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利路修跑了

源济

别让利路修跑了

Original 石润乔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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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无数人支配一个人的狂热游戏。从进入《创造营2021》第一天起，利路修就明着说希望自己被淘汰。可是，越冷淡，越无欲无求，人们就越疯狂投他，喜欢看他想走而走不成的样子，也期待被推到终点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在这个游戏里，他无从选择地成为楚门。

01

男孩无法逃跑

4月17日晚，《创造营2021》淘汰了最后一波选手，留下25人进入总决赛名单。得知自己进入前11名那一刻，利路修真的慌了，冰着一张英俊的异域脸庞，眉毛有趣地纠结着，用中文小声说，“这不对，这不对。”

利路修生气的原因，是他又晋级了，淘汰梦再一次没能实现。

这不是利路修第一次那么不开心——或者说，利路修这个名字所“代言”的形象，就是这么一个不开心，不耐烦，想逃跑的男孩。但这确实是一次更加激烈的情绪流露：这一次是总决赛，他的名次意味着首次进入“危险区域”（对他而言，“危险”这个词准确极了），比如，入团，走红，出道。他说他害怕这一切，只想离它们远远的。

“利路修”的人设与此前任何选秀中的人设都没有相似点。即使是《创造101》最有争议的杨超越，也显得过于积极。杨超越不讳自己的阶级，也不怕暴露短板，反而让人觉得真实。被叫做“全村人的希望”后，杨超越笨拙地去追赶其他选手，让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不断扩大。没有人像利路修一样拒绝幸运，或者干脆做个局外人。

在场的人为他欢呼。这个27岁的俄罗斯男孩中文带着一些口音，更多时候，他的表情代替了语言。就像现在，利路修的情绪直言不讳写在脸上：这个世界好烦啊。

之前，他曾请求粉丝和节目“成全”他，他想要的名次是23名。23号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可以低调离开的名次，那可能是他的生日礼物。今天，他收到了另一件礼物，排名从21漂亮地跃升到第10。

为什么一个压根就不想红的男孩会来《创造营》？谁也说不清楚，没有记者精确地瞄准过这个问题。粉丝的说法是，他只是来教两位日本选手说中文，因为外形太出众，被节目组抓了过来。另一个说法是，他想做模特、拍时尚大片，节目组靠着这个把他诓来——都是漫不经心的理由，它们也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结果，经历了一套高强度的唱跳训练之后，利路修飞快地厌倦了。

他逃不掉。在属于节目的规则里，如果你没被淘汰，你就只能往前走，所有人的终点都是成团。从一开始，利路修就十分言行合一地不耐烦，镜头下属于他的画面永远冷漠而懒散。可结果是，利路修越来越红，粉丝一路把他投到了总决赛。那种力量太庞大，而属于这个27岁男孩本人的愿望，只能像一片雪花消融在无边狂热里。

这是一场无数人支配一个人的游戏，人们喜欢看到这样的利路修，喜欢看男孩想走而走不成的样子。他来这个节目只是想一轮游，看看热闹，到点下班，但粉丝一定要逼他营业。从弹幕里可以大致归纳一点轮廓，“他不想上班，我们偏要他上班”——这样的调侃最多，利路修那副讨厌上班且理所当然的表情，让人深有同感，又忍不住做件损事——他的命运掌控在所有投票的观众手中。

浪潮下，利路修一波又一波地懵逼，这个外国男孩怎么可能想到，他因为喜欢《叛逆的鲁路修》给自己随手起的化名“利路修”，真的成了一个叛逆的符号，人们为了对抗这个符号，而纷纷“控制”他。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孤独地站在队伍里，夹在两座翻不出去的大山之间，前面是得罪不起的粉丝群，后面是付不起的违约金。

似乎唯一的选择是——撑到总决赛。

图｜创造营里的利路修

02

谁制造他？

《创造营》是腾讯视频一档真人秀节目，90个选手以类似军训的方式进入营地。营地分为宿舍、健身房、餐厅和自采间，每一间房间里都装有摄像头。在那里，生活不再是自己的，它们都将经剪辑师之手，抵达观众的播放器。每个人的状态在屏幕里被选择性播放。

某种意义上，这是《楚门的世界》那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唯一不同的是，参赛者自愿签下属于他们的入场券。上岛后，选手上交手机，与外界失联，在一个猜测的状态下向观众展示自己。被曝光的权力也并不平等，人气，在这里叫做“撑腰值”，是唯一的尺度。

一个能够被理解的规则是，你越出色，展示越多，越容易曝光。利路修是唯一的异类，他越冷漠，越不耐烦，镜头却执意要瞄准他。有一次，淘汰选手准备上车离开，利路修偷偷摸摸过去了，想混进去，看片的观众大笑，“撑腰值”又无奈地涨了一波。

一开始不是这样，利路修在节目里一点也不出色。他帅，可帅在这种地方也不怎么稀奇。节目的第一集，利路修的镜头只有一秒。画面飞快地掠过，只能看清这男孩的头发是金黄色的。

第一次表演时，利路修就有了一些逃避痕迹。那是90名选手的首次亮相，他嘴上讲着自己会努力，想和其他优秀选手学习，但身体和声音都很诚实。他动作松垮、声音越唱越飘，仿佛舞台把他整个人压弯了。

他选的那首俄罗斯歌曲，仿佛也是在隐晦地表达愿望，“我订好了小旅馆，全都卖掉也没什么不好，家比奇迹更重要” “眼里只有目标，每天都是汗水和焦虑，兄弟，这有什么意义？”

他唱的一点也不好。听完，台下导师直言：你给我一种没睡醒的感觉，但我想看你走下去。

利路修稀里糊涂过了这一关，然后好像一下子就红了。没有铺垫，这个男孩的红是从天而降的，像是出自节目组某种奇特的灵感。下一次节目，利路修的曝光时间突然变长了，甚至赢得了一整页屏幕。节目组为他设计了一条独属于他的剧情线，名为“孤独的男人”。

在过往轨迹里，一个想赢的选秀者必须学会管理形象。在宣布晋级名单时，全场最为高频的词语是“努力”。在热血动漫风格的剪辑中，晋级选手的形象只有一个——告诉粉丝：“我会一直往前冲，我想赢。”获得“撑腰值”第一的选手，会反复使用“我们”一词。因为他深知，在打投竞争中，粉丝正是靠着“我们”的信念来争取“胜利”的。他也不可以展现出崩溃与软弱，每天给粉丝送去正能量才是这份工作的核心。

岛上所有选手都在竭力把自己往这个模板里套。然而，让他们羡慕的流量纷纷倾倒在唯一一个看上去不在乎的男孩身上。不管是在宿舍，在餐厅，还是在哪儿，镜头之下的利路修永远冷酷脸，甚至不情愿给观众送点微笑，一副摸鱼的姿势。本质上，选秀也是一项工作，利路修肯定是最不称职的员工了，他还抽空教育其他选手：“我们可以下班的。”但在另一种属于商业的逻辑下，一个选秀节目中从未出现过的“人设”诞生了。从观众的反馈来看，它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他还想逃避，但这已经不可能。利路修学过心理学，深知自己不能在镜头前表现出任何积极的迹象，他想通过这个慢慢让粉丝觉得他无聊，熄灭粉丝的热情。他失算了，他的名次一直稳步上升。但这不重要。其实，利路修做什么都不重要。或许真正重要的是，一开始无意识的“个性”流露，使他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人，他的身上已经牵扯了太多的东西，就像楚门，那个无奈的男人想离开小岛面对的阻力有多大，现在的利路修也是。

他一边抗拒，一边就这样成了节目的杠把子。不知道是否属于巧合，节目组在他身边勾勒出一个揪心玩笑：一个在2019年已经参加过《创造营》的男孩不甘“命运”，2021年重新来过，但还是没多少“撑腰值”，黯然离场，利路修看着他的背影，两个男孩对彼此的羡慕交错而过。人气是门玄学，它只是恰好朝着躲在一边的利路修涌过来。

03

谁操纵他？

“利路修”被推出后，迅速在线下发酵。人们发现，这个男孩“不想上班”的样子，是当代社畜的绝佳画像。

第一次在镜头面前拒绝网友的“撑腰”时，利路修使劲低着头，仿佛在压抑自己的不满，嘴唇动了动，但还是让人看到一脸烦躁。这几秒镜头被网友制作成了表情包，一张真实的“无语”脸冲进微博、豆瓣和朋友圈，一转眼，这个男孩自己都不知道他占领了多少人的手机。从这开始，利路修正式“出圈”。

就像漩涡中心的那个点永远是平静的，岛上的利路修还无知无觉的时候，他的名气已经在外界发生了一场剧烈扩散，热搜，表情包……一瞬间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他。最初捕捉到这个讯号，这个男孩震惊了，感到无所适从。

在岛上，利路修这样的碎片太多了，每一幅都是那么帅而纠结。比如第一轮淘汰前夕，选手都在宿舍里火热聊天，利路修自己孤零零坐在收拾好的行李箱上，拒绝朝镜头看，流露的心情却格外直白：他想回家，却又不得不呆在那儿。网友给这张图片配了四个字：“我要下班”。当然，下班是不可能停止的，于是网友截下他的另一个表情，做成“我不能下班”。

60.9万人聚集在名为“利路修表情包”的超话里，触发了一场狂欢。208条微博中，网友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发挥的镜头，有人借机写下自己不能回家或被迫值夜班的抱怨，还有人收集利路修在节目里的语录加以引用。不止一个人宣称，“利路修表情包”是自己疲倦生活中的可爱笑点。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利路修”。网友林森说她从不追星，直到遇见利路修。缘分出自一个偶然，林森看到一个微信群里的链接，介绍一位男团选秀选手：为了别人的梦想在努力练舞。打开，林森看到利路修纠结的样子，一下子笑了，就是这个在手机里张扬的男孩，她感觉到一种亲近，想要让这个选手继续留在节目里。

某种程度上，利路修的粉圈气质和他本人一样，一种近似于佛系的懒散，不颓废，只是漫不经心，一切随缘。“我们不搞饭圈那一套”，利路修粉丝最骄傲的就是这一点。这个小圈子之外，追星带来的内卷焦虑越演越烈，随着淘汰到来，《创造营》其他选手的粉丝正在经历一场激烈比拼。

为保持选手票数稳步增长，打投是粉丝的职责。许舟原来是选手和马的粉丝，性格懒散的她天天为和马“做任务”。在一天的开头，她先用五分钟在腾讯微视撑腰榜投票，之后用十五分钟到学校里的便利店买三瓶赞助商制定的酸奶，扫描附赠的二维码，这也能纳入“撑腰值”。最后，她再用半小时到和马的超话里点赞留言，提升活跃度。最后全部辛苦化为泡影，和马中途退赛，许舟的梦也碎了。她累了，追不动了，摸到了利路修超话。李年也是，她说自己以前在打投群里不断被催促，稍稍流露不满，便会被其他人劝说：“要以大局为重。”她觉得那就像另一份工作。有一天，她彻底不想“工作”了，然后发现只有利路修这边“不用工作”。

许舟和李年很快发现，在这个不想成团的人“旗下”，一切都变得快乐易得。“利路修超话”里大概有36万粉丝，相互号召着对方：“每天只投一块钱”。这就够了，只要有人投上超过十元钱，就会被其他粉丝喊作“富贵竹”。利路修的粉丝群里流传着一个梗：利路修是现学的唱跳，粉丝打投也用现挣的小钱，绝配。

水滴再小，汇成的也是海洋，粉丝终究把他投到了那个位置。再佛系，粉丝最盼望的也还是送他出道。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相处模式——粉丝和偶像的愿望决绝地背道而驰。

第一次发布排名，利路修晋级了。和其他选手的兴奋不同，他的发言有点犹豫：“我觉得这个位置应该属于会唱会跳的人，我站在这里，可能对别人不公平。”他希望大家多给他的兄弟投票。

第二次，他试图说的更直接，“入团真的不是我的梦。”他还给粉丝写了一封信，信上用诚恳的语气说“谢谢你们，去追你们的梦吧”。主持人想逗他，“判决”他之前，说：“我很遗憾……”利路修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主持人紧接着说，你入选了，他愣在那儿，表情恍恍惚惚。又是一个表情包。

最后，就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故事结尾，利路修进了总决赛。

这个男孩无奈地发现，说什么，他的对面也都是一堵墙。粉丝们永远用自己的方式快乐地解读着他。比如，他得知自己又晋级了，崩溃地弯下腰，修长弯曲的手指按着脑袋，勾出一个“C”，粉丝就觉得他是想C位出道；还有一次，他穿了一条红色的运动裤，粉丝又懂了：你穿了红裤子，你其实想红！利路修的发言就淹没在这样的俏皮话里。

他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也放弃了。大部分时候，利路修维持疏淡的礼貌，表示客套的感激。但在一些事情上有强烈的分寸感（他很喜欢“分寸感”这个词）。比如，粉丝夸赞他笑起来非常好看，要求他对粉丝笑一笑，他就说笑不出来。

粉丝不在乎他的感受，他也不在乎粉丝的爱，这种“对峙”之下，利路修和粉丝达成了一种在外人看来很可爱的和谐状态。“越界”的时候很少，但利路修也说过“从喜欢到恨就在一瞬间”这种话，那多半是他又被送到了一个让他害怕的排名里。

每次上镜，利路修都会告诉粉丝们不要再给他投票了，他想要回家。这是他和粉丝永恒的互动，那头的粉丝们却非常的坚持。即使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个人并不想出道，这更激起了人们送他出道的欲望。为了“损”一把，也为了和其他粉丝区别，他们把自己叫做“笋丝”。“笋丝”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夺笋（多损)，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不让利老师这位打工人下岛失去工作”。

图｜粉丝逼利路修营业

04

藏在“利路修”背后

不属于自己的符号降落到这个俄罗斯男孩身上，最让他抵触的是失去自由。但对于爱豆，人们极少把“自由”一词与之关联——那本来就是失去现在，换得另一种生活的故事。在造星工业在东亚流行的当下，偶像团体选秀是成为爱豆的首选。褪去素人的粗糙和多样，学着在镜头前表达能量，是选秀者必须经历的一段日子。

但那并不是利路修想要的。从一开始，这个男孩不停对着镜头说：“成为男团不是我的梦想”。但粉丝爱的，正是那个消极怠工的他，他戳破了成团之梦的本质，因而显得“人间清醒”。

他不可能离开了，没有人知道这个男孩的真名，坊间流传他叫Vladislav，不知道是真是假，谁在乎呢，他的一切，只能隐藏在一个叫“利路修”的巨大人设背后。与他的真性情不断博弈的是节目组，是粉丝，他们一定要把他推到一个终点，越往前走，身后的那种力量越大。

一个叫利路修的男孩永远活在了这个角色里，继续懒散，不耐烦。但越来越多人认同其实他有做爱豆的潜质。首先，他外形出众，第一次展示时，就有选手评价他像贾斯汀比伯。他的嗓音也不错，独唱时带着磁性的低音，后来登上了热搜——“利路修唱歌”。另一个属于他的热搜是“利路修，别爱我没结果”——在谈话环节，利路修向所有粉丝宣告：“别爱我，没结果。”人们为了这句冷冰冰的话而狂热。

越独特，这个男孩越受欢迎，也越孤独。在岛上，一个又一个抱着成名渴望的选手离开了，利路修永远留在这儿，一次，听到室友被淘汰的消息，利路修罕见地主动举起话筒，宣布这其实是自己输了。

进入总决赛意味着，那个人人期盼的“终点”快要来临。他在等待，粉丝也在等待，但显然不是同一个结局——但另一个视角下，他渴望的“理解”也不是那么难以抵达。最近，在他的粉丝群里，一些声音悄然覆盖：要是利老师真的出道了，那他痛哭出道那天绝对是内娱最黑暗的一天。“把娃送到决赛，见好就收吧。”

4月18日，利路修后援会发文，表示将尊重利路修本人的意愿关闭集资，也不再组织人员进行打投工作，已有的集资资金将全部在决赛前用完。

这会是他期待的转折吗？没人知道。娱乐工业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一切以超出他掌控的强硬姿态向前推进，他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创造营》历时三个月。在这个年轻的素人身上，拉扯始终发生着。成为爱豆，每天给粉丝输送正能量，这件事对于一个不想红的人来说，其实没那么动人。为了“自由”，或者顺应自己的天性，利路修怠于营业。这副看似大胆的姿态却让偶像工业嗅到了某种迷人的特性——不断的拉扯与反抗。他越不屑，喜欢他的人就越多。他越反抗，节目就越精彩。

在节目里，利路修宿舍的摄像头曾拍下这样一幕：他的床头挂着一幅卡通画，上面画着他的艺术形象，抱着一颗巨大的笋——粉丝送给他的。某天，这个男孩指着画上的笋问室友，这个东西是不是挺有意思的？室友说，你知道这个是笋吗？他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 END —

撰文 | 石润乔

编辑 | 林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