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羽捷:我们俩属于那种“神交”已久的网友,却一直没有机会当面交谈。原因除了机缘不凑巧之外,大概是由于我对见面这件事略有惶恐。那种感觉相当微妙,就像互相欣赏的诗人宁愿将情感倾注在诗行里,却对于面对面的交谈心有戚戚,唯恐稍有不慎打破了先前的意境。毕竟在生活里,我是多么粗糙的一个人啊。从不化妆,不喜欢费力气挑选新衣服,讨厌逛街(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尤其害怕商场里簇拥的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恐惧暴露在任何人的审视之中。这种心态发展到后来,就演变成了拒绝一切矫饰的事物,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交谈;神经质一般疯狂地阅读,渴望就此沉潜入内里(虽然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宜人性特别强的人)。 更多时候,外在的粗糙并不使我困扰。真正困扰我的是粗糙之下的敏感,对于环境的敏感。昨天夜里,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去做检测,检测的机器发出“立刻隔离”的声音。 隔离的地方全是上下铺的硬板床,只有一个单间,里面住着一个作家,房费一天800元,他付得起。其他的床铺一天180元,大部分人就睡在走廊里。进入隔离区的第一项任务是拔牙,医生说治疗后期会使用激素类药物,牙龈容易发炎,所以牙齿必须拔掉。我被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按在椅子上,牙被生生拔掉了。我偷溜到院子里找水喝,遇见一群放了学的孩子。饮水机发出阵阵鸣笛,示意我是感染者。孩子们大叫着四散而去,而我落荒而逃,逃回隔离点。路上远远看见我的同事和领导,我朝他们大喊:快告诉我家里,还有本周安排的工作做不完了。他们朝这边看了一眼,没有回应,渐渐走远了。我回到隔离点,订了些水果吃。送水果的外卖小哥低声说,按规定必须提供证明,证明这个水果不会流出去,不然他没有权限将水果送到我手里。我到处找人开证明。可每个护士和管理人员都在忙,忙着打针,安排床铺。后来因为发热,我再一次从房间被拖走。拖去哪里呢?只听见打头的说:“去消杀。”我从梦中惊醒,许久回不过神。细想这个让人焦虑的梦,若是放在半年前,里面的词句和情节大多不可理解(从这个层面,我们的现实也在创造着语言)。可在眼下却如此真实。梦暴露了我的弱点,我的恐惧,那大概就是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将渺小的个体裹挟着向前,不辨方向,不明就里。而个人却因某种不可抗因素彻底丧失了选择权,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被永久地湮没。 从二十岁到二十九岁,我始终都在对抗着同一种忧虑,而这份忧虑在大多数人看来无非杞人忧天。我忧虑的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回忆起自己的二十几岁和三十几岁,发现那时我们聚在一起,聊的都是薪资、房价、交通、让人倦怠的工作、没有意义的重复;还有户口、房租、人际琐事、结婚、养孩子、无价值的争吵、无能为力的现状。我们一天也没有聊过诗意的东西,聊聊比现实更深一层的困惑,也没能掌握一丁点除了自嘲以外的幽默。我们就这样在最该享有自由的年纪,将自己从头到脚所有的一切拱手让给了现实。为了纾解这种忧虑和恐惧,我写作,写下的东西既不成熟也不值得宣扬,因而只能勉强自称为“写作者”。我常常觉得,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这个年代可留存的实在太有限了。日日生活在无历史的城市之中,不谈政治是一种奢侈(It is extremely luxurious for a third-world country to be apolitical),谈政治却又会跌入另一种身份的危险。推崇纪实的平台拒绝个人感受,只想要赤裸裸的“真人真事”,哪怕是单纯为了创造戏剧性而编造生活的谎言。小说期刊又拒绝写实,讲述太过平凡的人生等同于无创意和人云亦云。读者们的神经被种种刺激物即刻填充——歌曲高音、搞笑综艺、造星节目、鲜艳却无深意的电影画面——书籍对个人和社会都不再是必需品,人们宁愿花上千元买衣服、化妆品、游戏,却对几十块钱的书哭穷喊贵。出版业渐渐走向夕阳末路,编辑们转向视频、直播、营销活动。作者和翻译拿着低廉的稿费混沌度日。书店在死亡。文化挣扎求生。虽为写作者,却时时刻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拒绝给读者提供鸡汤式的慰藉,被要求不能写太过严肃的现实,裹在学术的语言中太过虚伪,创造流行又毫无天赋。我常常惊异于网上的朋友们以极快的速度出版,仿佛每个人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而我却常常感到漂泊、疏离、无力。也许对于文学我奢求得太多,又付出得太少。一面无法在灰呛呛的现实面前背过身去,只将文学诉诸文学;一面又羞于构建同盟,研习技法,开拓文体。也许我是个太不坚定的人,所以才一直围绕着一个我假称为“文学”的柱体徒劳地跑圈,写着不像样的玩意,还跑到美国读了一大堆文学理论,回到这里又无处落笔。 此封来信作者新书,《我们的庸常生活》,新经典出品,2021-10-1 每个时代的写作者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抱怨毫无益处,只能徒增失望。如果受困的窘境是必然的命运,那么从夹缝里生出些花草,哪怕不够繁茂,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做不到不代表不想往。我是这样期求着生活下去的。那天夜里下了班,车子在雨中疾驰于北京的公路上。桥两边是看不清的密林,无人的楼宇,看不见灯火,唯有滂沱的雨。在这样一座城市当中,人是如此微茫,渴望创造的冲动常常被人群吞没,一个人的步履不时被这座城市的节奏打乱。我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在我之外,在我目光所及的范畴之外,那些同龄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如何生活的。那是我无法想象的图景,也是笔力不可及的地界。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三十岁了。不知道为什么,女性的三十岁总被赋予过分沉重的含义。也许也是受了这种影响,我在二十九岁时不停创造着,希望能在额外的压力到来之前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人生还很长,不是吗?为什么急着把自己交付出去呢?无常。如果用两个字形容我此刻所想,就是这两个字吧。我曾经执念的风景,因为疫情的缘故,好像再也无法抵达。那些曾经出现在你生命里的人,原以为如此重要,也在时间洗刷过后,如一颗颗沙砾漂向看不见的海面。二十岁立下的誓言,三十岁再看更像是一句天真的玩笑话。拼尽全力抵抗的事物,最终变为你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剥离。人的韧性大约永远无法一夜之间被整治。 所以还是要继续创造下去啊,哪怕你创造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倾倒,只剩一片废墟。但创造的过程,让你更加珍惜自己了。祝我们都能不停创造着。小畅(赫恩曼尼)2020年7月5日星期日
# 回信,其一 #
30 岁就是那道帮人解脱的光
亲爱的小畅:你好哇!这半年来,我几乎不怎么出门,见的人也很少,却意外发现跟朋友们的交往更深了。十年前常常聚会的朋友们,各自有了新的人生轨迹,见面不如怀念。开始通信以后,彻底突破了地理限制,踢走时差,想写就写,无论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每每读到朋友的文字,我就像喝了一杯热乎乎的抹茶,从喉咙一直暖到心窝,不少心中的困惑迎刃而解,更事半功倍的是,不少如打了扣的绳结的郁结问题,竟然在自己写信的过程中,兀自松开了。我拊掌大笑,恨不得拍自己大腿,有谁还要找我排忧,星座、塔罗牌、摇卦、占卜都已经不时兴了,唯有相互写信。本以为这一年自己要扑街了,没有收入还是次要的,不能去美术馆,不能出远门,我进行了十年的逛美术馆游记和连续做了三年的英伦纪录片统统搁浅,我变得无所事事。还好换来可以沉浸阅读的意志,让人精神变得很饱满,面露红光,这气色有点配不上我忧国忧民的辛勤。在这许多世事如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岁月里,时光流淌,这些通信应该是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由此也可以看出,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下,人都能找到抵挡艰难的方式,可能是兴高采烈的,也可能是丧丧的。 我常常回望,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到底在惆怅些什么,睁大双眼对着天花板,总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惆怅的课题真有点想不起来了,想起来的也让我颇感失望,因为没有一件是值得说出口的大事,就像你天天龇牙咧嘴地喊痛,不过是拔了一颗智齿;就像你气消了,却记不起来到底为何跟老伴儿拌嘴。青春过剩,人在多愁善感和踌躇满志间翻腾,常常跟自己莫名其妙地置气。身边不少人早早就确立了自己要走的路,相比之下,我特别笨拙辛苦,不停变化频道,尝试了许多,失败了很多次,最后决定管理好自己欲望,做一个自由的创作者。我的青春就是个骗子,除了谈恋爱还算有收获以外,很多东西后来都被自己一手推翻了。不过呢,人过了三十岁,好像一下松弛了很多,也不着急了。过去我总不满意时间像水一样从身上流过去,什么也留不下,我想要个说法,求个明白,渴望意义,寻找意义。现在我笑着叹息,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就让它保留成问题吧,没等来的本就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失去的也不属于你,你甚至连还没愈合的伤口也不想治愈了,让时间来结痂。就像茨威格在《心灵的焦灼》里说的,“如果过于匆忙地想要修理手表的一个齿轮,往往会把整个表都毁掉”。Let it go!你不会再想横腰斩断一条河流,泥沙俱下,你愿意放手让河水奔走。 我想到古英语有个词叫“Uhtceare”,翻译成中文是“凌晨焦虑”,是因为英国人老早就发现一个不可言状的现象,就是很多人都会在黎明前被担忧和悲伤的情绪笼罩,脑子里像在跑火车一样,一节节车厢里装的都是不雅事,阴魂不散,这种焦虑解决不了,你只能干瞪眼,奇妙的是,迎来破晓之光时,人竟会自动治愈。人生没有一个阶段会让你完全好过,各有各的烦恼,我想青春的忧伤不容易解构,可能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凌晨焦虑吧,三十岁就是那道帮人解脱的光。顺着年龄渐长获得的福利这条思路延展,等到我们老到骨质疏松,各个关节晃动,荷尔蒙不旺盛,就什么也不愁了,每天裂开掉光牙齿的嘴笑,活着就好,尽情撒欢儿。我上面写这么多可不是说,我们可以游手好闲,可以不劳而获地等待。人最不需要努力就能获得的就是年龄,我们需要在与自己和解之前,不断去体验生命的各种可能性,尽量避免套路化的东西,选一条风景有趣的路,跌倒也是迷人的。我欣赏的艺术家杰克逊·波洛克,成名前是古根汉姆美术馆的油漆工(从他的作品里能发现他早年的职场经历),他拼命生活,拼命爱,拼命喝酒,偶尔画画,四十四岁死于车祸,大祸临头时他醉得不省人事。我竟然有一点羡慕他醉生梦死的人生,顺手把梦想实现了,而不是像我这样每天为创作的事诚惶诚恐,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说服自己。杰克逊·波洛克 一类创作者,埋头干活,无问东西,不纠结意义,不刻意追求深刻,让作品自己说话。一类创作者如我们,想得太多,总有卸不完的心理包袱。第一类越来越少了,因为在这个时代要想避免信息和干扰太难。特别是像你所说,你是一个宜人性很强的人,这样的人会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更加敏感,对人有同理心,很难不对周边做出反应。就算不是创作者,你不关心外界,你避免政治,它们也会化身成各种样子,把手伸向你。每当我义无反顾介入现实时,看到身边竟有几个不畏风险的兄弟,内心就坚定了许多。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不是愿意装睡的人。没有所谓正当的生活,也没有最好的时代,我们没有必要为此焦灼,但如果无法避免焦灼,那就享受焦灼,一半寻觅,一半抵御。愿我们都在创作的过程中慢慢参透。自媚的话说了很多,其实我还没有完全原谅自己,但我也接受,也认了,这是现在这个年龄给我的进步—不接受自己的时候,也能理直气壮。我会好好祝福你的三十岁,欢迎成为乘风破浪的姐姐。祝羽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