代龟卜之推测》《新获卜辞写本》，李济完成《殷商陶器初论》，都是甲骨文研究与考古类型学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

 

然而，两个月后一场变故又将发掘工作打断，冯玉祥因部队编遣问题和蒋介石产生军事冲突，当时的河南正是处在冯玉祥的掌控之下。为了躲避战争，李济将两次发掘所得运回北平，果然这下考古队和河南政府的关系更僵了。因为按照之前的协议，考古所得文物要留在河南。

李济的行为虽然是出于文物安全考量，但自然会引起河南地方人士的不满，于是1929年10月到12月进行的第三次发掘成了中央政府与河南政府的暗中较劲。河南组建省属发掘队与李济等人同步发掘，并且利用舆论反复宣传，引导河南各个阶层向史语所施压。

 

但也是在这次发掘中，考古队首次找到4片相对完整的甲骨，被称为“大龟四版”，另外李济还找到了一片彩陶陶片，殷墟头十五次发掘中共出土25万片陶片，找到的彩陶仅此一片。

李济拿着唯一一片彩陶。来源/李济《安阳》

和回国后转职的李济不同，另一位大佬梁思永在学校里，就参与过美国西南的印第安人遗址考古，带着最先进的地层学理解。

1931年秋，梁思永主持山东城子崖发掘工作。来源/中国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梁思永在第五次发掘中，找到中国考古历史上最重要的发掘成果，他于1931年3月21日，接过主持第四次发掘的职责，另外负责的还有董作宾和郭宝钧。

 

郭宝钧，这个突然冒出的新名字，其实也是殷墟发掘的元老，从第一次发掘开始就已经在工地边上看着，他是河南政府派来协调工作的。冯玉祥溜了之后，河南政府自然要一轮大换血，郭宝钧觉着自己在考古工地上观察了三年，现在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干脆来把狠的，从政府职员转职成考古学家。 

郭宝钧，1893-1971年，考古学家

李济评价郭宝钧说：这是我们之中最善于想办法的人，第四次发掘所取得的最重要的成果，正是来自郭宝钧负责的B区。他发现了类似城子崖里挖出的建筑基址。

这一发现，将前三次发掘时李、董二人提出的“漂没说”摁在地上疯狂摩擦，以后的发掘，更是确定了此地就是当时的商朝的都城。

同年11月第五次发掘时，梁思永发现了“后岗三叠层”，在殷墟土层下还压着两层性质不同的地层，顶层的浅灰土里有小屯殷墟的灰陶遗物，中间的绿土中发现了城子崖遗迹的龙山文化黑陶遗物，最下方的深灰土里包含着仰韶文化的彩陶遗物。

 

一小片区域交代了中国几个最具代表性文化的先后关系，可如果不是梁思永引入文化地层的新理解，就无法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后岗三叠层当算是考古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但与惊人的发现对比，考古的外部环境越发艰难。

 

第五次发掘前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发掘结束后不久，日军进攻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史语所驻地的北平一下被拉到混乱的最前沿，完全不知道日军下次进犯会在何时进行，在这种情况下，第六次到第九次发掘，都显得比较规模有限，但发现了大规模的夯土基址，以此确定了殷墟宫殿区的范围。

 

从最开始的寻找龟甲到寻找遗物，到如今步入寻找遗迹的层次，又将中国考古的水平狠狠拔高了一截，绝对处在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

 

第八次的发掘中，后岗地区又出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殷代的大型墓葬。宫殿区与大型墓葬两个元素叠加，一个大胆的想法诞生出来——殷商的王陵区同样在小屯周边，这一猜想将在第十次发掘的时候，将殷墟考古推向最高潮。

 

1934年春，董作宾带队进行第九次发掘，但刚开工没几天，一个非常劲爆的消息就传进了考古工地：在洹水北岸的侯家庄发现甲骨文。

起因是这样的，那几年侯家庄的村民在地里挖出了些青铜器，古董商一收便发了横财，有位叫侯新文的人眼红不过，也在自家地里下了几铲子，然后就发现了甲骨文。那个时候，甲骨文已经没市场行情了，古董商都在收青铜器，但对于甲骨文学者董作宾来说，那可是DNA动了。

 

第一次在洹水北岸发现甲骨，考古队立刻转移发掘地点，在侯家庄再次找到7版几乎完整的龟甲，自然它们被称为“大龟七版”。这几次发掘中，除了文物，还有更加重要的收获，那便是中国的第二批考古学家。

大龟七版之一的拓本。来源/董作宾、董敏《甲骨文的故事》

 

从第四次发掘时，就已经有河南大学的学生参与进来，石璋如便是其中之一，并且迅速成长起来。

 

第八次、第九次发掘的时候，部分区域的发掘已经由他主持，石璋如以及李济等人的学生们，总共十人作为第二代考古人，组成“考古十兄弟”成团出道，在那十年里，殷墟一直是全国考古新人的第一站。

1935年春季殷墟第十一次发掘团领队梁思永暨全团工作人员欢迎李济视察侯家庄西北冈发掘工地的合影，从左至右为：王湘、胡厚宣、李光宇、祁延霈、刘耀(尹达)、梁思永、李济、尹焕章、夏鼐、石璋如

第二代乃至第三代考古人，都在此第一次实践田野考古，随后从这里走出去，在全国各地续写属于考古的传奇。

 

源济

接下来的第十次发掘，梁思永王者归来，顺着第九次时村民在侯家庄挖出青铜器的线索，他们这次找到了具体地点——侯家庄西北岗，史语所也搬到长沙暂时没了安全之忧。

 

他们通过发掘，证实了此片区域就是殷商王陵区，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将西北岗翻个底朝天了，除了——钱的问题。

 

在以往的发掘中，所需经费有不同的来源。和李济协作的弗利尔艺术馆，收获完名利后早就脚底抹油撤资了，最艰难的时候需要史语所自行筹措。后来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每年资助一万元，但是哪怕这笔万元巨款，在发掘王陵的时候明显还是拿着小钱补天坑。第十次挖掘大墓还没挖到底，经费却先没了，发掘活动只好停止。

1935年5月傅斯年（左一）与梁思永（右二）。摄于河南西北冈遗址。来源/中国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梁思永挖到哪里算哪里，拿着成果再找人来投资，但这方法还真的有效，由李济担任主任的中央博物馆筹备处，愿意提供资金，前提是把发掘所得交给中央博物馆展览。

 

带着充足的经费，第十一次和第十二次发掘达到了空前的规模，在西北岗总共发掘1232座殷代墓葬，其中大墓11座，所获成果自不消说。

 

1935年殷墟王陵区发掘场景。来源/李零 刘斌 许宏等《了不起的文明现场》

但伴随着大量文物出土，安阳县政府内一名叫做李冠的职员坐不住了，他觉得这种拿着小铲子在土里翻东西的工作，是个人都能做，中央来的人在白天发掘自己就在晚上发掘，他召集村民组建“中央夜间发掘队”公然盗掘，甚至发展到和守卫部队火并的程度，在那个时段这种行为并不少见，哪怕是已经被保存在仓库里的文物，都有人铤而走险打盗洞进去偷，与这些无知者的斗争也成为中国考古工作的一项重要任务。

 

第十二次发掘结束后，梁思永暂停了王陵区考古，他觉得在有了如此多的收获下，必须要进行一番整理后再继续，然而此时已是1935年12月，日本人的入侵赶在了王陵区考古重启的前头。

 

直到1936年3月，视线再次转回小屯，九年时间里董作宾、李济、梁思永，已经将他们全部知识化作荧荧的光，在一片漆黑中闪烁起来，钻进迷茫寻出一条路。

最后的三次发掘，全部发掘面积超过1万2千平米，远远超出前九次总和。1600平米的大探方洗地，陇亩上人流穿行，出土的陶片当以万计数，测绘者忙前忙后，把一个个灰坑与墓葬组成一幅复杂的图案，把一幢一幢版筑基址链接成群落。

 

当小刷子拂去尘土，一座3000年前的城市正在被勾勒出来，现在我们只需再讲最后一个故事——

1936年6月12日，按照预定计划这是第十三次发掘的倒数第二天，当天下午四点，考古队员王湘在清理到第127号灰坑的时候，发现了带字甲骨，这时候所有人对出土文物都已习惯了，想着尽快清理出来结束工作，但殷墟告诉王湘：得加班！

 

揭开一层甲骨后，下面竟然还覆盖着一片再取出，下面居然还有，层层叠叠不知道到底压了多少层，考古工地的实际负责人石璋如很快赶到，他乐观估计打算用最后一天，尽全力将127号灰坑清理完，然而殷墟告诉石璋如：得加班！

 

短时间内铁定是处理不完了，当时天气已开始变得炎热，让龟甲暴露在阳光照射下可能会造成开裂，那就得另想个法子，石璋如的解决办法是整体打包，端对端运到南京去。

 H127挖成灰土柱，装上箱底的情形。来源/刘一曼《殷墟考古与甲骨学研究》

期间早已退居研究所的李济，也被这个发现惊得重返工地，石璋如与王湘背靠背钻进灰坑清理，总共用了4昼夜时间，将整个土块掏出来装箱，承运的负责人动用六十四位工人，又花费两天时间将木箱运到安阳火车站。

 

根据石璋如的回忆，最开始工人们找来竹竿吊着箱子，想按照抬棺材的方式运送，结果自然是竹竿吃不住重量断裂，想来也是，对于重获新生者绝不能以送葬之姿运输。

在那之后的一周中原暴雨，直到7月4日火车终于起行，这箱殷墟考古中最辉煌成就的旅途，就像整场发掘一样一路泥泞坎坷不断，但最终结果叫人足够吹一辈子。

 

整个土块清理完后，总共发现字甲17756片、字骨48片，其中完整的甲骨300多片，而以前完整的甲骨也就只有大龟四版和大龟七版十一片，数量一下翻了三十多倍，所载内容从盘庚到武丁时期皆有，尤以武丁时期为主。

 

127号灰坑（H127）也因此被称为“商王朝的地下档案库”，在这档案库里还有一位管理员——一副蜷曲的人架半埋在甲骨中，根据石璋如的分析，此人是在倾倒龟甲的同时，一同跳入坑中被活埋，应当是这批龟甲的管理者。

 

此次发掘之后，对殷墟的考古延续到1937年，直到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终止，再之后史语所又开始辗转在西南边地整理着殷墟的故事，同时也开启新的探索。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对于殷墟的考古再起，洹北商城、武官大墓、妇好墓……难以揣测那片古老的土地上是否还有更大的惊喜。

 殷墟妇好墓发掘场景。来源/《殷墟妇好墓》

十年间十五次发掘，是新生的中国考古学，在内因外因裹挟中迅速成长的过程，1928年之前，整个中国只有刚刚打开门的金石学者半路出家的“非科班”各凭本事的“野路子”。

 

十年之后，我们却拥有了世界顶尖的考古团队，他们选择了安阳，三千多年前的商代文明也回应了这份希望。

 

一位蜷曲着缩在上万片龟甲中的管理员，听到了头顶传来的细微响动，来自土层的压迫感越来越小，有光从细小的缝隙中钻入进来，他猛然抬起头，看见上方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形伸出了手：嘿，后生们，拉我一把。

END

文 | 高阁临渊

校对 | 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