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FoodWine吃好喝好 Author FoodWine吃好喝好 这是给一家杂志写的专栏。
写了往昔,从非典到新冠,跨度17年。似乎漫长,其实一瞬,我从那一年开始做美食评论,到现在也是17年。其中沧桑不表,繁华不提,不过都是流淌的时间。
文章有点长,阅读时间大概10分钟。
——小宽 2003年非典那一年,我大学毕业,毕业如此仓促,甚至都没有拍一张毕业照。我还记得北京街头的样子——空荡荡的街道,柳絮漫天飞舞,犹如春夏之交的雪。北京街头的餐厅纷纷关门,少有食客,少有行人,坐在环三环的300路公交车里,孤零零的乘客,在白色口罩之下,只能看到一双眼睛。也正是在那一年,我来到一家刚刚成立的报社,成为了一名美食记者。开始了我似乎漫长其实短暂的吃喝人生。我每天的工作是东跑西颠,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寻找好吃的大餐厅小馆子,做成美食专题,发表在报纸的美食版上。在文章的开头,固定开头是:本报记者赵子云。赵子云是我的身份证名称,当时“小宽”仅仅是我在BBS诗歌论坛里的笔名,我用“赵子云”的名字写吃喝,用“小宽”这个名字写诗歌,井水不犯河水,犹如一石二鸟,两条平行不相交的小径。几年之后,开始四面八方写美食专栏,署名小宽,这个名字才被人熟知,以至于许多人都觉得我应该姓宽。在最早那些年认识的餐饮人厨师都管我叫“子云”,而非“小宽”。现在见面依然管我叫“子云”的人,大抵是认识15年以上的人了。从2003年到2020年,从非典到新冠,17年。我试图寻找一些旧时的记忆,以证明自己是这17年的亲历者,其实是徒劳的,打捞上来的不过是一些破碎的片段。那时候老马经常拉着我去后海银锭桥边吃饭。他给我打电话:子云,晚上开了瓶好酒,过来吃饭。老马大我一轮,68年出生,属猴,高大健硕,北京人。第一次见面他给我名片,名片上有北京香港台湾三地的办公室地址,显得很唬人。开着一辆陆虎,载着我坐在车子副驾上在后海边的胡同里缓慢穿行,外面是杨絮以及浓重的花香。他开了一家餐馆叫月明楼,在鸦儿胡同。楼上招摇着硕大的黄布幌子,有风的时候随风飘摆。餐厅没有在后海边,站在三楼的天台上还是能见到后海的水景和熙攘的人群。十几年前的后海,还远远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候最红火的一条街是烟袋斜街,非典过后,后海逐渐热闹,最早是一群文化人在这里聚集,经常在烟袋斜街的酒吧里闲逛,总能见到各路熟人。坐在酒吧里,经常会有卖盗版影碟的小伙子走过来问你要不要光盘——都是一些小众艺术电影,小贩如数家珍,跟你聊新浪潮,聊法斯宾德或者阿巴斯——这也是十多年前北京酒吧独有的景致。月明楼当时做北京菜,偏重宫廷风格,那时候兴起了一个词儿叫“宅门菜”,和“私房菜”,差不多来源于热播的电视剧《大宅门》。打出的招牌往往是旧时府邸,家大业大,珍馐美馔,更多一些讲究和花哨。那几年的私房菜往往隐藏在后海附近的一些胡同的居多,比较有名的有小王府,好像是2005年,李亚鹏和王菲在这里举办的婚宴,当然现在他们早已经劳燕分飞;西海鱼生,一家做江浙菜的餐厅,特别之处是可以泛舟湖上,在船上吃饭;梅府家宴,号称是梅兰芳家的厨师后裔开的店……这些店都零零星星分布在各条胡同里,家家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的传说。月明楼算是其中一家,有干烧四宝,黄焖鱼翅,葱烧海参,每周都会有评书,说书的人是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丽如,听书免费,你可以随便要一壶茶,点几个小菜,就能听上个把钟头。我头一次听连丽如先生现场说书也是在月明楼,那是一个夏天,午后的蝉声有点衰弱,连丽如先生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张口就是满堂彩。真恍惚回到更遥远的民国江湖。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月明楼的生意时好时坏,后来最终还是关门了,接手的是一家湘菜馆子。临近关门的一天,老马约我过去吃饭,说话有点伤感,说生意入不敷出,准备转手了。这种模式的店后来见得多了,许多想开店的人都是不指望着餐厅赚钱,而是有一个朋友聚会的地方,自己朋友多,公司招待费用多,与其把钱都散给别的餐馆,还不如自己开一家。事实证明,凡是以此为出发点的餐馆,无一例外,都黄摊儿了。那一天我们在月明楼天台上吃饭,看着胡同里正在施工建设一排四合院的别墅,整个胡同就是一个大工地。他递给我一根从日本带回来的烟,是蓝色盒子的PEACE,一盒10根,没有过滤嘴,小巧的可爱,味道也特别。我陪着他默默喝了几口小酒,这时猛抬头,看到满天的晚霞,灿烂在空中,在我印象中,这是那年最夺目的一次晚霞。如果放到现在,全北京的人都会抬头看晚霞灿烂,拿出手机拍照片发到自己的微博或者朋友圈。在10年前,我们只是看看,有几秒钟的惊愕和停顿,为了这火烧云干了这一杯。有些人是一下子在生命中消失的,甚至没有来由。有一段时期夜夜笙歌,天天见面,每一个饭局一转身就能见到。几年之后,仿佛水消失在水里,他音信皆无,江湖上都不见了他的传说,只是偶尔在饭桌上,几个人回忆从前,偶然提及,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他的过往,如同下酒的花生米,一颗颗从旧时光里打捞出来,早已经不再脆生,发霉了,蒙着一层白色的霜。即便提及,谁也不会费心费力把他拉到我们身边,甚至手机里还存着他的电话,也不会冒失的打一个电话。我们都叫他黄毛,比我大几岁,安徽安庆人,早年以一个流浪歌手的身份混迹在武汉吉庆街,因为染着一头黄色的头发,被人们称为黄毛,原本他姓钱,绰号叫顺了嘴,朋友们都以为他姓黄。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是在北京。当时他在一家餐厅当经理,店在宣武门新华社斜对面,是一个老宅子,弄得古色古香,叫海棠居,院子里有一株上百年的海棠树,还有硕大的紫藤,开花的季节,院子里满是花香。装修也是质朴一道,笨重硕大的木质桌椅,桌子角上镶嵌着白银。那些年,这里是我的据点,隔三差五,接到电话,黄毛跟我说:子云,过来喝酒。这里的老板老谭是一个硕大的胖子,武汉人,早年在神学院当过老师,后来一头扎进吃喝江湖。老谭擅酒,那个时候挥霍无度,总以为人生的精彩如同滔滔江水,喝的最多是一款海棠红,拿水果泡的白酒,口感味甜,劲道极大,喝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被风一吹,几乎可以在旁边倒数:5、4、3、2、1——倒!顿时身子瘫软,长醉不起。每每这样的大酒局,黄毛就是最关键的一道菜,他拿起吉他,敬酒唱歌助兴,从罗大佑到李宗盛,从张国荣到张学友,几首歌下来,就彻底打开这群老男人的软肋,一场饭局就成了卡拉OK大合唱,此时黄毛就会适时的安静一下气氛,唱几首自己的原创歌曲,都是苦情歌,伤逝以及回味,他嗓子略带一点沙哑,高音区却明亮,歌声往往回旋在饭桌之上,犹如一颗颗喝酒的信号弹。那是纸醉金迷的岁月,海棠居院子里有一条小河,锦鲤在其中游动,房檐之上有铁质的铃铛,风吹则响。后来,老板老谭脑出血,抢救及时,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算是捡回了半条命,我后来去探望他,他已经像换了一个人,见到我,似乎认识我,似乎不认识,话几乎也说不出,一个曾经豪爽的胖子,轰然倒在病床上。后来,跟老谭再见,他裹着曾经的衣服坐在轮椅上,人瘦掉了一半,兴致很高,纨绔酒肉,都已经离他远去。此时光头的老谭比起那时的胖子多了几分佛相。他没有提及生死,鬼门关里走过一圈,是否如坐了一把过山车,眩晕之后,身体依然停留在游乐园。老谭回武汉养病休息,海棠居也因为市政规划的原由,拆掉了。那个古院子,木质的桌椅,桌子角上镶着白银,一株繁茂的海棠树,满树的海棠果,还有一颗紫藤,夏日里紫藤搭成一个天然帐篷,这里的酒,这里的肉,那些荒度的光阴……都消失在非典之后的岁月里。黄毛偏偏不安生,海棠居是他的一个梦,他又在德内大街的一处四合院里重新挂上了海棠居的招牌,从经理当上了老板。那几年,是北京高端餐饮风起云涌的年代,只要你敢来,都可赚钱。三公消费,官场宴请,觥筹交错间的生意,半生不熟的情意,插科打诨的掮客,平事铲事的神秘人物……夜夜汇聚于此,我也常去捧场,在那个怪力乱神的饭桌上,也见到了不少怪现状。不少豪客一掷千金,黄毛(这时候大家都称呼他钱总了)也忙着更新菜品,什么火山岩煎雪花和牛、南非糖心干鲍、燕窝粥……这些能卖高价的菜品纷纷登场,它们翘首弄姿得排列在菜谱上,犹如天上人间等待客人的小姐。店里消费虽然高,但每天都是宾客盈门,很快就开了第二家,第三家,都是装修奢华,中式古典,红木家具,一个包房恨不得上百平米。但是这个套路很快就到头了,一个泡沫有时候只需要轻轻一碰,就迅速破灭了。国八条来了,各种限制高端消费的条款出炉,以前看上去不就是吃个饭嘛,现在有可能就丢官降级,这些有投机色彩的高端宴请纷纷转型,大量的索性关掉。自此黄毛也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如同水消失在水中。有时候我回想起夜夜笙歌的过往,如同黄粱一梦,那些酒后掏过的心窝子,也虚幻无比。我曾经在饭桌上挥霍了那么多时光,几乎成了一个饭局动物,如今想来,觉得虚妄。饭局与江湖俱老,各自被生活反复抽打,鞭痕布满虚幻的肉身,曾经的酒精青春,也只供吊念。管我叫“子云”的餐饮人,多半在行业里晃荡半生。大董还是习惯跟我叫子云,而不是小宽。每次他约我去吃饭,稍微正式的晚宴都会有名牌,我的座位上永远都是“赵子云”。我认识大董也差不多有16年了。当年的团结湖店现在已经消失不在,我当时经常去团结湖店的办公室找他,需要从排队等位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缝隙,穿过前厅,门帘挑开,进入厨房,这里正热火朝天,伙计们进进出出,厨师在灶上忙碌。沿着一个铁质制的楼梯上二楼,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大董的办公室就在右手边的一间屋子。房间简陋,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和四面书架,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多是跟美食餐饮菜谱相关,还有一些相机的镜头,以及一些老照片,有大董和他的师父王义均的合影,有他年轻时候得奖的照片。在《味道的传承-影响中国菜的那些人》大董篇中,你可以找到这些珍贵的照片。吃的也简单,有一次我进去,看到他正在吃一块小枣窝头,塑料袋里装着几块腌萝卜条;有时候我们聊天过了饭点,他会叫厨师做两个菜,最常见的是酱油炒饭和炒饼,有时候是一盘炸酱面,面不过水,需要锅挑儿。十几年前,北京流行起了Fusion Food,也就是所谓的创意菜,知名餐厅有寒舍、紫云轩。这几乎成了那两年的餐饮行业的包治百病的镀金词汇,如同今天的AI,大数据,似乎不提这两个词就不显档次。创意菜的厨师往往是摸着石头过河,创意菜有三宝:干冰、大盘、分量少。什么菜都要加上一点儿干冰,弄得仙气缭绕,容器也纷纷变革,从传统的白盘子,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直接上一块石板,有的则是放在一块根雕里,我还见过放在瓦片上的,做成毛笔形状挂在架子上的,生怕别人不明白自己在“创意”。自古丑人多作怪,这些做创意菜的厨师大多没有自己的生态体系以及料理哲学,慢慢在时光中荒芜,照猫画虎反类犬,无源根之水,缘木求鱼;要么就是渐渐摸索,奋力进取,寻找自己的食物语言和料理体系。大董也是在那些年开始研究东方意境菜,不再拘泥于红花汁鱼翅,葱烧海参,传统烤鸭,而是在出品之中呈现出更多想法与创意。在这十几年中,大董已经成为一座山峰,尽管颇多非议,谁也无法否认,他引领了一个时代,也为中餐的国际化开拓出一条新路。时代变了,食物不再是功能性的果腹之物,而成为某种生活态度和审美情趣的展示。在全球化的浪潮面前,美食无法独善其身。然而中国的厨师们依然在不紧不慢地的雕刻萝卜花,按照师傅传授的经验做一道鱼香肉丝,躲在狭仄的厨房里从来不观望世界,自得于“中国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在色香味形的道路上渐渐成为孤岛。在中餐的世界,地道和传承是本分,而对西餐而言,个性和风格才值得赞美。时代很快翻了篇儿。当年熟识的许多人早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纵使相逢应不识。2020年,新冠之年,很快就要过去了。我还记得正月里的一场雪,我从窗户向外张望,空荡荡的街道,没有行人。这场雪似乎不是下在了有2000多万人口的北京,而是阿拉木图,或者齐齐哈尔。似乎很长,足以叫这所城市的房价翻了十几倍;其实也很短,我的体重跟17年前没有变化,从事着同样的职业,奔波于一张饭桌与另外一张饭桌之间。那些年,高端餐饮聚集在农展馆,几家名店门口停满了车,其中最著名的是顺峰。那时候大董刚刚把团结湖烤鸭店私有化,成为大董烤鸭店。如今高端食客们追捧的是从台州来的新荣记,90后厨师主理的宴锦堂、人均消费超过2000元的日本料理需要提前预约,而顺峰开始上了美团外卖,可以点干炒牛河或者鸡仔饼。那些年,西贝还在走民族风,在六里桥开了一家硕大的西贝莜面村,都是西北窑洞打扮,他们还在西翠路上开了一家带歌舞演出的腾格里塔拉。现在红红火火的云南菜一坐一忘那时候还是一家小馆子,名字叫家在丽江;那时候生意火的涮肉店还不是现在的聚宝源和满恒记,而是大运村的口福居,中式建筑的门楼上写着金庸的题字:口福居然迷万人,万人齐来口福居。如今餐饮不再是生计,而成了大生意,海底捞一年的销售额突破了100亿,年轻人都在排队喝喜茶。落花流水忽西东,我也从“赵子云”变成了“小宽”,如同从一张饭桌串场到另外一张饭桌。北京是“一席流动的盛宴”,也是“剩宴”,剩下的才能继续坐在桌子上,觥筹交错。被时间抖落在地的,都是一段一段的人生,其中悲喜交加,其中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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