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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椅子上囚困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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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25 04: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椅子上囚困的父亲

 李秋悦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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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世界,是随着生命力消长而塌缩膨胀的。7年前一场大病后,父亲失去了行走能力,原本朴实沉默的他,逐渐暴躁、乖戾,失去了他的尊严与温情。一个好好的人,开始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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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铁门锈迹斑斑,底部被雨水腐蚀掉三分之一,院子里的红砖墙上堆着厚重的柴草,墙面已被压至倾斜。厨房屋顶覆盖着灰色石棉瓦,一到夏季,做饭就变成了蒸桑拿。西边是两间水泥房,比堂屋高出半截,房顶是铁皮做的。好在那门窗是崭新的铝合金材质,与堂屋木门形成鲜明的对比,是证明这个家庭存在于21世纪的唯一证据。

推开西屋铝合金门把手,有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父亲躺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戴着一顶有点起球的黑色鸭舌帽,翘着二郎腿。躺椅旁边放着一把带靠背的餐椅,用来放尿壶,餐椅前面是一个带盖的垃圾桶,如今被父亲当成尿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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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家门口的风景

今年是父亲躺在这张椅子上的第七个年头。职位升迁、买房置业、带领家庭脱贫致富,对一个普通中年人来说,七年足以迎接多个人生中的重大转折。对父亲而言则是一成不变的日子,他常常望着天花板,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他的人生仿佛已在七年前戛然而止。

2014年的夏天,父亲去邻居家里串门,坐在邻居家的门框上,与人侃侃而谈。他患高血压多年,近来不按时吃药,也没怎么发病,因此有些得意。“我三个月没吃降压药了,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不晕就不用吃,偶尔有点晕也没事。”

他是一名建筑工人,因常年在外奔波盖房,黝黑的肤色此刻在阳光下呈现出暗淡的光泽。忽然他感到有些晕眩,于是踉踉跄跄回到家,捱到傍晚症状开始加重。

母亲搀扶他去村里的卫生室,医生看了看他的脸色,说是有些中暑,就开了七块钱的药打发他回家。路上他的头晕症状仍未缓解,对医生破口大骂,说他是个“庸医”。他中过暑,知道中暑的感受,这次明显不是。一回到家他就开始呕吐,一次、两次、三次,吃了药又吐出来,反反复复。

焦急之下,母亲匆匆出门,从隔壁村请来一位老医生。老医生扒开他的嘴,一看舌根都硬了,让母亲赶紧打120急救电话。从家里走的时候父亲还是清醒的,到了镇医院,因为CT机坏了没法做检查,又折腾到县医院。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他抬着胳膊,嘴里挤出了一个“麻”字后,人陷入昏迷。

三天后他才醒过来,从此再没站起来过。接二连三的状况让他失去了最佳抢救时间,于是一张躺椅、一个餐椅、一个尿壶和一个尿桶成了他未来七年生活的全部。他每天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盯着天花板,也许在思考往后人生的意义,也许仅仅是在酝酿如何对母亲爆发自己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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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夏末漫长的降雨把家里的院子打满了青苔。橘猫带着刚出生的四只小猫争先恐后地围过来,在我们脚底下乱转。父亲被家人从救护车上抱下来,放到屋里的床上,邻居们一一过来和他握手。

他左眼球挂在眼眶上,眼白布满血丝,嘴角向下倾斜。抓着邻居们的手,他哭诉着自己得病的经过,口水一直垂到床沿。姐姐家一岁半的孩子从人群后面钻出来,看到他那瘆人模样立刻哇哇直哭。

邻居陆续离开,姐姐也带着孩子返回远方的婆家,屋里突然归于安静。母亲坐在父亲的床边,因为上火,她嘴巴上长满了水泡。她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出了神,接着缓缓出口气便走了出去。也许她意识到,眼下重新整顿生活的重任落在了她头上。

第二天母亲开始下地干活,因为炎热的天气差点晕过去,回来时面色惨白,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地把水灌进肚子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由于父亲没法再干建筑工,家里减少了一大半收入,母亲一口气承包九亩地。为了运送粮食,她贷款买来一辆农用电动三轮车,停在那面被柴草压歪的红砖墙边。

那年夏天我即将升入高三,得知父亲生病,便放弃学校里暑假补课的名额,奔赴医院看护父亲。班主任怕我耽误学习,电话打到母亲那里,几天后我带着沮丧的心情返回学校。课堂上,父亲的咳嗽声和监护仪的嘀嘀声常常围绕在我耳边,注意力难以集中,老师说的什么一概听不进去。成绩在所难免地受到影响,我的考试排名在班内垫了底。而这一切父亲也不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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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母亲在医院陪护

假期补课结束,我拿着“安全责任书”回家交给父亲,抓住他的手,撒娇地告诉他:“没想到高中生也需要家长签字吧。”他抢过“安全责任书”扔在我身上,说:“我看不见,让你妈签吧。”左腿用力一蹬,顺势躺了下去,眼睛继续盯着天花板。我捡起地上的红纸跑出去,既生气又委屈。

父亲年轻时去过济南做建筑工,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出远门,最终草草收场。从济南回来后,他跟着邻居家的伯伯到临市拉煤,他脾气直,脑子转得慢,不会跟人讨价还价,只能出苦力。邻居伯伯的生意越做越大,想去外地谋求更大的发展,走时没有带他。

那几年,天还没亮他就出发去市场批发莲藕,往往会在集市耗上一整天,莲藕每次都能卖光,但一算账经常赔个三块五块的。为了开饭馆,他跟着村里人学做油条,当了三个月的学徒,还是不会控制火候,把油条炸得又糊又硬,只好放弃。

他的人生轨迹正是在这种笨拙和放弃中逐渐后退的,最终仍然是一名建筑工人。印象中他唯一一次下雨天接我放学,还没找到我,直到我在家吃完饭他才推着车子回来,被雨淋的像只落汤鸡。和众多农村家长一样,父亲唯一关心的是我的学习,小学毕业后,他坚持把我送到县里最好的初中读书,最后成功考上重点高中。

以往他喜欢给我的“安全责任书”签字,每次签字之前,他总会戴上眼镜,拿出珍藏在写字台抽屉里的钢笔,在旧报纸上反复练习多次,直到写顺了才往“安全责任书”上誊写。

但这一幕永远不会再重演。他对我的关心和对母亲的耐心,在他躺在椅子上的漫长时光里逐渐消耗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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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管我了,不拿我当人了吗?”“我要吃饭,快点给我弄饭。”一次家庭聚餐,母亲张罗了一大桌菜,吃饭时间比平时稍晚了些,他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大发雷霆。几句话不断重复,亲戚们饭没吃完就灰头土脸地走了。“没想到老李平常这么老实的一个人,突然这么大脾气,也是因为生病,人变得急躁,以前多好啊,别提骂人了,都没见他跟谁红过脸。”父亲每一次叫骂,都会招来邻居七嘴八舌的评价。

随着院子里的青苔一年比一年浓绿,四只瘦弱的小猫体型渐长,父亲的辱骂也进一步升级。即使母亲在田地里劳累一整天,回到家也听不到一句好话。

“死到哪里去了?我要喝水。”“怎么才回来?你是不是在外面养汉子了?”这种情况母亲一向不予理会,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必要跟一个病人生气。她照例先把水端到他面前,再钻进厨房做饭,喂他吃完喝完,在阵阵嘟囔声中把他抱到床上休息。最后她才走进厨房,吃上第一口晚饭。

父亲有时会顾影自怜,有时会嫉妒母亲还能走路。“我没想到自己老实了一辈子会落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不生病?你每天能窜能跳的多好。”这种话往往是无端产生的,接着像复读机一样反复播放,会持续很久,久到会让人在这种声音中睡去。第二天清晨一切又会恢复平静,但新的叫骂又开始在他头脑中酝酿。

母亲也不是毫无反击。长时间久坐不动,父亲的肠胃变得异常脆弱,一旦吃点稍稍油腻的东西便会闹肚子。每隔几天他的排泄物就会把床单弄脏,母亲唯独对这种事很难忍受。她一边擦洗一边抱怨,“我这辈子就是欠你的,你看看你弄的,我连自己爹妈也没这样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觉得丢人,父亲在这个时候常常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年我高考失利,刚过二本线,报了一所学费较高的民办大学。父亲只是一直叮嘱我不要走远,并不过问我哪里出了问题。母亲把我拉到屋里,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了很多话,她劝我复读,说我只是发挥失常,来年能考个更好的大学。

我逐渐参透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当前这个家庭付不起那高昂的学费。我钻进屋里,用一晚上时间,把仿佛已经置身于大学校园的自己拽回来,到复读学校报了名。

开学前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放在他枕头下面。信里我告诉他要善待身边的亲人,同时也要善待自己的生命,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庭,该得到应有的尊重。也许他根本就没看那封信,仍旧如往常一样叫骂,心情不好时会变本加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心里开始暗暗埋怨父亲,同时感觉我们母女二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被肺癌晚期折磨一年多的外公,也在这一年住进了县医院。母亲前往医院照顾外公,把父亲留在家里,请邻居过来帮忙照顾。舅舅没时间去医院,不知从哪雇来一位护工。没过多久外公的病情开始恶化,那天护工喝的烂醉如泥,没听到外公的喊叫,母亲赶到时看到病床上咳出很多血。她一气之下把护工辞退,此后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公床边,直到外公咽下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在外公的葬礼上,母亲突然发现自己拿不出丧葬费,窘迫之际是舅舅伸出了援手。葬礼结束,母亲回到家一如既往地给父亲喂饭。“咱爹发完丧了,你一夜也没去守,如果你要是没生病的话,你肯定早就跑去了。你要是没生病,肯定会和我一起去医院照顾咱爹。”父亲只顾咀嚼嘴里的饭,一言不发。

“咱哥帮咱垫了2000块丧葬费,表面上是在帮我,其实也是他自己要面子,他妹妹过了大半辈子,连2000块钱都拿不出来。”说着母亲流出了眼泪,父亲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迅速摆开她的手臂,碗飞出去,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瓷片。他气呼呼地躺下,愤怒而空洞的眼神再一次投在天花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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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现实生活不如意,人往往就会靠过往美好的回忆聊以慰藉。母亲时常提起,父亲年轻时给她买过一双新款皮鞋,他来回骑了三个小时自行车,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从怀里掏出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乐呵呵地举在她面前。每次母亲生病,父亲总是着急忙慌地去买药,或直接把医生请到家里来。

两人吵架时,母亲赌气跑回娘家,第二天中午之前,父亲总是扶着自行车出现在外婆家门口,车头上挂着猪肉和活鱼。在外婆家吃完饭,父亲骑车载着母亲回家,二十多里的山路弯弯曲曲,车上的人起起伏伏,一如他们后来的人生。

现在父亲的身体正悬在悬崖边上,母亲费尽所有力气拉着他,不让他就此坠落下去。在传统的婚姻观念里,夫妻本是一辆车上的人,如果不是其中一方出现背叛,谁也不能提前跳车。对于一方生病,另一方需要忍受辱骂照顾的人来说,跳车意味着道德上的背叛。

与邻居们聊天,母亲向她们咨询过应对父亲的策略,得到最多的回复是“打”。“你的日子太难过了,别委屈自己,他再说脏话,一巴掌打过去就老实了。”邻居说。半身不遂的人在挨打时是无力回击的弱者,母亲的确想过用这样的方式让父亲“听话”。但她一次次鼓起勇气,又一次次退缩,最后还因一再犹豫挨了父亲重重一拳。“他都已经这样了,我怎么好意思下得去手呢?”

父亲的病给我的生活也带来不小影响。上大学后,我买不起想要的手机和电脑,平时要把一个月的生活费掰开揉碎,才能维持正常生活。每年我都要把家里的情况一遍遍写出来,为了争取那几千块的助学金,好像刻意在跟班里的同学比“惨”。每次接到母亲的电话,这些委屈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知道她的日子比我更不好过。

相比于照顾父亲,让母亲更难受的是被困住的自己,她常常羡慕那些可以外出打工的人。“去白厂铺板子,一个月可以赚三千多。到时候我就可以每个月给你打两千,自己留一千吃喝,你就不用在学校里过得那么节俭了。”

母亲说到外出打工,是有一定前提条件的。“如果哪天我可以出去打工,说明你爸就不在了,可是没有他的日子,我也不好过。怎么说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你们姐妹两个回来还能有个依靠。”她时常想念远嫁的姐姐,可连坐车去看她的时间都没有。“但他真的很让人伤心,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过,我的时间和精力全搭在了他身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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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父亲再次住进医院,他腿上出现好几块巴掌大的创口,创口表层的皮肤脱落,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个肉芽。起初母亲用碘伏和消毒用品涂抹在他的创口处,没见好转,便把他送到县医院治疗。

此时我已经考入中国海洋大学读研究生,接到母亲的电话,我立即赶去医院。父亲靠在病床上,腿上的创口用纱布包裹着,纱布周围还残留着 “蓝药水”。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把打招呼的话省去了。

我刚放下行李,母亲神色紧张地把我拉到走廊里。“昨天我打听了,在这个科室里住的病人,要么是烧烫伤,要么是长褥疮。我还问了保洁,她说来这里治褥疮就是图个心安,挣扎治疗一个月也没有见好的,最后只好放弃治疗,回家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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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医院走廊

我浑身颤抖起来,走回病房看到父亲蜷缩着身体,右手放在脑袋下,双眼低垂。我坐在他身边,帮他按摩双腿,医生说这样能活跃肌肉,减缓褥疮溃烂的速度。那一刻我很愧疚,感觉自己升学毫无意义, “怎么说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的话在我耳边萦绕不散。我意识到,曾经对他的埋怨也该停止了。

几天后父亲的血糖升高到23,需要尽快打针治疗。血糖太高会导致创口无法愈合,只有控制好血糖,创口才能通过植皮手术治疗。“做不做手术?他是你爸,这次由你来定。”母亲把我拉到床尾。

我看向父亲,他一直沉默,我知道他想活,但做不做手术他并不关心。如果可以省钱的话,他宁愿接受回家抹药的治疗方式。最终我回了一句:“做,花再多钱也要做。”

手术还算成功,医生出来宣布消息时,母亲长长舒了口气。从医院回到家,父亲安静了许多,继续躺在那张躺椅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夏日炎炎,母亲借钱买了一台空调,希望有助于父亲的伤口愈合。同时母亲照顾父亲的工作量也加大不少,除了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一天要给他打四次胰岛素。

每次打胰岛素,父亲都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喊也不叫。他偶尔会向母亲说一句关心的话,叮嘱母亲多喝水,平时别太劳累,感冒要记得吃药,有时他会把碗里最后一个鸡蛋留给她。母亲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在夏季聒噪的蝉声中,享受着恢复如初的平稳生活。

前阵子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家里被柴草压歪的那面红色砖墙,被村委会评为了危墙。此前她用捡来的树根和石头支撑着它,尽力不让它倒塌下来。

最近村委会一直催促她推倒重建,母亲笑着说:“再等两年,孩子毕业后我们俩就都能挣钱了,到时候别说一面墙,一圈大平房也能盖起来。”我说先别急着盖大平房,等我下次回去我们把那面墙拆掉,从一面墙开始建起。

我始终不忍心看到父亲腿上的创口。每次回家,我会给他洗脚,他的脚像是一个空壳,两腿也渐渐变成一根空心竹竿,体重一天比一天轻。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突然看着我说:“是不是又到签“安全责任书”的时候了?去把我的眼镜和钢笔拿来。”我顿时流出了眼泪。

也许终有一天,父亲的身体会萎缩到骨瘦如柴,过高的血糖慢慢侵蚀他的眼睛和内脏,肚皮会被针眼扎的又硬又黑,长期卧床导致消化道失调。但现在他还活着,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一直好好活下去,直到住进我和母亲盖的平房里。

- END -
撰文 | 李秋悦
编辑 | 吴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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