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过于严格的审查,会掐死电影的艺术性。
但即使是在种种限制之下,也有许多导演,拍出了伟大的电影。
在这方面,伊朗导演,这几年做出了绝佳的示范。
过去10年,分别有3位伊朗导演,获得了柏林电影节最高奖项——金熊奖。
我们都知道,伊朗电影,在创作上,面临着许多限制。
但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中,伊朗导演,硬是闯出了一条路。
在这三部获奖作品中,我觉得最牛逼,也最能让世界各地导演引为榜样的,是2011年,阿斯哈·法哈蒂执导的《一次别离》。
这部电影,前后花掉的制作费,不过30万美元。
讲述的,也是普通到像社会新闻一样的故事。
但难得的是,绕过层层审查之后,它依然能让我们看到,伊朗社会特有的文化,和当今社会的矛盾。
电影讲述的故事很简单。
西敏和丈夫纳德,到法院申请离婚。
原因是西敏想和丈夫、女儿一起移民国外。
但纳德坚持留在国内,照顾患老年痴呆的父亲。
双方各持己见,而签证马上就要过期。
所以,他们必须在这之前,做一个决断。
但在法院,他们没有达成一致,婚没离成。
两人不欢而散,西敏搬回了娘家。
离开之前,她为纳德的父亲找到一位保姆——瑞兹。
瑞兹是个信仰坚定的主妇。
按照信仰,她本不该不经丈夫同意,就到别人家中,照顾一个陌生男性。
况且,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还带着一个小女儿。
但因为丈夫失业,被债主起诉,进了好几次监狱。
无奈之下,她只能背着丈夫,带着女儿,偷偷出来找工作。
但矛盾也就此埋下。
一次,纳德和女儿提早回家。
发现父亲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而他的手,被绑在了床上。
纳德怀疑保姆偷了钱之后,跑了。
一看抽屉,果然少了一叠钱。
没想到,不久,瑞兹却回来了。
她坚决否认自己偷了钱。
愤怒之中,纳德将瑞兹狠狠推出了门外,赶走了。
第二天,纳德和西敏才知道,瑞兹流产了。
瑞兹的丈夫霍贾特一气之下,将纳德告上了法庭,起诉他谋杀罪。
这部电影的英文名是A separation,中文翻译作「一次别离」。
其实,在这里,电影要讲的不只是离婚——这个关于「别离」的故事。
更是人与人之间,不同阶层之间,以及现实与道德之间的「分裂」与「隔阂」。
首先,这对夫妻的「别离」,其实也象征着伊朗社会中,不同的中产阶层之间的「分裂」。
纳德,象征着仍然对这个国家保持希望,想要留下的那部分中产阶层。
在片中,纳德留下的理由,是为了照顾年老痴呆的父亲。
在这个意义上,失智的父亲,不也正象征着历史悠久,但愈发封建、保守的伊朗吗?
在片中,西敏问纳德:
他还认得你是他儿子吗?
纳德说:
但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这就够了。
纳德所代表的那部分中产阶级,依然对这个国家抱有期待。
或者说,即使是没有期待,但这种「血缘」关系,让他无法轻易割舍。
但在西敏为代表的,渴望自由的中产阶层看来:
这个国家早已病入膏肓,越来越限制住她的自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孩子逃离。
这正是当今伊朗社会中,不同中产阶层之间的「分裂」。
导演没有去谈阶层问题,但在这一对夫妻身上,我们就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
当然,纳德觉得可以接受,而西敏无法做到,也是因为,她是一位女性。
在片中,西敏说:
我不愿让我的女儿在这种环境里成长。
法官质问:
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哪种环境,夫人?
西敏没有回答。
这是导演的聪明之处。
但我们都知道,在伊朗,女性拥有的社会地位很低。
所有女性,不论信仰什么,在公开场合,都必须戴头巾。
女性出门工作,必须经过丈夫的同意。
更不必说,很多场合,根本不允许女性进入。
这些背景,电影里没有明说,但有心的观众,自然会明白。
电影所表现的第二层「分裂」,是更加严重的,中产阶层和底层民众之间的「割裂」。
在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巨大的贫富差距。
纳德和西敏所代表的中产阶级,住在市中心宽敞的房子里。
夫妻俩都有体面的工作,各有一辆车,还有钱请家教、请保姆。
但作为他们保姆的瑞兹一家,却过得一穷二白。
丈夫霍贾特在一家修鞋铺工作十年,却什么钱也攒不下来,还欠下一屁股债。
被开除之后,打了一年多的官司,却没拿到任何失业赔偿。
在霍贾特的眼里,司法显然已经沦为维护富人利益的工具。
所以,他对司法和中场阶层出身的纳德,拥有天然的不信任和敌意。
但在法庭上,可以清晰表述自己诉求的纳德,显然更能得到法官的同情。
而满怀怨恨,却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霍贾特,只能用一次次愤怒的举动,表达自己的立场。
最终,却只得到了法官的警告。
从这来看,中产阶层和底层民众之间的「割裂」,不仅仅是贫富差距。
更是可以得到的社会资源和社会地位。
而这样的裂痕,乍看上去,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但究其本质,却依然是源于严重的社会问题:
如果社会分配更公平,贫富阶层的收入差距没那么大,
那么瑞兹的老公,也不至于辛苦工作了10年,攒不下一分钱。
如果社会保障制度更完备,司法审判公正,
那么瑞兹的老公,也不会在被辞退之后,得不到任何赔偿和失业保障。
他的妻子,也就不用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去别人家里当保姆。
我们都知道:
社会制度的本质,是安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好的制度,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善意。
但坏的制度,却让人与人之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为敌。
如果只有这两层「分裂」,《一次别离》这部电影,还称不上神作。
真正让这部电影变得伟大的,是它拍出了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分裂」:
那就是,一个人在面对道德准则和现实利益的割裂时,所面临的困境。
在法官面前,纳德和瑞兹一家争论的焦点是:
纳德是不是知道瑞兹怀孕了?
因为这关乎到,他导致瑞兹流产是有意的,还是无心之失。
瑞兹坚持,自己在和家庭教师聊天时,提到自己怀孕了。
而当时,纳德也在房子里,肯定听到了对话。
而纳德坚称,自己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
瑞兹也一直穿着黑纱,所以,他根本没看出她怀孕了。
瑞兹和丈夫指责纳德说谎。
而纳德不但坚称自己没听到那段对话。
还坚持,自己那一推,根本不可能导致瑞兹摔下楼梯。
他相信,瑞兹的流产不是自己的过错,而可能有别的原因。
他们只是想赖在自己的头上。
在互相不信任中,他们都怀疑对方在撒谎。
在片中,我们可以看出,纳德是一个坚持原则,到有点固执己见的男人。
辅导女儿做作业时,他坚持让女儿写正确答案。
即使这样会得罪老师,被扣分数,也在所不惜。
在女儿眼中,纳德是一个绝对不会违背道德原则的人。
所以一开始,女儿一直相信爸爸。
但当纳德给家庭教师打电话,问她要保姆曾向她要过的那个妇产科医生的电话时。
女儿却发现,自己原来相信的世界崩塌了。
因为这证明了,父亲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保姆和家庭教师的对话。
他不仅知道保姆怀孕了,还听到保姆找家庭医生要了妇产科电话。
父亲在法官面前的说法,明显是在说谎。
可当她质问父亲,为什么说谎时。
父亲却告诉她,因为他不能坐牢,他还要照顾女儿。
在道德原则和现实利益的「割裂」之中,父亲选择了后者。
当法官同样发现了端倪,找来纳德质问时:
纳德继续撒谎,说这段对话,是自己女儿,后来才和他说的。
法官于是找来纳德女儿询问。
在请女儿走进房间,独自面对法官时。
纳德没有让女儿说谎,也没有告诉女儿,要说实话。
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女儿自己。
但其实,他也是把女儿推向了一个艰难的境地:
要么,就坚持道德原则,说实话,让父亲进监狱。
要么,就违背父亲一直以来教给自己的原则,说谎,帮父亲隐瞒。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女儿,能有多少选择呢?
纳德看似没有干预女儿的决定,但其实是把自己没有勇气承担的道德抉择,推脱到了女儿身上。
并且,还早已经用「我说谎是为了你好」,绑架了女儿的意志。
但是,你以为纳德是唯一说谎者吗?
最后,西敏找到了瑞兹的丈夫,提出用钱赔偿,以换来他们从法院撤诉。
急需用钱的瑞兹丈夫,无奈之中答应了。
但在最后付钱的关头,纳德提出了一个要求:
让瑞兹把手放在《古兰经》上,发誓是他的过错,导致她流产的。
面对这个要求,瑞兹崩溃了,因为她其实也撒谎了。
根据她的信仰,她不能要这笔钱,更不能发誓。
原来,早在被推之前,因为纳德父亲走失,瑞兹出门寻找时,就被车撞了。
那时,胎儿已经失去了动静。
所以,她其实无法确定,一定是纳德导致了她流产。
只是因为害怕丈夫生气,她之前一直不愿敢告诉丈夫真相。
在这里,我们就能看到这个故事的深刻性。
谁都说谎了,但是谁又都有自己的难处。
并通过这种复杂性,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在道德和现实之间,巨大的「分裂」。
在现实中,我们其实也常常需要面临相似的道德困境。
那就是,当你的对手在说谎,或者你怀疑对方,很有可能在说谎。
而你如果不说谎,就有可能落于下风,甚至因此吃亏的话,那你要不要说谎?
在生活中,不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国家与国家之间,其实常常也会面临相似的困境。
当你的对手不道德的时候,你是否也要采用不道德方式,来保护自己和反击?
在电影中,最后,纳德是不是通过钱解决了这件事,导演没有给出答案。
但西敏还是选择了离婚。
电影最后一幕,法官问女儿要选择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女儿哭着说,自己已经想好了,但她不忍心在爸妈面前说出来。
于是,法官把西敏和纳德都请了出去。
在走廊里,隔着一扇玻璃,两人焦急地等待着。
电影结束。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也是一种隐喻。
这个代表着国家未来的孩子,她究竟是会选择和母亲一起移民,彻底抛弃这个让她不得不面对许多道德困境的国家。
还是选择和父亲一样,留守在自己的国家,即使这个国家,常常让她觉得束缚和为难?
导演没有给出答案。
其实,他也无法给出答案。
因为这个答案,是留着下一代的年轻人来做出的。
也是孩子,才能代表这个国家的未来,做出最终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