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记忆深处发光的词总在暗示我,它们并没有离去,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在我身上保留着痕迹和气味。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物件,它们不断闪烁温暖和善意的细节及意象。它们推进,推进,我们慢慢长大、成年,然后慢慢衰老,当我仰望,回溯,这一个个旧的词根,它们被一一洗亮,而那一端,那一端的人,那个小小的人,让我驻足凝望。
词条一:罗大佑
我们喜欢这个穿黑衣,抱着吉他,戴蛤蟆镜的男人很多年了。他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男偶像存在的。罗大佑这个名字,更多的是,它见证了我们的青春、爱情和忧伤。它是让我们认出自己,内省,并开始观照个体的一个名字。我要,我愿意,我可以,这样的一些话语,对我来说,肯定跟罗大佑有关。
最初,喜欢罗大佑只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因为在传统的教育里,他的样子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某一天,我忽然发现这种私人地喜欢他的,有着了一个庞大的群体。女生宿舍,文艺情结。偏偏有这样一些女生,对当时的汪国真和席慕蓉不屑着。罗大佑,我们眼里真正的诗人,他的《追梦人》、《一样的月光》、《是否》、《野百合也有春天》……这些歌为我们所钟爱。罗大佑并没有像当时的崔健那样明目张胆地影响我们要有个性,但是,他那种深入骨髓的颠覆力量却是那样大。自我,骨子里有,但面上,我可以恭顺。因为《一样的月光》和《是否》,我爱上了苏芮,苏芮准确地演绎出了罗大佑青春的激情和忧伤,她的声音激越,破碎,高音处是酣畅淋漓,有裂帛的痛意。我记得二十年前,在一所破敝的中学里,三个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女生,居然能一字不落地唱出这些歌。那孤单的音调从宿舍里传出来,我们的内心第一次有了相知的应和。
他的那首《追梦人》是电视剧《雪山飞狐》的片尾曲,这一直让我不解,电视剧《雪山飞狐》是如何配得上这样一首好歌的呢?那样苍凉,忧伤,并且华丽。它是一首青春的挽歌,写了光阴,流浪,还有不老的容颜。我后来才知道,这首歌是纪念三毛的,却觉出一股艳异的味道,好像看到三毛披着长发、穿着她的波西米亚大摆裙款款向我们走来。罗大佑的歌,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感受能力。我喜欢自己在想象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画面。
本来是说说罗大佑,可是我却不小心提到了苏芮和三毛。无法复制的青春,她们的名字一样在记忆深处闪亮。二十年了,看到她们的名字,我再次感受到光阴的味道。前几年罗大佑来内地演出,他老了,一样的装束,黑衣,吉他,蛤蟆镜。我在电视上看着他的脸,高突的颧,嘴已经瘪了,一用力唱,青筋暴突的颈纹,而他的声音,潜沉,向下的力,他无法高亢了,甚至吐词不甚清晰。然后,那声音却有着因为激情所带来的颤抖,我更愿意说,他的灵魂因为青春的逝去而颤抖。二十年,再看看我们,一样的,沧桑写在我们脸上。
词条二:琼瑶或金庸
琼瑶在女生手里流传的时候,金庸在男生那里疯传着。一律地,旧书,封面残破,页面卷角,一闻,散发出热热的人味来,是上一个读者刚刚脱手的。一到手,一本不厚的琼瑶小说是一定要看完才松口气的。吃饭,睡觉,上课都是挡不住,女生在那样的小说里慢慢变得文艺起来,秘密也多了,伤心的事也多了。看金庸的男生似乎是不开窍的,他们不懂女孩的心思,他们只管迷着葵花宝典、九阴真经,或者羡慕杨过的奇遇,景仰着萧峰的英雄气概。
琼瑶的小说,只要当时出的,我似乎是一本不落地看了,现在想来,我记不起其中的任何情节,倒是拍成电视剧后,对我的记忆有所修复。美人,才子,苦情,这是大的基调,电视剧里,女主角都是哭哭啼啼的,男主角经常义愤地咆哮,他们要相爱,到死都要爱。
那个时候,女生看琼瑶,都喜欢书里女主角的名字,紫菱,依萍,羽裳,多美啊,可我们的名字基本上都是红英、桂枝、腊梅这样的。女生看完一本,眼泡都哭肿了,几个坐在一起谈着那本书,就哭成了一堆。
我依稀记得,琼瑶有很好的古诗词的底子,特别是宋词,琼瑶有着不浅的研究,那时就感觉到了。看琼瑶,爱上爱情。琼瑶善于写接吻,也止于接吻。她的每一段接吻文字,我是要看上好几遍的。真醉人。后来香港有个作家叫岑凯伦的,我们也看,她进了一尺,书里开始出现了描写做爱,写得也美,女生都爱看这些文字吧。
我是跨了界的,金庸也读。金庸的书都厚,几部几部地,看了就上瘾,整个魂都被它牵着跑的。金庸的文字半文言,多短句,极有文采,他的书散发着浓郁的东方味道,这么些年了,琼瑶是过去式,而金庸的书依然摆在人们的书架上。除了好看,还是好看。我的近视就是那几年看这些歪书给看的。看了之后,就跟同学活用起来。“你真像是阴险毒辣的左冷禅!”对方马上还击:“你是不折不扣地虚伪狡诈的岳不群!”
当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热播后,我们就拿书本上看的,百般挑剔起剧中的演员:欧阳克怎么可以这样胖?黄药师是个文人,风雅之士,剧中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
很多年过去了,网络出现,一个叫张纪中的人翻拍了很多金庸的剧作,全国人民都在网上骂他。要问金庸剧中,最喜欢哪个男主角,我会说是杨过哥哥。女孩子呢?我会说是郭襄姑娘。那个时候就想着,嫁人,就要嫁个杨过那样子的。
琼瑶和金庸,特别是金庸,是太多旧词中少有热到现在的人。我的父亲,我,我的孩子们都喜欢金庸,在金庸那里,岁月似乎没有隔断,全是新的。
词条三:连环画
最初的阅读应该是从连环画开始的吧。那个时候看连环画,走着走着就撞到柱子上;跟几个女生挤在一起合看一本,我们头上的虱子就相互传染着;老师在上面讲课,我把书藏在桌肚里看,冷不丁,小书就被一只突然伸进来的手缴走,我只好巴巴地望着老师,那表情大概委屈极了吧。第二天厚着脸皮跟老师要,老师瞪着眼,说了句:“急什么急,我还没看完呢。”
这连环画就在我们手里流传着,一本连环画最终落入谁的手,谁是它最初的主人,我们全然不知道,好像会有永不枯竭的连环画源源不断地传到我们手上,成套成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岳飞传》、《杨家将》……还有极好看的《基度山伯爵》、《巴黎圣母院》、《百万英镑》、《王子复仇记》这样的名著故事;也有电视剧改编的,页面不是画的,倒是像电视镜头剪切了进去,黑白的,有些蒙,人的眉眼轮廓就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些喜欢对别人发号施令的同学,他总是拥有最多的连环画,这是他的筹码。
父母发现,只要有连环画,我就可以不去外面到处野。除了冬天,我几乎不穿鞋,打着赤脚到处跑,去藕塘里摘莲蓬,在小河里捉螃蟹,去偷梨子,或者在田野里追赶飞舞的蝴蝶,我一刻也不愿意待在屋子里。可是我总是把自己弄伤了回来,流着血,然后一言不发地躲在房间里,藏着伤口。可怜的父母舍不得打我,可他们又管不住我,啊,那个时候,乡村的景致多么让我着迷啊。
这连环画把我降住了,父亲成摞成摞地弄回来,除了上学,我没日没夜地趴在桌上看,就在那时,我的阅读就有了个丑习惯,母亲至今当笑话说给人家听。我在看书的时候,嘴里无声地念着字,唇在动,时间久了,还会有清亮的涎水从嘴里长长地滴落在书页上。
我看完书,再找来玻璃纸,把它盖在书上漂亮的女主角那里,然后用铅笔描摹。我喜欢《聊斋》里的狐仙,还喜欢《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她们都蛾眉、樱唇,梳高高的发髻,上面插着好看的钗饰。外国的美女我也喜欢,她们都穿着蓬蓬裙,像鸡栅一样撒开,我一笔一笔地描着上面的花边。春来了,秋去了,那些光阴就一下一下地从我身上移走,再也追不回来。
街上有看连环画的摊子,一个老太太守着,两分钱看一本。放了学,我经常去那儿看,天色晚了,彩霞满天,我还在那里低着头看书。父亲找到我,老太太拿个小本本跟他说,你是家长吧,这里你家孩子在这里看书赊的账,你看看吧。父亲接过本本,彩霞照到他脸上,他笑了笑,从上衣口袋找出零钱递过去,然后他抓起我,把我放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我用小手抓稳座板,父亲骑车载着我,在人群间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巷子。那时他真年轻啊,敞着褂子,飞快地踩着踏板,一口气上坡。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多影像,在回想里温暖着,像是一幅幅连环画,一幅接着下一幅。我的嘴唇动着,说着什么,不时的,我流下泪。
词条四:黑白电视
看过一张照片,关于黑白电视的,乡村背景,天刚黑,一户人家在院子里放着黑白电视,坐满院的人,有拿蒲扇的,有抱小孩的,有拿碗吃饭的,还有晚归牵牛的老汉驻足。老樟树的树杈上,坐着几个男童……这景象,呈现一股鲜活生动的气息,是正在开放的状态,不是回忆的痕迹。我不禁想,那个时候的人,怎么这样没有物质上的自卑心态?自家没有电视,为何要去别人家看?如果是现在,邻居住别墅开大奔,我就是羡慕,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走进一个村庄,看到屋顶寥寥地竖着天线,就知道这个庄子有多少人家有黑白电视了。
我小叔1982年结婚时就有了一台黑白电视,熊猫牌的。天一黑,我跟弟弟就往他家蹭。起先,我小婶婶还客气,拉开纱帘让我们进去看。我记得那时在放《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每周一集,勾死人了。电视的诱惑太大了,每天不看到说再见,我们就不回来。慢慢地,小婶婶就摆脸色给我们看,在暗处嘀咕着说小话,弟弟把这些小话学给妈妈听了,我妈就不准我们去看。我们赖着要去,她就从树上折根枝条刷我的腿,我痛得又弹又跳。她总是把我整哭,做给弟弟看。
没到年底,父亲就搬了台电视回来,东芝牌的,红塑壳,很漂亮。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天一黑,他就把电视搬到院子,陆续地,庄子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到我家看电视,母亲还备有茶水。是放《虾球传》吧?紧张的情节。婶婶大妈们在使劲说,伢啊,你快跑啊,有人要害你啊。放到外国电视里有接吻的,老人孩子全都不做声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心照不宣。但是,我相信,没有人认为那是伤风败俗的,是丑的。
那个时候,因为有了电视,快乐的时光好透明啊。现在一宗一宗地数,依然是清晰的,我们一茬接一茬地看电视剧,看了去学校里跟同学讨论。《黑猫旅社》、《从黑名单上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武松》、《上海滩》、《霍元甲》、《排球女将》、《万水千山总是情》……太多了,万人空巷的《射雕英雄传》是后来的事情。我相信,黑白电视影响了一代人,男孩子模仿周润发的黑风衣和白手套,女孩子梳小鹿头、鹰翘头,唱电视剧的插曲,把歌词一笔一画地写在最贴心的日记本上。慢慢地,我向往电视里面的爱情,美丽的女主角,我在心里系着她的命运,为着那一个人。慢慢地,心里就有了太多秘密。
好多东西是被催熟的吧?还是我们成长得太快?现在在电视上依然能看到当年的明星们,慨叹岁月如梭。这个女明星,她五十好几了吧,当年她可真迷人啊。时光在他们身上老去,黑白电视的影像是洗去的铅华。而我,也三十好几了,一晃,来广东八年,广州、深圳、佛山、东莞,我四处颠簸着,个中经历真像是一部电视剧啊。这彩色的影像,映照着我忙碌、疲倦而焦灼的身影。
词条五:迪斯科
那个时候,穿着米色风衣,烫着爆炸头,提着三洋录音机在人群中走过是很潮的,这样的人,他一定会跳迪斯科舞。我们住郊区,迪斯科很快就流传进了我们住的村庄。真像是一场瘟疫啊,年轻人都着了魔,大白天关着房门聚众跳舞,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使劲地扒门缝,拼命往里挤。
吃完晚饭,同学芬就拉我去看跳舞,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在房间里摆好了架势,三洋录音机里唱着张行的《迟到》、罗文的《夜色阑珊》,还有《巴比伦河》和《白兰鸽》,声音开得很大。这种舞蹈很魅惑,跳的人忘乎所以,一脸陶醉,全身像通了电一样,肩膀耸动,屁股劲扭。有时,两个人对着扭,疯狂,错位,试探,扭出酣畅淋漓的味道来。迪斯科步法并不复杂,却能跳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风流,很好看。
跳舞,身体的协调感、乐感可能是天生的吧。有些人的确跳得不好看,腰那里僵硬得像一条木棍。每天晚上,我和芬就躲进另一个房间演示,音乐共享。舞步,无非就是三步或者四步,多看几次就会了。既然是会了,就特别地想跳跳。但我羞于在人前去跳,只要听到有人来了,我马上收敛舞步,立在那里。在此之前,我和芬都没有舞蹈方面的底子,但是芬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天赋,简单的三步,她扭起来就是那样好看,她的腰仿佛装了个弹簧,左胯骨略略前倾,右胯骨一摆就游了过来,完成了一个舞步。她还可以根据音乐的节奏变化出更多的步法来,然后教我。两个人,在小房间对练着,乐此不疲。
读初一了,芬会跳舞的事,让教我们的英语老师知道了,她偷偷地把芬叫到她宿舍,教她跳舞。女老师是从农村来的,她对跳舞有着很大的热情。那个时候,我和芬都没有公开跳过。到了岁末,班里搞元旦文艺晚会,英语老师突然宣布说,下面请刘芬同学为大家跳一曲迪斯科。一时间,掌声如潮,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她,毕竟学生会跳迪斯科的是少数。芬的脸红了,她推脱着不肯跳,往墙角退,同学们哄地把她推到小舞台上,她赖不掉了,却把目光转向我,我吓得往后躲,她蹿到我跟前,把我拉出来说:“你休想逃掉。来吧。”
我第一次在众多的目光下准备跳舞,只觉得一身的芒刺,音乐声起,芬扭动起来,像条蛇一样,在我身边擦来擦去。她用肩膀蹭我,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发烧,只想钻进地洞里,觉得受到极大的羞辱。同学们都在鼓掌,欢呼。芬旋转着,我的头也旋转着,脑子一片空白。
音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感到四面都寂静下来,我已蹲在地上了,把头埋在膝盖上。英语老师过来拉我,她发现我哭了。我听见她说,大家掌声鼓励一下黄红同学,希望她将来有勇气上舞台跳一曲迪斯科。于是掌声又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对上台发言、讲话感到羞愧,我逃避这样的场合,逃避这样的脆弱带给我的种种狼狈。然而,我并非一个胆小的人,我为了自己的尊严曾做过多少大胆的事啊。我总是感到羞愧,那个不敢跳舞的小女孩,那个觉得羞愧的小女孩,这么些年,我一直喜欢着她。
词条六:雪花膏
先是一个“冷”字,然后是一个“白”字。冬天,雪花,还有香气。女人的脸,总是在清光满屋的早晨明艳,鸡在叫,猪在栏里拱着木门,男人们在粗着嗓子嚷着什么,冬天的早晨,那样热闹。我要赶着上学,母亲给我编麻花辫,末了,她不情愿地拧开一个白瓷瓶,用食指抠出一小团白膏子,往我脸上抹,抹完,她还会嗔上一句:这么不经用的东西,你个小臭美婆还要跟我分摊。
那时,小抽屉里还有蛤蜊油,两瓣,它油腻腻的,气味像是缝纫机上的机油,有布匹的气息,沉郁、滞重,仿佛一整天都围绕着你,一直不肯散去,我不喜欢。我的同桌玉秀就天天擦这让人窒息的蛤蜊油,我在木桌上画了个线,希望这个线能把气味给挡住。
玉秀跟我说,她妈是正经女人,才不擦那雪花膏。擦雪花膏的女人是狐狸精,就像我和我妈那样的,不要脸。我生气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扯,不放手。打是打了,玉秀的话居然让我心虚,那小人书上的狐狸精确实是这样好看的。班上的女同学分成两派,一派是擦雪花膏的,一派是擦蛤蜊油的。那个年代,擦蛤蜊油的可不自卑啊,因为她们不是狐狸精,所以气焰十分嚣张。奇怪的是,背上狐狸精恶名的女孩子,却没有人愿意放弃这雪花膏。只是理屈的,讪讪地背着身,很乖的样子。
有一回,我忘了做清洁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才知道玉秀替我做了。我赶紧道谢,玉秀的小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她轻声地说,红啊,不用谢,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什么忙?我问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你能不能把你家的雪花膏给我擦擦?
我偷出了母亲的雪花膏。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在小树林里,我拧开雪花膏的盖子让我的同学玉秀擦雪花膏,我记得她伸出食指,颤了一下,有点迟疑,她看着我,满脸通红,然后,她很拘谨地把食指伸进瓶子里,抠出一小团,垂下脸去,认真地抹起来,一下一下地。我把瓶子递过去说,玉秀,多抠点。然而,她却摇头了,很羞涩地笑,说了句真香啊。我也抠了一点往脸上抹,然后,我们两个就都是狐狸精了。仰着小脸,美死了。
我在那时忽然明白,女人都有着想做狐狸精的心,即便是担着骂名,似乎也是肯的。只是这雪花膏成了关于狐狸精的最初记忆,做一个狐狸精,原来是这样让人羡慕的。
词条七:的确良
我捏着它,用食指和拇指搓捻,它发出清晰的咝咝声。它是异质的,硬朗,有隔离感。不像棉,沉默,绵软,贴恋着人的皮肤。那样的亲,像贤惠的发妻,少了艳异的颜色。的确良,有新宠的一切特质,仿佛发着光,向往它的人,望着它,把脖颈伸长。一件水红的的确良褂子,被压在箱底,惦记它的人,时不时地,要长长地叹上几声呢。
母亲就有这样一件的确良褂子,尖领,紧袖口,稍微地掐腰,五粒水红塑料纽扣,圆圆的,像滴在上面的五颗水晶泪。走亲戚,去市里,到公社开会,母亲才穿它。她梳着两根粗辫子,敞着第一粒扣子,肩膀、腰身处裁剪得很得体,显出她高耸的胸脯和娇巧的细腰来。我婶娘说,你妈还真没糟蹋这件衣裳。她说这话时,表情恨恨的。
这些旧怨啊,只在光阴的深处了。母亲啊,婶娘啊,她们全都满头白发了,两个老太婆天天在俱乐部玩纸牌,依然为一点点小事摩擦着,打长途电话向我告状。
婶娘没有闲钱去买的确良褂子,她生了好多好多哥哥姐姐啊,她要把钱拿出来供他们读书。婶娘只好老惦记着母亲箱底的这件衣裳。母亲似乎并未察觉,她在卫生所做护士,不出力,汗也少,手伸出来是白嫩的。她这样的人,爱漂亮,慕虚荣,从头到脚都是让人讨厌的做作气息,还时不时地,表现出瞧不起劳动人民的气势来。婶娘说,这都是跟女知青学的,褂子不叫褂子了,叫衬衣。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发骚。
那个时候,你有一件好衣裳,就会有人借去穿。我婶娘回娘家总是借别人的衣服。她借这个的,借那个的,独独没有向我母亲开过口,这事微妙着,虽然没有火药味,但还是让人察觉到暗处的紧张,两人都绷着弦。母亲不会先迈出一步去打破什么,她乐意跟嫂子僵持着,并表现得浑然不觉。父亲在村里当大队长,年轻,有作为。母亲不出声,人都是张扬的。
婶娘果真没有顶住,最终开口向母亲借那件的确良衬衣,这姿态一下就挑明她处在下风。这是一次多么失败的举动啊,我看见她勉强地想笑,想表现得友好——她在背后说了我母亲那么多坏话。那一刻,她一定非常难受。她是真的太喜欢那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衣了。
“对不住啊,嫂子,那衬衣她小姨昨儿刚借走了。”我母亲带着厚重的鼻音,漫不经心地说着,她为了掩饰得意,假装躬身去拍裤腿的灰尘。没有人能看得见她的表情了。她在撒谎。
“妈妈,小姨没有借走衬衣!”我喊起来,她太讨厌了。太讨厌了。
母亲猛地一抬头,我理直气壮地将目光迎上去。婶娘转身就走了,那样果决。
不久,我婶娘也有了一件的确良褂子。是淡绿色的,但是我知道她是偏爱水红的。
只过三年,我去姑妈家作客,姑妈打发我一匹布。母亲拆开一看,是一匹的确良,她随手把它扔在一边,又用她那厚重的鼻音说,你姑妈真悭!我知道,母亲已经迷上另一种布料了,叫做:朱涤纹。
词条八:喇叭裤
那时不叫学前班,村里读了古书、会写对子的老先生说要开的,叫做幼儿班。教室是旧祠堂改的,凸凹不平的地面,摆着几十张各人从家里拿过来的小方桌,再配上极矮的小竹凳,这就算齐备了。课本是借哥哥姐姐们头年读剩的,来这里上学的小孩子很多还系着围涎,穿开裆裤。老先生凶得很,在上面板着脸,下面的孩子们个个剪着小手,安静地看着他。
老先生不识汉语拼音,大队就派了个年轻人来教我们。第一天,他就穿了一条可以扫地的裤子来,鞋子全罩住了,看不见。他人瘦瘦的,背过身去在木板上用力写了三个ɑ,我们看到他细窄的屁股包得紧紧的,他转过身来,满脸的笑。他说话的腔调,变化着的手势,点我们名字时的表情,都让我们喜欢着,好奇着。这个温柔的人,可以把脸凑近,轻声地跟你说“你做得很好”,就是有时沉着脸跟你说“今天你不那么好”的时候,我们心里也是不害怕的。不害怕,会在暗地里使劲,为的是他会再次轻声地跟你说“今天你最好”。
我们那么小,当然不知道气质啊,修养啊,亲和力啊这些东西,但是,一个人身上的异质,他带来的不同的气息,哪怕是小孩子,也是能感受到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父母连不随地吐痰这样的意识都没有,在这个年轻人这儿,我们才有了类似这样的启蒙。
班里的孩子大的有六岁,小的仅四岁。太小的孩子有时上课无端地哭起来,老师就上前去抱着他,轻声地哄着;有时课上得好好的,忽然就闻到一阵臭味,又有小朋友把便便拉在位子上了。老师就走到他跟前,把他抓提起来,放到边上,然后命令他,快把屁股翘起来,孩子乖乖地照做,老师把他拽到大脚上按住,拿纸出来给他擦屁股。孩子们都笑了,老师大声地说,笑什么,读书!我们就啊呀哦呀地念。他走出去拿了个小铲,提了点草灰,把便便扫了出去。现在想来,他是一个多可爱的年轻人啊。我们是这样喜欢这个穿喇叭裤的小老师。
我妈告诉我,小舅自从穿了喇叭裤后就变坏了。小舅的坏,我是知道的,他连学都不上了,几天不回家,跟几个穿着喇叭裤的人混在一起,在外面打架,还被关进派出所里。我外婆天天在家哭啊哭的,说我小舅穿喇叭裤变坏了。最后,人家都说,穿喇叭裤的都是坏人。我的老师也是个穿喇叭裤的,所以他一定是个坏人。果然,他再也不来教我们了,人们说他变坏了,穿着喇叭裤,跟姑娘跳舞,搞流氓。
小舅不上学,打架,还关派出所,这坏,显而易见啊。可是我的老师,我们喜欢的这个小老师,要说他坏,我们都犯糊涂了。穿喇叭裤都是坏人,这是公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好人和坏人的判断很模糊。真是不明白,你都变坏了,干吗还要穿着喇叭裤昭告天下?哦,不对,好像是,这些人不怎么怕人家说他变坏,变坏,好像是挺时髦的。
后来又给我们换了个女老师,她不穿喇叭裤,可她凶极了,经常掐我们的脸蛋,掐住很小的一块肉,一拧,那个痛,我至今记得。
词条九:万元户
市报的记者要来采访我大伯,说他是万元户了。我大伯很着急,不知道这采访应该说些什么。问我父亲。我父亲说,不采访,你就说你不是万元户,财是不能外露的,这你不知道吗?可我大伯说,我不怕人家知道我是万元户,这钱,是我辛苦挣来的,我怕什么。
我父亲读了些书,他跟我说,万元户才慢慢叫开,实际上,很多人早就是了。他们都藏着。你大伯人老实,大队的干部就把他报上去了,现在还搞个什么记者采访。我好奇地问父亲,那咱家是不是万元户呢?父亲笑着用食指弯个勾刮我的鼻子说,小鬼精,你说是就是。我就呵呵地笑了,忙说,我要一辆小自行车。
我们那里满山遍野都种了橘子,每家每户都有橘园。秋天的时候,累累的果实挂满枝头,像一片海。不知道从哪里开来的大翻斗货车停在园外的道上,长长的一溜,这些车把我们的橘子运到外地,钱就一沓一沓地进了父辈们的荷包。那个时候我们可真快乐啊,天天在橘园里蹿来蹿去,睡在橘子堆里,用橘子打仗。忽然间,就有人家成万元户了。
那个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把有钱看成荣誉。有钱,顶多只是暗爽,不敢示人的,尽管这钱都是自己的血汗钱。我大伯说:“产多少橘子,能赚多少钱,是个明账,藏得住吗?你有没有钱,人家都是知道的。采访我就说,政策好,人勤快,头脑灵,赚到钱是个实的,这不是假话。我就这样说,完了。”
过了两天,大队的文书送来一个稿子给我大伯,大伯把稿子拿到我家,我父亲一看,啊,全是歌颂党的溢美之词,写满了整整一页。大伯说,大队领导说了,采访来了,就让我按这上面的说,不准出错。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时分,在我家的堂屋里,他俩坐在竹椅上,我父亲教我大伯念那张纸上面的话。我父亲说一句,我大伯跟着说一句。虔诚得很。
报纸出来了,我大伯有一个头部大特写,他憨憨地笑着,满脸的沟壑,眼里盛着星光。图片有个标题:万元户×××笑了。采访,没有出错,像他那样认真的人,怎么会出错呢?他硬是把那张纸上的话记牢了,要知道,我大伯是一句书没念的。他拿到报纸,看到那张照片,问我父亲,老三,我的牙齿这么龅吗?真难看!他忽然盯着我父亲的脸看,真该让你上报纸的,你好看多了,也年轻多了,老三啊,我其实早知道你是万元户了。
词条十:三金
三金就是金项链、金耳环和金戒指。那个时候定亲送聘礼给女方就得这三金,拿不出来的人家,婚事常常要告吹,且脸面上也是极过不去的。一时间,人们都拜金起来,物质起来。这似乎是个好大的进步似的,啊,人们终于有物质这个概念啦,终于不再认为爱钱是个羞耻的事情啦。女人们戴金、比金,男人赚钱给女人买金,大大方方的,不遮不掩。
那年春天,江南杨柳依依。二舅去女方家相亲,二舅是个玉树临风、面容白净的教书先生。女方住在河对岸,二舅一大早一身素衫搭船过江去,不到中午吃饭时分就回了。漂亮的女方要我二舅拿三金作聘礼。二舅拿不出三金,娶不到漂亮的女方。二舅长期出资为两个孤儿垫学费,他总是笑呵呵的,总跟孩子们玩在一起。漂亮的女方没有福分得到二舅这么个金子样的人儿。金子是好,它终究是好不过人的,可这世上就有太多糊涂的人看不到。
我有一枚红宝石戒指,包金的,蛋圆戒面,玫瑰红。那一年,我父亲在外面接到一个工程,赚了些钱,就给我买了这戒指当作十二岁的礼物,红绒缎面锦盒装着。对于众人趋之若鹜的黄金,我的兴趣不大。可能太年轻了吧,我甚至忘掉了有这样一枚戒指。
两年后,哥哥带女朋友来家,那是个眉眼很顺的女孩子,长得妍媚。她紧紧贴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偶尔抬头,满目含笑。我一看就满心欢喜,同时预感,嫂子,这女子是不二人选。妈妈看了,也很喜欢,偷偷跟我说,准备什么见面礼好呢,封个红包太俗气了。我想起了我的红宝石金戒指,回屋拿出来,交到母亲手上。这枚红宝石戒指派上这么好的用场,真是让人愉快。母亲说,这是你十二岁生日的礼物,拿出来不好吧。我说,我现在要这东西做什么,将来,会有个男人送给我的,你莫担心啊。母亲就笑了。哥哥的女朋友打开锦盒,一下子就眉开眼笑,她的眼睛微微地向上眯着,盛着一种甜。这戒指,有讨好世俗审美的魅力,漂亮,时尚,但依然有一定的分量,含了金嘛,护得住那个面子。
这新嫂子果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中专毕业,在市里一所学校当老师。我家在农村,当时我哥还没有正式工作呢,在大队部里当文书,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人好文章也好,逢到庆祝活动,我哥还可以唱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博得满堂彩。谈到要结婚,新嫂子跟我妈说,三金就不要了,她有我哥这个人就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看到戴金的人少了,都换成了钻石和铂金,但是,拜金是越演越烈的,可是我依然相信,在有些人那里,它终究是赢不了爱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