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楼的武汉姑妈

源济

不下楼的武汉姑妈

赵景宜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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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春天，姑妈患了新冠肺炎。治愈后，她尽量避免下楼，不见人。

2020年，我回了好几趟武汉，每一次都会看望姑妈。那年春天，住院了一个月后，她终于从“新冠”中康复过来。渐渐地，她声音变得如往日般洪亮，乐于同人谈天。但每次见她，我都是站在单元楼下，和姑妈隔着阳台相望、讲话。一次我拍了照片发在豆瓣上，一个朋友说，“你姑妈笑得好灿烂。”

图 | 姑妈在阳台上

但这一年来，她拒绝见任何朋友、家人，终日和丈夫呆在一起。疫情前，他们的娱乐生活是各玩各的，也常吵架。现在，他们常去长江边散步，在少有人出游时，开车去武汉周边旅游。姑妈说，封城时小区发菜，有个感染康复者戴着口罩领菜，一旁的人都躲避不及。这一切，她都在阳台上看到了，留下了小小阴影。

对于我的姑妈黄桂英来说，这一年尤其特别。除了医生和姑爹，她拒绝见其他人，包括女儿、外孙女。2020年10月的一天，姑妈听见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姐姐想进门。姑妈和姑爹拒绝了，隔着一米外说了些话，就关上了门。

2020年3月3日，在医院治疗一个多月后，姑妈正式出院。生病后，她感觉丈夫陈华东像变了个人：耐心、温和，不再和她吵架，包揽了所有家务。“多亏了他，很多人新冠康复后，回了家老公都有些怕。他不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照顾我。”

疫情之后，他们避开人群。社交生活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则变得更多。出门时，碰到了熟人，他们挥挥手就走。晚上，他们找人不多的时候去长江边散步；每周，姑妈和姑爹还开车去武汉周边自驾游——而在过去，他们俩很少结伴旅行。

过去性格开朗的姑妈，至今仍担心被人歧视。“你姑爹说，我们得过‘新冠’，免得别人反感。如果和人有了接触，那个人之后万一在别的地方感染了，就说不清楚了。我和他会找些没人的地方玩。”

图 | 2020年夏天，我对面的邻居，阳台上挂着三只口罩

回想起自己如何感染新冠肺炎，姑妈想到了三个可疑的时间点。

第一个时间点是“封城”前一周，她去了趟口腔门诊。第二个时间点是“封城”前三天，姑妈下班骑自行车回家，进单元楼时自然地摘下口罩。此时，邻居刚好下楼，两个人寒暄了一会儿。不久，邻居确诊了。最后一个时间点，“封城”当天，姑妈想着第二天就是除夕夜，家里刚好缺鸡蛋，就去了趟平时没什么顾客的超市，没成想，那天超市竟然挤满了抢购食物的人。结完账出门，姑妈突然感到头晕、浑身无力，在地上坐了很久。回到家，她说：“我不会得了‘新冠’吧？” 这句话，遭到了姑爹的责骂：“你非要把不好的东西往自己身上引？”

除夕夜起，姑妈高烧了两天。2020年1月25日，姑爹开车带着她先后去了武汉紫荆医院、三医院、七医院，都碰了壁，“不收治发热病人”。1月27日，姑妈已经无法走路，丈夫拨通了120，凌晨1点去了武昌医院。

“拍了CT，打了吊针后非常管用。”姑妈记得，那天门诊人很少，只有几个人。“回家后，他说再巩固一下，明天再去打针。我们特意选的晚上去，没想到到处都是人，门诊外面的院子都站满了人。”在慌乱之中，姑爹在卫生间旁找了个空位，让姑妈坐着等他。他跑去排队、找医生，轮到打吊针时，再叫醒妻子。

2020年2月3日，我的姑妈黄桂英终于住进了离家很近的紫荆医院。医院管得很松，每天姑爹都会到医院给她送东西，陪她说说话。

从小到大，我眼中的姑妈一直没变，她和我奶奶一样爱交朋友，而且更为擅长、乐此不疲。在紫荆医院，她很快和同病房的人熟络起来，旋即开始让我姑爹帮忙给病友带东西。“我要他带些白糖、拖鞋、杯子，给她们用。医院物资很缺，刚开始连被子都不提供。和我一床之隔的小杨，没有被子盖。她是80后，没有结婚。哥哥在酒店被隔离了，妈妈在人民医院抢救，嫂子和外甥过年回了蔡甸。我和姑爹说，先把被子给小杨，你回家再拿一床。你姑爹一点意见都没有。”

图 | 姑妈和她妹妹、我父亲的合照。爷爷奶奶生有三个儿子，表姑妈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奶奶很喜欢姑妈，在家中是荣誉的、实际的长女。

半个月后，姑妈转为重症，转院到管理更严格的武钢医院。那段时间，姑爹身体不舒服，只能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一次清晨6点，他打完针出来，等了两个多小时没等来出租车。

这些事情，姑爹都没告诉我姑妈。在大街上打不到车的那个清晨，姑爹最终只好给我父亲打电话。尽管外面很危险，我爸还是出门了。回家后，他赶紧把身上衣服都脱掉，洗了很久的澡。

后来，姑爹确诊了“新冠”，在2月12日住院治疗。他属于轻症患者，6天后出院，住进一家酒店，开始了为期14天的医学隔离观察。

“他这样照顾我，我有点意想不到，你姑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过去都是我身体好，什么事情都是我来做。” 姑妈回忆道，“知道我得了‘新冠’后，他一点都不嫌弃。我转到重症，他发了微信，说等病好以后，再也不会发脾气了，什么都顺着我。你姑爹不浪漫，是个很刚硬的人，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

40年的婚姻，姑妈自称没有太多印象深刻的事情。过去，她爱出门旅游，有时和同事去，有时和网上认识的小姐妹去。姑爹不爱出门旅游，宁愿在家呆着，还能享受妻子不在家时的清净。两个人只结伴去过北京。“我们去过两次。刚结婚时去过，几年前去过一次。他特别爱走路，满北京到处走，说‘不走路怎么能感受北京呢’，把我走的要累死。”姑妈回忆。

姑妈和姑爹性格不同，平时常为一些小事吵架、生闷气。姑妈一直在社区、街道工作，热心、多话、爱开玩笑。在我小学、初中时，2006年后，姑妈就迷恋上了网络，她玩各种不会上瘾的游戏，在QQ群里联络网友，分享心情、一块线上K歌。姑爹则喜欢安静的生活。他讲话严谨，也富有口才，善于讽刺，又有些固执，特别讨厌妻子走在路上碰到邻居、朋友就聊个没完没了。两个人吵架的时候音量很高，楼上楼下的街坊都能听到，成为小区里的笑谈。

“年轻时，他又高又帅，哪知道他脾气不太好。”这一次疫情，姑妈说姑爹变得温和很多，但她也不觉得吵架全然不好。“有些夫妻不吵架，不过是把气闷在了心里，关系未必像表面那样和睦。”

图 | 2021年1月，姑爹驱车带姑妈去武汉近郊，府河湿地。姑妈的朋友圈，总有外出旅行的相片，少有姑爹的相片，他是拍照的人。

姑爹和姑妈恋爱一年就结婚了。好几次吵架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姑妈就会想起生孩子的那天。当时的武汉三医院床位紧张，两个孕妇共用一张床。姑爹趴在床沿边陪着姑妈，三天没回家，膝盖都肿了。“最后还是你奶奶把他骂走了，要他回去休息。”姑妈说，那天中午，姑爹回去洗了个澡，下午6点就又回到了病房。“平时他对我态度不好的时候，我就总想到这个。”

很长一段时间，姑妈想念她的女儿、女婿，外孙女，当然也包括我。每次我回到武汉都会去看她。我们隔着六层楼，不会讲太多话。她在阳台上往下看，总是一副笑容，目送着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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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赵景宜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中文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