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有一部青春电影《我的少女时代》，主题曲叫《失恋阵线联盟》，由“时代的眼泪”草蜢演唱。很奇怪，作为非港片受众的九零后，我反而将其收进衣襟，从图书馆带到宿舍，从同桌分享到同事，一直到现在，它还是我的本地歌曲。在音乐app里的留言区，有人说听这首歌觉得日子被按了快进键；影评里更是有人把这残忍的话接了下去，“青春片太可恨了。本来已经活得不痛不痒不知耻，以为生活就这样了，这不，看到少年们被水洗过的目光，忽然满心悲伤：原来这一生，都是一个舒服的错误。”大概是青春总有能为今天提供养分的东西罢。对于这一代遭遇中年危机的人来说，个人的叙事也能提供部分答案和能量。然而有助青春发挥“二次价值”的好片无多，作家项静在影评文章里说，人总要在戏剧外清明，练达，知青春之宝贵。
《多少青春不自识》
作者：项静
在穿越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流行的时代，大家都会忍不住在微信上做做那种穿越回去你会是谁的测试。我们的选择丰富而妖娆，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甄嬛传》，有《宫》，也有《红楼梦》，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每一部作品都是性格丰富、人马众多、命运各异的世界。还有，你可以选择穿越回耳熟能详鼎鼎大名的各种封建王朝，唐宋元明清，就像穿越小说一样，大家多半会选择唐朝和清朝，群雄争霸，熙熙攘攘，可以满足自己对于理想抱负、历史、权力、异趣和爱情的想象。其实，最实际的也还有点现实依据的是选择回到自己的青春时代，那个拥有青涩的校园，稚气初恋的时代。
穿越好像就是危机的一个病象。《我的少女时代》是台湾版的回到1990年代，回到刘德华风靡华人圈，而自己依然勇敢无畏的年代；《夏洛特烦恼》穿越回到了1997年；《港囧》的主人公也在财大气粗的中年一直回想，心心念念1990年代的那个未完成的初恋之吻。这后两部电影最终也都政治正确地选择了回到糟糠或者元配身边。徐峥饰演的角色尽管逻辑不顺半遮半掩，但在各种囧中放弃了理想的初恋还能让人接受；而沈腾饰演的夏洛舍弃优雅完美的暗恋，居然是因为那种重新选择的生活充满了空虚，这也太生硬和简单了，难道庸常生活的平凡窘迫不是问题？好不容易穿越一次，应该找到一些更有质感的人生价值吧。
忍不住会问，为什么我们要回到1990年代，那时候除了永不再回的青春年少，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大家不能释怀？综合三部电影，首先是流行文化元素，不能否认在初步的娱乐至死时代开启之时，流行文化是青少年们的正史，但在一切都被悬空不予讨论的电影中，大概也只有它们能够填塞时间了。《我的少女时代》几乎就是刘德华粉丝回忆录，当年风靡台湾的偶像占据了少女们的空洞心灵，冰宫溜冰、周星驰的电影、资优班、放牛班、麦当劳K书、诅咒信、男女抽钥匙配对骑车、真心话游戏、穿制服翘课、帮派少年结派打架闹事，在多年的青春怀旧之中，已经成为了一块破旧的抹布。《夏洛特烦恼》，借着经典歌曲集锦来弥补故事的单薄，流行歌曲是标记故事的大Logo，也是引导故事走向，暗示情感结构的必需桥段；而《港囧》也带着导演的自我怀旧，不管不顾地开启《偏偏喜欢你》《情人》《沧海一声笑》《倩女幽魂》《为你钟情》《饿狼传说》《忘情桑巴舞》《万里长城永不倒》等流行歌曲大串烧。流行元素的复原、怀旧是一盘必赢的棋，只要你曾经路过那片风景，泪点和笑点就已经被塑造，被搁置在那里等待被重启，跟电影的好坏根本没有关系。
还有对抗。对抗跟反抗有很大距离，《我的少女时代》里林真心为了徐太宇，敢于一个人来对抗全世界，全体学生被发动起来对抗古怪保守、刚愎自用的主任。这是一个多么容易被想到的青春剧情啊，对抗应试教育几乎是这一代大陆学生最手口同心的悲壮。《夏洛特烦恼》肯定也不能放过，不过好一点的是，那个被反抗的老师不是一个脸谱，他是一个高手。对抗校园权力特别容易走成一个花架子，迂腐蹩脚的老师们也不仅是他们眼中的守旧、维护教育制度、不了解学生、以折磨人为乐的变态，他们除了你们青春中的“他们”，也有自己视角下的真实人生，比如软弱、世情，世外高手，扫地僧什么的。多年以后，仅仅是时间的力量就可以削平对抗的关系，更何况作为假想敌的老师们，本来也是没有什么强大战斗性的对象，甚至根本不是我们的敌人。
还有最重要的，亘古不变的都是暗恋追求校花，最后追到了平凡女孩。校花与丑小鸭的斗争万年不变，无论是男主角还是导演都极力让丑小鸭胜利，分配给她单纯明亮、善解人心、无怨无悔、仗义执言、不计得失等高尚品质，让她们最后都赢得男主角，转亏为盈，但就是不让男主角先爱上她，这是校园大众电影唯一的戏剧情节和包袱，不能暴露。所以校园里的爱情这个东西跟少女的话是一样的，“说话都是相反的，说没关系就是有关系，说没事就是有事”（《我的少女时代》）。现实里这些女配们根本没有多少机会胜利，善良无机心的玛丽苏、瞬间变美等等都是丑小鸭变天鹅的童话。《我的少女时代》导演陈玉珊说她就是不要拍沈佳宜（《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女主角，校花代表），就是要让男生看看剩下的女生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看到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被校草们你争我夺，最后遇到初恋，遇到偶像刘德华这种狗血的故事，跟伟大的初衷真是没多少关系了。
这个坐落在1990年代生活中的青春到底有什么可以用来为今天的中年危机提供养分？我们把困惑都放在个人的世界中，想讲个不一样的故事是十分困难的。就像徐峥让二十年没见的初恋情人成为徐来唯一而又脆弱的摆脱危机的情感支柱，艺术家梦不过是一个一触即破的托词与说法。为一个人对抗全世界，林真心最后跟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爱情说再见，炒了老板鱿鱼，潇洒地去听一场偶像刘德华的演唱会，但是发现场场爆满买不到门票，我想这总算是一个真实的信息，我们爱偶像，爱理想，爱年少时的自己，但是即使如此赤诚的爱，也还需要正视现实——高昂的门票。
初恋和爱情、穿越式的回顾只能解决戏剧上的问题，根本不会解决这个阶段人生的根本问题。一部来自青春的电影，一直陷在青春之路的泥潭里，不是背叛了青春的原意吗？木心说：“青春将尽，天赋的本钱日渐告罄，而肉体上精神上开支浩繁，魔鬼来放高利贷了。这个人人难逃的律令，人人全然不知，像感觉到童年，童年已逝的道理一样，青春也不自识，更不自识，因为从童年到青春是柔润发旺的进程，而青春既尽，急转戾燥干和，其势趋下，畴昔的纯真激情向上爱美都是天然而然，过后都是天不然而不然，唯少数中之尤少者，将坯炼为器，料提为品，种开花结果，于是其纯真益粹，其激情愈湛，其向上尤峻，其爱美至挚——原来天赋的本钱可以用得如此阔绰，似乎有什么秘诀，秘诀在于‘知青春之宝贵’，而那些向魔鬼举债的人呢，没有觉悟青春之宝贵，反使鄙薄青春，斥为幼稚胡闹不值一顾，自诩从兹脚踏实地，那实地往往是沼泽，再也无能振拔。清明，练达，是指获得了第二度青春，在更高的层面上占有青春的优越性。”即使不能达到这种人格的修为，不也知道青春的二次价值在于获得继续前行的力量而不是无谓的消耗吗？
《不能说的秘密》剧照
男女主角们不能不违和地爱上生活之外的某种东西吗，比如信仰什么的，比如对世界的理解之类的，难道青春的消逝没有换来成长？夸大其词的反抗，鸡毛蒜皮的怀旧（泪点和笑点）和纯真的爱情还有多少能量供这样不珍惜地消费。文学界也在讨论1990年代，1990年代的文学叙事相对于1980年代的确提供了好多东西，比如个人主义。但是对于这一代遭遇中年危机的人来说，个人的叙事还能够提供答案和能量吗，能够走向清明和练达吗？那是上一辈人的答案，勾连着一代人切身的爱和生命气息，我们可能要走一条逆行的路，从我们个人记忆出发，试图在叙事中勾连那些超越个人的在世生活，认真对待走过的路，才是一条不虚伪的道路。
“当青春走到尽头，你会想念当初的那个自己吗？当青春走到尽头，你会记得当年自己莽撞的勇敢吗？当青春走到尽头，你和自己的徐太宇，在一起了吗？”有没有和徐太宇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回望（穿越），也算是青春再来一场，重新认识了当初和现在的自己。
狗仔卡
发表于 2021-9-29 02: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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