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在京华时报做摄影记者,做了一年半。2004年以后,我把所有的工作都辞掉了,准备做一个职业画家——我想试着找到温凌这个人的不可取代性。
我对动画片、漫画还有连环画都非常感兴趣。但当时,我研究了一下全世界那些成名的一线职业艺术家们都在做什么。看了一圈,发现好像没有任何一个特别成功的职业艺术家是画六格漫画的。像里利希腾斯坦,还有村上隆他们也是从漫画中抓取一些关键性的瞬间,然后把它放大、强化。
一开始,我想画点像所谓的职业艺术家画的东西,就画了一些独幅的作品。内容也是像刚才的动画片一样,表达青春期的那种压抑和苦闷,表达对性的渴望和好奇。
就这样画了大概四年,我办了一个展览。这个展览没什么人关注,也没有卖出任何作品,我收到的反馈很糟糕。
于是我慢慢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也卖不出去画,反正也没人关注,索性画我最喜欢的漫画得了,哪怕所有的成功艺术家都不是画六格漫画的。
从2009年开始,我拿起了圆珠笔,冲着一张只有A4大小的复印纸,开始了我人生中最严肃的艺术创作。
我画了很多六格漫画。有一些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故事。比如接下来这个,是CCTV着火。大家可能知道,CCTV真的着过火。
我最开始知道这件事是看饭否。不知道大家听没听说过饭否,这是当时我们常用的一个微博客网站。我的一个小伙伴在饭否发了消息,我一看,啊,中央电视台着火了。
我们打开电视,专门播到中央电视台,发现没有这个新闻。难道没着吗?我又打开新浪,也没有这个消息。
我住的地方离中央电视台新大楼不远。我跟我老婆说:「走,咱们去实地看看,是不是真的着了。」还带上了录像机。
我老婆那一阵脚崴了,拄了一年拐。这个画里瘸腿小猫的原型就是我老婆,不过她并没有截肢。
到了电视台,发现真的着火了。「哇,快拍下来,录一下像。」
从这种A4纸的六格漫画开始,我画了很多这种奇奇怪怪的小人,他们都是超现实的。
我画这么多现实生活中原本不存在的形象,其实和我父亲有很大关系。我爸爸是对我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他叫温泉源,是一个儿童插图画家。
他画过80年代最早的那版的《皮皮鲁和鲁西西》,画过《三只小猪》。他画了很多给小朋友看的故事。
我从小是看着我爸爸画的大量的儿童读物插图长大的。他画了很多小猫小狗,都是站着的,穿着西服在那炒菜、看书、盖房子。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有一个感觉——我认为站着的不一定非得是人,也可以是这些奇奇怪怪的形象。
这些形象本来不存在于这个地球上,是我把它们创造出来的,我非常引以为豪。像这个形象,叫做「海关老人」,画的是我的爸爸。它的灵感来自于一个建筑,就是中国海关大楼。
在建国门立交桥住过的人应该熟悉这个建筑。我每天出门都会看到这个楼。每次路过,我就会对自己说:这明明就是我爸的五官好吗?
到现在,我已经画过四十多个这样的形象了。
有一些我能说清楚我为什么这样画,比如刚才的「海关老人」,比如这个绿头发的形象,它叫「蜻蜓人」,灵感来自于我的一次长途暴晒旅行。那一次回到家,我摘掉墨镜以后发现,我的眼睛这一圈是白的,外面是黑的。你看,这个蜻蜓人眼睛中间就是浅色的。
还有一个刚刚诞生的形象,灵感来自于我儿子。他的睫毛比较长,我每次抱他的时候就感觉他的睫毛像一个小刷子一样。于是我画了这个形象,叫「毛人」。
还有很多形象,对于它为什么长这样、我又为什么觉得它必须得画成这样,我都说不清楚。但我认为,它们全部都和我的个人经验以及我的一些潜意识有关系。
我画过很多和家人有关的漫画。像这个,画的是我和我父亲一起开车回家的真实经历。
我爸爸当时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每次我问他:「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他一般都会回答:「好极了。」
他已经自身难保了,但还是会惯性地提醒我要努力奋斗:「如果你没本事,你可能就得去捡垃圾了。」我跟他说:「别说了,那个捡垃圾的阿姨都要听见了。」
回到家里,他当时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了。我和妈妈会照顾他。
他起床,需要我搀扶。
他去厕所尿尿也不太行,需要用尿罐。
我帮他拿尿罐,他非要倔强地自己来尿,结果洒得到处都是。
刚才这些都是真事。我还瞎编了一个故事,画的是我老了以后。在我的想象中,我老了以后就跟我爸爸一样,也不能自理了,非常无聊,只能在床上待着。我有时候会打开笔记本,看一下黄色网站。
儿子来看我了。我赶快把电脑关上,别让他看见。
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我太难受了,「你多来陪陪我吧,我太寂寞了。」可是他说他也有自己的事,得工作,得照顾他的家庭。
他给我削了个苹果,问我有没有拉屎。我说:「我没忍住,我一会儿自己弄,你别管,怪脏的。」
我像个婴儿一样,被我的儿子抱起来放到了干净的床单上。
他给我盖上被子。「爸爸,我得走了,挺忙的。」
「刚来就要走,多陪陪我好不好?」
他跟我拜拜。好吧,我继续看我的黄色网站。
说回我父亲。在他弥留之际,我和我妈妈、我老婆还有一些亲戚轮流在医院陪护他。
有些事情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么多的细节,比如血氧,比如切气管,比如束缚带,比如拍痰、穿刺。
爸爸的气管当时已经被切开了,插了一个塑料的管,这样方便他吸痰,也能避免他窒息。但因为脖子上插了塑料管,所以切开的那个伤口是不会愈合的,它会不断地渗血。在他咳痰的时候,从那个管里出来的痰会蹦得很远。
我画漫画,一般会先用铅笔打一个草稿,然后再誊正稿。但这些画是我在病床旁边画的,也没有打草稿。这些画,要让我再画,我是真的再也画不出来了。
这是我画的爸爸,和我爸爸老了以后的照片。大家仔细看会发现,从同一个角度看过去,我画的爸爸和照片里的爸爸,不太一样。
其实这和我画漫画的方法有关。我都是默画,就是通过记忆对现实生活进行一次筛选。比如我今天来到这里,见了一些人,做了一些事,可我回家以后画今天这个场景的时候,我只会记住其中一些事,好多事都忘掉了,记住的也可能会记错或者记不准。这个筛选过程是我特别重视的。
我看过莫言的一个访谈,有记者问他,小说里写了那么多细节,是不是老拿着一个小笔记本把生活中那些细节和灵感都记下来。他说:「我没有笔记本,我就是靠脑子记,如果我记不住的都是不重要的。」
我觉得他说的跟我画漫画的方法是一样的,就是用记忆对生活进行一次筛选,把我认为的生活中重要的东西抽离出来。
有一些筛选,我知道是为什么,比如我老想画带花边的枕头,是因为我童年的时候家里的枕头就是带花边的,我画它会特别有亲切感。但是有一些事,我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比如画汽车的时候,我对插水杯的那个槽记得特别清楚,但是仪表盘的样子我就怎么也画不明白。
还有这个画的是我自己。我脖子没那么粗,但我觉得画得这么粗正好。我也老想特别强化我的眼睑。
为什么要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觉得背后也是有原因的。这个筛选的过程应该还是和我个人的经验、潜意识,价值观有关。
在把这些「能搞清楚为什么」和「搞不清楚为什么」的筛选画到画上的时候,我希望能够做到精准和具体。我要做的,是把我脑中对这个世界的一些印象,低损耗地转化到一个可以看见的画上。
比如我画我爸爸,他的鼻头可能是42度的倾斜度,但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它在我脑中的印象是多少度。我记忆中爸爸的鼻头是一个38度的斜坡,那么我必须要画到38度,绝不能画一个大概的40度。
在一个复杂画面中,这种弯曲变化可能有几十上百个,它们互相交错。要把所有的这些线的变化画得精准,其实是有一定难度的,需要有对形的高度敏感和手的控制力。但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2012年,我做了一个作品,叫《One day in my life》,它是以时间为线索,画了从早上睁眼睛一直到晚上闭眼睛的一天中我认为印象最深刻的一些事情,比如早上起床看手机,和妈妈一起吃饭。
和我老婆一起去吃呷哺呷哺。
绘画相对于文字,其实也有它的不可取代性,它可以触及到一些文字无法触及的地方,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我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强化一些事而弱化另一些事。但文字说不清的话,我用绘画来承载,让这些信息以线条的方式,像一个个小小密码一样隐藏在我的画里。
有些人会说:「温凌,你画的画还挺有味儿的。」后来我觉得,这个所谓的「味儿」,其实就是他在看到画的一瞬间,解读和接收了我在画中所要传递的一些绘画密码。他接收了以后会产生一些快感:「哇,你品,温凌那画还有点味道。」
我画漫画,起因来自童年的时候看我爸爸画的连环画和绘本。但我大学毕业以后,我对南宋绘画产生了特别强烈的亲切感。我一度不理解为什么。后来我分析,可能是因为我的工作方法和一些南宋画家非常相似。
因为宋徽宗的原因,南宋特别重视绘画,他们建了画院,那些画家受了严格的基本功训练,他们一般都是默画,先仔细观察和体会生活,然后画的时候做一些取舍,所谓「南宋绘画」也非常精准、充分。我觉得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就是一个经过边界洗礼的南宋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