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非出院了。
仍然是林静思安排了公司的车来接他,车上还坐着余非的妈妈,并没过去几天时间,她却老了很多,而余非好像也变得格外话少了。
他找过老李,打电话给望花派出所,老李没说什么,只是安排人把他的手机给快递了回来,并告诉他,不管是王一丁、肖大锤还是林静思,都没有找到充分的作案时间和动机。
余非不相信,他觉得老李在敷衍,又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很生气,又没有办法。自从中毒入院再到出院,一件又一件他不能控制的事情发生,已经把他磨练得要先想一下才开始骂人了。
至少之前他觉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巅的时候,骂人从不用过脑子的。
比如在医院里,林静思拿资料和包一通猛砸之后,余非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思考,但是余妈没有给他时间,林静思转身要走,余妈一个猛虎下山,上去抓住了林静思的头发,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持续了几秒钟,才听到余妈一声凄厉的嚎叫:“你松手!疼!”
余非犹豫的原因在于,他既怀疑林静思,又不知道怀疑她的依据是什么。刚才静思这一通闹,他的脑子又进入一种暴躁混沌的状态,直到几个护工护士冲进来拉开两个女人,余非才像醒悟过来一样,喊他妈妈,妈,你等会,林静思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别走,哎你先别走啊。
林静思走得没影了,余妈还在蹦着跳着想追出去,几个男护工差点按不住这个被母爱烧昏了头的女人。她又哭又叫,可能是头发确实被拽疼了,这几天压抑的疑惑与愤怒被彻底激发点燃,然后又慢慢地暗了下去。她无力地在儿子床边坐下,弯下腰,埋下头,一滩眼泪缓慢无声地浸湿了余非手边那一块床褥。
这么激烈的手段,让余非看到了林静思的另一面,也让他的疑心像注射了高效退烧药一般刷就凉下来了。另一个原因则是,男人通常对跟自己有过情爱关系的女人,有着格外的信任,就算是幻想也好,贪心也好,总归曾经是“自己的女人”,总归不至于,哪怕是林静思拿包狠狠砸了他,他也非常乐于解读成这是由爱生恨,且无需求证。
但是男人就没这么容易得到他的原谅了。擅自排除了林静思之后,嫌疑人还剩下肖大锤和王一丁,怒火也转移过来,平分给了这两个人。余非打给老李,质问老李为什么还不把这俩人抓起来,原话是:“赶紧刑拘起诉他们啊,我这里给你提供证据!”
老李哭笑不得,告诉余非,在他住院这段时间里,望花派出所出动了几乎全部人力,跟淘淘橘的员工还有园区内的物业、同一楼的其他公司相关人员都做了详细的盘查,都有录音和笔录,还调了监控录像来看,没有明确的可疑人士,也没有作案时间。毒理检验报告也出来了,余非办公室那半瓶威士忌里被人下了毒,而其他五瓶没开封的红酒、干白和清酒,也都被注入了浓度不同的河豚毒素、乙二醇、安塔布司溶液等,余非开哪一瓶都必然会中毒,但就算他喝光了一整瓶,大概率也不会死掉。
很麻烦,老李说,我们测不出毒是什么时候投进去的,也就是说你们公司要么就没有嫌疑人,要么就除了你之外都是嫌疑人。肖大锤从来没去过你们公司,他第一个可以排除,王一丁和林静思,如果他们真的想杀你,想让你死,这个剂量又是远远不够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闷热,余非始终没有睡好,躺在自己那张过分舒适的大床上,他心里只有一个谜团,想去公司看看,找出究竟是谁给他下毒,以及还有谁想要给他下毒, 最最重要的是,为什么。
他甚至不敢打电话给王一丁,怕他真的已经走了。虽然他已经从oa流程看到了王一丁和林静思两个人的未读请求,但他不想打开,仿佛一旦打开了,这件事就变得板上钉钉。他更不知道该怎么跟林静思开口,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可以不再跟他讲一句话了。
又过了一天,老李的电话打过来了,让他如果身体允许,去一趟望花区派出所:“人抓到了。”
余非脑子“嗡”的一声。因为不好意思再跟林静思联系,他打开了好久没有用过的打车软件,自己叫了一辆舒适的商务车,余妈也非要跟着过去,余非心里虽然烦,但也没有反对。
老李在门口等着,帮他和余妈填了入门表格,带他们进入审讯室旁边的小房间。
原来这里有一面单面镜,审讯室里,坐着雷小猫和另一个年轻警察,而看起来正在接受问话的人,余非看了两眼,不认识。
你好好看看,这是你们公司的秦松,他今天来投案自首了。
余非仍然没有想起来秦松是谁。老李急了,说,我问过林静思,秦松在你们公司已经有五年了,一直是做技术支持的,你没见过他吗?
秦松、技术、老员工,每一个词都似曾相识,但是都对不上眼前这张脸,平平无奇的一张临近中年的脸,可能才三十多一点,但是头发已经掉得令人忧心了,很普通的金属框眼镜,很普通的浅色T恤衫,普通的牛仔裤和球鞋。
“你刚才说是你下的毒?你是怎么买到的河豚毒素?”
“我有亲戚在医院工作。”
“我观察了几天,他会在办公室里喝一点酒,但是我也不确定会喝哪瓶,后来我觉得这么等下去我等不了了,就搞了注射器,每瓶酒都注射了点。”
“能说说你的动机吗?”
秦松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两个警察,他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我受不了他了。我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就受不了他。他面试我,问我最喜欢哪个人的词,我一个学理工的,唐诗能背两句就不错了,还词。我答不上来,他就说,你这种没有人文思想的人,来我们公司有什么用?我寻思这不是在招码农嘛?会写代码还不够,还要背古诗?
我们部门跟别的部门不一样,工时高峰不一样,随时随地还要修bug,余非一定要让我们打卡上下班,而我为了修bug,只要有部门报错,我就要修复,bug会管你是上班下班的时间吗?不会啊,但是不修复,就会影响用户体验啊,进而会影响下载量和打开率,这些东西天知道他懂不懂,就在那儿按照自己的想法瞎几把指挥,有病吗?
你注意点用词,别说脏话!
好好好。最让我生气的是那次,在公司年会上,余非上台讲话,说什么新一年开始,要让公司实现迭代更替、要年轻化。业内最年轻化的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27岁,淘淘橘已经是31岁了!这是一个老龄化的公司了,凡是35岁以上还是普通员工的基本上都应该被淘汰。高管除外,高管可以放宽到38岁。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我29岁进公司,在这5年里,我一天病假年假都没有请过,我喜欢这个公司的氛围,也喜欢我自己的工作,我为什么突然就变成多余的人了?我现在就失业,这公平吗?国家不是号召延迟退休吗?还说35岁仍然是年轻人,为什么在互联网公司,35岁的人要自动报废啊?
我说过这些话吗?余非心里想,大概说过吧,但是这些话,不是事实吗?为什么这个秦松不敢面对事实呢?做了5年还是个技术员,一个这么失败的人,人生的废物,除了给我下毒,还想在失败的人生里找到什么高光时刻吗?卢瑟!
老李仿佛看出了余非的心思一般,问他,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吗?不过我这几天在你们公司跟好多人谈过,除了这事儿不是他们做的,他们的想法跟秦松可没什么区别的。我是说他们对你的意见,你最好能认真仔细了解一下。
了解他们干嘛!给他们发钱还不够,还要了解他们?余非声音压低了,但是嘴还是那么硬。
玻璃对面的秦松,仿佛听到了这边余非的话一般,突然把头转向玻璃镜这边,又重复了一遍,淘淘橘变成今天这个样儿,活人进去,人渣出来,都是余非的错,我好想让他死啊,我们都好想让他去死,他怎么还能活得这么心安理得?
余非仿佛是被这个怨憎的眼神死死钉在了地上一样,他几乎动弹不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他开始对自己的安全处境没什么自信了,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人,因为他完全不知道的理由、那些他说过就忘的话、做过就不记得的事而准确地、丝毫不肯饶恕地恨上了他。
究竟有多少人想让他死,想行动起来置他于死地,或者已经悄悄埋伏在他周围,不待他做好任何准备,随时随地,给他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