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岁的苏敏，“离家出走”有半年了。她放下了女儿、妻子、妈妈、外婆的身份，只身一人，将衣服、帐篷、锅碗瓢盆和对远方的向往，塞进了一辆小POLO车的后备箱，从河南出发，一路向南，前往温暖的海边。她在帐篷里过夜，在旅途中结交朋友，在大海里学习冲浪，在营地和别人分享饺子……离开家人的日子，她没有孤单，只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
△苏敏漫步在海南的海边 。
在房车营地，苏敏将铝合金梯子撑在地面，把车顶帐篷的拉链拉开，1.4m*2.3m的帐篷底面，在车顶像船帆一样伸展开来。
她从后备箱抽出升降桌，放在帐篷投下的阴影中，从水箱取水淘米，再取出户外电源箱，将电饭煲和不粘锅接上电线和煤气罐。
一阵忙碌后，袅袅炊烟在她停车的地方升起。
苏敏的车里，塞满了衣物、煤气罐、药盒、女儿送的护肤包。有路人在她车前驻足张望，她也会大方地和他们攀谈，分享自己旅途的见闻。
离家这半年，她路过蜀南的竹海、西双版纳的雨林与云巅、玉溪、腾冲……又从湛江轮渡过海，来到博鳌的春天。
她在几个月前停了治疗抑郁症的药，眼袋也消减了不少，有人认出了她，“你比刚出来时年轻多了”。
苏敏大笑，吃饭，收起直播用的手机架，回到驾驶座，继续上路。
6个月前，她曾录下离开丈夫后的独白，“和他生活在一起就是压力，压力，压力。我不能再这样，我要走出去”。
她在旅途中寻找着久违的“自由感”，在流浪中拓宽边界，在山河间驶出上万里路程，她喜欢手握着方向盘的感觉，“就像握着自己的人生”。
苏敏还记得，14岁那年，她在海拔3800米的西藏高原念书。因为做值日，没有赶上提前发车的校车，被留在了学校。
在静寂的夜色中，她开始徒步回家。三十里路的风景并不宜人，沿途的公墓升起更深的黑暗，她害怕地奔跑起来，冲过路的汽车招手，但没有一辆车为她停下。两个弟弟还在等她回去做饭，他们和患病的母亲一起，成为苏敏焦虑的来源。
她逃离家庭的心愿，在她通过相亲，认识了在县城的丈夫后得以实现。第一次见面过去不到半年，她就结婚了，“我是为了自由而结婚，我需要一个能带我离开的人”。
苏敏反感重复的生活，但她却在重复中不能自拔，“今天是三顿饭，明天还是三顿饭，起床就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抱孩子、送孩子、带孩子出去玩，一样的生活、低质量的劳动，不断地循环”。
但苏敏从未卸下过自己的责任，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她伴随女儿成长、出嫁、生子……直到她了无牵挂，才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她细细擦过女婿的鞋子，织补了女儿的衣服，装好了让足够度过四季的衣服，带上一年里陆陆续续购买的装备，驾车而去。
“忍耐是一种美德，但我需要喘口气了”。
苏敏启程的当天，丈夫没有送别她。
他背着装有乒乓球和球拍的登山包，比苏敏早一步地、准时从家里离开——这是他每天去俱乐部的时间。
他的生活乐趣远比他的妻子要多：篮球、乒乓球、钓鱼……他人缘也不错，是邻居和熟人眼中的“老好人”，有事儿都喜欢找他帮忙。
但在家中，他很少展现出活跃和愉悦的情绪，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这本是两个性情开朗的人，但遇见彼此后，产生了奇怪的化学反应，慢慢都变得愁苦不堪，他们关闭了感知的器官，用相互抵触代替了交流。
女儿和女婿常接到邻居的紧急电话，赶到家来劝架。
“我也主张他们分开”，女儿回忆，父母相处的时光，没有快乐的成分，只有沉默、淡漠、厌倦和无奈，构成了流水一般的生活。
苏敏也早已习惯，并接受了丈夫对她的漠不关心。
苏敏出行后，丈夫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因为他收到提醒消息，ETC扣款81元。
“我现在就给你”，苏敏感到心痛，他们曾多次对话，一再强调要给彼此划清界限。但她没想到丈夫会如此斤斤计较。她没有发怒，她觉得为他生气不值得。
之后的行程，她尽量在国道上行驶，不产生高速公路的费用；沿途经过的景点，尽量挑着免费的去，约束自己的开支。
路程数逐渐增加，她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有一天，平时沉默寡言的丈夫，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自己回老家的高铁票。一直到过年，他也没有回来。
接受媒体采访时，苏敏曾表露过，仍然期待丈夫有所改变。但女儿和女婿则有不同的看法，“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是不会变了”。
苏敏打开车窗，隧道里的风伴随着新修路面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辆车就是我的人生，现在我终于离开了上一个隧道，来到了隧道之间”。
2020年10月，从云南昭通前往昆明的路上，苏敏遇到了一件让她恐惧且不解的事。
那是晚上9点，除了她，路上没有第二辆车。导航把她带到了山腰，路边是一片公墓。她下车沿路边走了几步，只看见一个浅水滩、两丛枯草，四周寂静，一声狗叫都没有。
她心生恐惧，向四周喊了两声，看到一所亮灯的房子，她上前把门推开：里面是一张空荡荡的圆桌，围成圈的几把椅子，却没有一个人影。
苏敏的害怕达到顶峰，她来不及关门，就逃回了车上，马不停蹄开了两个小时，到高速服务区才停下。
她记起了14岁时走的夜路，和那种相似的，失控的情绪。
而克服恐惧的方法，就是直面它——2021新年伊始，苏敏决定与自己另一大恐惧对抗：水。
苏敏不会游泳，甚至没有下过水，但她没有拒绝房车车友们的邀约，在南方的春天，穿上包裹全身的冲浪服，拖着她身体两倍长的冲浪板走到海里。
苏敏蜷缩在板上，被教练推着一点点往前滑，不时掉进海里，手脚乱挥，大口喝进海水，剧烈咳嗽。
但她没有放弃，半小时后，她终于能顺利地攀上长板，双手撑着板，头也能抬起来了——虽然直到结束，她还是没学会在板上站立，但这依然让她倍感高兴。
回到岸上后，她打开直播，给粉丝们分享感受，“我尝过了，海水又咸又苦”。
母亲离家，父亲回了老家，没有了爸妈的陪伴，苏敏的女儿这个年过得很自在。
女儿和女婿认为，当下的状态，对父母都是好事：一个人在路上，想回来有歇脚的地方；一个人回乡了，兴许精神上能走进新的阶段。
“父母很多年没一起过年了，小时候一过年，爸爸就会带我回老家，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打扫卫生、去单位值班”。
苏敏也不期待过年，除了提前一周准备年夜饭，炸丸子炸鱼，把家里洗刷一遍，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今年，她对过年满怀期待，因为，她要去三亚。
在除夕前一天，苏敏和几位途中认识的伙伴，相约去菜市场买虾、鸡蛋、韭菜，包一屉三鲜馅儿的饺子，炒了个回锅肉，“兴致来了，再喝点小酒”。
一路上，苏敏遇到又离开了许多人，冲浪、过年、登山、谈心，他们分享彼此路程中的趣事，和家乡的美食。
苏敏觉得，自己的眼界开阔了，人际交往的方式也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进入了另一种生活状态。
她的微信粉丝群，常有新人加入，像“南京-家庭主妇-51岁”这样的备注名，是最常见的。群里常有姐妹相约远游，商量起来很热闹，但大多没有成行。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有时间走出来，毕竟她们的牵挂还是太重”，苏敏不鼓励每个人都成为像她一样的旅行者，“除非到了必须出逃的程度”。
无人熟识、无人记挂、不被人厌烦……苏敏认为，这种无牵无挂的自由，是她幸福感的源头，但在离开家时，除开必备的生活物品，她还是多带了一个装饰品，小外孙的猴子娃娃玩具。
有记者拍下她把猴子娃娃放在帐篷里的画面，认为这透露了她内心的柔情和牵挂。但苏敏拒绝这样的抒情，“为什么要给它安排这样的意义？根本就没有特别的意义”。
还没到海南，苏敏就把猴子娃娃寄回了家：“它本来也不是我的记忆；就算来自过去，过去也要让它过去”。
但有些“过去”，苏敏还是割舍不下，比如离开30年，再没有回去过的西藏。
高原上的家，在她离开后就转让了，也没有家人留在那里，只剩下了瘦小的她在高原上奔跑的记忆。
她计划着，这次旅程结束后，2021年的6月，自己兴许已经换了一辆越野车，那时她可以去一趟西藏，“我想看看那段恐怖的夜路，现在是什么样子？小时候经常爬的山，以前读书的学校，又是什么模样”。
未来某一天，“我终归还是要回家的”。无论旅程在何时结束，苏敏都有信心，自己已经换好了新的姿态，去解决将来的一切难题。
第3894期
摄影 | 平去 木四 文子
编辑 | 匡匡 统筹 | 夏天
出品 | 腾讯新闻
狗仔卡
发表于 2021-3-6 09:4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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