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399|回复: 1

[人世间] 海难之后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7-6 06: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海难之后:沉船代理人自杀前的日子

楚三郎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7-13

IMG_9558.JPG

_

2006年11月,货船“国通号”与日本渔船“第68大庆丸”在日本关门海峡相撞。货船沉没,10名中国船员落海。对于这次海难,中日两国媒体都缺乏深度报道。

楚三郎是国通号的代理人,也是海难善后者。海难发生后,他在冷漠的上司与程序化的日本官僚之间斡旋,处理遇难者遗体、安排幸存者回国……他早年罹患隐疾,这次海难,正是他整个人生的转折点。

本文是《海难之后》系列第一篇,故事根据作者楚三郎的亲身经历撰写,见证了那段鲜为人知的时光。



IMG_9559.PNG
“国通号”货船在夜色中缓缓航行,62岁的船长老赵坐在驾驶舱,目视前方。老赵跑了大半辈子海上运输,身体饱受风湿与糖尿病折磨,生涯已到末期。若非要供女儿读研,他早已退休,回葫芦岛养老。

一两天前,国通号在日本德岛装上1075吨废铁,准备运往烟台。从日本返回中国的航线,老赵熟门熟路。这次从四国岛北部出发,先走濑户内海,再穿过关门海峡离开日本,很快就能进入韩国海域,黄海、渤海也就不远了。

关门海峡位于九州与本州之间,呈V字型,素有“日本咽喉”之称。来往于中韩与日本东部沿岸之间的船只,大多选择“关门海峡-濑户内海”这一航线,既能省下不少时间,还能避开太平洋的风浪。

IMG_9560.JPG

图|关门海峡

2006年11月17日夜间,国通号进入关门海峡。周遭风平浪静,能见度很高,海上船只密集,货船渔船十分默契,严格在各自航道上前行。尽管如此,老赵仍不敢松懈,毕竟脚下这艘货船一周前刚出过意外。

晚上8点40分,国通号驶过关门桥和门司港。前方右侧是严流岛,据说古时候宫本武藏与佐佐木小次郎在那儿决斗过,白天能见度高的时候,能隐约看见两人持刀对砍的雕像。

迎面驶来一艘渔船,目测吨位顶多只有国通号五分之一。渔船原先在自己的航道前行,突然拐弯,径直驶向国通号。老赵立即鸣响汽笛,提醒对方让国通号先行通过。小船让大船,船员们默契遵循这一准则,小船转向容易些。可对方置之不理,没等避让,渔船已经撞上国通号左舷。

仿佛两只铁桶猛烈碰撞在一起,并持续相互挤压,渔船撞上国通号发出“嘎嘎嘎”的巨大声响。震动猛烈,老赵没站住脚,摔倒了。他竭力爬起,踉跄跑去左舷查看。左舷中央外板严重破损,海水不断涌进舱内。渔船终于回过神来,倒挡退后。

五六名船员从梦中惊醒,陆续跑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发懵。

“赶紧排水!”老赵大喊。

船员们手忙脚乱,开启排水系统。于事无补,国通号已经向左侧倾斜,逐渐下沉。

老赵意识到,船已经救不过来了。他命令船员穿上救生衣,立即弃船。船员们慌张寻找救生衣,一一跳进海里。

船体倾斜速度加快,老赵艰难爬到舱门前,朝里喊:“还有人吗?快出来!”

“来不及了,赶紧走啊。”大副跳海时朝老赵呼喊。

老赵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声,好像是才上船半个月的实习船员,轮机长的外甥。

“快出来,船要沉了!”老赵高呼最后一声,抱着救生衣跳进海里。海水冰冷刺骨,老赵周身像被针戳一样疼。

国通号下沉速度极快,从相撞到完全沉没,不过两三分钟。巨大的漩涡,将老赵卷入水中。


IMG_9561.PNG

2006年,延迟毕业一年的我,终于拿到日本横滨国立大学的毕业证,这时我已经31岁。

毕业后,我入职一家中国海运代理公司。旗下货船多走中日航线,公司就在东京千代田区麹町设立了事务所,底下还有几个分区代理。没想到,我在东京事务所还没转正,手下货船就接连出事。

2006年11月17日,周五,东京稻城市矢野口一处简陋公寓里,我正躺在地上准备睡觉,突然接到关门海峡的分代理石井先生报告,国通号在门司港附近海域沉没了。

“什么?”我立即跳起来。

石井正在赶往门司的高速路上,不便多说,且他掌握的信息也有限。

我是一名海运新手,从未处理过沉船级别的事故,立时抓了瞎。我在房里来回踱步,胡乱想着,下一步该做什么?船员怎么样了?忽然,灵光一现:也许可以询问门司海上保安部。

自报家门后,我的电话迅速转到海上救难课。值班员似乎背下了事故通报,介绍得流利简短:“此次事故双方为渔船第68大庆丸和杂货船国通号,第68大庆丸船头受损,船员无恙,国通号沉没,七人被救,三人失踪,目前正出动九艘巡逻艇和一架直升机搜救失踪人员。”

“嗯,那么,请……告诉我失踪人员的名字。”我慌乱不已。

对方一字一顿拼出轮机长、二副和一名实习船员的姓名。

轮机长是个很称职的老船员,一周前抢修发动机受了伤。我对二副也有些印象,国通号最后一次报告动态,就是他来的电话。

“渔船吨位是多少?”我很不解,什么渔船能把吨位1400的国通号撞沉。

“据当前情报,渔船吨位为296。”

这如同小孩一拳击死彪形大汉似的,不可思议。

“那么,是哪一方的责任呢?”

“楚桑,如今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要紧的是大家合力救人。”值班员平心静气地说。

“是,是,若有什么需要,我定当竭力配合。”我连连应和,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

国通号已然沉入海底,但也许船舱还存着空气,就像把一个杯子往水里摁,顶部空气并未排尽。经验丰富的轮机长和二副,说不定正带着实习生待在这种地方,祈求救援。

我想立即向中国总公司汇报,得到一些指示。可尚在试用期,东京事务所配发的手机还未开通国际电话业务,想往国内打电话,得去公司用座机。

从租房地去事务所要倒三趟电车,来回三四小时,打车费用三四万日元,相当于一个月房租。不舍得花这个钱,只能请事务所的经理李燕代为汇报。

李燕这个惹人厌的经理。我与她的矛盾始于一周前,那时国通号出过一次事故。

当时,国通号在七尾港附近海域,发动机突然熄火,随着洋流漂来漂去,随时有触礁可能。

轮机长带人在机舱里抢修,老赵则打电话向我求助。我联系七尾当地唯一一家拖轮公司,想着把船拖到七尾港再慢慢修理,安全些。可没人接电话,后来才得知,正赶上那家公司成立20周年庆典。

情况紧急,顾不得许多,必须求助七尾海上保安部了。日本人讲究程序,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的求援报告层层向上递送,等了一整天才批复。

国通号熄火30个小时后,海上保安部的大型舰艇准备出港,老赵却突然来信儿,发动机修好了。我本想亲口感谢轮机长,但他抢修时受伤,先行休息去了。

IMG_9562.JPG

图| 日本海上保安部的舰艇 

有惊无险的一天一夜过去,国通号从七尾出发,继续航行,而我已经精疲力竭。尽管没有亲赴事故现场,但所有幕后事务都由我来处理,一边向各方打报告申请救援,一边向总公司、货主们实时汇报进展。国通号脱险后,我索性躺在事务所会客沙发上睡了一觉。

次日,经理李燕来办公室,劈头盖脸骂道:“公司可不是你睡觉的地方!”正要解释,她立即堵住我:“我不需要解释,这里我说了算。”

李燕是老板的亲信,有恃无恐。会计曾说过,事务所原有五六名职员,但他们与李燕产生矛盾,一一被挤走,只剩下他俩。而我赶上用人之际,没有进行培训,入职就立即负责15艘货船的代理工作。

总之,我被无端指责了一番,愈发觉得李燕此人不能处,立即向中国总公司提交辞呈。没想到,等待辞职批复期间,国通号竟然又出了事。

……

虽然厌恶李燕,但为了向总公司汇报沉船事故、听取指示,不得不借助她的力量,只好给她打电话。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在电波传送不到的地方……”

“这个混蛋。”我扬起手机,差点儿让它成为愤怒的牺牲品。

终究只能靠自己。我翻箱倒柜,寻找自用的国际电话卡,这卡不常用,该有些通话余额。果然还有30分钟余额。

我越过几级,拨通总公司安保副总的号码。他知悉原委,甩下一句话:“这事儿得问一下老板,你明天写份简报给我。”随即挂掉电话。

至此,我仍然不知该做什么。

一个小时后,石井抵达现场,将七名幸存者转移到船员会馆,并给老赵配备了手机。我要求石井保障船员基本生活需要,并要同老赵通话。他随口报上一串号码。令人钦佩的记忆力。

老赵第一句话就是:“小楚哇,三个人没找着,船不到三分钟就沉了,我是最后一个跳海的……”话未说完,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被叫走了,海上保安部要进行询问。

屋里亮着灯,我靠在墙角,没敢睡,总公司还没指示。又过半小时,老板亲自来电话,要与老赵联系,我给了号码。随后继续等待,很困,可必须等。

深夜2点,应该不会有事了,但明天必定是一片混乱。我打算睡个好觉,积蓄精力,便吃下两片安眠药。

闭上眼睛,好似面对一个黑洞,我迷糊了,刚刚到它边上,即将陷进去,手机铃声把我拽住。


IMG_9563.PNG
这回是门司海上救难课课长南野,对方需要船体结构图,根据结构图去搜救失踪人员。我手边只有简易的手绘舱图,打算先发过去。挂了电话才回过神,我在家里,没有网络,更没有传真机。

我拍拍脑袋,试图驱散安眠药的作用,带着资料,像个醉汉一样步履蹒跚,艰难走到最近的便利店,那里也没有传真机。我口齿不清问店员,哪里能发传真,他很西式地耸耸肩,说:“这个时间,恐怕……”

无奈之下,我走到大路边,站在瑟瑟寒风中等车,此时东京已经很冷。许久,拦下一辆出租车,要司机去找一家有传真机的大型网吧。司机见我言行怪异,问这是要去做什么。我探过头去,大声说:“老子的船在关门海峡沉了,三个人失踪了,老子这就要去处理。”司机吓了一跳,当我是疯子,赶紧发车。

途中,我迷迷糊糊陷入那个黑洞,又给弹了出来,不断反复,闹得心烦。不知过了多久,出租车猛然停住,惯性使我身子前倾,险些撞到前排椅背。眼前是一家可以用“辽阔”来形容的网吧,已至深夜,依旧人山人海,操纵键盘的声音不绝于耳。

保险起见,我将国通号所有图像文件,包括船上那些工业垃圾的照片,一股脑传真给门司海上救难课。今夜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我扶着护栏,摇摇晃晃下楼,日本店员对我指指点点,又说又笑。回程的出租车上,我保持沉默、冷静,怕自己再次出言不逊,甚至发生暴力行为。

刚回到家,南野来了电话。

“你提供的资料对搜救毫无帮助,我们要的是船体结构设计图,是详细的图纸。”显然,他非常不满。

“我在家中,所能提供的只是这些。”我解释道。

“你可以马上去公司取。” 

“像船舶结构设计图这样的重要资料,都在中国总公司。”我说。

对方语重心长地说:“也许还有人在船舱里,也许他们现在还活着。有了图纸,我们可以更有效率地搜救,也许能够挽救他们生命,请你务必想想办法。”

IMG_9564.JPG

图|电影《丈夫得了抑郁症》

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再麻烦那位副总。副总显然是被铃声惊醒的,粗声粗气地说:“你问办公室去!”

总公司有位操作员,无家可归,晚上睡在办公室。他接到电话,诧异反问:“问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有档案室的钥匙。”

我哀求他:“哥们儿,求你帮帮忙,这可关系到三条人命啊。”

他思量了一会儿,说:“那我想想办法。”

半小时后,他分别给东京事务所和门司海上救难课发了船体结构图。只不过图纸太大,找不到特殊的传真机,只能折成B3大小传送,他还特意标了号码。我大喜,对他千恩万谢。

此时已经清晨4点多,关门海峡下起了雨,视界也不清晰。搜救已经暂停一个多小时,只能等到6点天亮时重新开始。

肯定是睡不成了,去事务所吧。我想到可能要到门司处理事故,便爬起来,毫无头绪做起出差准备,收拾国通号的资料、其他船只动态以及海运的泛用资料。

眼下这处公寓不过十来平米,厨房设置在门边,带一个狭小卫生间,房中只有一个小矮桌,连床都没有。除了洗漱用具,好像没什么值得带上的。

始发电车的车厢空空荡荡,我冷得发抖。目光空洞望着窗外,脑海里浮现出那三名失踪者,他们在冰冷海水里挣扎的无助惨状。

6点,石井送老赵和大副去海上保安部继续接受询问。老赵请求要两盒烟,石井问我是否允许,我回答:“给他一条。”对死里逃生的老人家,怎能吝啬。

在事务所写完海难事故报告,刚刚传真给总公司,南野又来“催命”,这次不要图纸,要国通号最后一次加油的详细记录表。有这份记录表,可以更有效率地清除油污,而原件已经随船沉入海底。

我逐渐摸清海难处理的头两道程序:按图搜救,着手清理油污。

总公司的操作员,没能找到国通号的加油记录表,只找到一份中通号的。这两艘货船规格相当,油品和油量应当差不多。我要来那份记录表,用涂改液隐去船名,再扫描传真给海上救难课。

天逐渐亮了,搜救作业重启,潜水员正在船体附近搜救。由于杂物多,光线暗,船表附着大量油污,难度极大。

因为此次事故,关门海峡被全面封锁,200多艘船只堵在东西两侧。石井建议我做好心理准备,迎接一场大混乱。


IMG_9565.PNG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太异常,静得让我冒出了冷汗。我把手机摆在桌上,死死盯住,希望它快点儿响起,带来新消息。它真就响了,伴随着夸大的嗡嗡声,在桌面震动,吓得我一哆嗦。

货主得知了沉船的消息。我把写给总公司的事故报告端在手里,用流畅的日语翻译给货主。她沉默半晌,终于接受货物已经沉入海底的事实,又一时想不出什么急于得到答案的问题,只好说一句:“有新进展请马上通知我,那些货物可没上保险……”

我不禁发笑,废铁还要上保险吗?日本人把破旧汽车轧成一块块废铁,卖给中国人。不知国内同胞要这些工业垃圾做什么,我也不深究,只管根据客户要求,安排船长们一船一船往回运。

早上9点一过,船东、货主、分代理、船长们,抱着各自目的来打探事故详情。我就像前夜门司海上救难课的值班员一样,一遍遍回答他们的疑问,还要敲出一条条给客户的回复邮件。

脑袋汗津津,后背好像湿透了,困顿感袭来,我感到空虚和乏力,眼前一阵眩晕。我就要支撑不住了,想找李燕帮忙,可又联系不上。无奈,只好请求会计出山做事。

这天是周末,会计刚好在公司附近,正要陪妻子去皇居。半个小时后,他到了公司。如往常一样,这个日本人穿着深灰色西装,配白衬衫,绛红色领带。这身装扮从未改变过,哪怕是周末陪妻子逛街。

IMG_9566.JPG

图|电视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有会计蹩脚的抵挡,我得以喘息,便跑到盥洗室点燃一根香烟。

李燕电话也通了,她一直在处理其他船只的事务。我刚抽两口,她来到办公室,蓬头垢面,无精打采,满脸怨气。看样子也忙碌了好一阵,这是她自讨苦吃,若原来那几个人没被挤走,我和她也不至于一人对接十几艘船。

李燕拽开椅子,用资料夹猛地拍打桌面,像在清扫并不存在的浮灰。我深吸一口烟,琢磨着怎么告诉她海难详情。

正推敲着措辞,石井突然来电汇报:“楚桑,很遗憾的消息,有一具遗体被打捞上来了。”

“是谁,名字是?”我焦急,声彻四壁。

“尚且不知,现在正往海边的简易停尸间搬送。”

“那么,他有什么特征,比如说……”我语塞了。

“海上保安部会叫船长去辨认的,只是……”他似有顾虑。

“只是什么?”我心想,可别再出什么岔子。

“只是,我安排的翻译是女性,她不愿陪同船长去辨认遗体,因而现场交流会有些困难。”石井顿了顿,“当然,这并非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与幸存船员沟通极为困难,他们都不会英语。”

“那你想如何解决?”我说。

“贵公司那边,嗯,如果,方便的话,嗯,我想……”石井很谨慎,尤其在有要求时,即便只是个合理的,或毫不起眼的要求。典型日本小职员的作风。

我明白了,没等他话说完,便打断说:“这事你与李桑说一下吧,行不行她来决定。”我走出盥洗室,把手机递给李燕,她看我一眼,接过去,眼神里似乎带着些许愧疚情绪。不,或许是我过度劳累,看花了眼。

李燕不住地“嗯”,夹杂着几个“是呀”“是吗”“原来是这样”之类的日语常用附和词汇。终于,她最后一句说:“那么,好吧,我马上让他去。”

听到这里,我心里舒畅,要去出差,不用再面对李燕了。我随即向她交代各艘船的动态、船况,问题船的解决方法,各个货主和地方分代理的脾气秉性,以及应当注意的事项。

李燕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好似感激,又像钦佩。我感到反胃,庆幸自己没吃早饭。


IMG_9567.PNG
会计为我预订正午飞往九州岛的航班,并支取10万日元作为差旅之用,还摘下手机挂在到我脖子上,这玩意儿可以打国际电话。公司为何要给不懂中文、也说不清英语的会计配备国际电话,真是不解之谜。
飞机平稳起飞,我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很困,但睡不着,最后烦躁得连眼睛都闭不上,只能半睁着。索性不睡了,起身扶正椅背,从皮包里拿出资料,边整理,边思考之后该做的事情。

九州岛是坏天气。天阴沉沉,世界被挤压得狭小了许多。连绵的冬雨,从空中缓缓落下。雨点不大不小,敲打着机场大厅的深蓝色玻璃,之后顺势滑下,画出一道道弯曲且毫无规则的水痕。站在玻璃背后,我听不到半点声响。

一个浓眉大眼、面色凝重的汉子,向我走来。一手撑着大号的透明雨伞,另一手攥着手机不停挥动,这就是比我年长几岁的石井,典型的九州男子。我在机场买了清酒,随即与他前往门司海上保安部。

IMG_9568.JPG

图|电影《祈祷落幕时》 

上车之后,我俩起先保持沉默,车内回响着雨刷单调的声音。石井的银灰色“子弹头”横穿雨雾,快捷通过高速公路入口,开始加速。

石井终于开口说话:“楚桑,又发现了一具遗体,下午1点前后,现在停放在海边,海上保安部的人员正在检验。”

又死了一个?我心里一惊,默默祈求第三个人能活下来。

“两具遗体都是在哪里发现的?”我问。

“第一具是在靠近船尾的右侧船舷处,另一具是在机舱通往甲板的楼梯上,都穿着救生衣。”

我几乎能想象到,这二人拼命逃窜的样子。其中一人从船舱出发,向外奔逃,上楼梯时被海水吞没。另一人在船尾,还没来得及跳海,就被卷入水底。即便有再强烈的求生欲,即便如何挣扎,他们终究还是死了。

“那么,现在搜救情况进展如何?”我眼睛有些湿润。

“还在继续,海面上几艘巡逻艇不停搜索,水下也派出潜水员逐处检查船体各个部位。”石井说。

我拿出会计给的手机,向副总报告自己正在赶往门司的路上,以及两名遇难者遗体被打捞上岸的消息。

副总甚至没问两位遇难者是谁,就用一口浓郁纯正的山东方言指示我:遗体要马上就地火化,火化之前得着正装拍照存证,骨灰和照片尽快邮寄至公司船只经常靠泊的港口,由当地分代理交予本公司的船长带回国。

“沉船打捞事务如何处理。”我问。

“这由另一个部门和保险公司交涉,你不要瞎操心,有消息自然会通知你。”副总不耐烦了。

之后,我闭眼休息,此处到门司应该还有很远。

石井从侧面伸手递来一本小册子,封面写着“海难审判概述”。他盯着前方,说:“楚桑,您翻开第一页,看一下。”

翻开封面,背面用图表形象说明海事审判的流程,我用指尖点着图表的流向,听石井讲解:“像陆地上一样,碰上汽车事故,先要由警察询问双方的当事人。”

“这回是在海上,就由海上保安部先控制住肇事船只的责任人,并听取两方面对事故过程的陈述,之后先交由地方法院进行刑事裁决,可能要三个月才能进行判决,如果对方上诉,判决要拖延到半年或一年后也说不定。”

“之后呢,还有地方海难法院另行裁决,过程都差不多,得出的是对当事人所要承担民事责任的判决。即便是两方裁决同时进行,恐怕最快也要三个多月以后才能得出结论,这还是在完全顺利的条件下。总而言之,这次事故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我听得心烦意乱,阖上画册,斜倚着车门,看向窗外。目光所至的极远处,出现忽隐忽现的阴影,是森林?还是群山?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抑或我出现了幻觉。

石井见我沉默不语,又打开话匣,显得烦人。

“打捞沉船是大问题,也是门司海上保安部最关心的问题,船沉在海底,大小船只都不能通过。关门海峡的重要性,您也知道的,还请楚桑催促贵公司立即与保险公司接触,快速拿出打捞方案,国通号应该有P&I保险的。”

“有的,有的,没有那保险怎么进日本港口呢?”我很想睡一觉。

“还有油污和漂浮物的问题……”

“这些我刚才都和总公司反映了,有结果他们会马上通知我。”我不再搭理他。

我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被冷漠的上司与程序化的日本人来回撕扯着。


IMG_9569.PNG

门司海上保安部的会客室,出乎意料的简陋:几张凌乱的办公桌之间,强行挤进去两组沙发和一方矮桌。沙发有几处龟裂,露出淡黄的海绵。矮桌边角掉了漆,露出发黄的原木,上面摆着烟皿与银色咖啡具。

“请随意。”一名年轻办事员,过来给我们倒了两杯咖啡。

我饥饿难耐,浑身无力,往咖啡里加了大量奶和糖。刚端起杯子,对面走来两人,以旁人的神色判断,该是大人物。我放下杯子,与石井起身施礼。

左边矮胖的中年人,是海上救难课长南野,昨夜在电话里要船体结构图那位。右边的是搜救组长滨崎,搜救作业由他指挥。

滨崎年轻一些,看我紧张,笑了笑,挥一下手,说:“放松,不要太拘束了……”他卡壳了,因为没记住我的名字,也没接到我的名片。

我双手呈上两张不伦不类的名片,同时再一次介绍自己。我还在试用期,尚未印制名片,从东京出发前,李燕拿出她的名片,叫我遇到需要的场合用以应付。在飞机上,我划掉李燕的名字,端正写好自己的大名,并标好假名。

双方都显得轻松了,滨崎问:“楚桑抽烟吗?”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七星”,抽出一支,衔在嘴角,一只手伸到怀里摸索打火机。我迅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伸了出去,替他点燃香烟。

滨崎冲我一笑,开口说明搜救现况。现在风大浪急,冬雨连绵,搜救难度极大,不过仍然坚持工作,潜水员在水下不间断搜救。

“那么,两名死者的姓名确认了吗?”我问。

“当然。”滨崎点头,衔着烟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张纸,转身过来,递给我,“都是经过贵国船长确认过的。”

我接过那张纸,看到二副和实习生的姓名。也就是说,轮机长还在海底。我心脏猛地一跳,希望他还活着,希望他不要放弃。

这时,一名海上保安部的官员,拿着一页纸走到南野课长旁边,轻声耳语几句。南野点点头,将那页纸转交给我。

“今早楚桑传真过来的这份加油记录表,有几个数字不清晰,没法开启油污清理工作,请您再和贵公司确认一下。”南野指了指门口,“这里太乱,可以到外面去打电话。”

这是用中通号的加油记录冒充的,想把数字填上只得问中通号的船长。我走到外面,拨通电话。

中通号船长先问道:“小楚,你在哪里?”

“在门司海上保安部谈事情。”

“是国通被撞沉的事吧?”他立刻警觉起来。

“是,正在谈。”他的船也堵在关门海峡附近,我起初以为这并无隐瞒的必要。

“没了几个?”他压低声音。

这个问题暗藏深意。公司的船员,大多出身北方和福建沿海的农村,皆为相互介绍而来,因此船员互为乡党、亲属的现象非常普遍。

想到这里,我也跟着警觉起来。心想,若是多说或说错哪句话,对公司或是遇难者不利的流言就会传开,传到船员老家……甚至威胁到我的声誉与安全。

 “刚到,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正在查呢。”我糊弄他。

他还要开口问,被我岔开话题:“船长,你看你们上次加油的记录表还有吧。”

手机传出一阵跑下舷梯的声响,接着,船长喘着粗气问:“有,怎么着?”

“我这份加油记录备份有几个数字不清楚,你帮我对一下。”

确认好表格,我迅速挂掉电话,不让对方继续套话。


IMG_9570.PNG

返回室内,只剩下滨崎与石井,两人谈得热火朝天。见我进来,他们止住嘴。

石井示意我坐下,说有几件事情需要请船东和总代理协助。

我坐稳,爽快答应:“您说罢,能做的我们一定尽力配合。”说罢又点燃了一支烟,最近烟瘾越来越大。

首先是,门司海上保安部需要更加完整的国通号船体结构图。

我点头,说:“是,我们有,马上按地址邮寄过来。”

其次是,立即催促保险公司启动赔偿程序,火速派海事律师来调查情况,以便尽快调集资金打捞沉船。不然,关门海峡无法通航。

我点头,说:“好,这个我会立即敦促总公司的。”

还有就是遇难者遗体的处理问题。滨崎推过来一张名片,说:“我和这家殡仪馆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之所以向你们推荐,是因为这家永善社是本地最大的,冷库的状态也是最好的。”

我转向石井,说:“那就用这家吧。”

“还有……”滨崎搔搔头,“遗体要尽快处理,你看遗体是就地火化,还是等家属来日本再火化,或是把遗体运回中国,这都需要贵公司尽快做出决定。”

“立即火化,这是刚才总公司的决定。”我想起先前副总的指示。

“有书面的证明吗?”滨崎问。

我摇摇头。

“那就不行了,不光是公司书面证明,我们还要家属的证明,证明他们同意处理方案。”滨崎十分严肃,一改先前的商量语气。

我正盘算如何让公司与家属出具证明。滨崎嘴还不停,日本人说话大喘气,总是一句一句往外挤,听者必须付出极大耐心。

“还有,在有关于遗体的处理方法切实无误通知海上保安部之前,幸存七名船员不可随意活动。”

这是什么意思,软禁?把幸存者当成人质,要挟我快速处理遗体?

这时,传来消息,轮机长已经找到了。

(未完待续)


- END -

作者|楚三郎

 楼主| 发表于 2021-7-15 04: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海难之后(二):我见识了日本官僚的手腕

楚三郎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7-15

0.png

_

轮机长、二副与一名实习船员,随着国通号沉入海底。经过十几个小时搜索,日本人打捞出二副与实习船员的遗体。

之后,日本人软禁七名幸存者,胁迫楚三郎快速处理两具遗体。楚三郎琢磨解决方案时,突然传来消息,轮机长已经找到了。

前情回顾请点击:《海难之后:沉船代理人自杀前日子》

本文是《海难之后》系列第二篇,楚三郎逐步还原死者遇难前的境况,顺利办理幸存者的护照,却又迎来新问题:他旧病复发,船长被捕……



IMG_9559.PNG
海边简陋的停尸房,在漆黑夜幕笼罩下,显得阴森恐怖。海水拍击岩石,发出声响,如同有人受了委屈,在不断哭诉。夜空、海水甚至周边的山石,俱是乌黑的,只有那个停尸房发出微弱灯光。
雨早已停歇,室外凉意却更甚。我不由得扣紧大衣,跳出车外,点燃了一支烟。我们得等一下滨崎,他去接船长来辨认遗体。
石井忸怩地说:“楚桑,还有这次的代理费……”
“你打电话给李桑,这样的事务,她说了算。”我没有心思理会他。
石井拨通李燕的电话,踱着步子同她商量,顺利预支了150万日元。
滨崎到了。车子在停尸房门口熄火,他吐掉嘴里的烟头,径直走进去。随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白发老者,这就是船长老赵了。
我在停尸房门口,隐约触到一股死亡的气息。随即剧烈咳嗽,胃不断抽搐,以至于被唾液呛得涕泪满面。滨崎招招手,我迟疑,慢慢迈动发抖的双腿。说来奇怪,虽则从未见过尸体,但走到轮机长面前,我的恐惧情绪却一扫而空
轮机长赤裸裸躺在草席之上,黝黑的身体划痕纵横。潜水员是在机舱里发现了轮机长,那是他的岗位所在。他最终与货船沉入海底,如同一名武士死在战场之上,枕着战刀沉沉睡去。
船长蹲在遗体头部一侧,手举一张名牌,对面有人拍照。遗体肛门处插着一支温度计,法医正在测尸温,以粗略判断死亡时间。验尸完毕后,轮机长将被接到殡仪馆永善社,二副与实习生已经在那儿了。
轮机长保持着遇难时的姿势——双臂抬起,半抱着。他双目紧闭,表情并不痛苦,按理说,溺水身亡之人该是面目狰狞的。再者,据说出水时,他身着工作服,没有救生衣。莫非,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楚桑,请您代我问问船长,是否知道这个伤口的来源。”一位保安官,忽然指着轮机长头顶一处山丘状的鼓包,用日语问道。
我用中文转问老赵。他回答说:“呃,这个啊,他那什么,他平常练功夫,就铁头功啥的,这个包就这么来的。”说服力并不强,可保安官想了想,并未深究。
与船长交谈几句,我便回到石井车里,去探望其他船员。
车子动起来,街边霓虹灯逐一进入视野,又一闪而过。人头攒动,个个面带笑容……谁会想到灯红酒绿的街区之外不远处,发生了一场海难。
IMG_9574.JPG
图|门司港夜景

IMG_9561.PNG
五名船员坐在狭小的和室榻榻米上,神情木然。我拿出先前在机场买的清酒,一人斟上一杯,与他们逐一碰杯。
“大家受苦了,不容易呀,我一定想办法尽快送大家回国。大家回去之后要好好活啊,才能对得起死……”我意识到不该往下说,就仰头喝光杯中的酒。
放下杯子,我问他们对公司是否有要求。众人抱怨:吃不饱,房间太挤,衣服被海水冲走了,只能穿海上保安部临时配发的秋衣、秋裤和拖鞋。我承诺会一一解决。
看得出船员们十分不安,我掏出手机,让他们给家人报平安。果然,每人打完一通国际电话,阴霾尽扫,大家神色活泛了些。
已近深夜,我叮嘱他们好好休息,告别下楼,前往石井预订的旅馆。
途中,石井说当地有位业界前辈,会一面能长些见识。正犹豫着,他觉察我神色疲惫,会客太过勉强,话锋一转:“现在约山本前辈,有些仓促了。不如改日你们二位都有闲暇,再行约见吧。”
我俩一天未进食,就随意拣一家饭店,各自点一份套餐,顾不得吃相,狼吞虎咽起来。
“明早7点30分,我来接您。”石井送我到旅馆时说。
从外看,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商务旅馆,位于山坡的腰间。内里装修,却富丽堂皇。
至此,我已经一天一夜未能合眼。躺在柔软舒适的羽绒被里,异常渴睡却适得其反,心情愈发烦躁,挺到深夜2点,服下一片安眠药,才顺利入睡。
清晨5点,我从梦中惊醒,梦境已全然忘记,恐怖之感却留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谨慎地私下打量,许久才回忆起:自己正在出差,正在处理一场海难。
我坐起身,拍拍脑袋,让自己快些清醒。洗漱完毕,穿好衣服,拎起包,出门顺着山坡向下,去便利店为船员买了啤酒、饮料、方便面、面包、薯片、饼干、糖果之类的吃喝。
正当我双手拎着硕大的购物袋,费力向上爬坡时,手机响了,我用下巴蹭开袖口看手表,正好7点30分。我没接电话,石井已经看见我,小跑来接过一半的负担。
把吃喝送抵船员会馆,接船长和大副去海上保安部接受询问之后,我和石井又被滨崎领去谈话。这次是关于借给船员的物资。
“说来抱歉,事故当日借给贵国船员的物资,都属于我们国家的财产,最终是要回收的。”滨崎旁边的一位官僚,递来一份清单。接过清单一看,无非是些秋衣、秋裤、拖鞋、毛巾,且是市面上的廉价品。
我当场就要付账,问:“一共多少钱?”右手已经伸入怀中,想掏钱包。
滨崎、石井以及那位官僚大惊失色,慌忙伸手阻止,并解释:“那些均为国家财产,我们不能收钱,否则就成私自倒卖公物了,作为公务员来说,那可是犯罪。”
“那么,按惯例该怎么解决?”我想,别人穿过的衣物,恐怕只能当垃圾处理了。
“衣服、裤子、毛巾需要干洗,叠好。拖鞋呢,用水冲洗干净后,消毒即可……这些工作都要由专门的干洗店完成,之后再转交到这里,签字确认回收。”那位官僚说。
“那么,清洗费用恐怕要高过实物价格了,不如买几套新品还给您。”我开了个玩笑。
对方神情严肃,说:“这是规定,作为公务员,我要为国家负责。”
“是,我一定照办。”我不禁肃然起敬。
石井趁机插话:“这些由我来处理,今天带领船员去买衣服,换下后立即清洗,最快后天即可返还。”
对方终于展露笑容,对我们躬身施礼。

IMG_9563.PNG
肩头被轻拍一下,我一惊,回头看,是救难课长南野。他弯腰,轻声说:“贵国领事来了,正在会客厅等着事故通报,楚桑是否也来听一听?”
走进会客厅,我用中文同领事寒暄一番,宾主落座,随即转入正题。
“根据当前对事故原因的调查,满载河豚鱼的第68大庆丸,当时正驶向下关港,事发位置处于它东行左转弯的航道,就像十字路口一样。由于大庆丸船长对前方观察不够充分,渔船并未遵守直行优先原则,没有采取避让措施,才发生了冲撞事故。”南野边说,边摆出一幅事故分析图。
IMG_9577.JPG
图|事故分析
“如此看来,事故分明是渔船的全责嘛。”我说。
“与汽车碰撞事故一样,海上事故双方只要同处运动之中,就都负有一定责任。国通号船长眼见大庆丸出现左转动作,却只发出警报,没采取避让措施,也是事故原因之一。”南野说得有理有据。
我和领事同时点头,表示认可这一观点。南野讲完事故调查报告,快速整理桌上的资料,似乎要结束这场谈话。
领事轻咳一声,说:“真是太感谢了,搜救组迅速出动,才使得在这样严重的事故中,能有这么多人生还。”
“是,门司海上保安部效率真高啊。”我附和着。
“保障海上安全,救助人命,本就是我们的职责,谈不上感谢。”南野神色疲惫,双眼布满血丝,“生还的7名船员很幸运,当日我们正在准备一场海上救难演习,不料演习成了实战。”
事实确系如此,若再晚些,7名落水船员或许会被冻死。
辞别南野,我与领事走到大厅,石井站正等着我。他兴奋,挥动一叠纸张:“楚桑,我把船员的临时登陆许可办下来了,虽是周末,可我在海管局的朋友帮了忙。”他不失时机证明一下自己的精干。
之后,我陪同领事探望幸存船员。领事离开时,说:“你明天到福冈的总领馆来,这种情况可以加急给他们办理护照,等时机一到,立即回国。”
“都要什么个人资料。”
“带着照片就行。”领事在名片写下个人手机号码,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立即通知他。
下午,打算与石井带船员去买衣服、生活用品,却未料到在船员会馆大厅坐下,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我梦见一具黑色的尸体,忽而一转,发现自己就是那具尸体,正在慢慢沉入海底,海水涌进各个内脏……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声求救,濒死之时才醒了过来。
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我摸摸额头、脖子,湿漉漉,全是冷汗。惊恐地环顾着四周,又一次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我去外面散步,等待石井来会合。
午后天气晴好,云淡风轻,不像昨日。顺着门前小路,踱步到尽头,即可见到关门海峡。海边护栏漆成白色,我用手指轻抚,一股铁质的冰冷之感,像电流一样通遍全身,使发烫的身体和大脑冷却下来。
大海是平静的,蔚蓝的,偶尔泛起几朵白色浪花。几只海鸥上下翻飞,橘黄色的喙一张一合,在呼唤伙伴。眼前一派平和景象,如同精心布置的美丽陷阱。
身后传来轮胎碾压路面沙砾的声响,石井到了。
五名船员中最多只能去三人,这三人回来以后,才能替换其余两人去购物。这是海上保安部的规定。我深切体会到“人质”这两个字的意味。
我随意叫了小陈、小胖和高军,可他们迟疑着,不敢出门,以为遇了坏事,故意在房里磨蹭。
这种不信任感令我大为光火,我重重拉开房门,喊了声:“是带你们去买衣服!”三人才如释重负般,挤到门口,穿上拖鞋,高兴跑下楼去。
其余两人倚在被子上,如同见到邻人抽中六合彩,脸上是沮丧和嫉妒的表情。我见他们这样,转而安慰说:“等他们回来就接你们去买,都落不下。”
我坐在副驾驶,沉默不语,仍然在意刚刚那出插曲。我忍不住要咳嗽,前几天咽喉发炎,去看过医生,医生建议我戒烟、少说话,但这两点根本无法做到。
石井专心开车,身后三人也不说话,观望着窗外街景。
好一会儿,我想改变车内沉闷气氛,便转过头,笑着问:“小陈,你在船上做什么?”
“只是水手,是实习的。”坐在窗边的小陈,依旧有些谨慎。
“那高军呢?”我问中间那位。
高军正要开口,却被旁边的小胖抢了先:“他是二管轮,在机舱的地位仅次于轮机长。本来船上还应该有大管轮的,但我们船上配置不够,就没有大管轮。”
高军补充说:“我也是今年刚考上的,上次回国才拿了证。”
“原来船员也要考试,持证上岗啊?”我明知故问,想让他们多说些话。
“我也是上船之后先从实习生做起,有几年经验才有考试资格,考试合格才能做三管轮。之后啊,就再积累经验,再考,越往上审查越严,考试越难过,能做到轮机长,没个二三十年经验,怕是下不来。”高军拧了拧身子,继续说,“机舱里什么东西坏了,你修不好,总不能打电话跟老板说,这个我不会弄吧。”
我遇到过这样的轮机长。船上机器坏了,他打电话到东京,可怜巴巴地说:“楚先生,这个机器的图我没见过,这个说实话,我弄不了。”无论我怎么鼓励,他都不肯动一下机器。
想到这,我更加惋惜国通号的轮机长,他那样能干,如今却躺在停尸房里,任法医摆弄。
我摇摇脑袋,试图驱走消极情绪,又对沉默的小陈说:“小陈啥时候能做到高军的二管轮?”
小陈像是被戳中胳肢窝,终于绷不住了,说:“嘿嘿,楚哥你弄错了,水手是甲板部的,二管轮是机舱部的,我和高军他们分属不同的部门,我要做也只能做甲板上的大副、二……”许是觉得这话不吉利,他连忙止住了嘴。
我也意识到不妥,囫囵掩盖过去:“听说海事大学的毕业生上了船就能直接当上三副?”
三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分歧,气氛逐渐热闹,不爱凑热闹的石井也侧耳听着,还学着说“能吧”“大概”“不能”几个中文词汇。
石井这番拙劣的模仿很奏效,小陈、小胖、高军被逗笑了。

IMG_9565.PNG
就在我们在言谈欢笑时,关门海峡单侧解除封锁,船只得以陆续通行。消息来源,是前夜石井要介绍的山本先生。
我兴奋不已,日本的咽喉顺了,公司那些堵在海峡两头的货船,也能赶紧来回运货了。
“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山本先生真是手眼通天啊。”我不由得称赞。
“通天倒不敢说,消息快捷是一定的了。山本先生之前是门司港运局的官僚,退职不过几年,各处港口都有些人脉。”石井向来谦虚,这几句话却溢出些傲人的意味来。
“倒是想和山本先生认识一下,好好向他请教请教。”我顺着往下说。
石井立即说:“这个容易,他也算是我海运的老师……我看,就安排在今晚吧,恰逢周末。”
“楚哥,我们想去看看……”后排的小陈忽然插了半句话。
我一愣,又立即反应过来。
“好,咱这就去。”我转而交代石井,“石井先生,购物之前先去一趟永善社吧。”
石井略略犹疑,随后点了点头。
车子停在一栋浅灰色的小楼旁。小楼建在陡峭山坡上,正面用郑重的阳文写着“永善社”三个黑体大字,周遭绿树成荫,鸟语不止。
工作人员将我们引进地下室,走到一道铁门前,恭敬施礼,请我们稍候。铁门打开,工作人员闪身进去,随即关上门。小陈、小胖和高军表情复杂,石井在近处走来走去。
好一会儿,准备工作完毕,铁门再次开启。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员,示意我们进去。我领头迈步,内心忐忑,三名船员跟在背后。前面摆着两具遗体,都用银色尸袋裹着。
实习生的裹尸袋拉链退到胸部,周围堆满冰块。他半张着嘴,里头也塞满细碎冰块。滨崎曾分析过,他应该是从机舱逃往甲板途中,在楼梯上遇难。他死前穿着救生衣,若是速度够快,能在国通号彻底没入海水之前登上甲板,是有一线生机的。而此时,他硬邦邦的,躺在我们面前,左手手臂向上弯曲,遮挡着前额,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朝他袭来……还没到最后时刻,入殓师尚未对他的遗体做复原工作。
旁边那具遗体是二副,我至今还能回忆起他的声音——清脆,坚定。虽然与实习生同龄,才27岁,但他已经当上二副,这与他干练靠谱的为人不无关系。他不久前才结婚,妻子已经有了身孕。妻子如何也想不到,出发时丈夫还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再见面却成了个盒子。
来得仓促,没带供品,小胖、小陈和高军只能对着遗体深深鞠躬三次,聊表追思。
轮机长的遗体做完了尸检,暂时停放在小仓。从永善社前往小仓是一个小时车程,车内死寂,耳边只有汽车破风和轮胎碾压地面的声响。三名船员望着窗外,各怀心事。
抵达小仓的停尸房,小胖见到了轮机长,立即失声痛哭。42岁的轮机长是个好人,对他照应有加,若非海难当天轮班,他肯定也躺在这里了。高军和小陈也深受感染,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好一会儿,大家的悲伤情绪稍稍缓解,准备去购物。
途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石井先前说过,二副和实习生出水时都穿着救生衣。轮机长出水时,身上只有工作服。这是为什么呢,连救生衣都不穿,莫非正如我所想象的,他放弃了生的希望?
小胖也是轮机员,该有些了解。
“小胖,出事儿的时候,轮机长和实习生都在机舱,为啥他俩只有一个人穿着救生衣?会不会轮机长根本就没想逃命?”我问。
“楚哥,我们机舱里就一件救生衣,那肯定只能一个人穿啊。”小胖顿了顿,“那个实习生是轮机长的外甥,半个月前上的船。”
“当舅舅的,肯定得把希望让给外甥啊。”高军补充说。
可惜,轮机长的希望太渺茫,没能让外甥活命。

IMG_9567.PNG
小仓的购物中心很宽敞,货架间的过道几乎容许一辆卡车随意通过。
三名船员各持一辆手推车,向车兜里搬运各种各样的商品——吃喝,服鞋,洗漱用品,甚至回国用的皮箱。我和石井站在附近,准备随时替他们翻译或是指点方向。
正逛着,老板来了电话。嘈杂的大卖场里,听不清,我把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边听,边向外跑。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加什么请示了,我亲自去日本,资料我都拿着,船员嘛……”老板很快挂掉电话。
老板要亲自上阵,想必事情进展会顺利起来。
……
驱车回到船员会馆,已是天黑时分。今晚约好了山本先生,无法送另外两人去购物,次日再行安排罢。
会面地点是一家高级寿司店。
山本先生中等身材,面部肥圆,身着正装,五十多岁的模样。他笑容和善,从门前竹林中迎出来,几步踱到我面前,深深鞠躬,说:“让您百忙之中特地赶来,真是抱歉。”
我迅速鞠躬回礼,讲几句客套话。接过名片仔细一看,山本是一家海运公司湾港部的部长。公司规模不详,单看名片的质地以及他的言谈举止,确实像个大人物。
山本撩起门帘,让我们先进。走进寿司店,迎面是艳丽的歌舞伎女贴图,内里装修金光灿灿,想是价格不菲。踏上原木地板,便闻到一股淡淡清香,再走,听到案台里的寿司师傅大声吆喝:“欢迎,欢迎光临。”
山本绕到前方引路,却频繁回头观察我的反应。留学日本七年,我拼命适应,埋头打工挣取学费、生活费,还没进过这样辉煌的食店。不过,得装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不能让山本和石井闻到我的穷酸味儿。
“您想坐在方桌旁边,还是案台前。”石井低声问我。
我想欣赏一下寿司师傅的手艺,便说:“在案台前方便些。”
IMG_9580.JPG
图|电影《寿司之神》
石井点点头,同里面的师傅说了一句。山本则拉来椅子,请我落座。石井可能点了最豪华的套餐,寿司和刺身中,有几品我未曾听闻的,每呈上一品精致食物,他就细致讲解一番特点及吃法。石井依次斟了三杯酒,他俩小口品着,我则一饮而尽。我没胃口进食,酒水倒是来之不拒。
吃喝一会儿,石井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向山本使眼色,轻咳一声,说:“山本先生,这次海难事故,依照您的经验,我们在处理时应当注意什么?”
对面的寿司师傅一听,手慢了下来,周边的人傍海而居,生计多与大海相关,因而对“海难”二字极为敏感。
我听石井如此一说,知道该入正题,拿出记事本,备好笔,看着山本。
山本缓缓放下筷子,将其扶正,慢慢说:“简单地说,主要是处理活人和死人的问题。首先是活人,幸存船员已取得临时登陆许可证,可合法期限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后就算是非法滞在了,这对代理公司来说,显然是很被动的。”
“我也想让他们快些回国,只是不知从何下手。”海难发生以来,我一直被公司领导及日本官僚牵着鼻子走来走去,或许山本的指点能助我摆脱这般窘境。
山本不急,又扶一下筷子,说:“船员长期滞留在门司,对谁都不好。他们想家,贵公司要支付费用,万一出现私自出走的现象,麻烦事就更多了。船员想返回贵国,须等海上保安部的询问完全结束,这恐怕还需一段时间;另外,要办好船员的身份证明,否则遑论离开日本,想入境贵国也不可能啊。”
护照的事,领事已经安排好,不过还有别的难事。我接着问:“山本先生,现在的问题是,海上保安部正软禁着我们的船员。”
“哎?这是为何?”山本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我把滨崎“不解决遗体的善后问题,就不允许船员回国”的要求,细致讲了一遍。
山本恍然,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以前有过类似的海难事件。船员们回国后,船东就对遗体置之不理了。当地海上保安部为难,只能与代理、家属协商,把遗体空运回国。不过,至今没人支付那一百多万日元处理费用。可能门司海上保安部是担忧出现这种情况吧。”
“船员不是都有人身保险吗?家属拿到的赔偿金,应该包含遗体的处理费用,那笔钱应当家属支付才对。”我说。
“道理如此,可船东违反操作程序,遗体还未处理就先向家属垫付赔偿金。应当扣除遗体处理费用,再支付赔偿金才是。”山本慢慢分析着,“后来海上保安部遵照家属要求将遗体空运回国,可委托货船代理人追讨费用时,家属偏就赖着不给。到手的钱,谁肯轻易向外掏呢?”
“船东为何急于付给家属赔偿金呢?”
“据说是,死难者家属联合乡民,每天到船东处生事,船东只能用钱来平息众怒。”山本抿了口酒。
“那么,家属心可够狠的,拿了钱就任凭亲人遗体滞留在日本,逼着海上保安部主动处理。”
“谁能看穿旁人的心思呢?因而,作为货船代理的我们,处理海难事件时定要小心,得给各方施压才能免于陷入被动。”山本望向窗外,继续说,“人呐,可不都是你我这般善良之辈。货船代理人,心肠稍软就容易被利用,最后被踢在一边自食苦果。”
我深以为然,缓慢点一下头,沉默地盯着手中酒杯,极力想理顺思绪。
石井低声问:“山本先生,那么你看判决……”
山本想了想,回答:“如今还处于调查阶段,离判决还早呐。但从已知信息来看,主要责任方无疑是渔船,双方责任比例还有待商榷。”
双方都要承担责任的说法,我先前从南野那里听说过了。
“两船皆处于运动之中,自然都负有一定责任,至于比例嘛,我所经手过的最大的是9比1。”
“这次我要努力达到9.5比0.5。”我微微醉了,出口十分轻狂。
山本微笑点头,说:“那么,贵公司得积极解决问题,并做出实际有效的行动,才能打动法官,使判决对贵公司的有利程度最大化。已经第三天了,贵公司促动保险公司来人调查、清除油污、打捞沉船了吗?”
我摇摇头。
山本与石井相视一笑,拿出一册企业简介,摊开,说:“弊公司,也从事处理清除海面油污、打捞沉船和各类漂浮物的海上事故善后业务。倘若贵公司有需要,可以随时协助。”说罢,阖上册子,硬塞到我手中。
“善后业务是保险公司的事,我们代理公司恐怕……”我说。
石井连忙说:“船东有权指定施工公司。”
这是一场逻辑缜密的谈话。

IMG_9569.PNG
夜里,我回到船员会馆,船长和大副也已从海上保安部回来,正在食堂吃饭。远远望去,两个花白脑袋一起一伏,努力吃饭。
两人搭档多年,主要跑中日韩航线,洲际航线更赚钱些,但风险系数也高,容易遇上海盗或者更难捉摸的海况。他们都是五六十岁了,本该在家含饴弄孙,却因这次事故在异国他乡吃苦受罪。
越往深处想,我心里越发怨恨第68大庆丸的船长。“这个不长眼的日本人。”我嘟囔着下楼去,寻找能给船员们照相的地方。
船员会馆的馆长给我指路,还帮忙叫了出租车,靠近海边的小市场入口有投币式自动照相机。等车间隙,我与他攀谈。
馆长当过近40年渔民,退休才开始守着这座小旅馆讨生活。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而成。皮肤呈绛紫色,未经多年风吹日晒不会如此。手指肿胀,像胡萝卜一般。
“您的日语真流利啊。”馆长夸赞我说。
正要说几句谦辞,出租车便到了,我回身上楼去叫几名船员,如同去购物一样,分两批去照相。
行将离开,馆长走出门去,同司机交代几句,似乎是要他千万保证我们的安全。
即便是日本人,靠着大海讨生活也实属不易。不知不觉,我的怨恨之意竟然消融了不少。
船员们听说这照片是用于办理护照,有护照就能回国了,于是返回会馆都活泛起来,开始谈论海难当晚的事儿。
“当时我在床上,就听见‘嗵’的一声,吓坏了。”小胖先开的口。
“船长让跳海的时候,噗通一下我就跳了。”高军不接小胖的茬,自说自话。
“那水真冷啊,你们信不信,再晚十来分钟我指定就冻死了。”沉默寡言的小陈也参与进来。
大副说:“唔,我耳朵都进水了,现在还是听不大清楚。”
“我跳海的时候,马上被漩涡卷到海里,穿着救生衣都不好使。”船长年纪大,嗓门也大,还一边说一边演示,“我拼了命往上爬,漩涡像楼梯似的,两手两脚一块儿使,最后到了面儿上,呛饱了都。”
“最可惜的是小王啊。”大副转了话题。
“二副?他不是……”我往大副那边挪了挪屁股。
“眼瞅着船都要沉了,他还跑回舱里拿钱拿存折儿,”大副眼中含着泪水,“我叫他都没叫住啊,你们说这钱财能比人命重要吗?”
“白白糟蹋了一条命,单看他那一身机灵劲儿,说不定过几年就能当大副了,可惜啊。”船长面向旁边几个年轻人,“年轻人得学会惜命,别以为你们这帮二十郎当岁的孩儿,能在海里逞强。”
船员们交谈了两个多小时,才逐渐平静下来,一一睡去。我则靠在墙根,听着他们的呼噜声,毫无睡意。
凌晨4点,我起来洗漱,挑了一盒点心给领事当礼物,动身前往福冈。抵达福冈时,天色尚早,我走进一家咖啡馆,草拟“国通号海难事故遇难者遗体处理委托书”,同样是找便利店先传给东京事务所,让李燕或会计转呈国内。
下午,前往领事馆办理护照,一共花去两万多日元。这样一来,会计给的10万日元几乎用尽了。不过我心情大好,只要能尽快送幸存船员回国与家人团聚,花些钱又算什么。
回程途中,我把这个喜讯告知石井,他也极为高兴,说两个小时之后在船员会馆见面,商讨下一步计划。
“办好护照的事,要不要通知门司海上保安部的人。”我问。
石井沉默一会儿,说:“嗯,还是先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又向国内的安保副总去电,想催促他找家属签订遗体处理委托书。
副总听完,冷漠地说:“哦,是吗?护照办好了啊。那船员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取决于委托书的进展了。我想起昨夜山本先生所说,要学会给各方施压才能获得主动性,于是反问他:“你收到我发出那三份遗体处理委托书了吗?”
副总语塞,过了一会儿才回话:“那些人家里都在农村,不好联系啊,再说有的家属他也不识字啊,你这下边还是日语,连我都看不懂,更甭提他们了。”
“这委托书是给日本人看的,当然要用日语写。他们可是说了,不解决遗体问题,不预付处理费用,就不放人回国。”我的语气逐渐强硬起来。
“啊呀,这么重要的事,你咋早不跟我说呢?”副总显然有些慌乱。
“这事儿我可是在报告里写过了。”
“那现在就马上找到家属,让他们同意签字,对吧?”
“对。再就是,保险公司那边怎么样了?”我又抛出一个问题。
“已经联系好了,他们近期会主动找你的,还有那个什么设计图,已经在路上了。”副总说。
我自以为逐渐掌控了局势。

IMG_9570.PNG
回到船员会馆,石井已经在候着了。他满脸堆笑,连声道喜。我成就感十足,不顾着嗓子剧痛,点燃香烟,狠吸一口。
石井见我坐定,凑过脸来,说:“我要送楚桑一样礼物。”他掀开茶几上的资料,取出一盒名片。
“这个,真是太感谢了,这么短的时间,做得这么好。”出于礼貌,我得这么说。
“朋友公司做的,都是专业的,很简单嘛。”石井说。我对石井的钦佩又多出几分,他极善投人所好。
随即,石井拿出一张表格,说:“从沉船里打捞出来一些杂物,只能当作垃圾处理,由于并非生活垃圾,得向垃圾管理部门申请有偿处理。这是表格,请您在明天填好给我吧。”
我点头答应了,心里却说,日本人为何这样麻烦。
“还有。”石井又凑过来,他向来先报喜再报忧,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国通号的救生舱在海面上漂流时被发现了,险些碰到过往船只,现在被拴在小仓的工厂码头。您最好尽快取证,催促公司快些打捞沉船,不然遇到大风大浪,引起再生事故就更麻烦了。”石井说。
又是善后事务,想必是希望我选用山本先生的公司吧。我敷衍道:“一定尽快处理。”
IMG_9583.JPG
 图|后期打捞出水的国通号残骸 
石井离开后,我拿起护照,兴冲冲跑上楼。船员们正在看电视,听见动静都转过头来。
“过来拿自己的。”我把那摞护照拍在榻榻米上。
船员们一拥而上,拣出自己那本,边看边笑。看着这一幕,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了我全身。
看看表,该是晚饭的时间了,我招呼他们下楼吃饭。前一天没买上衣服的两名船员经过面前时,对我说:“楚哥,快点儿给买件厚衣服吧,夜里冷啊。”
我心一软,说道:“明天,明天一定领你们去买衣服。”
船长和大副不在,想是又被叫问话了。我逐渐亢奋起来,随即收起二人的护照,打车前往海上保安部,想立即向他们报喜。
得知问话还得持续一个半小时,我转身去找滨崎扯闲话。亢奋情绪涌上脑袋,而我还未意识到自己犯病了。
滨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先是一愣,继而发现我满脸春光,笑着打招呼:“哦,楚桑,怎么了,有事吗?”
我快速说道:“我刚和总公司的负责人通过电话,船体结构图马上就会送到。”
“是吗?好啊。”滨崎低头看资料,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那图纸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滨崎的冷漠反应刺激着我,我打算给他一个更大的惊喜,于是掏出一本护照,不住晃动,说:“今天我给船员们办理了护照,只用了一天。”
滨崎脸色立时严肃起来,他接过护照,翻开封皮,仔细地检查着什么,眉间拧成了个“川”字。
“这是今天我到福冈的领事馆办理的,货真价实。”我生怕他不相信。
“真了不起呀,7名船员的护照都办好了吗?”滨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当然,船长和大副的在这儿,剩下的都发到船员手上了。”
自此,我说话如水库开闸放水,从前一次熄火故障,讲到此次的海难事故。情绪高亢,日语流利,还略带些幽默,其他保安官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过来。
滨崎起初还能微笑点头附和,甚至插一两句话。渐渐的,笑容消失,也不再点头,显然已经厌倦。可是我毫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
后来,滨崎无法再忍,边赞叹着,边顺手推开房门:“你我真是投缘啊,可是话越聊越长,这样下去,到天亮也说不完,不如有时间再聊。”
我当时几近疯狂,即便退到门口,还要胡扯一句:“有时间边喝酒边聊如何。”滨崎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拉上了门,并在门后长叹了一声。
被滨崎委婉赶出门,我终于意识到犯了病。只好找个角落待一会儿,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

IMG_9584.PNG
夜里,我和船长、大副回到船员会馆,脱鞋进屋,石井就来消息,保险公司派遣的律师和翻译到了。
“现在哪里?”我大声问。
一阵急促脚步声,石井出现在眼前,我们微笑着放下手机。他拉开房门,打算让双方在里头谈话。
我扫视一番,安排众人收拾房间。随即,迎进来一胖一瘦两名律师,以及一名中文纯正的女翻译。
船长、大副两位老人家,与那三人围着小桌谈话,我坐在后侧,做些记录。
律师们问得细致,女翻译准而且快,船长激昂慷慨,大副则谨慎周全。
一个小时后,房门突然被粗暴拉开,两名海上保安官员走进来。
其中一人用生硬的中文说:“现在要逮捕船长,请跟我们走。”
(未完待续)


- END -

作者|楚三郎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3-10 07:11 PM , Processed in 0.101333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