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吴玉龙的姐姐一直在通过各种方法搜集着关于弟弟下落的线索。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到了一份拐卖儿童案件的材料,其中几张孩子的“价格单”让她触目惊心,这些孩子就像商品一样,写上性别、价格,然后被送往不同的地方。
寻子家庭印发的寻人启事。
今天最好的消息,莫过于电影《失孤》中的被拐儿童原型郭新振被找到,与家人团聚,犯罪嫌疑人也被警方抓获——这为这部上映于2015年的电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更多与之相似的寻亲故事,并没有结束。摄影师文若愚曾对多个寻亲家庭进行跟踪报道,这一组照片拍摄于2014年左右,时间过去7年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依旧在一次次寻觅和失望的循环中,等待家人的归来。
北京宋庄,蒋文俊在李月领的画作前伫立凝望。画家李月领创作了以失踪儿童为主题的作品——《孩子》,61幅画像都是依据家长提供的照片创作而成。
寻子18年来,蒋文俊跑遍了大江南北,她的孩子丢失时仅7个月大,这个母亲甚至没有一张孩子的照片,她十分希望李月领能帮她画一张孩子的肖像。
重庆合川,64岁的刘贤志在家中哭泣着呼唤孙子回家,每日以泪洗面。
2014年4月14日,8岁的刘俊麟在小区里失踪。此前他一直跟着爷爷生活,父母都在省外工作。刘俊麟失踪后,他的父母赶回重庆报案,家人找遍了合川区的大街小巷,但却没有任何消息。
罗兴珍今年57岁,1995年在都匀打工时,5岁的儿子胡华北和7岁的女儿胡华兰同时被一个红衣女子带走,从此渺无音讯。
18年来,她一直不敢离开这个城市,每天守在汽车站旁的鞋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期盼着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能回来。罗兴珍计划等自己干不动了,就乘着火车边乞讨边找孩子。
他的爱人在全国四处打工,每到一个城市,就如大海捞针一般四处寻找孩子,挣够路费,又到下一个地方继续寻找。
田照琴的儿子陈夏昌1999年在贵阳市被拐,时年不足4岁。
孩子丢失以后,田照琴的爱人陈辅余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他的寻人启事上除了印着孩子的信息外,还加了一段感慨:“年年无望年年望,处处无寻处处寻”。
6岁的郝博文2009年3月在郑州走失。5年间,父亲郝东峰几乎从不缺席寻子家长们组织的各种寻子活动,他家里的火车票已是厚厚一沓,每次出去,短则四五天,如果跟着寻子车去宣传,一两个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这几年找孩子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家庭的经济收入只能依靠妻子做的小生意支撑。
北京的一间出租屋内,13年前女儿姚丽的失踪将这个家瞬间撕裂,姚丽的母亲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丈夫带着女儿出现在她面前,她开心地伸开手想要抱女儿,但一伸手女儿和丈夫就都不见了。
这个梦境一直折磨着她,她害怕做这个梦,但又渴望回到梦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女儿的存在。姚丽的父亲在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寻找了几千公里后,几近崩溃。
姚丽的父亲从手机上翻出了一条陌生号码发给他的短信,寻找女儿的这些年里,他已经记不清收到了多少次这样的短信。
“每次都说知道自己孩子的下落,甚至还有的利用PS把我们张贴在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修改以后发来让我们辨认的,但联系以后,兜兜转转总是开口要钱”。姚丽的父亲说,其实这些骗局只要稍加辨别就可以识破,但家长们寻子心切,不少人都被骗过。
很多家长责怪自己没看护好孩子,但一些孩子的丢失则实在离奇,甚至让人感觉可怕。
2012年1月5号晚上,彩利姣出生仅百余天的女儿袁思涵被人从家中偷走,直到彩利姣晚上醒来准备给女儿喂奶,才发现女儿不见了。她根本就想不到,孩子会在被窝里被人偷走了。
彩利姣因为思念孩子时常精神恍惚,每一次希望带来的打击都让她更加痛苦。2014年7月,有人声称见到了她的女儿,彩利姣和家人赶去,最后也没找到孩子的下落。
十年了,陈新红说自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一天心里都在流血。
她在深圳南山区的出租屋内住了整整十年。这个地方曾让她伤心欲绝,长时间内处境艰难。但这里现在是他们寄予希望的地方。
2004年2月16日傍晚,两岁半的陈琦正在父母的摊位边玩耍,邻居曾经提醒过她,说这个孩子太漂亮了,小心别被人给抱走了。陈新红做了一单生意转身回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发现孩子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她的爱人已经记不清印了多少份寻人启事,到处张贴,担心悬赏不够,自己又用笔一张张在悬赏金额后面加上一个“0”,“我想再等十年,再等十年孩子就22岁了,说不定就能自己找回来了。”
1989年3月,6岁的陶泽福正在读小学一年级,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丢失。
陶泽福的父母当时在黔西县农场里工作,家里还经营着一家小卖部,是村里最先盖楼的一家人。陶泽福失踪后,他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由于没有及时医治,一条腿瘫了。找了很多年都没有陶泽福消息的父亲,难以承受这个打击,家里墙壁和村里的围墙上,被他写满了各种“咒语”,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贵州黔西,57岁的李先群坐在自家的楼道里着洗衣服。1989年她7岁的儿子刘建军丢失。一转眼,已经过去了25年。
有一位寻子的家长说:“我有时甚至羡慕那些丧子的家庭,他们第一年很痛苦,第二年很痛苦,但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痛苦还会慢慢减轻。但我们呢,因为还留存着一线希望,寻找了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放弃,家不是家,人不像人,留存的一线希望,成了我们最大的绝望”。
事情的发生不过20分钟。直到现在,陈明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大儿子罗嘉欣。
2006年12月20日,在家门口与小伙伴玩耍的罗嘉欣被一个陌生男人抱上了面包车。车驶过附近的敬老院,街角一个卖炸土豆的老奶奶目击了这一切。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因为临走时,男人对惊慌哭泣的罗嘉欣说,“走,带你去菜市场找妈妈”。
罗嘉欣被拐以后,罗传红、陈明英夫妇又生育了一子。似乎是因为小儿子的诞生,陈明英一家才重获希望。但伤痛留下的疤痕却时刻影响着这家人的生活。被严加看管的小儿子也失去了同龄人自由玩耍的空间。
跟儿子一起拍的合影里,张雪霞年轻又漂亮,而眼前才40多岁的她,显得特别苍老。曾经的家,现在却是勾起她痛苦记忆的地方,除了偶尔过来整理一下东西,张雪霞很少再踏进这个家门。
1991年,张雪霞3岁的儿子宋彦智在爷爷家门口玩雪时被一个黑衣男子强行抱走。人贩三个月后被警方抓获,但直至被枪毙都没交代宋彦智的具体下落。
而后,张雪霞的爱人宋怀南踏上了漫长的寻子之路,哪里有线索,就去哪里,一次次希望的鼓励,又一次次失望的打击,致使宋怀南换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最终,这位精疲力竭的父亲在寻找孩子15年后,在2006年大年初三,从家里的阳台跳楼自尽。
除了一张写有“我只要我儿宋彦智”几个大字的纸条,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宋怀南自杀10年后,2016年,儿子宋彦智被找回。
上海市中心的一个小区里,唐蔚华说到儿子,脸上写满了骄傲。虽然已经寻找了孩子十五年,但唐蔚华依旧坚信儿子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1999年8月,人贩在上海市虹口区将唐蔚华4岁的儿子王磊拐走,人贩被警方抓获后,却一直不肯交代孩子的下落。人贩在上海被关押的7年里,唐蔚华几乎每个星期都到监狱去探望这个人贩,哀求他说出自己孩子的下落,甚至变卖家产送给这个人贩。
朋友曾劝唐蔚华再要一个孩子,但她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爱是不能分享的,如果再要一个孩子,我感觉是对磊磊的背叛,对新生的这个孩子也不公平,因为我不能把所有的爱都给他”。
杨晓青是深圳市的一名的士司机,也是一个苦苦寻找孩子的父亲。
悲剧发生在2004年12月19日,杨晓青带着儿子杨小弟在楼下玩,遇见有人招呼他下棋,他让孩子在旁边玩耍,自己下了3盘棋。突然有人说“杨小弟不见了”,他急忙起身去四处寻找,可是已不见了儿子的身影。
10年来,他找遍深圳附近的大街小巷,一直坚持做出租车司机,每天将印有儿子信息的卡片放在车上,一有时机就拜托客人帮助打听线索。令他感动的是,这些年来,许多陌生人在听说了他的遭遇后,都伸出了援助之手,有的帮助印制“寻子扑克”,有的主动多给小费。但是,杨小弟却一直没有音讯。
肖超华疲惫又失落的躺在家里的床上,跟妻子短暂团聚后,他很快又要出发去寻找孩子。
2007年2月14日晚上,肖超华5岁的儿子肖晓松在自家的服装店门前丢失。这些年来,肖超华的足迹几乎遍及中国的每一个省市。2010年,肖超华和几个家长商量,找孩子的交通费用太大,不如凑钱买辆车,这样找起孩子来花费也会少一些。于是,4个孩子家长合伙买了一辆面包车,继续着寻子之路。
寻子车从北京出发,经河南、河北、陕西、山东等省份,时间近一个月,家长们一路沿途打听自己孩子的下落,同时在各个途经的地方做防拐宣传。
肖超华曾在车头车尾贴上了“敢死寻子车”的标语,一路上被很多城市的交警堵下查问,他才把这些标语撕了下来。
平日里,肖超华就在“寻子之家”里做志愿者,帮忙整理丢失孩子的信息和一些社会捐助的物资,听说哪里有孩子的线索,又马上动身出发。
用他的话说:“我这一辈子算搭进去了,不找我心里憋得慌,只有不停地找,才好受些。我怕停下来,人真的会疯掉”。
长久以来,如罗兴珍一般对网络毫无所知的家长,除了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似乎再没有其它选择。她找孩子最常用的方法是拜佛和算命。
十多年间,罗兴珍走遍了都匀市周边的大寺小庙。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曾经告诉她,孩子满了17岁后便会自己找着回家。
让罗兴珍失望的是,孩子现在已经二十出头了,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失踪儿童刘俊麟的父亲在大街小巷一次次张贴着印有孩子照片的《寻人启事》,盲目的寻找中,任何可能性家长们都不会放过。
很多家长在孩子刚丢的一段时间里,也都会选择到庙宇里去算命求卦。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家长的答案是“能力有限”,或者是“当时已经慌乱,只知道这样做”。
“我们不能改变社会,只能去适应社会”,李钟祥一直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把寻找孩子的希望寄托在政府机构上,一直坚持着“自己找”。
寻找孩子的这些年来他已经开坏了三辆车,这是第四辆了,“26万公里,30万公里,27万公里,现在这辆16万公里”,扳指一算,累计行程差不多99万公里。
吴玉龙1993年在四川古蔺县乡石硪街上被抱走拐卖,此后再无音讯。
近几年来,吴玉龙的姐姐一直在通过各种方法搜集着关于弟弟下落的线索。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到了一份拐卖儿童案件的材料,其中几张孩子的“价格单”让她触目惊心,这些孩子就像商品一样,写上性别、价格,然后被送往不同的地方。
凄风冷雨的夜晚,一次寻子父母自发组织的活动里,伍兴虎和胡星坐在路边互相安慰着。
2007年11月,伍兴虎刚满1岁的儿子伍嘉诚在陕西蒲城县被人贩从怀里抢走。2002年3月,胡星4岁的孩子胡锦杨在无锡市胡家渡村失踪。两人都一样,从孩子丢失那天起,就一直在寻找。
这些寻找孩子的家庭遭遇几乎都一样——债台高筑、倾家荡产,甚至因为思念孩子疯了,自杀了,同时家里其它亲人也都是个个心力憔悴。
靠个人的力量很难找到孩子,丢失孩子的家长们在寻求官方的寻人体系无果后,逐渐形成了民间的寻子组织。随着“寻子之家”、“宝贝回家”等一些更规范的组织和社团出现,更加强了寻子父母们之间的联系。
2013年9月23日,徐州沛县,汽车站边的小旅馆里,寻子的父母们正在对第二天的活动进行详细分工。这三十个家长从山西、浙江、湖南、云南、四川等地赶到徐州,目的是声援一个叫张彩红的家长。
张彩红是一位丢失了孩子的母亲,2010年,她偶然得知了孩子的下落,之后便设法找回了孩子。不料在2013年8月底,她被孩子的养父母告上了法庭,要求索赔抚养费。这件事的发生让很多寻子的家长们感觉荒诞至极。
“养父母状告养子案”开庭这天,张彩红儿子的养父母一行姗姗来迟。他们在起诉书中向张彩红和她的儿子提出索赔20年的抚养费计30万元。
而在寻子家长们怒不可遏的同时,养父母也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苦水。“从良心上、感情上,我接受不了。我要用法律讨个说法,要让大家看看,他有没有良心。20年了,他一点感情都没有。我肯定要抚养费,我不能白白付出”,张彩红儿子的养父如此表示。
这些年年奔波在外的寻子家长们每次在网络里聊天,呼吁“买卖同罪”都是一个离不开的话题,“广告上都在放,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为什么那些家庭就能这样轻易剥夺了别人家的孩子呢?”。
除了“买卖同罪”以外,寻子家长们的主要诉求还有:新生儿DNA入库,以及加强孩子的落户审查。寻子的家长们相信,如果这些诉求得到满足,不仅他们自己的孩子有更大的希望被找回,同时也能让这种罪恶的买卖不再“那么嚣张”。
庭审至当天晚上8点才结束。收买孩子的养父母在法院工作人员护送下走出法院门口时,寻子家长们的情绪激动起来,30多个人上前围攻责骂这对收养孩子的父母。
一位寻找孩子的家长说:“医院稀里糊涂就开具出生证明,派出所不加核查就给孩子上了户口,这些都为非法收买孩子提供了方便”。在这些寻子家长的眼中,一些政府机构已不值得信任。
徐州沛县法院门口的事态一度失控,寻找孩子的家长们情绪越发激动。直到当地公安机关派出特警赶到现场维持秩序,孩子的养父母才得以离开。
无数父母在寻找着孩子的同时,也有被拐的孩子在寻找着亲生父母。
高伟涛从来到养父母家开始,逮着机会就往村外跑,他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无数次“逃跑”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换来的是养父一顿顿的暴打。他越发的痛恨养父,痛恨把自己拐卖到这个偏僻农村的人贩。
2011年,已经二十多岁的高伟涛彻底从家里逃了出来,他决定开始找家。他参加各地的寻亲活动,站在台上诉说自己的成长经历,展示每一处细微的身体特征。
两年后,他第一次回到了养父母家里,原因是“为了拿到自己的身份证,一个人在外面找家,没有身份证实在太不方便了”,另外则是“上次悄悄跑了,这次算正式的告别,当作他们养育我二十年的交代吧”。
高伟涛进屋后就跪在他养父跟前,“就是养只狗都会有感情,养了你20年,给你建房子讨老婆,你就这样不声不响离开了”,高伟涛的养父十分愤怒,并驱赶高伟涛赶紧离开。“但我们终究不是狗”高伟涛离开后低声说。
2013年7月,苦寻14年之后,李钟祥终于找到了亲生儿子李成龙。李成龙出生仅6个月就被拐卖,再次回到这个家庭,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年。
懂事的李成龙说,回到亲生父母家后“感觉很温暖”。而引导孩子融入这个家庭,对李钟祥来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事实上,无论结局好坏,丢失了孩子的家庭,就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对父母,对孩子,都会留下难以抹去的疤痕。
2014年1月,失踪了25年,丢失时年仅6岁的陶泽福在“宝贝回家”网的帮助下,奇迹般地回到了亲生父母家。陶泽福回家那天,家里挂上了巨大的条幅——“欢迎陶泽福终于回家”,至今没有摘下。
然而,这些年来为了寻找陶泽福,这个家庭如今已是家徒四壁,破败不堪,父亲陶廷学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回来认亲后的第二天,陶泽福就回到了福建的养母家中。但陶廷学这盏回家的灯,会永远为孩子亮着。
第3935期
撰文&摄影 | 文若愚
编辑 | 夏天
出品 | 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