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地图上，被遗漏的4000万人

源济

互联网地图上，被遗漏的4000万人

Original 张小冉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15

"

数字技术，要始终回头关注那些追不上时代的人。

“他们的吐槽，让我羞愧又难过”

21名同学在一个钉钉聊天群里，七嘴八舌地像是在做抢答题，主题很明确：吐槽淘宝。

他们都是普通人，但也有一个共性：听障人群。

同学“GG”抱怨淘宝视频倍速功能藏的太深。健全人日常不会注意、也用不到的这个功能，对于听障人群却是“耳朵”。失去了听觉的辅助，对视频需要更细致的观察，他们习惯用0.8倍速观看信息密集的视频。

另一位同学“灼灼”说，自己在购物时，卖家给她发语音，软件内无法语音转文字导致下单失败。她当时觉得：这条无声的进度条，大概有三千里宽。

图 | 群里的吐槽

群里的21名同学都来自杭州特殊教育学院，全部是听力障碍人群。互联网对他们很好，减少了许多需要走出去与人言语交锋的事情，比如大多数生活用度都可以由网购完成；但互联网对他们也不算那么友好，人机交互的界面由纯文本到更立体，类似的“天问”在聊天群里不断被抛出。

榆西是这个特殊聊天群的组织者。他是浙江大学软件学院的研究生，导师王炜是中国残疾人信息和无障碍技术研究中心的主任助理。该研究中心是中国残联体系外成立的第一个技术合作研究中心，他们一直关注无障碍项目，曾获得行业内颇多奖项。

但即便如此，针对无障碍人群的技术演进一直是缓慢或者亦步亦趋的，绝大多数技术在诞生之际最先关注的一定是竞争，无暇照顾到“特殊的需求”。这些道理榆西都懂，他建群就是要改进产品，但真的听到吐槽，他心里并不好受。

淘宝针对残障人士的无障碍项目建设最早发起于2010年。当年，淘宝接到一位卖家的电话，他是一位盲人按摩师。彼时淘宝的一次改版升级，导致他的第三方读屏软件无法正常使用。

这通投诉电话让淘宝工程师们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对视觉障碍群体而言，现实世界的盲道常常被堵住，互联网“盲道”也并不通畅。那一年，“淘宝无障碍实验室”也就此成立。

而在2018年，浙江大学又和阿里巴巴合作成立“前沿技术联合研究中心”，组织实习生进入阿里，协助对淘宝、优酷、饿了么等一线APP进行无障碍改造。榆西正是其中一员。

图 | 榆西和他的同事

实习期，榆西兴致高昂。他从淘宝商品链接的视频头图中，进行抽样统计，结果显示仅有30%的视频配有字幕，团队马上希望在淘宝内部推进人工智能字幕项目。

但当他兴匆匆地找到产品经理时，首先被泼得就是一盆冷水。对方以两个非常有价值且尖锐的问题将榆西回绝了：

“听障用户真的会看视频吗？他们为什么不看视频下方的图文介绍？”“听障用户是否真的需要视频配字幕呢？没有第三方翻译软件支撑吗？”

这似乎也是时代之问。功能机时代的纯文本模式下，视障人群借助读屏软件，听障人群依靠文本，可以实现与常人一样的使用体验。但随着短视频、直播等形式逐渐成为网络内容形态的主流，没能跟得上的无障碍配套技术，一定程度上把许多视听障碍人群拦在互联网之外。

榆西很清晰，技术停不下脚步。但技术创新就一定意味着摒弃一部分的人生存空间？技术的演进一直秉承强者的游戏？不是的。互联网一直有一颗均等化的慈悲之心。

这也是为什么，榆西之后就为视听障碍人士组建一个群，专供他们吐槽淘宝。

互联网时代，他们也不想被抛下

据统计，我国现有8500万左右残障人士，约占总人口的6％。其中，视力残疾约1263万人，听力残疾约2780万人。榆西的群，是他通往这个更大的群的一扇门。

建群之初，特殊教育学校推选4位学生加入参与讨论。但群内低频、低质的讨论令榆西困惑：他们到底要什么？

榆西的老师王炜曾给网站做语音版设计，初步设置为鼠标移动到哪里，语音就自动播报网站内容。但是，落到实际操作时，有个特别骨感的现实摆在眼前，盲人压根不使用鼠标。

“不要替他们去想，而是要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去做，我们想到的功能未必是他们需要的。”这是王炜总结出的经验。

熙樊是榆西私聊的第一个女生，她是一名药物性耳聋患者。

6岁时，熙樊经历了一场感冒，由于错误服用感冒药，导致听力受损。亲戚们开始觉得是熙樊不爱搭理人了，称她是假装听不见，父母带熙樊去医院，却没查出任何异常。

11岁的夏天，熙樊再次发烧，母亲带她去诊所治疗。在输液的过程中，熙樊忽然意识到，她听不太见别人说话的声音了，世界顷刻间安静了很多。

在学校时，熙樊由于无法完成早读环节，被英语老师叫上讲台，一个劲儿地批评她。熙樊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只能一边乖乖地点头，一边用“嗯嗯”来应答，而一抬头，全班同学都笑得前仰后合，而那些笑脸，都是静音状态。“同学是那种看我像傻子一样的眼神。”

不友好的行为并不局限在生活中，延伸到互联网。

熙樊想学习英语语法知识，找到点击率在视频平台排名第一的教学视频，但视频里讲师的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字幕，世界依然是静音的。“很想学习，却发现连学习的途径都被斩断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那一瞬间，挫败感和耻感铺天盖地地向熙樊袭来。

互联网时代，他们也不想被抛下。

图 | 榆西团队的口号

移动互联网时代，网络平台以惊人的速度迭代，大部分人在享受数字化带来的生活品质的提升。但对视听障碍人群来说，这种速度，往往意味着一个更加艰难的“追及问题”。

新技术新功能加速推出，但视听障碍人群的进度条只是缓慢移动，多久能追上其他人的生活？答案是无情的：无穷。 

“数字技术，要始终回头关注那些追不上时代的人”

在熙樊的帮助下，榆西重新组建了一个吐槽淘宝群：这一次，吐槽群并没有邀请学校老师和公司主管加入。

熙樊也邀请了她所就读的特殊教育学校的同学入群，一共21名听觉障碍的同学：13名女生，8名男生。

几番打字沟通后，榆西其实感受不到听觉障碍的同学和正常人的差异。但意外，来自于一次淘宝直播视频测试。

有一天，榆西将李佳琦的直播录下来，做成测试链接，放给群里的小伙伴观看。

榆西见群里没有动静，主动询问大家看到李佳琦了吗？

得到的回复却是：谁是李佳琦？

之后，榆西又将一款燕窝产品的链接推送到群里，请大家查看无字幕的产品介绍视频，猜测视频传达的信息。产品视频和图文详情页表达的含义并不关联，互相独立。视频对产品的主要传播点在“无糖”，详情页文字则表达“孕妇可食用”。

群里的听障小伙伴们，无一例外地将视频传达的信息转述为“孕妇可食用”。

图 | 群里的对话

榆西看着大家争先恐后地强调错误的信息，他感到有些心疼：“20岁左右的小姑娘们，从未真正完整地‘看’过直播，伪装自己能看懂视频，他们只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正常人。”

榆西没有揭穿这些可爱的小伙伴们的逞强。

长久以来，良好的沟通让榆西逐渐忽视了这个群体的差异性。但李佳琦与燕窝视频的测试让他意识到：许多人的“耳熟能详”却是一些人的“闻所未闻”，当互联网建立起一个更立体声的精彩世界，却也在无形中给听障人群上了一道枷锁，这是一条鲜为人知的数字鸿沟。

榆西忽然明白了“淘宝无障碍团队”的意义，“在蓬勃发展的网络时代，技术要去回头关注那些追不上时代的人们。”

“我想让他们在互联网上‘奔跑’”

基于前期调研，榆西在淘宝内部和多部门开启协作流程，推进人工智能字幕项目。

榆西为熙樊单独开了一个专属于她的淘宝直播间。

他邀请熙樊进直播间，让她通过自动生成的字幕感受临时主播榆西讲出的内容。榆西在直播间念出“熙樊”的名字，像是为她单独设计的一场云端见面会。

那天，熙樊对榆西的直播间赞不绝口，但榆西的自评是“有待改进”，毕竟，当天直播的字幕把“熙樊”自动翻译为了“稀饭”。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熙樊和其他患有听力障碍的同学，无法自由地接起电话，听不到新闻联播，没法参与线上网课，甚至阖家团圆之际的春晚，于他们而言也一直是“别人的热闹”。

而榆西和团队伙伴们的努力，让熙樊所在的特殊群体获得关注，也让“研究朋友圈“不断扩大。曾有视障群友了解到榆西所在团队的需求，主动将价值上千元的盲人眼镜邮寄到公司。“只要有心，到处都是鸟鸣，到处都是光”，榆西笑着说。

去年夏天，团队在杭州西溪园区搭建了一个“无障碍场馆”，邀请阿里巴巴的员工体验摸盲文、持盲棍走盲道的环节，感受残障人群的世界。

图 | 同事在体验盲道 

榆西是志愿者，他参了与现场障碍物摆放，对场馆路径非常熟悉。但当他被蒙住双眼时，依旧瞬间被黑暗带来的恐惧所支配。他迟迟不敢迈出步子，只能磨蹭着小碎步向前挪，甚至反复提醒身后的同事要保护好他，就担心从楼梯上滚下去。

“要跨越的障碍物还有多少？剩下的路还有多长？”榆西反复向身边的同事提问。10米的盲道，日常行走不用5秒，榆西走了1分多钟。

扯开眼罩、重获光明，榆西忽然意识到，场馆里的模拟盲道已如此不容易，现实中的盲道走起来只会更加艰难。

作为一名研发工程师，他希望自己能够用技术建立起一条“数字盲道”，可以让视听障群体的朋友们在互联网上生活如常，他始终记得老师和同事常说的一句话，“真正的无障碍是没有无障碍体感”。

 *涉及隐私，熙樊为化名。

- END -

撰文 | 张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