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郭建龙
编辑丨吴酉仁
自从金庸的小说风靡全国，一位叫作丘处机的道士尽人皆知。小说中，丘处机是一位正派的一等武林高手。但现实中的丘处机没有高超的武功，也没有心怀反金的壮志。
一、被迫前往阿富汗见成吉思汗
金代时，中原铁马兵戈，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中原人体会了幻灭的滋味。一位叫作王嚞的陕西人出现了，他自号重阳真人，住在一个自己挖的墓穴里，号称活死人墓。如今的陕北地区有许多窑洞，河南三门峡地区也有朝下挖的地坑院。王嚞的活死人墓或许就是一个窑洞或者地坑院。
王嚞后来去了山东，在那儿招了几个徒弟，创立了全真道。徒弟中最有出息的，就是长春真人丘处机。
全真道追求的是养生和长生。丘处机为此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还写了一些歌谣，但始终没有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不过，人们相信丘处机有长生不老之法，这个名声在北方的金朝和南方的宋朝都传开了。金朝皇帝想要请他去，由于有别的事情搁置了。宋朝也派人来请他，他同样不去。
据说，蒙古人也耳闻了丘处机的名声。攻下金中都（今北京）之后，蒙古人控制了山东部分地区，成吉思汗从首都哈拉和林以西的乃蛮国故地派出了一位官员刘仲禄，让他打听：第一，到底有没有丘处机这个人；第二，如果有，就带他来见。
刘仲禄到达北京之后，那儿的道士告诉他，并不确定这个人是否存在。不过刘仲禄是一个勤劳的大臣，他继续东行。到真定的时候，已经可以确定有丘处机这个人，并确定他在蓬莱。刘仲禄立即决定带五千人马去接丘处机，但被告知蒙金战争刚刚告一段落，如果兴师动众，会让地方百姓害怕，也会让丘处机闻声远遁，反而见不到了。
刘仲禄最终带了二十人的小队伍来见丘处机。在他们的“护送”下，丘处机带着徒弟李志常仓促起行。出发时，长春真人已经70多岁。他们先是从山东到了燕京，在燕京待了一个多月，才再次启行。
中国历史上，通往西方最常用的道路是新疆南部和中部的丝绸之路，但在蒙古时代，却有另一条更加快速的高速公路。之所以说高速公路，是因为这条路全程可以骑马，都是在草原河谷中前行，比起沙漠来更具有机动性。这条路就是从中国北方直插蒙古，再从蒙古进入新疆北部，直达哈萨克草原的道路。
丘处机走这条路带着很偶然的成分。成吉思汗的大本营在蒙古，他们最初也是去往蒙古境内。但他们到达蒙古时，成吉思汗已经出发西征了，丘处机只好又从蒙古赶到中亚地区。就这样，长春真人涉足了蒙古和中亚。
♦ 王重阳与全真七子图，引自维基
记录丘处机西游的游记很简练。比如，西方人鲁布鲁克的书里花了大量的篇幅去记载蒙古人的马奶酒的做法，现代人可以通过他的描述还原当时的制作方法。可是，丘处机的游记只记载了喝马奶酒，至于怎么做，就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了。
到达一座叫作八剌喝孙的城市时，他们得知成吉思汗已经出发西征。这座城在乌里雅苏台的西南方，由成吉思汗时期的名臣镇海驻守。这就是蒙古人的第一次西征，进攻的是中亚强国花剌子模。花剌子模是一个名义上属于阿拔斯王朝，实际上却是独立的新兴伊斯兰国家，建国不久，也处于扩张期。它和新兴的蒙古相遇后，必然产生一场战争，并只会有一个胜利者，以决定谁是中亚和北亚的共同霸主。最终胜利的是蒙古人。
丘处机不想继续前行，镇海为了劝说他走下去，亲自加入了队伍。他们继续西行翻越阿尔泰山，进入现在的新疆境内，然后到达河中名城撒马尔罕。撒马尔罕是花剌子模国的最重要城市，已经陷落，成吉思汗率领军队向南去追击花剌子模的残军去了。这时是公元1221年（蒙太祖十六年），金国丢失了北京，但依然存在。
休息一个冬天后，丘处机等人又从撒马尔罕出发，翻越了兴都库什山，来到了一个叫作八鲁湾的地方。这里是长春真人西行的终点，应该在今阿富汗巴米扬或者喀布尔附近。
二、蒙古军队在中亚的大屠杀
长春真人到达的一年前，巴里黑城刚刚经历了蒙古人的大屠杀。
蒙古人习惯于在战争中采取震撼战术。如果一座城市投降，蒙古人可以不杀人，还可以保证该城市的政治连续性，只派一个蒙古的长官，其余政府机构还是当地人控制。一旦抵抗，攻克后蒙古人就会进行屠城。
在蒙古人发动的所有战争中，以第一次西征期间对中亚的屠城最为恐怖。在花剌子模的中心玉龙杰赤，蒙古人把百姓赶到城外，将工匠艺人分离出来，再把孩童和妇女虏作奴婢，剩下的人分配给军队屠杀，每名军士平均屠杀了24人。据记录这件事的志费尼说，由于蒙古人在玉龙杰赤杀人太多，他甚至不敢相信听说的数目，所以就不记载具体的数目了。在南方的忒耳迷，由于当地人不肯投降，进行了抵抗，城破后居民也悉数被杀无一幸免。
在长春真人所抵达的巴里黑，居民虽然投降，但成吉思汗不信任他们。他下令把巴里黑人统统赶到旷野，尽行屠戮。成吉思汗继续进攻到白沙瓦，当他回师时，发现巴里黑有许多幸存者藏身于角落、洞穴，于是下令再次屠杀。
♦ 成吉思汗像
在以大佛著名的阿富汗名城巴米扬，该地居民在抵抗时杀死了成吉思汗的一个孙子。成吉思汗下令把所有生物——从人类到牲口——杀个精光，不许留下俘虏，哪怕孕妇腹内的胎儿也不得饶过。很久之后，巴米扬还是连动物都没有。哥疾宁是成吉思汗的死对头、花剌子模国王沙-摩诃末的儿子扎兰丁的根据地，这里的百姓自愿投降，但窝阔台还是把他们全赶到城外全被处死，只留下了工匠。城镇也遭摧毁。
位于伊朗、阿富汗、土库曼斯坦交界地带的呼罗珊地区，受到的屠戮破坏最为严重。这里的人们遇到了杀人魔头拖雷，于是富裕地区成了不毛之地。
呼罗珊的大城市木鹿，是丝绸之路的中心枢纽，不管丝绸之路如何兴衰更替，木鹿都是必经城市。在木鹿附近，人们袭击了一支800人的蒙古军队。拖雷来到后，木鹿人献城投降，拖雷只留下400名工匠，其余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全部杀死。每个蒙古兵要杀300～400人。拖雷大军走后，逃走的人中大约有5000人回来了，他们遭遇了另一支殿后的蒙古军队，于是又发生了一次屠杀。哲别西征归来时，再次对当地的幸存者进行了屠杀。但木鹿的劫数还没有结束。木鹿是富庶之地，形势安定后，各处百姓再次纷纷到木鹿来谋生。这里恰好又被某支游击队用来当作反抗蒙古的大本营，于是蒙古大军如旋风一般赶来，超过10万百姓再次遭到屠杀。这之后，木鹿还遭到过一次洗劫。经过多轮屠杀后，城内除十几个印度人外，再无活人。
呼罗珊的另一座名城尼沙不尔也很倒霉。他们在反抗中击毙了成吉思汗的一个女婿。结果，拖雷在攻下城池后，下令连猫狗都不得留下。
♦ 历史学者杨讷的著作《丘处机“一言止杀”考》。传言中，丘处机曾当年劝谏成吉思汗减少杀戮，成吉思汗也接受了他的谏言。该书“从最早的关于丘处机西行的记载入手，循迹而下，通过史料的排比与分析”得出结论，认为“所谓‘一言止杀’不过是丘处机的后继者们炮制的谎言”。
三、丘处机没有兴趣记载杀戮
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文献中，留下了大量关于屠杀的记载。但在长春真人的行程中，即便到了一个刚刚经过屠杀的城市，他还是言简意赅，心无旁骛，平和安详。他的游记中记载了不少风景，却很少记载当地的政治。
成吉思汗终于见到了长春真人。他真正关心的是长生不老，对身为蒙古人的他来说，宗教的作用如同萨满一样，就是提供对于事件的预测，并给人以不死的希望。丘处机并不知道长生不老的药方，当别人询问他时，他还可以不断地打岔，避免正面回答，但当大汗询问时，他只好如实回答：
按照《长春真人西游记》的记载，在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成吉思汗仍然对长春真人礼遇有加，称他为神仙。当年见过面之后，成吉思汗让他先回撒马尔罕，第二年再次把他召到了营内。此时的成吉思汗已经回到了巴里黑。之后，长春真人伴随成吉思汗回到了撒马尔罕。
♦ 李志常撰《长春真人西游记》
长春真人对记载杀戮不感兴趣。但他记载了当地风俗，还亲口品尝了当地的瓜果粮食。他也见到了当年玄奘经过的铁门——那是一段颜色黝黑如同铁色大门的峡谷，当时是从撒马尔罕通往巴尔赫的必经之路。阿富汗的险峻地形，给长春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长春真人回到燕京是在公元1224年（蒙太祖十九年）春，他在燕京待了三年，就去世了。他死后，弟子李志常将这趟经历写了一本书，就是后来流传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在书中，丘处机简直是个完人，成吉思汗对他也充满了尊敬。
四、耶律楚材眼中的丘处机
丘处机的形象本来塑造得非常成功。另一个人却打破了这个精心塑造的形象，这个人就是耶律楚材。长春真人与成吉思汗会面时，他也在场，并负责照顾这位道士。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成书时，耶律楚材的《西游录》也恰好完成。在耶律楚材的眼里，丘处机这位道士的经历带有浓重的滑稽色彩。
耶律楚材出身世家。他的八世祖是契丹的王室，金灭了辽国之后，耶律家族又在金国做官。公元1215年（蒙太祖十年），蒙古人攻克了燕京。三年后，出于西征的需要，成吉思汗将耶律楚材征往蒙古。第二年，耶律楚材随蒙古大军出征。长春真人是公元1221年（蒙太祖十六年）从内地出发的，时间在耶律楚材之后。
他们走的路线也不一样：长春真人是从北京北上，直到极北的贝尔湖，才转向西方，横穿了整个蒙古。耶律楚材选择了一条近路，他从北京出居庸关后没有北上，直接向西去往大同，再继续向西北行，经过武川，北渡阴山，越过重重大戈壁，前往蒙古。在这里，他与成吉思汗会合后，一同西征。
耶律楚材记载了中亚的许多地方。他在撒马尔罕待的时间最长，正是在撒马尔罕，耶律楚材与丘处机相见。由于都是来自汉地，他和丘处机往来应答，好不热闹。但在背地里，耶律楚材却对丘处机评价不高。他善待丘处机，只是因为主客之礼。
耶律楚材还揭开了丘处机被征召的原因。原来是刘仲禄举荐了长春真人，刘仲禄告诉成吉思汗，丘处机已经300岁了，有长生不老的方子，于是成吉思汗决定按照医科类特殊人才予以引进。丘处机被征召后，到了德兴（今河北省逐鹿县）就不想走了，赖在那儿好长时间，于是成吉思汗请耶律楚材下诏，好言好语把他劝来，这才有了长春真人的西游。
那么，长春真人见到成吉思汗之后到底表现得怎么样呢？
公元1222年（蒙太祖十七年）冬，成吉思汗向丘处机询问长生之道，丘处机回答平平，无非是精、神、气之类。此外，丘处机不知为什么以宋徽宗所宠的道士林灵素为例，开导成吉思汗。
林灵素号称神仙，并宣称天有九霄，最高的叫作神霄，神霄之王是上帝的长子，号称长生大帝君，这位长生大帝君就是宋徽宗。宋徽宗听到林灵素的恭维之后，对道士宠爱得超出了一个帝王的分寸，大修道观，自己号称“教主道君皇帝”。但他是亡国之君，也没有长生。
林灵素是北宋灭亡的原因之一。但在道家的世界里，他仍然是个厉害角色，传说他曾经在梦里带宋徽宗神游过神霄宫。丘处机就举了这个事儿说明道家的厉害。此外，他还不断举师父王嚞和大师兄马钰的例子，说他们都会在梦里遨游异域。这件事也让耶律楚材感到可笑。
♦ 耶律楚材《西游录》中记载的丘处机见成吉思汗
接着耶律楚材列举了丘处机的行为和观点，意图说明他的装神弄鬼。丘处机见面后装作记不住岁数了，这是那些装作长生不老的人常用的招数。接着是举宋徽宗的例子显得不伦不类。他把做梦这件事当作一个神奇的事情，表示人的许多本事都是靠梦里完成的。特别是圣贤，他们之所以是圣贤，就是因为可以在梦里遨游异域。丘处机诋毁佛教和儒教的事例，也是举不胜举。
耶律楚才是佛教徒。丘处机的这套理论，入不了耶律楚才的法眼。（来源：腾讯新闻）
本文节选自《丝绸之路大历史》，郭建龙著，天喜文化出品，天地出版社2021年出版。原文较长，有删改。大小标题系编辑所拟。
作者简介：郭建龙，自由作家。出版有《汴京之围》、《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穿越非洲两百年》等历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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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26 12: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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