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常听到,很多人把电影分为两类,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
但在我这里,有另一个划分的标准,那就是「讨好你的电影」和「冒犯你的电影」。
许多好莱坞的商业大片,包括国内越来越多的电影,走的都是这种讨好路线:
拼命地刺激你的感官,变着法儿地逗你笑,或者惹你哭。
看的时候,你可能会捧腹大笑,或泪流满面。
但看完之后,却好像什么也没留下。
而很多严肃的艺术电影,则会让人感受到「冒犯」。
它们或者挑战你的审美习惯,或者挑战你的价值观:
颠覆你对美、丑、好、坏、善、恶的认知。
你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坐立难安,甚至难以忍受。
但看完之后,心中却好像留下一些印记,久久挥之不去。
那天看了一部叫《姑奶奶》的纪录片,震撼不已,豆瓣评分高达9分。
在我看来,它就是这样一部挑战很多人审美和价值观的片子。
它的主角,就是剧照中这位,化着浓妆,戴着头套,穿着透视装,在台上唱歌的男人。
是的,这是一个有「异装癖」的同性恋。
他叫樊其辉,中国著名的服装设计师。
平日里,他受人尊敬,是清华大学的客座教授、工艺、造型顾问。
得过许多奖,还去过法国进修。
他创办的工作室,专门为国内一线明星设计礼服,刘亦菲、范冰冰、梅婷等明星都是他的客户。
按理来说,他不缺钱,也拥有体面的生活。
但每周,有一天晚上,他会穿上女装,在北京三里屯的一家酒吧,免费献唱。
平日里,他管自己叫「裁缝」,到了演出的晚上,他就变成了「碧浪达夫人」。
工作的伙伴,不知道他的演出。
而酒吧的老板,和看演出的人,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在「碧浪达夫人」的面具之下,他尽情释放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看了这些介绍,你或许会觉得有些「传奇」,对他的经历,也多了几分好奇。
但在纪录片里,你可能仍然要忍受一些审美上的「不适」。
因为,他和我们太不一样了。
在主流的审美和价值观中,我们很难给他找到一个定位。
并且,他还是一个个性张扬,表达尖锐的人。
他说:「你们说我是同性恋患者,其实在我眼中,你们不过是一些异性恋患者。」
「其实,大家都是病人。」
他喜欢叫自己「妓女」,最大的愿望,就是卖淫。
而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人来嫖。
他说:「真遗憾,你们都没有过卖淫经历吗?你们的生活会比我更困苦。」
他大方地承认:「我脑子里几乎全是情色、金钱,没别的。」
但他又说:「其实,我只是替各位站在这,说出每一个人心里的阴暗。」
这部片子里,有太多这样生猛的话语,让人受到一波又一波的「冒犯」。
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冒犯」,并不是坏事。
因为我们太过于习惯主流叙事,而忽略了这些所谓「边缘人群」的声音。
很多时候,我们正需要这样的「冒犯」,来提醒我们:
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不同的人,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更不应该只有一种关于爱的标准。
有了这层心理准备,我想你才能「耐着性子」把这部片子看完。
也才有机会了解,我们面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樊其辉,出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
父亲在「十年浩劫」中被下放,家境贫穷。
家里的每个人,都互相嫌弃。
后来,妈妈丢下他和这个家,去了台湾。
偶尔,妈妈会联系他。
但对他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接到妈妈的电话,才是最痛苦的事。
他说:「我宁愿她去了月球,永远不要给我打电话。」
爸爸,其实对他很好。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爸爸带他去密云水库玩的那次经历。
天很蓝,水很清,水里的鱼游来游去,而他不必活在别人的眼光里,自由极了。
但有一次,他听到爸爸和别人说「养儿防老」。
不管爸爸是真这么想,还是开玩笑。
他都无法接受这样「打了折」的爱,他觉得这四个字,让他们的关系「掉了价」。
独立生活后,他和爸爸也断了联系。
每年春节,爸爸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回家,他都瞎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有一年,爸爸又打来,他不耐烦地说:
「你还要让我把原来的瞎话再说一遍吗?」
看到这里,你或许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渴望被爱,但又极其敏感,浑身带刺的人。
在他心里,追求着一种极其纯粹的爱。
但因为得不到,所以,他用尖锐的外表来武装自己。
18岁左右,他只身去了广州,去做他梦想的职业——卖淫。
他说:「我也许是想通过卖淫这种方式,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但这段经历,却极其失败。
因为,他卖不出去。
他的第一个客人,还是因为别的「鸭子」太抢手,让给他的。
他爱上了那个嫖他的男人,但男人并不爱他。
他们一起逛街,他喜欢一个电熨斗,在他面前念了好几次。
但那个男人,始终没有买给他。
「他宁愿花三四百请那些鸭吃饭,也不愿意花30块,给我买一个电烙铁。」
为什么他喜欢电熨斗?
因为那是美好生活的象征。
他说过,他其实喜欢那种安稳、无聊的生活:
有一个爱人,上班干活,下班洗衣、做饭、做爱。
那是他永远在追求,却永远得不到的生活。
作为一个「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0,也不是1」的无法归类的「异类」,要找到一个相爱的人,太难了。
所以,他流连在各种「旱点」和「水点」,寻觅放纵身体欲望的机会。
但是,他又永远忘不了,有一次,他在公厕,和一个中年作家做完爱。
他和作家说,自己被骗了钱。
作家很认真地让他等着,骑车回家,拿了仅剩的5块钱,给了他。
他记得后来,中年作家,骑车载着他,去买北冰洋汽水。
他说后来,自己喝过很多饮料和高档红酒,但都比不上那瓶几毛钱的北冰洋。
这是一个渴望爱情,却从未感受过被爱滋味的人。
在他身上,我们能同时看到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和重」。
因为性别认同和性取向上的「怪异」,爱,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但正因为不可得,才更让他对纯粹之爱的渴望变得极其沉重。
沉重到连他自己都无法负担。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变得很「轻」,来对抗这不可承受之重。
他「轻薄」地对待身体的欲望,放纵地享受性爱。
他「轻蔑」的对待生命和爱情,把它们形容为大粪。
他说:
「生命给每个人准备了两公斤的大粪,有的人一点一点吃,匀着吃一辈子,我大口大口地吃,我想早点把它吃完。」
而当这「轻和重」不可调和时,他穿上「碧浪达夫人」的女装,站在台上,把自己心里的毒素倾泻出来。
他在台上骂脏话,唱那些听起来很「脏」很「暗」的歌。
但唱着唱着,却不自觉地留下泪来,混着黑色的眼妆,花了一脸。
看的时候,你很难觉得这是美的。
但看完了,心里却好像被刺了一针。
这部片子的导演是邱炯炯。
在这部片子里,他特别大胆地采用了黑白的色彩。
让观众把所有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樊其辉身上。
并且,放弃了所有的背景的介绍、其他相关人员的采访等等。
前面讲到的,樊其辉的真实身份和工作,影片中统统没有介绍。
只有特别干净地,分为两个部分,穿插行进:
一个是「碧浪达夫人」在台上的表演;
另一个,是「裁缝」在镜头前的采访。
这样稍显「枯燥」的叙事方式,是一种冒险,但也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就是,作为观众,我们可以抛开所有外在的评价和标签:
不管他的职业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收入怎么样,别人如何评价他。
只通过「碧浪达夫人」和「裁缝」自己的嘴,来讲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世界,有什么样的看法。
在影片中,有一个片段,让我印象深刻。
那就是樊其辉唱京韵大鼓「探晴雯」的选段。
这个故事讲的是,王夫人听信了谗言,将重病在身的晴雯撵出了贾府。
宝玉偷偷前去探望,二人互诉衷肠。当晚,晴雯离世。
唱到这一段戏时,樊其辉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但仍习惯性地轻蔑自嘲:
「这鳄鱼泪流的」。
在《红楼梦》中,晴雯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这又何尝不能用来形容樊其辉自己的命运。
作为一个自认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同性恋者,他追求一种极其纯粹的爱,但又求而不得。
只能像晴雯一样,用尖酸刻薄的外表,来抵御这个过于沉重,又过于轻浮的世界。
后来,我明白了,「姑奶奶」是用来形容那些不好惹的女人。用它来形容樊其辉,总结这部「冒犯」我们的纪录片,不是恰如其分吗?但愿,我们的社会可以接受更多这样「冒犯」的人和片子存在。但愿,那些不符合主流的「樊其辉们」,可以在这个世界,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