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501|回复: 2

[人世间] “遗愿清单”系列|全民故事计划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11-15 03: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2年后,我重新有了爸爸妈妈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10

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公公和婆婆,请他们给我一点时间缓冲。毕竟二十多年没叫过“爸爸”和“妈妈”,这几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十分别扭。

1EC37F55-0BB3-4FF1-AC18-02739F380AD9.png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1个故事—

前 言



芃芃出生在武汉,4岁时,一场意外夺走了她美满的家庭。

过年期间,父母带芃芃回老家探亲,一家三口煤气中毒,仅芃芃幸存。父母离芃芃而去,在千家万户团圆迎新年之际,芃芃成了一个孤儿......


爷爷将芃芃接回武汉,代替父母扶养芃芃长大,努力呵护她一辈子。看到芃芃长大成家,再有一个“爸妈”,是爷爷最大的遗愿。


下为【遗愿清单】系列故事01篇。


1998年冬天,爸爸妈妈带着4岁的我回姥爷家过年。一夜之间,我们一家三口一氧化碳中毒,只有我活了下来。
往年过年,都是爸爸妈妈领着我,守在爷爷奶奶身边过年。而那年冬天,奶奶和妈妈拌嘴,妈妈赌气带我和爸爸搬出爷爷奶奶家,租房子单独生活。

过年时,爸爸妈妈顺势带我回山东某县农村的姥爷家过年。我和爸爸妈妈辗转火车、大巴车、再坐拖拉机,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妈妈的家乡。

我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山东的气温有别于我生活的“火炉”武汉,一月份的寒冬,气温骤降,农村老家的屋顶上盖着让我觉得稀奇的大雪。

妈妈老家的房子是土砖瓦搭建的平房,为了抵御寒冷,家家户户的窗户用油布纸封得密不透风,屋内使用煤炉烤火保暖。

睡觉前,我窝在被窝里取暖,爸爸站在房门口抽烟,门外白雪皑皑,一片雾蒙蒙,这是我关于爸爸最后的记忆。多年来,回忆和梦境缠绕。至今,我无法确定爸爸抽烟的背影是印在脑海里的真实情况,或者只是一个梦。

记忆里,爸爸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如今,我记不住爸爸的样子,他们的照片也遗失了,我只依稀记得爸爸和妈妈一起开过理发铺。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妈妈熟睡时,煤炉持续燃烧,屋里氧气逐步耗尽,我们一家三口一氧化碳中毒,陷入昏迷。

第二天,我们被家人送往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医生只将我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爸爸妈妈和我就此阴阳相隔。

爷爷、奶奶第一时间从武汉赶往山东,两位老人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欲绝。

爷爷要带我回武汉,舅舅不放心我跟着两位老人生活,想把我留在山东老家,和爷爷起了争执。据说当时闹得很不愉快,舅舅最终拗不过爷爷,同意让爷爷带我走。

在千家万户团圆迎新年之际,爷爷奶奶带着我,还有爸爸妈妈的骨灰,回到了武汉。
 

爷爷和奶奶全权接管了我的生活,代替爸爸妈妈抚养我长大。

回到武汉后,幼儿园老师向爷爷了解情况。爷爷怕我年龄太小承受不住,避开我和老师沟通,不敢向我透露太多细节。

上小学前,爷爷、奶奶先我一步到校,告知各科老师我爸爸妈妈去世的情况。知情后,语文老师把作文题《我的爸爸妈妈》改成《我最重要的人》,引导我在作文里描写自己的爷爷和奶奶。

每天晚上,奶奶陪着我睡觉。夜晚,我做噩梦了,奶奶会立马清醒,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慢慢摇晃着我,听着奶奶嘴里呢喃着安抚的话语,我逐渐平静,安稳地继续入睡。

每天早上,奶奶也学着妈妈的样子为我编辫子。不过,大多时候是高低不一致的马尾辫。

有一次,我做扁桃体肿大切除手术,局部麻醉,疼得我在手术室里嚎啕大哭。手术结束,我看到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的爷爷奶奶双眼通红。

术后,我不能说话。爷爷把我抱回病房,每天给我熬粥,奶奶用保温桶把粥带到病房,每舀一勺,都温柔地吹凉,再小心翼翼地喂到我的嘴里。

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我度过了安稳的小学生活。偶尔有同学在我面前提起从未见过我的爸爸妈妈,询问他们的去向,我会忍不住流眼泪。不过,我很快便找到应对大家的办法——编故事:“我的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

老师会善意地帮我“圆谎”,避免我陷入难堪的地步。大人们都配合着我,我也开始入戏,相信自己编出的这个谎言。

小学五年级,电视台了解到我的情况,想通过新闻报道,让我得到社会好心人的帮扶。

电视台的记者拍摄了我在学校的读书生活,新闻播出后,我是孤儿的身份在同学面前被揭穿。

放学路上,男同学指着我辱骂:“你有爸妈生,没爸妈养。”

我气炸了,抓起地上的小石子狠狠地打了回去。

回家后,我躲在卧室里悄悄地哭,不想让爷爷和奶奶察觉。

 

爷爷出生在一个很贫寒的家庭,小时候被送到一个彭姓大户人家当儿子养,爷爷因此跟着改了姓,奶奶是彭家的丫鬟。

斗地主时期,爷爷寄养的家庭被斗散。之后,爷爷参加了革命。解放后,爷爷与小他12岁的奶奶再次相遇,两人结为夫妇。

爷爷奶奶退休前,在农场里赚工分,老两口省吃俭用,奶奶靠种菜、拾垃圾贴补家用。

新闻报道之后,当地政府为我发放救助物资,学校免除了我的学费,陆续有人给我捐赠衣服。

记者留下了爷爷的联系方式,有一位同济医院的教授奶奶对我进行生活方面的捐赠帮扶。医生奶奶给我写信,鼓励我坚强勇敢地面对生活,她叮嘱我要听话。我给教授奶奶回过很多次信,感谢她的关怀和资助。

医生奶奶也将医学职业的梦想无意间植入我的心底。

读小学三年级时,大姨和二姨来武汉看我。她们给我带来好多新衣服和零食,再次提出让我随她们一同回山东老家生活。

那次意外事故之后,我免疫力下降,身体抵抗力差,频繁生病。夏天,小朋友们举着雪糕满街跑,我沾一口就感冒。后来,为了避免生病,爷爷连饮料都不敢让我碰。

爷爷奶奶不舍得我去山东生活,借口说山东的冬天格外寒冷,我承受不了,拒绝了姨妈们。

不仅如此,小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离家远、需要住校的初中,爷爷也不忍心。

爷爷怕我不在他身边,被同学欺负。他牵着我的手,领我去教育局说情。最终,我被调配到离家很近的初中就读。

爷爷小时候读过私塾,每天辅导我写作业。上初中后,课本难度加深,爷爷有心无力,便隔三差五给我烧鱼吃,他说:“咱们芃芃多吃鱼,聪明。”

初一时,我来月经了。

我在学校生理卫生课上学习了女生来月经的知识,对自己的成长不意外,只是有点害羞。第一张卫生巾是女同学递给我的,女同学的妈妈教会了女儿如何使用卫生巾,女同学又把这个技能传授给了我。

回家后,我支支吾吾地对奶奶说:“我流血了。”我把内裤脱下来清洗,爷爷见状,识趣地刻意避开。

奶奶把我姑妈叫到家里,准备动手用纯棉布条为我做棉垫。姑妈阻止奶奶,耐心地告诉她,现在的女生都用一次性的卫生巾,布料反复使用不卫生,容易滋生细菌。

最终,爷爷叮嘱姑妈,带着我去超市选购了一大包卫生巾。

 

初中毕业后,我选择去卫校就读,渴望有朝一日能像当年资助我的医生奶奶一样,投身医学行业。

2012年,我从卫校毕业,如愿成为一名护士,在武汉某家医院实习。

那时,我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同爷爷商量,想回妈妈的老家探望一下姥爷和其他亲人。这些年,山东老家的亲人们经常与我通电话,关心我的生活。

爷爷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他和我舅舅心存芥蒂。

当年,爷爷将我接回武汉后,舅舅给爷爷写了一封信,言辞犀利地表示要是爷爷照顾不好我,他要追到武汉来找爷爷算账。

我安慰道:“爷爷,你看我长那么好,我健健康康地回去,那边的亲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没矛盾了,不用去计较当年的事。”虽然舅舅的表达方式比较粗糙,但是我知道,两边的亲人都很爱我。

爷爷同意了。我独自拖着行李箱,第一次尝试一个人坐火车,赶往妈妈的家乡。

14年前,那趟路程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经历过,火车走走停停,我却记不得任何与爸爸妈妈在车上共处的画面了。

下火车后,表哥开车接我,2个多小时以后,我抵达妈妈的老家。

姥爷与舅舅同住,他腿脚不便,日常靠轮椅行动。姥爷躺在床上,我刚迈进家门,姥爷立马坐直腰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眼泪止不住地从皱巴巴的脸庞上滚落。

舅妈用普通话将姥爷说的话翻译给我听。大家都说我和妈妈长得很像,姥爷一时恍惚,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念叨:“我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看到姥爷哭红的双眼,我也鼻子一酸,一家人哭成一团。

舅舅把姥爷抱到轮椅上,推他到院子里晒太阳。期间,姥爷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松,生怕我会遗落一般。

我在姥爷家呆了几天,舅舅看我这些年健康成长,也放心许多。他领着我去见了很多亲戚,大家都笑盈盈地对我说:“小姑娘回来啦,都长那么大啦。”

我听说当年爸爸妈妈出事的那个小四合院砖瓦平房还留在原处,但是,我没有去看看。

临走时,大姨、二姨和舅舅一家悉数到场,一家人拍了一张久违的全家福。照片里缺少了姥姥、爸爸和妈妈,却是这个家庭最齐全的一张照片。

 

从姥爷家返回武汉之后,我投身到繁忙的医务工作中。

护士工作经常倒班,回爷爷家需要公交车转地铁,消耗一个多小时。为了节约通勤时间,我决定在医院附近租房子,开启独居生活。

爷爷不放心,一遍遍地交代我要学会做饭,他手把手教我烧鱼,这是他的绝活儿。

我没有继承爷爷的手艺,每次烧鱼,鱼皮都粘在铁锅上。爷爷为我演示,教我提前在锅底涂抹盐巴,防止粘锅。

有一次,爷爷请客招待亲戚,让我下厨验收成果。我怕自己做的菜登不上大雅之堂,可爷爷坚持鼓励我自己做。

我将烧鱼、青椒肉丝和汤端上桌,爷爷赞不绝口。即便那次我模仿了爷爷的烧鱼手法,在锅底抹了盐巴,鱼皮仍粘在锅面上。爷爷非常捧场地完成了“光盘行动”,对我的独居生活也放心许多。

我赚到第一笔工资时,给爷爷买了一个茶杯。爷爷特别喜欢,去任何地方都端着。有一天,爷爷给我打电话,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把茶杯摔坏了,言语中透出深深的自责。我觉得爷爷太可爱了,一直安慰他,又给他买了一个摔不坏的保温杯。

那时,我谈了一个做销售的男朋友,爷爷不同意,认为做销售的男生“油腔滑调”。后来,我们分手了。爷爷时常叮嘱我:“谈朋友,千万不要花别人的钱。”其实我知道,爷爷对我交男朋友那么严格,是因为他的愿望是看着我成家,再有一个像他那样疼爱我的爸爸和妈妈。

每次,爷爷接到我要回家的电话,会立刻动身去菜市场买很多食材,给我煲汤、烧鱼。有时候,我在路上耽搁了,爷爷会一遍遍地打电话关心我走哪里了,我会笑盈盈地对爷爷说:“快啦快啦。”

爷爷做好饭菜后,会到巷子口等我。

后来有一天,奶奶告诉我,爷爷不慎在家摔断腿,他非常倔,不舍得花钱去医院看病,坚持自己在家养着。那段时间每当我回家,他会杵着拐杖为我做饭,再一瘸一拐地挪到巷口,伸个脖子一个劲儿地望我。

我不让爷爷拖着受伤的腿来接我,他不听劝。每次都是我抵达巷口,再搀扶着他一起回家吃饭。

那时,我忽然觉得爷爷老了。我离家忙工作时,爷爷也在悄悄地生病。他的牙齿掉得不剩几颗了,头发白了,人也变得特别瘦,给我做的饭菜,自己吃不了几口。

2016年1月,凌晨三点钟,我接到家里的电话,爷爷去世了,享年91岁。

我立刻赶回家,下车后,在巷子口没看见爷爷等待我的身影,我这才意识到,爷爷真的离开了。

走进巷子,摆放在两边的花圈取代了爷爷迎接我的身影。

爷爷抚养我长大,他最大的心愿是看着我成家,把我亲手交到未来丈夫的手里。他想亲自看看我新家庭里的爸爸妈妈,拜托他们好好爱我,这是他的遗愿,也是他闭眼前最大的遗憾。

爷爷亲笔写下遗嘱,不请客、不收礼,丧事从简。他在遗嘱里特意交代,家里的一处平房留给我。

我仔细回想,爷爷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周前他托付我:“你要常回家看看,奶奶不识字,每个月记得陪奶奶去领退休工资,以前都是我陪她去的。”我却大条地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

爷爷临走前,反复提及他想用自己所有的积蓄给我买套房子,他怕自己不在的时候,我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爷爷,也没有家。

爷爷有好几个孙子和孙女,我认为爷爷只给我买房子,他们会不乐意,总笑着打岔。爷爷一本正经地交代我,买了房子后,希望我把奶奶带着一起住,因为奶奶和她儿媳妇老拌嘴,他怕奶奶受委屈。

站在爷爷的遗像面前,我忽然想起读幼儿园时,看着同学爸爸把他举到肩膀上,这让我十分羡慕。

不善言辞的爷爷敏感地捕捉到我的情绪,他也将我高高地举到头顶,让我跨坐在他的肩膀上。

现在他就这样离开了,去到了爸爸和妈妈所在的地方,留下了我和奶奶。

 

去年,我和丈夫结婚了。婚礼上,小叔挽着我,把我交到丈夫的手里。

站在婚礼舞台上,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我一阵晕眩,我忽然想哭——爷爷没有见过我的丈夫,没有亲眼看见我成为人妻、成为另一对父母的孩子。

婚礼现场,丈夫的爸爸和妈妈给了我改口费,按照惯例,我将在此刻改口。

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公公和婆婆,请他们给我一点时间缓冲。毕竟二十多年没叫过“爸爸”和“妈妈”,这几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十分别扭。

公公和婆婆非常善解人意,让我还是以“叔叔”和“阿姨”称呼他们,不用勉强自己。

婚礼结束后,送走所有宾客,我对公公和婆婆说:“喊爸妈我现在还不适应,我会努力习惯。”

疫情期间,武汉医院的医务工作十分繁忙。每当我坚持不住时,婆婆总是适时给我安慰。婆婆每天掐准时间,给我打视频电话,一天不落下。她总是在视频里哭,心疼我没时间休息,让我注意防护。

“爸爸”和“妈妈”这两个称呼,时隔22年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爷爷的遗愿实现了。

口述:芃芃,医院护士
作者:张小冉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5 03: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妈,你是来接我回家吗 | 遗愿清单

 秋爸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15
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6502FD55-1AE9-454A-8C40-B759869377C3.png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2个故事— 


前 言



我是一名肿瘤科医生,每天接触的都是肿瘤晚期病人。这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是爱人、子女眼中,都是一些没有希望的人,可在我看来,正因为时日无多,他们的每一个愿望才显得无比珍贵。

下为【遗愿清单】系列故事02篇。



夏天一个寻常的下午,耳边的知了声让时间变得很慢,医院里到处都是无精打采。石家庄炎热的太阳把一个个熬不过苦夏的患者送来医院,我接到护士站的电话:“王医生,接2床新病人。
 
我轻叹一口气,不知这位病人难不难处理,已经很久没按时下过班了。
 
我从病房工作站中看到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张娟,女,47岁,子宫内膜癌晚期。
 
47岁,她在我们科算是年轻人了。
 
我拿起听诊器走向2床,推门进去看到的是一家3口,母亲瘦得皮包骨头,躺在病床上。父亲矮壮身材,光头,穿着一件胸前印着虎头的T恤,正试图把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塞进床头柜里。女儿看起来20岁出头的样子,拿一块湿巾擦着病床边的扶手。
 
那位父亲首先看到我走进病房,憨憨一笑化解了他身上的江湖气。
 
照例是我先开口:“刚来的是吧,我姓王,是你们的主管大夫。”
 
这位大哥裂开嘴,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道:“没错,刚来的。王主任,您好,您好。”
 
我急忙摆手道:“我可不是主任,门诊给你们开住院单的那个是,姓张,以后有事找我找他都可以。这个大箱子塞不进去的,你可以放在门口那个储物柜里,2号是你们的。”
 
说完我便俯身查体,大姐解开病号服的扣子,一根筷子般粗细的引流管从右上腹穿出,引出墨绿色的液体,这是一根胆道引流管。左下腹还有一个粪袋。我把大哥叫出病房,到了楼道,我问他:“您爱人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他叹一口气,答道:“肯定知道啊,都做了两次手术了。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她自己看到检查单子上写的字了。后来也瞒不住,就都说了。”
 
于是我又回到床边,从引流管问起,把张娟从刚确诊到来我这里的所有病史问了个清楚。问的过程中,女儿总是不停打断父亲,纠正父亲的错误,显然是她对病情更加了解。张娟在病床上点着头,不时补充。
 
一年前,张娟开始出现跟月经无关的阴道出血,在一家基层医院按妇科病治了两个月,症状反而加重,然后到大医院确诊了子宫内膜癌。第一次手术,切除了子宫和双侧卵巢,不久又出现肠梗阻和全身黄染,又去北京做了肠梗阻手术和胆道穿刺引流。然而手术做完后,肚子胀痛的症状很快又出现了。经历了两次现代医学的刀光剑影,张娟肚子里早已不是本来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张娟说道:“我寻思着不能死在北京啊,就签字出院回家了。”
 
带着一根管子和一个粪袋,她来到石家庄,出现在了我的病床上。
 


显然,手术刀并没有切掉最后一个癌细胞,张娟的肿瘤已经不可能根治了,接下来便是我们肿瘤内科医生的工作了。其实就是需要我们来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
 
“把你们从确诊到现在的病历资料拿一下,越全越好。”我说。
 
女儿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病历,分日期和住院次数订好了,放到我面前。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卷卷CT、核磁影像,这一卷卷片子就好像神秘的卷轴,记录着张娟近一年的时光。
 
询问病史,我发现张娟已经3天无法进食,肚子胀得像个气球。全腹压痛,我判断肠梗阻再次出现,于是给她呼叫了床旁X光,电脑屏幕里是一段段极度膨胀的大肠和小肠。护士给她做了胃肠减压,她的鼻腔又多了一根胃管。
 
那天下午,整理完她的病历已经是晚饭时间,在住院部楼下,我遇到了张娟的丈夫。这位东北大哥先看到了我,熄灭手里的烟说道:“您下班啊!挺辛苦啊。”
 
我说:“是啊,我们下班没点儿。”
 
这位大哥陪着我往医院大门口走去,边走边聊。
 
大哥说他们一家五六年前从黑龙江一路南下,走了很多城市最后到了石家庄,张娟开了个小超市,大哥自己跟人合伙搞点工程。这年头搞工程的人太多,我也没有细问。女儿在石家庄结了婚,一家人也算安顿下来。本来是来挣钱的,没想到张娟这一病把这几年的积蓄花完了,“还拉了不少饥荒”。最后他告诉我:“大夫你们看着治,治成啥样我们都认。”
 
张娟的病情并不复杂,简单说就是,子宫内膜癌术后复发,合并有目前的肠梗阻,在胆道引流和静脉输入营养液的情况下维持着生命。再简单地说就是恶性肿瘤进入终末期,生命开始倒计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每天因为腹痛六小时打一针吗啡,而且,她很清醒,能够感受自己的所有痛苦。
 
为了解决她的吃饭问题,我们决定找普外科会诊,看看是否能够再次进行肠梗阻手术,通过置入胃肠营养管输入肠内营养,这样可以减少大部分营养液的输入,她也不用再忍受两针吗啡之间的剧烈腹痛了。
 
外科的老师风风火火地来到病房,看完片子后跟我说:“看样子,梗阻的肠管不止一处,手术不小,但是未必做不下来,家属配合吗?”
 
“咱们一起谈谈吧。”这么大的手术必须要在术前把利弊讲清,不然医疗风险太大。
 
我把张娟的女儿和丈夫叫到谈话室,将手术目的和风险仔细地讲给家属听。她的丈夫面带笑容不住点头,可女儿却皱着眉说道:“这个手术做下来能保证我妈一定比现在好吗?如果风险我们承担了,手术下来目的没达到,是不是白受罪,钱也白花了。”说实话,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听完这句话,我和那位老师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从那一刻起说话滴水不漏——没有人能做这个保证。家属都不愿意赌一把,医生们会更加谨小慎微。最终谈话没有什么进展,张娟女儿表示要“考虑考虑”,我们知道,“考虑考虑”就是“不”的意思。而她的丈夫依然是略带歉意地微笑着不说话。
 
晚查房时,张娟女儿找我说:“你们除了手术,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回答:“治疗手段跟你们讲了,但是风险大你们不接受,你妈肚子里的肿瘤到处都是,压迫了肠管,内科手段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只能是每天灌肠、输营养,其他的只能对症处理了。”
 
她说:“我说话急,您别不爱听。您别看她对象成天和和气气,干啥都说行,其实现在只有我在乎我妈的死活,她们俩是二婚,他根本不在乎我妈。我们现在实在太难了,我家孩子刚1岁多,本来还指望我妈能给看看孩子,结果现在……钱花完了,他对象也拿不出来,现在的钱都是我婆家出的,我在他们家也快没法做人了。”
 
我见过太多肿瘤病人的家庭惨剧了,一人得病带来的是整个家庭的剧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她们家的经已经念不下去了。
 
我长叹一口气,对她说:“好吧,既然这样,家里人就多陪陪她吧。看看她还有什么想干的、想见的,毕竟她太年轻了。”
 
当天晚上我值班,光头大哥来到办公室又要和我聊两句。
 
他和张娟是在山海关遇见的。
 
那时候张娟“之前那个对象在外头有人了”,刚离了婚,在山海关小饭馆当服务员。大哥总去那家饭馆吃饭,一来二去就“凑一块了”。然后两个人从山海关搬到唐山卖烧烤,又去保定开小超市,最后来到石家庄,反正在哪也是“出苦力,挣小钱儿”。
 
之所以来石家庄,是因为张娟的女儿从当地一所大专毕业之后留在这儿结了婚,张娟想一来闺女生了孩子能帮衬帮衬,二来想在省会城市也许能多挣点。
 
谁知她这一病,整个家庭元气大伤。
 
大哥自己也离过婚,他很坦诚地说,“王主任”,他还坚持叫我主任,“我每个月得给我亲儿子1000块钱,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还有点钱儿,我吧想给孩子买个房子,不能都投到俺对象这个无底洞里。我这种情况,两头都得顾。”
 
这个拼凑的家被肿瘤撕得更碎了。
 


时间在痛苦中一天天过去,张娟女儿开始经常抱着孩子在医院陪床,估计是家里实在拉不开栓了。孩子哭,姥姥疼,2床是病房里最受关注的,周围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也都时不时过来帮把手,可这始终是个没有笑容的家庭。
 
我们科每天两次查房,但张娟病情逐渐恶化,一天两次显然不够。有一天,张娟指着头上挂着的一瓶液体问我:“王大夫,这一大瓶白的是啥啊?每天都得输到后半夜。”我告诉她这个是脂肪乳。“能输快点不?还经常输着输着就不滴了。”
 
“你的血管已经快不行了,脂肪乳输快了容易出现血管炎,还是得慢慢滴。要不你置上PICC管吧,这个滴速可以快一些,也不伤血管。”
 
PICC管是一根输液管,一头从肘部的外周静脉刺入,末端直达上腔静脉,保护血管,方便输液。我告诉张娟,这根管2000多块,可以用半年。
 
张娟说:“半年我估计活不到。”
 
她想了会儿:“不装了,白花钱。再说你看我这一身管儿,这管儿那管儿的,哪根也不管用,病也好不了。”
 
最后她说:“营养液也不输了吧,活着也没啥意思。”
 
我看向她女儿,希望女儿能宽慰一下妈妈,可是女儿表情也很淡漠,只是用手绢擦了擦妈妈嘴角的污渍,除了叹气再没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查房,张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王大夫,这都快一个月了,我看我也就这样了。我想回家。我想出院。就这样吧。”
 
她女儿也私下里找我:“王医生,我们想回家。回东北,黑龙江。”
 
病人临终前想回家是最寻常的愿望,可是这个癌症晚期、肠梗阻的病人想从河北回黑龙江谈何容易,我问道:“你们想怎么回?”
 
“坐火车,卧铺,中间倒一次车,30多个钟头准能到家。”
 
我说:“你妈现在离不开止疼针,火车上疼起来怎么办?”
 
女儿眼圈红了,接着问:“那就等她不知道疼的时候走。”
 
“昏迷了再走?30多个小时,没有医护在身边,可能还没出河北人就没了。”
 
“那就带上医护,我们坐救护车。”
 
“救护车是拉急救病人的,跨市的转运就很少,更何况你们那么远,而且很贵。”我把“很”字拉得很长。
 
“黑救护呢?您给我们找个黑救护吧?”
 
“我不认识黑救护,不正规,你们也别找他们了,他们更贵。”
 
两行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生命、钱和母亲的临终愿望,这些东西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泣不成声。
 
我赶紧安慰她:“你别急,让我再想想。”
 


让一个医生绞尽脑汁的常常是如何给病人缓解病痛,而这次我需要费尽心思想的却是如何让这个异乡的病人活着回家。
 
张娟肠梗阻,不能口服吗啡片或是羟考酮片这类止疼药,于是我准备把她的吗啡注射液更换成芬太尼透皮贴,这是一种可以贴在胸口止痛的强效毒麻药品,药效持续72小时,足够回东北了。更换止痛方案后,效果不错,她的疼痛控制得很好,我也燃起了希望。
 
可是第二天,护士长来找我了。“王医生,听说你想让张娟回黑龙江啊?贴着咱们透皮贴回去?你懂法规吗?毒麻法规考试你是怎么过的?”
 
国家对毒麻药品管制很严,吗啡注射液注射完毕后需要专人归还用完的安瓿(注射液的小瓶子),甚至还要拍照、签字,而芬太尼则要把用完的透皮贴归还毒麻药房,不住院的病人还要抵押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又坐不了火车,死循环。
 
我师傅听说了我的想法,对我说:“就算是毒麻药房让你带着透皮贴走,这种身体状况的病人30多个小时不做营养支持,坐火车一路颠簸能行吗?做医生要考虑全面,不要抓着一点不放。”
 
那天晚查房,我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张娟女儿。我很无奈,她也哭了。
 
过了两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胖胖的老太太,花白头发,身体还算结实。这是张娟的妈妈,从黑龙江来的,坐火车,30多个小时。那天,张娟尽管还是很虚弱,但总算有了一点生机,嘴角扬起了笑容。张娟说,她妈是来接她回家的。
 
老太太偷偷跟我说:“您就是王大夫吧,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我问她:“您真是来接她的?”
 
“我岁数是大了,可不糊涂。她坐直了都费劲,咋回啊。就在这儿吧,我来了,也算她回了家了。其实你说家里有啥啊?人都走完了,就我一个老婆子了。”
 
老人从老家带了一些豆腐,非要送给我,说:“这是从东北带过来的,我们那儿吧,豆子好,磨出来的豆腐也好吃,鲜豆腐发甜,可香了,娟子就乐意吃这个。可是上火车哪能带鲜豆腐啊,我就炸了炸,炸了也好吃,你拿回去尝尝吧。”
 
我知道这是老人给女儿带的,家乡的味道总能让人有叶落归根的冲动。可是老人不知道,插着胃管的张娟不能再尝到家的滋味了。
 
老太太对张娟说:“娟子啊,好好治,王大夫说了,再稳当两天就让咱回家。”
 
晚上,我带着老人给的一小袋炸豆腐回家,老婆用酱油、醋、糖、葱丝凉拌了来吃,确实很香。
 
之后的一天,张娟说不想再输液了,她的女儿问我能不能安乐死。
 
她们绝望了。
 
再后来,张娟开始出现了意识不清,她已经认不出身边的家人。双肺感染让她气道里充满了粘痰,吸痰管从鼻腔进入气道,吸出了大量的黄色痰液。
 
张娟也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语。
 
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听不懂,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该来的总会来。
 
张娟死于一天下午。护士们熟练地将张娟的胃管、胆道引流管、留置针拔掉,把心电监护从身上取下,用酒精纱布轻轻擦拭污渍,穿好准备好的衣服,再用床单覆盖。流程进行很快,太平间的平车也到了走廊。
 
甚至,已经有病人等着要住进这张病床了。
 
穿戴整齐后,张娟女儿问我,说她妈要求海葬,不知道国家有没有海葬的规定,该走什么程序。我对海葬一无所知。
 
过了几天张娟丈夫来办出院手续,我问他:“海葬办了吗?”
 
“唉,海葬啊,人死了,烧成灰,往海里一撒,就是海葬。多少也能漂回东北点去。”
 
在填死亡证明的时候,看了张娟的户口本,我才知道,滴道是黑龙江鸡西市的一个区,也就是她没回去的那个家。

/全文完

作者:秋爸,医生
编辑:李意博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11-30 12: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请把我两个儿子都送进监狱|遗愿清单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26 21:21
小姑爷程彦为此大发雷霆,坚持对大磊不管不问,只求他赶紧坐牢,什么时候判了刑,自己就去公安局送锦旗。


F99C007B-5FBA-45A0-B04F-D8130700648E.png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5个故事— 



沛怡是爷爷的妹妹,我的小姑奶。
 
被警方找到那天,沛怡已经是一具被泡到肿胀且浑身布满细碎伤口的尸体,身上还穿着65岁生日宴时那件扎眼的橘红色大衣,与炎热的八月格格不入。
 
淤泥和红柳叶缠搅在沛怡花白的发丝上,明黄色的阳光穿透湿腻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堂姑用眼泪掩饰看到沛怡尸体后的恐惧,随即抹了把脸,脱下身上穿的防晒衣盖住了沛怡的头部。
 
沛怡生前爱美,如今狼狈离世,想必也希望晚辈能尽力维护她最后的体面。
 
得知沛怡的死讯后,父亲怕年迈的爷爷无法承受最疼爱的妹妹猝然离世的噩耗,便瞒着他去疏勒河下游的红柳林将沛怡的尸体拉到了殡仪馆。父亲说,他下了车顺着河岸一直往西走,不知不觉间步子有些发软,脑子混乱得像团浆糊。直到看见围簇在一起的亲戚和警察时,才坦然接受了沛怡的死。
 
八月的清晨风停云驻,疏勒河穿桥而过,红柳挥舞着枝条,阳光下的河面银灿灿的很是耀眼。沛怡在清亮的雪山融水中,结束了她并不体面的一生。
 
县城不大,携裹着沙土的风从戈壁滩上刮来,闷热得使沛怡所住小区里的居民感觉呼吸困难。大多数上了岁数的人都聚集在楼下乘凉,沛怡的死讯随着带汗渍腥味的晚风,在左邻右舍中传开。傍晚时分,一辆警车驶进院里,带走了沛怡的儿子小磊。
 
居民们举报,是小磊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姑奶沛怡自幼受宠,成年后出落得优雅漂亮,走在人群中,总是辨识度最高的一个。她很爱笑,通常人在几米开外,笑声顺着涌动的气流,早已传进大家耳中。嫁给家境富裕的小姑爷程彦后,沛怡成了第一批住进楼房里的人,又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变得更爱笑了。
 
家境优渥、工作稳定、丈夫疼爱,亲戚朋友们每每提及我这位幸运的小姑奶,总会溢满羡慕和赞扬。但对于晚辈们来说,只知道去沛怡家做客是最令我们欢呼雀跃的“大喜事”。因为沛怡家总有吃不完的零食和饮料,她和两个儿子的衣兜总能掏出水果糖和花不完的零花钱。
 
在我的记忆中,沛怡最喜欢穿绿色连衣裙,裙摆随风扬起的瞬间,如同一片清新的荷叶。我们这些小女孩时常偷穿她的高跟鞋,乱用她的化妆品,最渴望的就是长大后拥有一条和沛怡一样的绿裙子。
 
然而,在她的大儿子大磊17岁那年,生活倏然转了向。
 
警察带着大磊敲门时,亲戚朋友正聚在沛怡家准备着过年的炸货和卤味。屋里飘着桂皮八角的浓郁香气,以及渐渐消退的笑声。
 
警察扫了一眼客厅,或许是觉得人多说话不便,摆手示意小姑爷程彦和小姑奶沛怡去楼下说事。沛怡紧张地握着程彦的手,颤抖的身体透露着她的无助和脆弱。亲戚朋友见沛怡家出了事,为避免尴尬,不约而同地捞起沙发上的棉袄,率先与他们道了别。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去过沛怡家。
 
大磊吸毒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亲朋好友间的饭后谈资,而亲眼看到大磊被警察押送到家门口的亲戚,每次提及此事,都会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像遇见过什么了不起的新奇事般,吐沫星子乱飞。
 
大磊从上高中起就不再是“好孩子”,成绩没有下降空间,打架斗殴、欺负同学倒是一把好手。慢慢的,他在大人嘴里从一个赞不绝口的好少年变成了仗着家里有钱就飞扬跋扈、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
 
而大磊每次闯祸,沛怡和程彦忙不迭地往学校跑,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向其他家长赔礼道歉。在中学任职的亲戚聚会时见到程彦和沛怡,总会打趣他们两口子渐渐弯曲的脊椎骨是道歉鞠躬累弯的。每次提及大磊,沛怡两口子只尴尬地笑笑,接下来就一个劲儿劝别人喝酒。
 
大磊上初中后,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上二年级时,有一回放学路上,我见大磊和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躲在巷子里抽烟,但我对此并不畏惧,冲他喊了一声“叔叔”。大磊扭头看见是我,迅即将手中的烟扔到脚下踩灭,咧嘴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让我去买零食。
 
当年的十块零花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转身时,我开心地对他喊了好几句“谢谢叔叔”,而大磊则挥挥手,还骄傲地对其他人说“这是我侄女”。
 
第二次见大磊时,他已染上毒瘾,或许是沛怡断了他的金钱来源,大磊走投无路,把亲戚们的钱都借了个遍。来我家借钱那天,大磊始终低着头,脸颊凹陷、眼神黯淡,枯瘦得像一具没有筋肉的躯壳。
 
看见我时,他还像先前一样冲我笑,而我却害怕地躲在屋里,不敢像当年一样再开口叫他“叔叔”。父亲劝他别再碰毒品,大磊像被突然刺痛般,握着钱的指背用力到暴起青筋,隐忍了许久,终于一字一句如火药般炸裂。
 
“我恨我爸妈,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就知道挣钱,要是我第一次被打他们能替我出头,我就不会为了讨好那群混蛋答应给他们钱……后来我不得不和他们混在一起,现在,想戒掉太难了……”
 
大磊嚎啕大哭,齿缝中挤出的话变得含糊不清,但还是能听出来他一直在责怪沛怡当年对自己被欺负时的不以为意,指责程彦因生意而忽略对他的陪伴。总之一切的错,都顺理成章地推给了沛怡和程彦。
 
三十岁的大磊与十七岁时的他判若两人,见他情绪失控,我更是吓得躲在里屋不敢出去。
 
父母安慰他,说着改过自新、未来的路还长之类的话。拿到钱后的大磊经过十几分钟声泪俱下的哭诉,似乎消耗了大量体力,我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偷瞄,瞥见大磊仰头喝了一杯水,将两百块钱揣进兜里,离开了我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大磊。
 
听说,没过几天他花完了借来的钱又回家找沛怡要,被沛怡“圈”在了家里,限制了自由。
 

沛怡变了,像换了一个人。
 
她很少再穿裙子和毛衣,妆容也不再精致,弯月形的眼睛变得空洞迷离。十几岁的孩子见了她,开始叫她奶奶。
 
沛怡不再像从前那般纠结于孩子们对自己的称呼,不再进出美容院,不再光顾服装店和商场,不再美丽优雅,而是整日挎着一个买菜的包,形色匆匆地穿梭于市场和家中。
 
她将大磊锁在了卧室内,每日好吃好喝伺候,对他百般呵护,想以此帮他戒毒,断了他复吸的念头。而沛怡家,似乎也因为大磊无法私自外出,安然度过了一个夏天。
 
秋天如期而至,驱散了酷热,也带来了恼人的沙尘暴。
 
西北的深秋风疾沙大,用我们的话形容就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沙暴来袭时,学校停课单位停工,大家只能窝在家中等风停。
 
一个风暴肆虐的清晨,沛怡敲响了我家的门。
 
天色昏暗,风拨弄着发丝在沛怡脸上飞舞,她嗫嚅着嘴唇,有些窘迫地问父亲大磊这两天有没有来过。沛怡清秀的眉眼憔悴深拧,哽咽着说,大磊逮到了逃跑的机会,目前不知所踪。
 
父亲坦言很久没与大磊联系,对他的去向毫不知情。沛怡眼中泛起的希望消失得很干脆,但她不甘心地朝屋里看了两眼,视线越过父亲肩头,努力搜索着大磊的影子。
 
很快,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深秋风凉,父亲见她穿得单薄,慌忙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夹克脱下追出去给沛怡,但沛怡甩了甩手,扭头将衣服又扔回给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沛怡的落寞和无助。
 
后来的家庭聚会中,许多亲戚提起那天寻大磊的事,都说沛怡脸上的眼泪和沙土混搅在一起,略显滑稽地糊了满面。她每敲开一扇门,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到儿子大磊就躲在屋里的消息。从我家离开后,沛怡又顶着漫天的风沙去了好几个亲戚家,走过一个街区,又绕到另一个街区,突兀地出现在别人家门前,又失望地转身离去。
 
那天,沛怡从清晨走到黄昏,没打听到关于大磊的任何消息。一整个秋天,大磊的失踪像浓重的黑幕,遮住了沛怡眼中的所有光亮。
 
中秋节的家庭聚会,沛怡全家缺席。
 
亲朋好友们开始感慨,以前的聚餐,全都是由沛怡和程彦定饭店,最后也是他们夫妻俩买单。我们从大人们酒桌上的对话中得知,大磊的人生似乎与戒毒所结下了不解之缘,想彻底戒掉,如天方夜谭。
 
让大家戏谑的,还有大磊的弟弟小磊也开始走向歪路。
 
中秋节走亲访友时,父亲和堂姑聊起沛怡一家,连声叹息。
 
堂姑告诉父亲,沛怡前两天接到过戒毒所让她去给大磊送过冬衣物的电话,小姑爷程彦为此大发雷霆,坚持对大磊不管不问,只求他赶紧坐牢,什么时候判了刑,自己就去公安局送锦旗。
 
同时,父亲得知了另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沛怡的二儿子小磊因赌博欠了不少高利贷,偷走了家里的存折和现金。
 
沛怡阻拦小磊出门时,被他踹断了肋骨。
 

我随父母去沛怡家探望,她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阳台上的绿植和盆栽已经打蔫,三个喷水壶被丢弃在角落,与杂物堆置在一起。
 
看到我们后,沛怡很努力地挤出笑容。很快,她就败下阵来。
 
两个儿子出事后,已经没有多少亲戚来访,见到我们,沛怡很高兴,小声啜泣着。或许是上半身一动弹就疼,沛怡长呼一口气,手足无措地抚着毛躁的发丝,颤动着双唇轻声细语地叫了我的名字。
 
大概是很久没看到沛怡的缘故,我对她失去了往日的熟悉,回应了一声“小姑奶”后,才发觉语气竟已十分生疏。
 
家中一片死寂,一向开朗的小姑爷变得沉默寡言,见我们来了,打过招呼后便绞着手站在一旁,踟蹰半天才说因为怕在医院被小磊的债主逼债,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沛怡坚持回家养病。
 
提到小磊,沛怡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小磊的高中老师曾找过沛怡,直言小磊交上来的周记记录着成长中的伤痛,希望沛怡和程彦能抽空关心儿子,尤其是心理健康问题,需要家长进行正确引导。
 
沛怡心存愧疚,知道因为大磊的事无暇顾及小磊的成长,经常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小磊时不时抱怨父母的偏心,而沛怡太忙,只能用钱安抚。但小磊并没因为获得更丰厚的零花钱有什么改变,他依旧愤愤不平,继而放肆颓废,与哥哥大磊一样,早早开始混迹社会。
 
小磊频繁编造各种理由伸手要钱,数额一次比一次大,只要他一直要,沛怡就一直给。直到债主登门,沛怡才发觉小磊早已嗜赌成瘾。
 
得知一切后,她几乎昏倒在地。
 
程彦为沛怡打来了洗脸水,拧干毛巾给她擦了把脸,沛怡紧紧握着他的手。沛怡说,她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丈夫,从此以后她就当没生过那两个混蛋儿子,要和程彦一起好好活下去。
 
自那以后,沛怡对大磊是放出来还是又进戒毒所的事闭口不谈,对于小磊的酗酒和赌博着手管教,但不执着于在短时间内能改变他。
 
或许小磊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真诚和转变,他外出的次数少了,回家的时间早了,渐渐与狐朋狗友们划清了界限。
 
第二年,小磊在别人介绍下,谈了一个女朋友。
 
沛怡家又有了烟火气。程彦买了辆挖掘机,四处接活,很快就给小磊全款买了套婚房,两口子都期待小磊早日娶妻生子。
 
沛怡的眼睛又变成了弯月,掩饰不住的喜悦爬上眉梢。她又开始化精致妆容穿漂亮衣服,晚饭后还会约上同小区的邻居跳广场舞。
 
沛怡说她释怀了,要享受生活锻炼身体,到时候才能给小磊看好孩子。
 
我们再也没听到过大磊的消息,有人说他惨死异乡,有人说他还在戒毒所。但没人去找沛怡求证,因为谁都不想打扰她来之不易的幸福。
 
在证实大磊的死讯之前,程彦却先死了。
 

程彦出了车祸,半个身子都被碾压进了戈壁滩的砂石中。
 
出殡那天,沛怡瘫软得无法行走,被人搀扶着拖行到丈夫坟前。西北戈壁地况广袤,保留着土葬的传统,沛怡跪在坟前哭到昏厥,她数落着程彦的无情,痛骂他不负责任,留她一个人在世间继续煎熬。
 
自此,沛怡一蹶不振,整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像纸一样白。她不说话,也没有眼泪,没有表情,成了一具仅有呼吸的躯壳。爷爷几乎每天都去看她,握着妹妹的手,说些鼓励她活下去的话,但沛怡很少回应,实在憋不住便哭一小会儿,尔后继续蜷缩在床上,谁都不理。
 
“无能为力”是爷爷那段时间说的最多的话。
 
无人管教后,小磊又跟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
 
他重新回到了赌桌上,半个月光景,就卖掉了父亲生前为他买的婚房。女友因此与他大闹一场,小磊给了她一耳光,两人分道扬镳。
 
沛怡得知此事后像疯了一般找到小磊的女朋友,她跪下来,请求她不要与小磊分手,并举着自己的养老金卡和存折,求女孩回心转意。
 
女孩只说一句,明知道小磊是什么鸟样还要推她进火坑。
 
这句话敲醒了沛怡,她跌坐在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她比谁都清楚两个儿子是什么德性。
 
沛怡恍然醒悟,发誓不能让小磊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小磊一发不可收拾,牌桌来回换,醉生梦死是常态。劣迹斑斑而又毫无上进心的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混蛋。他对沛怡非打即骂,动辄便是脏话连篇,嫌她越来越老,没法出去工作赚钱。
 
但沛怡好面子,这些委屈很少对外人提及。
 
在不平静的日子里,沛怡迎来了65岁生日。
 
她邀请了亲朋好友去饭店为她庆生。那天她穿了一件橘红色大衣,烫了头发,化了妆。沛怡举起酒杯,感激大家多年照顾,也感激大家借给大磊钱,可惜如今她经济拮据,等有钱了,一定替大磊还上。
 
沛怡将酒一饮而尽,展示空酒杯。其他人举着酒杯,不知说什么好。
 
过完生日的沛怡不知是真的老了还是糊涂了,一向好面子的她,常常向邻居哭诉自己的不幸和悲惨境遇,隔三差五向别人展示身上的伤痕和淤青,直言自己对两个儿子教育的失败令她在晚年得到了报应。
 
小磊对他非打即骂,稍不顺心就扇她耳光。沛怡还说,她的积蓄已经被儿子花光了,如今小磊要卖掉自己的老房子还赌债,她宁死不愿。
 
沛怡不止对一个邻居说:如果有天她死了,一定是小磊害死的。邻居只当沛怡是说气话,没放在心上。但他们没料到,沛怡真的死了。
 

沛怡死后,邻居帮了忙。
 
警方对群众的集体举报高度重视,他们押着小磊去殡仪馆认尸,而浑身酒气的小磊在看到母亲尸体时,眼中尽是冷漠,好似死的是个陌生人。小磊对打骂沛怡的指控全部否认,信誓旦旦说从没有过害母亲的念头,因为他没有收入,还指望沛怡活得久一点多拿几年退休金。
 
警方调取了小区和北大渠附近的监控,在一家烟酒店的监控中发现了沛怡死亡当天的行动轨迹。凌晨一点,沛怡从辅道经过,手里还提着那件橘红色的大衣。经过对尸体的勘验和解剖,法医认定沛怡是溺水而亡,而小磊当晚酗酒昏睡在家,有出租车司机和KTV的监控为证。
 
最终,沛怡的死以自杀结案。
 
或许是兄妹连心,爷爷连续数日给沛怡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状态,便询问了其他亲戚,这才得知了妹妹的死讯。
 
爷爷早年得了偏瘫,腿脚不便,得知妹妹死讯那天,他叫上二爷爷,俩人一起去了公安局。年近80的爷爷在警员面前哭到眼睛红肿喉咙嘶哑,父亲赶到公安局时,他拽着一名年轻干警的袖子,声泪俱下地问:“难道打骂自己的妈,导致亲妈自杀,就不能判刑吗?”
 
年轻干警眼底一颤,手足无措地搀扶着爷爷坐到大厅的椅子上。
 
爷爷突然像个孩子般哭出声来。
 
为了不让爷爷在公安局添乱,父亲将他哄回了家。
 
爷爷在车上一直喃喃自语:“要判刑,一定得给那混蛋判刑。”
 
沛怡入殓那天,所有人都去送行,爷爷为沛怡选了最贵的棺木,上面盖着两层锦被,橙红的、浅黄的、湛蓝的、青绿的颜色深浅不一地交织在一起,随沛怡一起埋进了昏黄冷硬的沙土。戈壁滩的风说起就起,沙尘拂过众人面颊,在每个人脸上留下了两道沾满沙粒的泪痕。
 
小磊对母亲的葬礼漠不关心,棺木刚下葬,他就准备要走。
 
“你个王八蛋,哈怂货!给你爸妈跪下!”爷爷的叫骂声在风中泯灭,变得含糊不清。小磊瞅了瞅爷爷,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仿佛把他这位舅舅说的话当成了一个笑话。爷爷攥紧了双拳,身体止不住颤抖,艰难抬腿给了小磊一脚,二爷爷紧随其后,又踢了小磊两脚。小磊脸上的愤怒清晰可辨,但碍于亲朋好友都在场,最后扔掉烟扬长而去。
 
葬礼结束那晚,爷爷回家后不停翻看着沛怡的相册,说沛怡曾自嘲把两个儿子培养的一个吸毒一个滥赌,对不起国家和人民。
 
他当时反驳沛怡,养不好孩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自己。
 
沛怡当即泣不成声。
 
爷爷其实很早就该预料到沛怡的死,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会死。
 
沛怡曾接爷爷去她家中吃饭,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爷爷清楚地记得,沛怡送他回来时提起,两个儿子要是都能在监狱里关一辈子,肯定比他们出来后受人白眼,或是被讨债人打死无人收尸强。沛怡说,如果两兄弟都能判刑,那该有多好。
 
爷爷没体味过沛怡话中的意思,但沛怡死后,他好像全都懂了。
 
如今沛怡离开我们,已三年有余,大磊依旧被关在戒毒所里,错过了沛怡的葬礼,也错过了沛怡去世三周年的祭奠。
 
小磊卖了沛怡和程彦留下的老房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爷爷时不时还会抚摸着妹妹的照片不停念叨他们兄妹间的儿时趣事,并且不忘一遍遍“诅咒”小磊肯定已经被抓起来坐了牢。

/全文完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蒲末释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3-6 03:54 PM , Processed in 0.075729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