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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杂谈] “先告诉你一声,是个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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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0 09: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先告诉你一声,是个鬼故事。”

朱岳 凤凰网读书  2021-12-09 08:30

挤在逼塞的地铁车厢里难以呼吸、996的时长面对电脑满脸油光甚至脱发……这可能是大分部中青年的现实生活。然而,总有些人可以在现实的缝隙中天马行空,身兼编辑与作家双重身份的朱岳,在其书《脱缰之马》中,写下了 24 个奇怪的小故事,其中“许多篇仿若述梦,许多处会心大笑”。我们从中选取其中三个小故事——由于空气潮湿长出来新的耳朵可以听到完全不同的声音、天上突然下起来的狮子雨、以及神秘的“注血鬼”,去神秘的想象中寻找跳脱现实的轻盈。


注 血 鬼


我和女友面对面坐在登山缆车里,车厢很小,各面都是透明的,连脚下的山谷也能看清楚。买票时天空有些阴沉,这会儿下起雨来,起初是细碎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后来转为瓢泼大雨。抬起头,只见雨水冲刷下来,缆车外的景物一片混沌。

这次并不是来观光的,我们已经下决心离开过去居住的那个大城市,移居到这座高山脚下的小城来。乘缆车上山,是为了探查一下我们未来的生活环境。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几年前我曾随公司同事到此地旅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我正心不在焉地望着雨幕,女友忽然说:“无聊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我说。不知何故,我觉得她像是蓄谋已久的。

“先告诉你一声,是个鬼故事。”

“我最怕听鬼故事了,对这些特别敏感。”

“一点也不可怕,你还是个男的呢。”

“好吧,你可别吓我。”

“嗯,不吓你……从前有两个注血鬼……”

“什么?”

“‘注血鬼’,注入的注,‘吸血鬼’的‘血鬼’。你听我接着讲就明白啦,别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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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清嗓子,正式开讲了:

“从前有两个注血鬼,一男一女,住在近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一大早,男注血鬼就走出房子,骑自行车去上班。他们在市区开了家小书店。他在书店里一直工作到下午五点。没有顾客,他就读读书,写点东西。回到家的时候,天一般挺晚了,他会直接上到房子的二楼。这一层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摆了一具石棺,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移开棺盖,里面躺着女注血鬼,她赤身裸体,像一具僵尸一样缩在那儿。男注血鬼会脱光衣服,侧卧在女注血鬼身边,抱住她的身体,一口咬住脖颈,温热的鲜血从牙齿尖慢慢注入她的血管,然后她就渐渐活过来了,焕发容光,男注血鬼则变得皱缩、僵硬,直到失去知觉。

“这个过程耗时很久,等她起身走出石棺,已经将近凌晨了。周围还黑着,她走下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梳妆打扮,然后走出房子,骑上自行车,去他们的书店打理生意。晚上,女注血鬼回到家,打开棺盖,脱去衣裳躺到男的身边,将血注回他的身体。等他醒来,她又变得像个僵尸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只要按照这种注血鬼的方式生活,他俩能永葆青春。虽然书店生意惨淡,但是没关系,注血鬼只靠自己的血就可以活下去,食物和水都不是必需品。

“女注血鬼对男注血鬼挺满意,从各方面看,他都是个不错的同类,没有不良嗜好,情绪稳定,生活规律,做事有条不紊,甘于寂寞。但他们很少交流,实际上也只有在注血进行到一半,中间休息的时候,才聊上几句,有一搭没一搭,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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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女注血鬼在书店遇到一个年轻男人,他来找一本挺冷僻的书。书没有找到,但这男的好像看上女注血鬼了。后来他老往书店跑。

“从那以后,女注血鬼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男注血鬼有些起疑,但是没多问,他就是那样,对同伴很纵容。

“直到一个晚上,女注血鬼回到他们的房子,没有将血注入同类的身体,她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积蓄。之后,她和那个常来书店的男人跑了,住进了他的房子。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搬到了另一座城市。再后来,他们离开原先的国度,去了一个美好、宁静的国度。

“女注血鬼的血很快就失去了魔力,她成了一个普通女人,生活挺平静,随着时间慢慢老去,直到离开人世。而那个男注血鬼,在同伴离开后,就一直躺在那具石棺里,皱缩、僵硬,与世隔绝,再也没能醒过来。”

故事讲完,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听懂了吗?”

“大概听懂了。”

“怎么还‘大概’?”

“这不会是你自己的故事吧?”我疑惑地看着她。

“怎么可能,你想什么呢?!”她笑了,却有点不自然。

“那是从哪儿听来的?”

“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一本短篇小说集。”

“叫什么名?”

“忘了,作者是谁也忘了。”

我没有追问下去。实际上,我和女友就是在一家小书店认识的,只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那家书店的合伙人之一,当时我还以为她只是个店员。不过她的相貌非常出众,怎么会只是一家小书店的普通店员?我和她一起走在街上,总会引来路人的目光,是因为她太漂亮了,我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看上我,对了,她好像只是急于摆脱什么。当我说想离开那座大城市的时候,她与我一拍即合。那家书店的另一位老板是个英俊的男人,衣着考究,沉默寡言,似乎对什么都很漠然。起初我以为他俩是一对儿。我还问过女友,他们是什么关系,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总之是闪烁其词,没有正面回答。说起来,对于她的身世,我知道的也很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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缆车忽然震颤了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我和女友走出车厢,撑起伞。此时雨已经小些了,但山间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几步之外的景物都看不真切。

“当心啊,这会儿上山可险着哩。”缆车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嘱咐了一声。

“会小心的,谢谢!”

“咱们是去迷魂台吗?”女友站在山路上四下张望。

“不知能不能找到,那年我和同事就是从这儿下的缆车,然后是怎么走的来着,好像是这个方向……”

我们浸在山间的白雾里,空气中飘着浓烈的草木之气。这是大城市闻不到的气味,我感觉整个身心得到了润泽,脚步也轻快起来。

“这座山很险峻,有好多处悬崖,一定得小心脚下。”

“什么都看不清,走慢点吧。”

迷魂台是设在一处悬崖边的观景台,那暗绿色的万丈深渊总在我头脑里闪现,的确是个迷幻的所在。但是这一次,大概是在雾里走错了路,我们怎么也找不到迷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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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标志吗?”

“我记得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迷魂台’三个字。”

“那边有个观景台,是不是那儿?”

我们走过去,没有大石头,也看不到任何指示牌。我们收起伞,小心翼翼地靠近观景台边缘,那里虽然有一道护栏,但是很矮。阴冷的山风扑面而来,四周隐约回荡着呜呜的声响。我有些恐高,她似乎并不怕,只是为了配合我才放缓脚步。

“不是这里,不过很像。”我朝雾霭笼罩的幽谷张望,又向对面奇崛的山峰看去。

“可能每一处都差不多,都挺迷魂的。”

“听说迷魂台那里老有人跳崖。”

“原来是自杀圣地,难怪你那么感兴趣。”

我们在这个无名的观景台伫立良久,我感到有些茫然。这时,雾气忽而消散了,山中气象说变就变,一道日光直贯而下。我看见,她把攥在手里的什么东西轻轻抛了下去,那是个小物件,在空中闪了闪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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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耳


起初困扰我们的是缭绕不散的雾。在南方安顿下来以后,才见识了雾的威力,这白色的幽灵从早到晚在屋外游移,浓重时,景物皆遭吞没。推开玻璃窗,雾会飘过窗前细滑的瓷器,在室内漫溢开来。

不知是长久浸泡在湿气中,还是沉溺于深度的静默使然,我的身体如受潮的木头般起了变化——我长出了两对新耳朵,分别位于左右肩头和左右手背。
妻子出差回来,看到我的新耳朵,惊叫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

(肩耳:“夜已经深了。”)

(手耳:“一头熊在冬眠。”)

“别担心,只是耳朵,不疼不痒。很好玩。”

“我看看。”

(肩耳:“狗叫了。”)

(手耳:“车坏了。”)

她仔细观察新耳朵,将它们揪来扯去,还把眼睛凑近耳孔,用手电向内探照。

“不会是什么肿瘤吧?”

(肩耳:“走来一个女人。”)

(手耳:“月光洒在屋顶上。”)

“明明就是耳朵。不仅外形是耳朵,还可以听到声音。”

“什么?”

(肩耳:“忽然!”)

(手耳:“在哪儿?”)

“我已经反复试验过。我自己的说话声,在这两对新耳朵听来是一阵沙沙沙的声音,就像背景音。但别人对我说话的时候,就可以听到三种声音,你说一句话,我可以同时听到三句话,这三句话的长度相近。但除了说话声,其他声音,非语言的声音,像虫鸣、雷声、雨声、汽车喇叭叫,只会伴有轻微的回响。歌声比较特殊——曲子会有回声,歌词却有三种。”

“你没骗我吧?”

(肩耳:“伸出纤细的手。”)

(手耳:“取出一把枪。”)

“骗你干吗,比如你刚说的这句,肩耳听到的是:‘伸出纤细的手。’手耳听到的是:‘取出一把枪。’”

“好像什么恐怖故事。”

(肩耳:“门被风吹得啪啪响。”)

(手耳:“火车站的钟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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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唤醒了我的记忆。十多年前,我曾致力于写作,还出版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后来,因为患上神经疲劳综合征,才不得已放弃。患疲劳综合征的那段时间,总是对自己写出的东西不满意,同时有一种妄想:每当我写出一篇糟糕的小说,某个人就会写出一篇出色的小说,但是这个人从不发表,只是微微一笑,然后默默将它隐藏起来。要是我能写出一篇好小说,这个人就会写出一篇劣作,但他不会介意,而是微笑着将劣作删掉。这个幻影不断折磨我,以至将我耗损殆尽。

妻子不再问什么,似乎接受了我长出新耳朵的现实。我们像往日一样,走出屋子,步入浓雾,去湖边散步,漫长的散步。我们定居此地,大半是为了那座雾中的湖泊,为它幽静、迷幻的美。

在路上,妻子讲起出差时的遭遇,一口气说了好多。

“每次去C市,我都路过一座高山,从山脚下能看到山上有座大庙,我总想去看看,但每回都抽不出时间。后来,在梦里,我又去了好多次,但和现实里一样,老是有什么原因让我没法上山,不是被卖票的人拦着,就是忽然接到电话让我赶紧折返。这次我想,说什么我也得上去。赶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太阳快落山了,我没有退缩,一鼓作气爬了上去。寺院大门敞开着,看不到人,像做梦一样,我往里走,穿过一座座大殿,没有时间拜佛。等我走进最末一座大殿,发觉灯火全熄了,黑幽幽的,殿中央有一尊异常巨大的佛像,有十几层楼那么高,伫立在黑暗中。这时候,从佛像后转出两个人,他们朝我走过来,还没靠近我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往后推,我退出了大殿,他们也走出来,其中一个回过身,轻轻掩上殿门。‘下班了。’另一个说。原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肩耳:“每天上下班都要走很远一段路,来回要走八个小时,只能步行,因为这里荒凉到根本不通车。但是,公司的待遇非常好,办公环境舒适,工作没压力,主要是整理咨询卡片,择取重要的录入电脑。办公楼三层有一个自助餐厅,能随时去吃东西,喝各种饮品。从办公室的窗口,可以眺望纯自然的风光,这是一片广漠的荒野。同事都住在公司宿舍,就在办公楼的后面,但我没这么幸运,我来的时候,宿舍刚好住满。公司专门为我安排了住处,是距此最近的一处可以住人的地方,但还是太远了。野地坑坑洼洼,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无法开车或骑车,只能步行。下午五点下班,我就换上旅游鞋上路了。要走到天完全黑下来,大约九点,才能回到我的那座石头房子。早上五点,我就得爬起来往公司走,因为公司九点开工,指纹打卡。奇怪的是那片我每天两次经过的墓地。”)

(手耳:“女预言家听到一个故事的开头,就能预言结尾。此时,她开始劝诱男子说出那个故事的开头,看她能不能猜中结尾。出于对她的好感,他说了,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过了几秒钟,她说出了故事的结尾:‘最后,他们都死了。’她问对不对,他说一点没错。完整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相爱了,结婚了,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后来,男人死了,又过了几年,女人也死了。‘这故事太简单了,简直算不上故事。故事需要悬念、冲突、转折、危机、高潮、余韵,需要矛盾、复杂性和更多的维度。’我说。‘我不这么想,这个故事没什么不好,因为,怎么说呢,除了它本身,它什么也不需要。’女预言家说。围绕故事的话题告一段落,我们三个又将目光投向那头老虎,它仍然在睡觉,连姿势都未见一丁点变化。”)

“在山上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我再也不会梦到它了。”

(肩耳:“那个韩国人每天从下午三点睡到转天上午九点。”)

(手耳:“阴影下的每一座墓碑都像是一所缩小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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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接近湖,雾越浓稠,来到湖边时,我们相隔不到一米,却已看不清对方。实际上我们也看不清湖面,这座湖正是雾的源头,我们所见的仅是雾的诞生。一团团浓雾升起,徐徐滚动,裹住我们。我们坐在湖边圆石上,脚边趴伏着被漂白的树木根须,一派混沌的宁静。我的六只耳朵得到了休息。但我的脑海中仍在回荡着妻子方才的话,以及这些话的变体。这让我产生一个想法。为了不打破宁静,我将之按在心底,回到我们的屋子,才把它讲出来。

“我又可以开始写小说了。”我说。

“你本来就可以,只是你不想写。”妻子说。

(肩耳:“起风了,这回是秋天的风。”)

(手耳:“在楼道拐角处,有个人影。”)

“不是,之前我是真的没法再写了,心力已经枯竭了。但今天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利用新长的耳朵来写。你听我说,我不是写过一本小说集吗,你来念我的小说,我的新耳朵会听到不同的东西,我把它们记下来,这些东西有可能构成新的小说,明白吗?”

“这叫什么方法?”

(肩耳:“那是人的声音?”)

(手耳:“你心里有鬼吧?”)

“我想试试。”

“这不是投机取巧吗?”

(肩耳:“那个德国人叫施密特?”)

(手耳:“船舱里可以看电视?”)

“不是投机取巧,是新的耳朵带来了新的可能。”

“总觉得像作弊。”

(肩耳:“台风快登陆了。”)

(手耳:“那个女人真美。”)

她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好奇,俯下身从床下拉出一只收纳箱,掀开盖,翻找了一通,取出一本我的小说集。那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当时我们还是好朋友的关系。我接过书,看了看,书封由于曾经浸水,已经皱巴巴的。翻开扉页,上面写着:“送给我的挚友B”,下面标记的日期是十五年前的某天。

“来,开始念吧。”我把书递回给她。

“你想没想过,可能你听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小说,像什么你从没读过的莫泊桑的小说,你把它记下来,然后发表,人家会说你抄袭。”

(肩耳:“经过那片墓地时,总会犯困,尤其是冬天的夜晚,我总要在地上躺一会儿,这时似梦似真地,会听到地下有个人在小声说话。”)

(手耳:“他们领悟到,形势正在向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开始囤积物资,当‘威尔逊号’抵达港口时,他们立即拉响了警报。”)

“自己听自己的小说,再写出新小说,无论如何不能叫‘抄袭’吧?连自我抄袭都算不上。而且所有小说本来就大同小异,所以才都叫‘小说’,不能太较真。”说完,我打开笔记本电脑。

妻子似乎仍有疑虑,但已捧起书来,准备开始。小说集中的第一篇第一句响起来。

“念慢一点。”

妻子一口气念了三篇小说,我把肩耳和手耳听到的分别记录下来。实验结束后,妻子去整理她的旅行箱了,我对着这些陌生的文字陷入了漫长的苦思。
肩耳与手耳之间像有某种配合,它们给出的语句是一些拼图板块,调整顺序,交叉组合之后,一篇篇新小说便浮现出来。我伏案工作到凌晨,搞出了六篇新小说,而且质量都还不错。这样的速度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在我的巅峰时期,写六篇小说也需要半年时间。

这时我隐隐感到那个影子对手耸耸肩膀,露出苦笑,徐徐缩小、黯淡,终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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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妻子还有三天假期,我让她把那本小说集中余下的作品,三十一篇,全部读了一遍。一个月后,我得到了六十二篇新作。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我会让妻子读这六十二篇小说,之后我将得到一百二十四篇新作,如此以至生命尽头。

我提醒自己稳住,一步步来,我选出了二十四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发给一位做文学出版的老友。在信中,我告诉他,这部小说集是我多年来暗中坚持创作的结晶。很快,我收到了他热情的回信,他表示一定促成书的出版。

推开窗,雾漫进来,凝望窗外,一片白色,我倏地产生一种幻觉:我的身上,包括六只耳朵上,冒出了无数小小的耳朵,淡粉色、密密麻麻,像一层疹子。与此同步,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众多面孔:亲人、老师、同学、同事、推销员、导游、路人……他们又将自身记忆深处的面孔召唤过来,挤到我面前,之后一齐开口向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每一句话又被无数的耳朵转化为无数句话。

不到十秒钟,我就被这充满话语的白日梦魇击溃了。我捂住头部两侧的耳朵,疾步走出屋子,一口气跑到湖边。驻足喘息着,滚滚白雾淹没了我。在一派死寂中,渐渐地,我恢复了平静。

狮 面


我时常感到不安。

周围人不断施压,想让我达成他们的愿望,我却无能为力。在此重压下,我的内心即将坍塌。他们的不满时时浮现在脸上,刚见面隐约还有笑容,还有缓和的余地,但很快五官便会收紧,眉头紧锁,焦躁、暴戾。稍远处的人群也一样,为了他们各自认定的事争执不休,彼此仇视。

我的不安逐渐化为忿恨,扭曲了面孔。我想躲开他们,便避入荒野,长久漫步在草木乱石之间。我想象有朝一日能彻底离开这个吵扰不休的世界,却不能下定决心。我仍属于人群,与之决裂将置我于死地,最终我还是要去面对极难承受的困厄。认清这一点,我感到自己就要疯了。

一天,我躺在一片枯草地上睡着了。我梦见自己悬浮在半空中,下面是幽暗的静海。后来,海水像油一般燃烧起来。我微闭双目,感到四外是漫无边际的光明,蔓延海平面的火焰像一头金发在飘荡。不知过了多久,海水燃尽了,我步入一片白垩色谷地,天空仿佛布满钻石,闪动着冷硬的光芒。

我醒了。也就在此时,空中出现了那个东西——圆柱体,它看上去是金属的,有时横着与地面平行,有时立着与地面垂直。其他人也发现了它,久久地注视着。当人们终因脖颈疲劳垂下头时,我仍在观望这个怪物,它在我眼中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化为一只黑色的轮子。没人能说出那是什么。战斗机群起飞,向它冲去,但它像是幻影,并无实体,无从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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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温骤降,飓风袭来,一阵比一阵猛烈。接着,狮子便被从天空投放下来,数以千万计的狮子撒落在地面——城市、乡野、平原、沼泽、森林、沙漠、山地,遍布每一角落。人们猝不及防,遭到狮群袭击,伤亡惨重。全世界的军队紧急动员,发起反攻,但各式武器都无法对空中的圆柱体造成丝毫损伤,人们只能全力杀戮从天而降的狮子。

有人乘船躲到海上,但狮子也雨点般坠向海面,落在船上、岛上,或直接落入海里。在海中它们无法存活,被淹死,被海兽、大鱼吞食。以狮子为食,激发了变异,海中生出数不尽的异兽。

人类的弹药全部用来消灭狮子。飓风一次次刮起,狮子斩杀不绝,但被强大的火力一步步击退。军队夺回了城市,人们迅速在城市上空铸起防护罩,各处的人便退入这些坚固的巢穴。

发达城市,防护罩是密闭的,拥有内部光源和换气系统,尽管狮群已爬满城体外壳,城内的人却看不见狮子的踪影,听不到它们的吼声,闻不到它们的腥臭。但这些城市人口过于密集,人与人挤在一起,彼此厌憎,一张张愠怒的人脸仿佛随时会崩裂,露出其后狞厉的狮面。幸好此时人们挖开大地,建成了地下铁路网。乘坐地下列车便可抵达世界各处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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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远小城的防护罩只是简陋的巨型金属罩,布满孔隙。金属罩会定时通电,而这也只能起到最基本的防护作用。但是,这种地方人烟稀少,对我很有吸引力。

我搭乘地下列车去往最偏僻的小城市。列车拥挤不堪,每个人都拼命对抗着周围人造成的压力。在绝望中,人仍能唤起一种力量——仇恨的力量。哀号、咒骂响成一片。有人被挤得屎尿横流,臭气熏天。有人被挤断骨头,垮掉了,失去了呼吸。

随着列车向边远地带行驶,下车的人多了,汹涌的人肉旋涡渐渐失去力道。最后,车厢里只剩下我和另外几个人。

我斜倚在座椅上,喘息着,将目光投向车厢内的悬屏,此时正播放一个对谈节目。画面中是三位专家和一位漂亮的女主持人,他们聊的仍然是那个老话题,天上那个东西是什么,它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狮子投放在地球上?

专家A一直在强调,空降的狮子与地球上的狮子从生物学的角度看,没有任何本质差异,它们交配可以产出正常的小狮子。这说明,空降狮子并不是来自外星的另一种生物。专家B想要显示自己的想象力,他不断提出各式猜想:狮子是外星人的武器?狮子是狮子星球的居民被转移到了这里,只为腾空那个星球?狮子是地球狮子的复制品,天空中的东西是一架出了故障的狮子复制机……专家C忧心忡忡,他提醒大家,所有这些猜想丝毫不能阻碍那个东西继续运转,狮子继续增多。陆地上的走兽已被狮子吃光,植物也被摧残殆尽。现在,饥饿的狮子开始自相残杀,彼此吞噬,幸存者更为凶残。女主持人聆听着三位专家的高见,沉默不语,保持着神秘的微笑。

终点站到了,我重又回到地面。上空是乌黑的巨型金属罩,狮子的身影遍布其上,它们低头向罩内观望,焦躁地来回踱步,时而相互撕咬,滚作一团,粪尿劈头盖脸砸落下来。狮群积聚成了一层不断爆发咆哮的霾,整座城市黯然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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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一份开运输车的工作,按照要求,我们在城中搜集尚有价值的无主物资,运送至车站入口处。物资将被输往人口稠密的地区。

城区肮脏破败,没有像样的居所。我开车四处转悠,寻找安身之处,终于在城市边缘发现一座废弃的古园。园内树木参天,枝叶遮挡住了渗漏下来的排泄物。我躲入其间一座大半已成废墟的宫苑,穿过一进又一进院落,直至最幽深处。

但我无法得到安宁,因为金属罩插入大地之处距离这里不远,庞大的狮群就在数百米外活动,吼声震耳欲聋。夜间,我关上一道道门扉,缩在一个还算完整的隔间内,却仍会被狮子发出的强音震得发慌。

一天凌晨,出于好奇与失眠造成的狂乱,我向金属罩走去。透过水泥色雾霭,我看到了群狮的身影,腥臭之气扑面而至,它们也嗅到了我的气味,躁动起来,朝金属罩猛扑狠咬,尖牙利爪在金属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我继续靠近,眼前狮子的数量迅速增加,形成一堵躁狂跃动的狮墙,一双双黄褐色的眼睛在雾障后瞪视着我。

我登上古园中一座小山,想透一口气,但金属罩上方已然爬满狮子。我等待着。金属罩通电了。一瞬间,强光在我瞳孔上打下了白斑。视觉恢复时,上方已展现出死寂的蓝天,大地上则是密密麻麻、绵绵无绝的狮面,一排排一片片,一齐咆哮着。不久刮起了强风,仿佛一头无形的巨狮在空中撕扯什么。接着,新一批狮子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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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有尽头,但有一天,在地下车站的入口处,我看到一群人聚集在悬屏下紧张地观看着。原来是在播报一则讯息:科学家发明出了两种极厉害的武器,我们即将向狮子发动全面反攻。这两种武器是病毒X与细菌Y。病毒X会在狮群中传播,感染者将发疯旋即死去。细菌Y则能以极快的速度分解狮子的尸体。

不久,我便看到狮子纷纷发狂、耗竭。临死,它们的面相竟变得酷似老人,眼中饱含哀悔与痛楚。狮子的尸体在腐败时开出粉红色的花,花在风中摇颤,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花瓣凋零后,尸体将化为一堆白色的粉末。

狮子仍在一批批降临,而死亡几乎同时落在它们身上,飓风将狮子的骨尘卷上高空,汇聚为一层蜡白色的云。面对狮子灭亡的景象,人们却无法生出胜利的喜悦。

那时我又做了一个怪梦,我梦见一头小狮子,比猫大不了多少,围着我蹦蹦跳跳。我走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躺下来,眯起眼睛。小狮子用头拱我的胳膊,蹭来蹭去。我用手轻轻抚摸它的头,感觉到它的呼吸和体温。它安静下来,紧贴着我趴下,蜷起身子,像个孩子一样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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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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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缰之马》
作者: 朱岳
出版社: 后浪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后浪
出版年: 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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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仿生斯派克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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